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淑苇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人会帮她。
在她的记忆里头,这个人稀得如同缕烟,或许比烟还不如,那个时候她那样小,那个时候吴卫东还叫做豆芽,瘦得三根筋挑了个小脑袋,成天被她的父亲江裕谷呵斥得溜溜地转,没着没落的一个小孩子,时常在院门那里伸头伸脑地看她们姐妹俩,被张妈像防贼似地紧紧地防着。
林育森想起来对淑苇说可以去求一求他,到底以前是认识的,淑苇想到,吴卫东虽然是工宣队的头头,但这些日子里头,倒还真的没有对她下过狠手,于是淑苇的心里升起了一点点的希望。
育森陪着淑苇偷偷摸摸地找上吴卫东的门。
他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在淑苇学校后面的一大间教室里。
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晚上,淑苇夫妻两个挨着墙角推磨似地转了许久,才鼓足了勇气去敲吴卫东的门。
江淑苇实在是没有想到吴卫东会帮她。
他说他只能给她两天的时间,两天之后,她必须要回来。
江淑苇这才坐上了汽车。
车票是姐姐淑真替她弄到的。
淑苇上路的这一个晚上,有一个女人头脸裹得严实,钻进了她们家的小屋。
吴卫东对外只说,勒令江淑苇在家闭门写两天交待材料,半步也不准出房门,两天之后再来接受人民群众的教育与批斗。
林育森坐在自家小屋里,炉子是早就灭了的,可他不敢升火,蜂窝煤都堆在走道里,他不敢开门。他的对面,江淑真背对着他坐着,黑黢黢的一个背影,与淑苇的确十分相像。林薇薇缩在被窝里,拿着一个小鸡啄米的小玩具在手里,屋子里只听得那个小东西卡,卡,卡,一声一声轻微的转动声。
淑苇赶到小镇上时,发现佑书妈妈已经被草草地埋掉了。
兰娟哭得脸孔浮肿,说佑书妈妈是溺水死的。怎么就一个眼错不见,就找不着她人了,兰娟好容易央人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她。
第二天,有船上人家早起时听得有什么东西嘭嘭地敲着船舷,钻出船舱看时,看到是个人,显见的是死了,头一下一下地磕在船邦子上。是个上了岁数的老阿婆。兰娟拿了家里全部的钱散了出去,找人把人打捞上来。虽是淹死的,老阿婆的样子并不吓人,眉目慈和,睡着了似的。人人说可能是失了足。
淑苇与兰娟趁着黑夜来到母亲的坟上,兰娟说,这里的人都晓得这老阿婆是国民党军官太太,平时不大有人敢搭理她们的。她不知道该把妈妈埋在哪里,这里并不是坟地,原先有人种药材的,现在荒着。
四周很黑,兰娟牵着淑苇的手,让她去触摸什么。
兰娟说,怕以后难找到妈妈的坟,所以她挖来一棵树种在这里,是一株木槿。
兰娟说,找到树,就找到妈的坟头了。
淑苇摸到了那棵树,树还细,树干有点毛刺,摸着冰凉的,兰娟说这树可以活的。
淑苇在妈妈的坟上抓了一把土揣进衣袋里。
佑书妈妈没留下什么东西,佑书的画像还在,重重地包在一堆细棉纸里头。淑苇没有打开看,可是她知道那是。
江淑苇连夜往南京赶。
回到家的时候,江淑苇觉得林育森又老了几岁似的。
江淑苇不再受批斗,她要下放了。
临走之前,江淑真叫她回家一趟。
育宝结婚了。
一年多以前淑真单位的一个同事做的媒,把她远房的一个侄女儿说给育宝,那是一个在家里没什么人管的女孩子,糊里糊涂地长到二十多岁,头一次来月经时涂了一身。
两个年青的孩子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无师自通地做了夫妻间的事。淑真发现的时候,女孩子肚子已鼓得显眼了。
江淑真跑了大半天,讨来个方子,一付药下去打掉了一个成了形的男孩子。
那个时候江淑苇还每天被批得鼻青脸肿,得到消息跌撞着回到家里想劝阻,可是已是晚了。
姐姐淑真说:不这么做怎么办?我们育宝是后天得了病才傻的,可这姑娘是天生的傻子,将来怎么办?你是陪他们过一辈子还是我陪他们过一辈子?两个大傻子带一个小傻子,这日子怎么过?
