周晚生挂了电话,坐下把卢美雅拥入怀里,说:老婆,我永远都爱你。不管你是不是愿意继续和我在一起。
感觉卢美雅的双手渐渐围上他的背,良久卢美雅才说话,只说了五个字:谢谢你,晚生。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周晚生的名字。不是老公。不是喂。不是你。不是周晚生。而是,像一个亲近的人一样叫他的名字:晚生。
周晚生吻她的头发,用力。
老婆,记住我永远爱你。一切会过去的。周晚生如是说。他说得多轻巧,就像这件事情也轻巧得很。像一阵风,终于会过去。
但谁都知道。这是飓风。风过之后,全是看得见的伤痕。
卢美雅先去浴室。周晚生看电视,也打了几个交待工作的电话。
周晚生从浴室出来时,卢美雅如以往一样,又睡着了。周晚生轻吻她美丽的脸,然后躺在她的身边,很久,才睡着。
周晚生这晚做了梦。梦见雪崩,他慌乱地逃跑。寻不着卢美雅,心痛得接近窒息。忽而看到她在雪雾里对他挥手,声音隐隐地说:再见呀晚生。再见呀晚生。
又梦见马瑞年,拿了大刀要来杀他。狂吼着:你竟敢害我,我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竟敢害我。你这畜生,竟敢利用美雅来害我。
接着梦见小红。小红说:我也能为你死。我也能为你死。苏维拉却推开小红,眼睛勾勾地问他:你可愿娶我?你可愿娶我?
再见客户李胖子。李胖子给他一杯酒,说:我就知你一定会吞掉蓝岸。
醒时已阳光满纱窗,晨风习习。他转头看卢美雅,她一如往常,尚在安睡。他轻手轻脚地起床,上班。今天,他又忘记了一件事,他忘记吻卢美雅再去上班。所以没有感觉到,看起来像是熟睡的卢美雅,体温异常。一直到这天的深夜,周晚生回到家时,还发现卢美雅维持了早晨的姿势在睡觉。他叫她,不醒。摇她,亦不醒。周晚生打120时手指颤抖得可怕。按了好几次,才按准了三个数字。
他忽然,害怕极了。
卢美雅因服用过量抑制神经的药物,导致脑神经死亡。也就是说,卢美雅成了一个植物人。卢的父母亲当即在医院走廊昏死过去。卢父有高血压,卢母有心脏病。医院顿时又是一阵忙乱。好端端的四人,现在一下子躺倒了三个。其中一个还永远不会起来。这种打击,不可谓不小。周晚生在三个病房间,来回地奔跑。一夜间快憔悴得不成人样。卢家那边亲戚极少。帮得上忙的更是没有。周晚生干脆花钱为卢家二老都请了特护。卢美雅则由他自己亲自服侍。出于人道精神,卢美雅的主治医生也建议让卢美雅自然死亡。周晚生先是当场大发雷霆,之后痛哭失声,把在场的小护士都感动得眼泪直掉。
第三天周晚生便恢复上班了。其实即便在医院里,他的工作也没停过。让秘书把工作送到医院给他。秘书回到公司那么一传,周晚生顿成一个有情有义的铁汉英雄。自己遇到那么惨的事情,还帮马总裁管理这么大的一间公司。
受东南亚经济危机影响,经济都不景气。不单是蓝岸公司,几乎所有公司的股票都在下跌。又有消息传来说,马总裁因婚外情已经正式离婚。离婚时,总裁夫人将手里的百分之五股票转换成现金抽走,使公司更加风雨飘摇。又有传言说,其实在上次,周总经理被冤谋杀,引发股价下跌时,马总裁为挽救危机已经出售了手里股权的一部分。听说拿到那笔股权的是一家神秘的合资公司。随时都有把蓝岸股份吞并,或者分解的可能。诸多传言之下,蓝岸公司人人自危。秘密另找工作者大有人在。大难临头各自飞,倒也是人世生存的真理。
周晚生恢复上班的当晚,在白银时代宴请全体员工。只说了一句话:只要有周晚生在,蓝岸便在,大家便不会失业。
相比起一直不见人影的马总裁,周晚生的这句话,似一支强心剂。晚宴过后,主动加班的员工亦有不少。
刘经理悄悄对周晚生说:听说总裁在住院,我们要不要去看望?
周晚生说:当然要去。
周晚生只带了刘经理,到了马瑞年的特别病房。
那是一家保密型的高级疗养院。难怪一直没有消息。马瑞年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许多。手臂与小腿骨折。还断了两根肋骨。断掉的肋骨还刺伤了肺部。据马家帮佣说,吵架时,先生被夫人失手推到栏杆上。冲力撞烂了栏杆,人从二楼掉下,腹部撞在了一个盆栽上。
马瑞年的精神极差。不知是否光线太足的缘故,三十多岁的人,竟显了老态。头发也有一半白了的样子。见了周晚生,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连周晚生都有些唏嘘。这就是C城叱咤风云的马瑞年么?眼前这一身是伤缠满绷带,神情灰败的男人,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马瑞年吗?
随身照顾马瑞年的,是一个非常美貌的年轻女孩。周晚生当然是知道她的。是马瑞年领养的女儿,叫李嫣然。又是一个美女。李嫣然对马瑞年照顾得非常尽心,尽心得倒不像一个女儿而像一个妻子了。不知为何,周晚生总觉得,这美丽的女孩并不简单,眼睛里有很深的东西。是算计,是怨恨,也是得意。
刘经理说:那是总裁收养的一个女儿。听说和总裁夫人关系也好,今年才搬来一起住。那丫头太成熟了,乍一看还以为是总裁的小女友呢。呵。
周晚生说:这段时间公司太忙。你可有认识的特别好一些的家政员,为我介绍一个。
刘经理笑:我已为你找了一个,做事非常利落周到。我已叫她到医院里去服侍嫂子了。
哦,多谢你。周晚生看了一眼刘经理,这人倒是算细心,竟知道他找家政员是为了服侍妻子。
虽然这么说,周晚生还是驱车到医院。先看刘经理请来的人如何,再考虑将卢美雅接回家去。岳父母那边虽然不算极严重,但仍得在医院呆上一阵。他有的是事可忙碌。
不管如何,如果医院不能采取有效的措施,他就是不想让卢美雅呆在医院里。
周晚生进门时,看到那人正在卫生间洗卢美雅的便盆。背影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知能不能吃这样的苦。那人出来时,周晚生呆住了:你——
小红对他微微地露了一个短暂的笑容:我都听说了。我来照顾,总比别人细致一些吧。
周晚生转脸去看床上的卢美雅。她还是像睡觉一般,脸仍然美丽,但有一些失水一般的苍白。这才几天呀,活着的人,毕竟同失去部分生命力的人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他不会照顾她。
当晚,周晚生便安排卢美雅出院了。小红自然跟了去的。她现在是周晚生为卢美雅请的特别护理。
当晚,小红先把卢美雅护理好,然后到厨房给周晚生做饭。小红做的菜远没有卢美雅做的精致,但都是家常的味道,也吃不出什么不是来。倒是让周晚生心生悔恨,那晚卢美雅做了一桌子的菜,还说了一些她从未说过的话。他原本那么细心的一个人,应该猜得出不同寻常。可偏偏他就是没看出来。即便当晚没猜出,若是早上起床时,他没有忘记吻她,及时送她去医院,她大约也不是现在,活死人一般的凄惨景况。
坐在沙发里看小红在洗碗,周晚生的眼泪忽然间就潸然而下。也不知小红什么时候坐在他身边。又什么时候,把他的头揽入怀中。只是觉得终于算有个人,让他可依靠。于是睡了这一周来唯一的一个完整觉。
蓝岸公司里,一如既往地忙碌,或者更甚。
自从知道马总裁的住院地点后,周晚生每隔一两天便去看望。也报告一些工作进展。
马瑞年当然也是在听的,骨折让他动也不能动。住院这些日子,纳微只来过一次。带来的是需要他签字的离婚判决书。马瑞年这种情况,闹上了法庭。儿子的抚养权,自然是争取不到的。马瑞年总觉得,一向温顺的纳微忽然之间性情大变,脾气极冲。处事也冲动得过分。完全不同以前那个温柔贤淑的纳微。想也许是他的出轨,给她带来了太大的打击。其实,她若忍耐一些,现在这所有的平静,都不会被打破。