淑真瘦长的脸拉得更长,两腮因为用力而鼓起两楞,咬着牙说:断子绝孙了也好。
淑苇心底明白淑真做得对,她想,这个姐姐,从来都比自己绝决。
淑真正正式式地替两个傻孩子打了结婚证,这会儿叫了淑苇回去,说走之前,一家子吃顿饭,也算是喜酒了。
育宝穿了件毛蓝的新衣服,这些年他拔了个子,也是江家人特有的瘦长窄小的脸,若是不开口,倒是个清俊的年青人,很像江裕谷,脸上的线要柔和得多,眼里没有什么神彩。新娘子一件粉色的新褂子,刚做完小月子,吃得粉白圆胖,两颊上团团的滋润的红,其实并不难看,只是一眼便识得是傻的,拿不住筷子,用手拈了毛豆在吃,笑得全无羞意。
这一刻江淑苇更觉得淑真是对的。
这样的生命。
淑苇要走的时候,育宝像小时候一样很亲热地抱着她的腰,他早就比淑苇高了,可是大约是为了表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他佝偻了腰,塌着肩,以便还可以仰着头看姐姐。看着就笑起来,问:婆婆为什么不来喝我的喜酒?
淑苇说:婆婆来不了,姐给你包的红包里头,也有婆婆的钱。
育宝说姐姐你为什么哭?
淑苇说,因为你长大了成家了,这太好了,姐姐实在是高兴,人高兴了,也是要哭的。
在江淑苇下放之前,林育森与她离了婚。
育森起先是打定了主意一家子一起走的,可是育森他妈坚决不许,她跪着求儿子跟江淑苇划清界线,林家毕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林育森经不起自己母亲的这一跪,但其实,他心里头是清楚的,母亲的一跪,不过是压塌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兴许,在那异常漫长的恐惧的冬至的晚上,那点分手的心思便蠢蠢地冒了芽。
女儿淑苇说她带着,下放虽然苦,可是女儿还是跟着妈妈好一点。何况,育森妈妈并不真想要这个孙女儿。
办了离婚的那一天晚上,也是江淑苇在城里呆的最后一个晚上。
江淑苇足足地烧了大盆的热水,一家子好好地洗了个澡。
她还求姐姐淑真弄来了包染头发的染料,放在小碗里调匀,旧牙刷沾了,涂在林育森的鬓边再用箅子一点一点地理过去,再理过去。
育森的头发白了不少,却还厚实。
鬓发徐徐地黑起来,年岁也好像一点点地回来了。
自然是不会回到最初年华似锦的日子,但看着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地老像,淑苇侧头打量了一下,很是满意。
淑苇款款地跟育森聊天,淑苇说:“育森,今后,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就向前走一步。”
育森拉住淑苇的手,把头埋进去,哭起来,头发上的染料涂在淑苇的手腕上,一痕墨黑。
淑苇劝他说:“你不要这样。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回来,而你那个时候如果还是单身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过到老。如果那个时候你成家了,我们还是亲人,薇薇总是叫你爸爸叫我妈妈,那也算是团圆了。”
育森说:“那样不是团圆,那样就是凌迟。如今这是一刀夺了我的命。”
育森说淑苇,我等着你,等着你和女儿。
江淑苇说:“别等。因为等太苦了。”
江淑苇带着女儿林薇薇下放到了乡下。同行的还有三十多位下放的教师和干部,有的人孤身,有的携妻带子,裹了全部的家当乘破旧的长途颠簸了两天,到达某县汽车站。之后又换拖拉机到各人被分配的公社。
路上,薇薇吐到几乎脱水,多亏一位女老师会扎针,一针下去,孩子才缓过来。之后,小姑娘便奇迹般地停止了呕吐,瘦小的脊背板得笔直,一直坐到终点。同行的老师们无不惊叹这孩子的毅力。
淑苇去的是最偏远的一个生产队,来接她的是一个非常沉默的中年男人,姓刘,极黑瘦,他带着江淑苇与林薇薇用了三个小时,翻越了两座大山,薇薇走不动的时候,刘队长把她背了起来。山路远,可山势倒还不险,又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淑苇走得出了一身的汗,最终他们到了一个叫红卫村的地方,从前这里叫聚钱村的,后来说是名字太旧,不够革命,改了名。刘队长把一幢用黄土夯实的土屋指给江淑苇看,说那就是她的住处。这里离山东很近了,所以方言更近山东话,不是太难懂,淑苇听得不远处有女人在叫,似乎是喊孩子回家吃饭。声调高亢,气呼呼的,随后老远的,看见一团尘土里,一个穿了破袄的小身影腾腾地跑过来,大约就是那被叫的小娃儿,跑得近了,淑苇看见他气极败坏的小脸儿,腰上扎的草绳,竟是赤了一双脚。
接着,几个女人的声音依次响起,不同的嗓门儿,同样的内容,都在唤自己的孩子回家,从村子的各个角落里,从远远的田间与林子里,忽忽地跑出不少孩子,个个活络个小猴子似地。刘队长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地绽开一道笑纹,说,我们这里别的都缺,就孩子多,一家都得三五个的。个个野得不像个人。
分配给江淑苇的,是一间十几平米的昏暗的房间,甚至连扇窗也没有,墙上留了个洞,插了半片不知哪里捡来的玻璃。门是好的,有点转动不灵,但不漏风。刘队长说,队上有浆子,还有纸,可以给江淑苇一些把窗子糊上,等夏天暖和了再撕开。只是浆水精贵,省着点用,不行就用木条钉上。
江淑苇反复地谢了刘队长,刘队长仿佛被谢怕了似的,一溜烟儿地没了人影,淑苇正愁着不知队部在哪里时,他又送来了浆糊与一摞纸。
江淑苇忙到天黑透了,才把所有漏风的地方用纸糊好。那纸也是受了潮的,好在量足,淑苇厚厚地糊了几层,觉着没有风灌进来了,这才想起点起灶来。
土屋外头只有一点点的柴禾,淑苇好容易升着了火,她没烧过这种大灶,可是这灶虽旧,保存得不错,好像有人给修整过,没有想像中那么难烧。
土屋里有了光亮,照见一架土坑,上面有稻草,散着干枯的味道,屋梁很矮,好像伸一伸手就够得到。
江淑苇坐在灶前,薇薇依过来,坐在她脚边。
火光把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凝着不动的两团,外头,村里的狗叫起来。偶尔有柴烧炸了,啪地一声脆响,火星子迸起来,带着一点烟气,升到黑暗里,一晃就不见了。
光影里,江淑苇看到了久违的沈佑书。
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侧过头来看着她。
薇薇睡着了。
淑苇用手去摸了摸佑书的头。
淑苇说:从前有段日子,我看你就像我的弟弟。
如今看起来,你就像我的孩子似的。真年青啊。
佑书笑了,好像有点害羞。

第二十三章 离乡

江淑苇挑着一担水沿着窄窄的山路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这里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到远处山泉挑,起初淑苇挑一担水要走上半天的路,后来脚程快得多了,有一个半小时便走到了。
薇薇总是跟在妈妈身后,一路扶着木桶,背诗给妈妈听,她拔了点个子,但是瘦,每天与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地里拾玉米或是棉花,晒黑了些,头发也黄了,眉眼依旧细致。
母女二人基本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饭食与城里自然是大不一样,难得的是还算能吃饱,菜是一味的土豆与白菜,村子里的人舍不得用油,有时只用一把花生在锅里炝出油来炒白菜,放一点咸盐,一点味精。
肚里油水少,饭量便格外来得大,有一天淑苇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一气吃了四个粗面馒头。
初到村里半年以后,江淑苇接到了育森辗转寄来的一个小小的饼干罐,盖子焊死了,沉颠颠的,撬开了盖子看时,是满满一罐子猪油,雪白喷香,淑苇想,这一定是他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买了肥肉炼了,再密封好寄过来的。
这一罐子猪油,淑苇总舍不得吃。她在屋后挖了一个不大的洞,放进一口破水缸,再盖上个旧锅盖,借那点地气,用于储藏,每回晚饭,淑苇会挑一点点猪油拌进女儿的碗里,薇薇每每香得打一个哆嗦。薇薇给爸爸去了信,告诉他,这油有多香,只是请爸爸以后不要再寄了,寄了,爸爸就没有肉吃了。
这一小罐油,母女俩足足吃了十个月。
这里还没有通上电,母女二人夜晚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读带来的书,以古典的诗词居多,当初从城里走的时候,淑苇执意要带上书,可是书太占地方且是太显眼,有些书还是育森从学校里偷出来的,更是不能叫人看见了,育森便想了个法子,将书紧紧地裹进被子与衣服里,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可惜电池太难得到,须得赶上五十多里的路,到小镇上才有的卖。