男人多贪心,想要欢情,又想要家庭。总是想全数完美兼顾。总想女人应有胸怀。男人自己却做了错事而从不自知,只妄想女人心胸宽广原谅他。
想到此,马瑞年也痛快地在判决书上签了字。
只是每每见了周晚生,心里会生出一些怨怼来。别看周晚生现在事事积极,像是在为他保江山。但周晚生的野心,可不止一个总经理职位如此简单。他可不想成全他。他是已经将手里的一部分股票转手。这消息若被股东们知道,他马瑞年,势必在蓝岸总裁的位置上不能再坐多久。但他仍然是蓝岸的最大股东之一。周晚生即便坐上了总裁位置,手里没有足够股份,仍然也只是一个替人打工的职业经理人。蓝岸是他十多年来打下的江山。他就是拆了它,也不会对周晚生供手相让。但那怨怼又不似只是因为周晚生的野心。而是每每想卢美雅,都似有一口呼不出的气,在心里转着。他最没想到便是,卢美雅怎会以那样的方式自杀呢?听说那种麻醉神经的药物,能让人像吸毒一般狂喜无比。她就是在那样的狂喜里睡着的吧?而周晚生,这个一直躺在她身边的丈夫。竟然会不知自己的妻子,有自杀的意图。竟然拖了那么久才发现。脑神经死亡。呵,她多残忍。他从此之后,再不会能听得到她激情的尖叫,再不会能感觉到她蛇一般的身体。命运也多可笑,她想以死来为周晚生作一个了断,却偏偏死得不全。她的精神死了,可她的身体活着。她活着,等周晚生来照顾。她活着,折磨周晚生。
是的,他对周晚生心生怨怼,更多是为了卢美雅。
周晚生是明眼人,有玲珑心。他来报告公司情况,是做给别人看。马瑞年并不喜见他。他自然也是知晓的。但他坚持来。每当他看到马瑞年的眼里,那些越来越不能掩饰的怨恨,他就会从心里生一些报复的快感。这种快感,让他乐此不疲。
他是有野心。他不但要他的蓝岸。他还要他一直以来那种叱咤风云毫不在乎别人的骄傲。还要他因卢美雅而产生的怨恨。意气风发的马瑞年,因一个女人而对另一个男人心生怨恨。这也是多让人心生快慰的事情。这一切,他周晚生,要以完美无缺的方式,一一得到。
周晚生回到家里时又已是深夜。小红正在卧室里帮卢美雅按摩身体。卢美雅的脸更苍白了。她美丽的脸上,现在连冷漠的表情都没有了。原来冷漠并不是最可怕的表情,最可怕的表情,是没有表情。就如同此刻卢美雅的脸。
音响里低低地放着音乐。是卢美雅平时常听的一张CD。周晚生从玄关的角度,看卧室里低头给卢美雅按摩的小红。软橘黄的灯光落在她清秀的脸上,眉目安详。那神情,有如传说中,那些天生具有母性光辉的女子。周晚生呆滞地想起,在她胸脯上醒来的那几个早晨。那种安心而纯净的感觉。这是他在任何地方,任何女人的身边醒来,都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音乐低低地回旋在静谧的空间。周晚生闭上眼睛聆听。好一会,才慢慢伸手,摁了墙上的灯开关。明亮而不失柔和的光线顿时让这个房间清晰无比。
光是多么奇妙的一种物质。在它完全不存在的时候,人们所有最本质的东西,欲望,脆弱,爱情,痛楚,欢乐,都可以这样肆无顾忌地,张狂地露出本来的原始的面目。不管是美好或者丑陋。但当光存在时,哪怕只是那么微弱的一小束光线,都有着揭示一切的力量。人们于是闪躲。再闪躲。原来,我们有那么多不能示人的东西。我们的痛楚。我们的欢乐。我们的欲望。我们的脆弱。在好多的时候,都不能在光亮下示与别人。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有时候是必须面无表情地冷漠的。也因为随时,某一种被揭示在光线下的表情,都会成为被这个太过冷漠、太过坚固的世界,所伤害的弱点。
我们活得多累呀。可是,活得累,总比活得伤痕累累的好。所以,我们学会了在光束的面前掩藏自己。这是多伟大的智慧。
回来了?菜可能都冷了。我热一热。
在光束的揭示下,小红专注的对象,从卢美雅身上转到了周晚生身上。她对周晚生微笑,这种微笑温婉而良善。代替了刚才那种卧室灯光下的母性光辉,成为了一个女人见到所爱的男人时,所散发出的,连她自己都不自觉的诱惑味道。
周晚生嗯了一声,进了浴室。水温不冷不热刚刚好。周晚生把自己完全浸入温和的水,任那种叫作眼泪的,咸咸的液体无形地隐入水中。卢美雅出事之后,他冷静极了。他冷静得不像一个丈夫,更不像一个曾经是那样深爱着卢美雅的男人。冷静是隐藏悲伤最好的方式。他一直认为是。但当他一个人赤裸地在浴缸的水里,悲伤就像一支避无可避的利箭,击中了他的心脏,这样准确无误。
小红今天穿了一条裙子。正在把菜一样一样地摆上餐桌。裙子柔软的布料在她的走动中,勾勒她身体丰盈的曲线。灯光的作用下,曼妙生香。周晚生脑子中冒出的念头是,除了这条裙子,她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穿。
在小红起身给周晚生添饭时,周晚生走过去,从背后撩起了她的裙子。如他所想,裙子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周晚生腰一紧,将身体贴了上去。
一切便失了控。他那么激动,撞得她把手里的碗都跌到了地板上。陶瓷破碎的声响,却像是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刺激,他更冲动更用力地要。他抓紧小红的乳房,吼:你叫呀,你叫呀,你快大声地叫。小红于是在餐具被撞倒的声音里大声地叫。淫荡,放肆地叫。像在宣示什么,也在抗争什么。
最后一刻,周晚生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寂静无声的卧室。那里仍然安寂如死城。那寂静,压抑而伤感,让人忍耐不住眼泪。他于是伏在小红背上,呜咽着,哭泣。
小红趴在餐桌上,眼泪无声地落入面前那盘辣子鸡丁里。眼泪很快被红油吞没不见。有一些人,就是这样无能为力地悲伤。他还在她的身体里。她为着他哭泣。而他,却在为那个此刻无声地躺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女人哭泣。他落下的眼泪,种在她的背上,渗入她的心里,结冰成刀,刀刀见血。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呢。身体这样近,心却是那样的远。一个人不断地远走。另一个不断地追赶。永远这样在路上,没有终点地暗暗各自悲伤。
蓝岸大厦更加忙碌的一个早晨。今天的临时股东会议将决定新一任的总裁。
临时股东会议是两周前决定召开的,由两家前前后后据说收购了蓝岸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小公司提出召开。临时股东会议的召开,一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更换总裁。
所以这两周来,蓝岸更是人人自危。
现任总裁迟迟不见人。
离会议开始还有三分钟时,马总裁的车终于出现在蓝岸大门处。
李嫣然穿了粉红色公主裙出现在会议室。这个神情冷漠、眉目精致如出画中的少女,惊起了满座的惊艳。
她的确美艳不可方物。尽管年纪还小。尽管穿着一件保守而无害的娃娃公主裙子。尽管神情沉默忧伤,而楚楚可怜。
周晚生站起来,为她向各股东作介绍:马总裁因病未能到席。这位是代表马总裁出席会议的李嫣然小姐。
各座上的人听了,自然窃窃有声。马瑞年偷情都上了报纸,又是离婚又是受伤的。听说他还把手上的股份变卖了一部分,以支付赡养费给前妻。
这一次提出股东会议的,就是那一位购买者。对方一直没有正式露面,据说是现在已持有百分之三十蓝岸股权的神秘人物。他将是决定蓝岸未来掌权者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说,在现时的经济状况下,马瑞年势必保不住蓝岸总裁的宝座。而替代他的人,很有可能将是这位,目前而言手里持有蓝岸股权最多的收购者。