白天自然是要下地劳动的,晚上得参加生产队评劳动工分。一般的社员一个工可以得到二十分,妇女劳力也有十六、七分,淑苇因为是下放劳动的,只得八分。
村里人是好的,都没怎么读过书,因而很尊敬读书人,知道淑苇是老师,都很照顾,有时求了淑苇给写封信什么的,总不会空着手来。
乡里人操心受累,显得老,往往三十岁刚过便出了老态,女人们总穿着蓝布的衣裳,冬天罩在棉衣外头,开了春便脱单穿,那褂子是全无腰身的,也不大常洗,怕洗坏了布,袖口磨得毛了,缝上碎布。淑苇手巧,会裁剪,村里有人家嫁女儿娶媳妇,她会帮着给新娘子裁衣服,略掐一点腰的设计,领子上做一点点改动,绝不乍眼,可就是抬人,从不收取费用,谁都说江老师是个好人。
所以一有点机会,村里人便想着回报。
淑苇来村子三年之后,镇子上的学校走掉了一位老师,村长便推荐她去代课。
说是镇小,其实只得一到四年级,全校只三十来个学生,一位老师,一位校工。
江淑苇在告别课堂三年之后,又站到了讲台前。
下头是一张张晒得黧黑粗糙的小脸,全校的孩子都集中在一处,分年级坐成四组。淑苇先给一年级小朋友教拼音,识字,再给二年级上数学,再是三年级的课,四年级试着让他们做作文了。
教室是从前地主家的祠堂,倒还宽敞,漏雨的地方叫校工给补好了,就只光线不大好,一到了下午便暗得如同傍晚,孩子们一人一截子蜡烛头,点燃了滴两滴烛油粘在桌上继续读书上课。淑苇挤出钱来买来蜡烛,六一节孩子们的礼物便是一截完整的长长的白蜡烛,他们简直爱惜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那最小的一个竟然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了一下。
薇薇成了母亲的小助教,她熟读诗词歌赋,写一手好毛笔字,普通话字正腔圆,说起话来轻言细语,耐心得很,大不了孩子们几岁,却得孩子们无比的尊敬。
母女二人暂时搬到祠堂侧边的旧厢房里住,比原先的泥巴屋条件好得多,就是没有烧饭的地方。
有点瘸腿的校工给他们在祠堂廊下砌了个小小的土灶,烧干草枯枝,每回天黑以后,孩子们回了家,淑苇便带着女儿在廊下做饭,看那烟一蓬一蓬地散了开去,天渐渐地暖了,有时会有大雨,烟在雨气里团不成形。淑苇拿了坛坛罐罐地来接水,十分地欣喜,从未这般喜欢过初夏的雨。
有那家特别远的孩子,淑苇往往留他们住,有一回淑苇竟然得了不少带壳的花生,用锅煮成盐水的,让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吃花生,听故事。
江淑苇给他们说安徒生,说西游记,说水浒,也说苏联电影,说自己年轻时的篝火晚会。
孩子们家里都穷,也不晓得怎么感谢老师,知道江老师爱整洁,把祠堂前前后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淑苇教他们常洗手,用小指甲刀剪指甲而不是用牙去咬,教他们用针挑去手脚上的泡时记得把针在火上燎一下消毒,教女孩子们生理卫生知识,以便她们因为无知而害怕或是染上疾病,还教他们用淡盐水漱口。
隔三差五的,晚上,淑苇还被请去给下工的社员“扫盲”,读那份十分珍贵的人民日报,给乡亲们讲解发生在当天的国内外大事。
这种平静的充实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在江淑苇在又一个夏季到来时送五个大孩子去县里考完小之后不久,便戛然而止。
学校里原先是没有音乐课的,教材倒是有,可是原先的老师不在会唱,所以也没教过孩子们,江淑苇来了以后便把音乐课恢复了。
事情就坏在这音乐课上。
本来音乐课规定的教材是教样板戏,有一天公社放映电影,正式的电影前有一段新闻纪录片,拍的是南京军区文工团演唱的柬埔寨西哈努克国王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怀念中国”。那久违了的优美舒情的曲调叫江淑苇如获至宝无比兴奋,赶紧掏出小本子来记曲子记歌词,记得不全,淑苇还特地跟着放映员跑了三十里地到第二个村里又看了一次。
回来后,她便在音乐课中教唱那支歌,没过多久,这歌子便传开了。
当时公社是有军代表的,有孩子唱歌时被他听到了,第二天江淑苇便被请去了。
军代表训斥说,江淑苇,你怎么能利用无产阶级的课堂教唱这种靡靡之音,你知道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位封建帝王吗?你怎么擅自教唱他写的歌曲!