这样被股东强行换下台的临时股东会议,也难怪马瑞年不亲自出席。可偏偏代替他出席这样重要的会议的,却是眼前这一个神秘的美艳少女。她是马瑞年的什么人?她有何权力?她连律师也未带,她能决定什么?当然也会有人愤慨。马瑞年未免太不把股东们放在眼里。这样决定公司将来命运的会议,派一个小女孩来参加,甚至连律师都没有。亦然有人窃笑。马瑞年与这样看起来美艳销魂的少女,关系隐秘。难怪在C城呼风唤雨整整三载,却到头来被吃醋的妻子生生堵着了偷情现场,落了个身败名裂。
更多的人都在猜测,这个美艳的少女到底是谁,她与马瑞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周晚生原先以为马瑞年至少会让律师代为出席股东会议。也完全没有想到马瑞年这样出乎意料地让李嫣然出席。不知道李嫣然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或者说是有着什么样的本事,让马瑞年这样地信任她。总之,周晚生证实了自己见李嫣然时的第一预感:这个女孩绝不简单。
周晚生起身,周到地把李嫣然引到总裁的位置上,为她拉开椅子。
全场的股东都是成年甚至是老年的男人。李嫣然就这样俏生生地,娇嫩得能滴出水来地,坐在那个对她而言过于宽大过于沉闷的椅子里,一屋子的男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
李嫣然看起来也是很紧张的。双手握着一份文件一直紧张地放在膝盖上。周晚生微笑,招来秘书,让秘书给她端来了一杯果汁。李嫣然看了一眼周晚生,腾出一只手来端起果汁一饮而尽。周晚生适时地说:别紧张,在座的都是和你爸爸共事多年的叔叔伯伯。李嫣然也对周晚生露出了微笑。她笑起来时更好看更惹人疼爱。在座的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马瑞年的女儿。再见着李嫣然这样的笑容,怜惜之心油然而生。然而这笑容,在周晚生这个角度看起来,却是很不一般的。这是一个有着戏谑意味的笑容。这个笑容的意思是: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也只是我游戏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这样小的年纪,却已经有着这样深的眼神。这样让周晚生都有些看不透的眼神。
会议开得异乎寻常地顺利。
李嫣然喝掉果汁。然后再对周晚生以及众人露出那么一个近似倾城的微笑后,忽然就不紧张了。神情自若地拿起手里的文件递给会议主持人,文件的内容也十分简单:本人因病辞去蓝岸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总裁职务,接任本人职位的是蓝岸房地产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周晚生先生。马瑞年2006年6月23日。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为简短的一份大公司人事变动文件。文件宣读完毕后,李嫣然便站起来,说声:谢谢各位,我要去医院照顾爸爸了。就在众人的诧异目光里走出了会议室。
倒是周晚生镇定自若地坐下,拿起那份文件放到投影灯下,大屏幕上马瑞年的印章与亲笔签名在光影里清晰夺目。
终于有人弱弱地提了一句:先后收购了超过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公司代表还没有到,我们是不是还要等一会?
周晚生的眼睛看向发言人,清晰而缓慢地说:我早已经来了。大家还有什么决议就说吧。
他的目光,精光闪耀,如刀,刀刀入人心。
周晚生回到家里时,又已经接近凌晨。
这是他正式接管蓝岸的第一天,许多的事情都需要他亲自着手。然后是记者会。他几可预想,明天《都市民生报》的经济版的头条,将是周晚生接替马瑞年成为蓝岸公司总裁的新闻。当然这或者已经不算什么新闻。有着经济新闻敏感的那些人们,大概从马瑞年以偷情丑闻见报的那天开始,就已经预想到了现时的局面。
他要到达他的目的地,势必会以一种强大不可逆转的姿势达到。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也许过程稍有偏差。但结果,丝毫不变。
小红不在卧室或者客厅,浴室有水声。周晚生直接进了卧室。
软橘黄的灯光下,卢美雅安静极了。就像睡着一般安静。就像他走近吻她一下,叫她一声,她就会醒过来,说:回来了?
他过去吻她,她的嘴唇有些干燥。她平时喝很多水,每天睡前醒后都会喝牛奶吃水果。她从来是微凉的柔软。他从未吻过,她好似今天这样让人感觉干燥的嘴唇。他颤抖着叫她:老婆。老婆。你渴了吗?起来喝点水吧。
卢美雅仍是睡着。她的眼睛一直闭着。需要人用手帮她拨开眼皮,她的眼睛才会睁开。但她睁开眼睛也不会看你。就算她的眼睛对着你,她的眼神也不是看着你的。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眼神。
你回来了?吃饭了吗?
周晚生回过头,看到小红站在门口,头发湿渌渌的,脸与嘴唇都充满了水盈的光泽。周晚生忽然就想起了卢美雅的嘴唇。她完美的嘴唇,现在吻起来是那样的干燥。于是一些干燥的火,无由地从他心里升起。他猛地站起来,快步地走近小红。大力地把她压在门上:她为什么那么干燥?你不给喝水的吗?你不会给她喝水吗?!
小红看着周晚生,眼睛里密密麻麻地生长起一种叫作怜惜的东西。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他。尽管她知道,他断不会像自己深深地看着他一般深深地看自己。她还是愿意这样,沉默着,看他流露着各种情绪的眼睛。她应该欣喜吗?他越来越多地,在她的面前表现出疼痛与脆弱。甚至是,眼泪。尽管那所有的情绪,都不是因她而起。他因另一个女人,而在她面前脆弱哭泣又如何呢?她爱他全部。他却爱另一个女人全部。所以她注定卑微。
周晚生并不吻她,直接扯开了她的睡裙。
周晚生在狂乱的动作中,说很多的话。
周晚生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我得到了我该得到的。可我不想失去她。我不想失去她。
周晚生说,谁说赔了夫人又折兵才痛,我得到了兵却没有夫人分享才痛。
周晚生说,她太狠了。怎能睡在我身边准备死。
周晚生说,我一想到她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死去的,我就像全身裂开一样痛。
周晚生说,她真会折磨我,与其让我看着她这样一点一点地枯死,还不如干脆死掉。
周晚生说,我就要在她面前做,她的脑子死了,她的心还活着。我要她看到没有她我也可以和别的女人做。我要让她看到我不能和她做,我却能把别的女人折腾得要死要活。
周晚生说,她会醒过来的吧?会醒过来痛苦。会醒过来像我一样痛苦。像我看到她和马瑞年时所感觉到的痛苦。
周晚生说,她怎么能死,她不能死。她死了我怎么办?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痛苦吗?
周晚生说,我不允许。我不会让你死的。
周晚生从未对小红,或者,对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小红曾经见过这种喜欢在做爱时说话的男人。但那些男人说的大多是粗话。不像周晚生。他做着爱。落着泪。说着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么?一个在做爱时说心事的男人?