淑苇辩解说:“毛主席说过西哈努克是好人,还亲自款待他。而且这首歌是新闻电影中南京部队文工团唱的”。
两天以后,下放改造人员江淑苇便被勒令撤掉了代课老师的职务,退回村子里劳动。
孩子们得了消息当堂便哭成了一片。
因为军代表特别指示,要求江淑苇立即离开,一天也不能耽隔,所以淑苇走的时候已黑天了。东西不多,有孩子的爹驾了牛来来送他们。
到了镇子口,远远地便看见一点点的微光,在一片黑暗里开了朵花似的,接着又是一朵,又一朵,走得近了,看见是孩子们手里捏了那舍不得使的白蜡烛,来送江老师和薇薇小老师。
风大,孩子们个个把手扰在蜡烛上,那光摇摇晃晃的,不像花了,像飞舞的蝶。
江淑苇此生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这些孩子们。
林育森要结婚了。
他早已经不教书了,调到了一所很偏的小学里,分在学校里的总务处,打扫打扫卫生,修修坏了的桌椅板凳,有电灯泡坏了便去换一个,有时中午的时候也帮帮食堂的忙,把蒸好的饭盒用竹筐子装了抬到各班去。
学校非常地小,一共才十来个老师,也不正经上课,孩子们抄抄语录,背背老三篇,一混便是一天,老师们全都灰头土脸,只想着在小孩子的脸色里头讨到一点安稳的日子。
育森做这些事全不在行,除了打扫,没有一样做得灵便,有一回换电炮时还被电打了一下,惹了小孩子们狂笑。
家里也不顺心。
自离婚之后,他妈便一定让他搬回去住。
林育森又回到了当年跟江淑苇一起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他妈说,屋子是一直齐齐整整地给他留着的,育森搬回去时,看见上一回搬家没有搬走的大衣柜上蒙着旧的格子床单,墙角有点渗水,起了一片霉斑,看上去像一块投在墙上的阴影。一架床上倒是妈妈给新铺的垫子与条纹的床单,还有一床厚实的棉被。
育森妈说,找个空把搬走的桌子椅子箱子什么的用三轮车拉回来,收拾收拾,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个屋子,至少齐整的十二个平方,多少人家这样的屋子要挤进一家三代呢。
搬家那天,妈妈执意要跟了去。
育森不擅骑三轮,连拖也把那一挂车子拖得七扭八歪,有一边的轮子也锈住了轴,吱嘎吱嘎地。
育森他妈在车子后头使劲地推着,到下坡时又用力在后头拽住,以免一个不留神车子冲了下去。
等下了坡,育森实在是拉不动了,便把三轮停在路牙子边上喘口气。
育森妈走过来,拿了军用水壶给儿子喝水,自己也一屁股坐在路边喘着。
育森看着他的妈,觉得她这两年的样子变化太大,像是一个陌生的人,细细看去,才会看出原先熟悉的神情,从脸上罩着的那层疲惫不安里头一点点地挣扎着浮上来。
有调皮的小孩子过来在三轮上的椅子上用力地踢,踢得捆绑用的绳子松了,椅子箱子一下子就滑了下来,育森妈跃起来扶住了,自己脚下一打滑,差点没摔倒。育森过去堪堪连人带东西扶住。母亲一待站稳,便追了那几个孩子恶骂起来,气急败坏,额角的筋全爆起来,愈加显得瘦且老,法令纹深刻得刻在脸上一样,坠得她整张脸都往下挂。
在这一瞬间,林育森原谅了他的妈。
林育森平时里最觉安稳快活的时候,便是给在乡下的前妻与女儿写信。
信总要好久好久才能到淑苇母女的手里,回信则要更久的时候,拿到手上时,全磨得毛了边,软塌塌的。
吃的点心饼干什么的就更是没法寄。
林育森想了很久才想到法子给母女二人寄一点油去。
淑苇回信说,她们都很好,现在也教上了书,日子好过许多,薇薇依然坚持学习。
这么着过了两年,育森妈有一天说,现在手里头存一点钱,不如把屋子重新粉一粉。
于是买来了石灰,育森自己动手刷白了墙。墙白了,显得光线就明亮些,但是湿气更重,一连一个多星期,不得好太阳晒,总觉得屋里头冷嗖嗖的。
然后,育森妈便请了以前厂里的老姊妹来家里坐,两个人嘀嘀咕咕,眼风往育森身上飘着。育森也只当没有看见。他反正是能装糊涂便装糊涂,躲不过十五躲得去初一也是好的。
育森妈终于跟儿子说,那位阿姨想把自己远房的侄女说给育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