小红用力抱紧周晚生汗湿的背。从她这个方向看去,卢美雅躺在床上,她美丽的眼睛是睁开的。她的目光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似空洞,又似思绪万千。
小红狠狠地想,你不要醒来。你永远不要醒过来。我会照顾你到老到死,但是,你永远不要醒过来。
周晚生搬进了一所环境很好的房子。
是蓝岸新开发的贵族别墅区——悠然蓝岸。也称为中国顶级富人社区。
蓝岸公司在马瑞年时期,就由周晚生负责开发的项目。项目起名:悠然蓝岸。誓言要造中国的奢华富人社区。号称要让你住进世上自然风光最优美的贵族别墅区,全部仿照欧洲城堡式的建筑让你的投资至少可增值三百年,要为你建一所在自然里由你而传的祖宅。
不知周晚生周转了什么关系,把C城近郊最大的一个天然湖周围的地,都给标了下来。然后再花费大笔资金,多挖了七八个与之相连的小湖泊。马瑞年最初并不看好这个项目。因为花费的资金太多并且风险也太大。周晚生说:要想让蓝岸成为第一,那么天价房是蓝岸必然要推出的项目。
悠然蓝岸在建时,没有因周晚生涉嫌谋杀事件、马瑞年离婚丑闻事件而搁置。之前又在周晚生力挺下,悠然蓝岸作为一支独立股,以锐然的姿势上市。一时引发了全国的关注。一幢别墅动辄千万,再次使蓝岸引发了媒体大攻击。周晚生在悠然蓝岸的其中一座别墅,召开了记者会。以悠然蓝岸的实际品质说明物有所值。记者们本来想狠批一下这些让老百姓一生都买不起房子的房地产开发商,但悠然蓝岸的自然风光,和货真价实地用石头作为建筑材料的房子更有说服力。以及周晚生那句:买下这里的房子,三百年后,你的子孙仍可继续在这里像你一样享受美妙人生。原本要披露内幕的照片,一下子成风景优雅的悠然蓝岸宣传手册。甚至吸引了远在他城的各式有钱人前来购买。
悠然蓝岸卖了个满堂红。
周晚生自然是给自己备了视野极好的一处。
第二天清晨。悠然湖畔的周家新宅。
周晚生站在看得见悠然湖粼粼波光的大落地窗户前,微微地叹息一口气,蹲下对坐在轮椅上的卢美雅说:老婆,住在这样的风景里,是我的梦想。我自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就发誓我终有一天,要让你住进属于艺术家的风景里。你这样的美人,一定要配就这样的美景的。
卢美雅还是闭着美丽的眼睛。她细瓷一般的脸,还是精致无比。在小红的用心护理下,她的嘴唇柔软,而发出粉红色的光泽。她仍然是一个美人。极美的美人。只是现在这个美人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的表情。美而没有表情的脸,就似蜡像。那是比冷漠,更为可怕的感觉。
周晚生想起卢美雅唯一的表情。冷漠。她冷漠地说:你回来了。她冷漠地说:好吧我嫁给你。她冷漠地说吃饭吧或者睡觉吧。她冷漠地微笑。她冷漠地拥抱他。她从来都冷冷的。他多不满意。可此刻想起,她的冷漠,也曾是一种多美好的表情。至少比起现在这样没有表情的表情,冷漠,至少还算是一种表情。而现在,连这种冷漠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惊恐地想,会不会有一天,他连介意她没有表情的感觉都没有了。她现在,就像长在屋里的一株植物。只生长。只会生长。一直生长到死亡。
然后也有可能像一株死去的植物一样,被他丢弃,成为尘土。流年暗换,是这样不可逆转的残酷。红颜弹指间,刹那芳华,偷偷地,就消失了。
周晚生抱起卢美雅,一起坐在地板上。阳光亮亮地闪在他们身上,实足一对恩爱璧人。
小红还在收拾客厅。把卢美雅喜欢的CD,电影,一件一件地放好。偶尔看坐在窗前的两人一眼,再低下头去继续收拾。抹布轻轻一擦,刚刚滴下的眼泪便了无影踪。
他还带她一起搬家,他给她很多的钱作为家用。是否说明这流年里,他还需要她的陪伴?
她原来,早已成为一片依附他而生长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