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一。”
急促的喘气声。“我太太!”惊慌声。“有人杀了我太太!请快来!”大叫声。“噢,上帝啊!有人杀了她!快,快点来!”
他歇斯底里的声音让我不能动弹。彼得森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当接线生问他屏幕上的地址对不对时,他也记不起他家的地址。
我停下录音带,迅速计算了一下。第一次去的警察用灯照过他们家的前面,觉得没问题,二十九分钟后彼得森回到家。被打断的九一一电话在零点四十九分。警察终于到来是在一点三十四分。
中间有四十五分钟。凶手折磨洛丽不会超过四十五分钟。
一点三十四分,凶手已经离开,卧室的灯已灭。如果他还在,灯一定开着。我很确定这一点。我不认为他在黑暗中可以找到电线,并且绑那种复杂的套索。
他是个虐待狂。他故意让被害人看到他的脸,特别当他戴了面具时。他要被害人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迫使她陷于不可言喻的恐惧中…看他环顾四处,割断电线,开始捆绑她…
杀人后,他平静地关灯,从浴室的窗户爬出,可能就在巡逻车开过前不久。半小时不到,彼得森走了进来,那股像垃圾般的体臭还在空气中浮荡。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有同一辆警车去过这三个案子的现场。失望之下,我简直没力气再继续进行。
我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就此停工休息。柏莎和露西回来了。她们一五一十地向我报告,我打起精神微笑倾听。露西疲倦极了。
“我的肚子痛死了。”她可怜巴巴地呻吟。
“当然了,”柏莎说,“我告诉你不要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棉花糖、玉米皮热狗…”她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给露西喝了鸡汤,送她上床。
我回到书房,不情愿地再次戴上耳机。
我好像抽离了世界,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九一一”,“九一一”。这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脑海里出现。
刚过十点,我已累得头脑迟钝。我呆呆地回转录音带,想找出佩蒂·刘易斯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打进来的电话。我一边听,—边将眼睛转向放在膝盖上的电脑报表纸,但眼神空洞,视若无睹。
塞西尔·泰勒的地址出现在—张报表纸的中间,上面记着五月十二号,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不对!直到五月三十一号她才被谋杀。她的地址不该出现在这张报表纸上,也不该在这卷录音带上。
我把录音带每隔几分钟便停上一停地倒带,足足找了二十分钟才找到。我把那段录音听了三遍,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点二十三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九一一。”
停了一下,一个温柔、很有教养但很惊讶的女人声音应道:“噢,对不起。”
“请问有什么问题?”
不好意思的笑声。“我要找询问台。很抱歉。”又一声笑,“我想我把四摁成九了。”
“嗨,没问题。太好了。知道你没出事,就是最好的事。”愉悦的声音又加了一句,“祝你晚安。”
沉默。咔嗒一声,录音带又继续下去。
在报表纸上,那个被谋杀的黑人女子的地址简单地列在名字下面:塞西尔·泰勒。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耶稣基督,耶稣基督!”我喃喃道,胃立刻抽紧。
布兰达·史代普发生车祸时曾报过警。洛丽·彼得森的丈夫也曾说过,洛丽报过警。她以为有小偷,结果只是小猫爬进了垃圾箱。艾比·特恩布尔曾报过警,因为她发现有个坐在黑色车里的男人在跟踪她。而塞西尔·泰勒打错了,她不是要打电话报警,只是打错了号码。
她原该打四一一,但她打了九一一。
一个错误的号码。
五个女人中有四个打过九一一。所有电话都从她们家里打出,每个地址都立刻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如果地址列在女人名下,接线生通常知道她们是独居。
我跑进厨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进厨房,书房里明明也有电话。
我发疯似的戳出重案组的电话号码。
马里诺不在。
“我需要他家的电话号码。”
“很抱歉,我们不能给你。”
“该死!我是斯卡佩塔医生,首席法医!给我他的号码!”
对方吓了一跳。不论那个警察是谁,他开始连声道歉,并报出号码。
我立即拨号。
“谢天谢地!”听到马里诺的声音后,我兴奋地说。
“有这种事?”他听我一口气说完才开口,“当然,我去查,大夫。”
“难道你不认为你该马上赶到无线电通讯室去看那畜生在不在吗?”我扯着喉咙尖叫。
“那家伙说了什么?你认出了他的声音?”
“我当然认不出。”
“他到底对塞西尔·泰勒说了什么?”
“你自己听。”我奔回去倒带,拔掉耳机,调高音量。“你听出是谁了吗?”我再拿起电话。
马里诺没有回答。
“你听见没有?”我大声说。
“嗨,冷静点,大夫。今天大家都很累了。你收好录音带,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去查。”
他挂了电话。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瞪着手上的听筒,直到电话里不再有铃声,一个机器的声音传出:“如果你要打电话,请挂上听筒再试一遍…”
我查了前门,确定防盗系统已开启后才上楼。我的卧室在走廊尽头,可以看到后面的树林。玻璃窗后,萤火虫在漆黑中闪烁,我神经紧张地拉下百叶窗。
柏莎有种不合理的念头。不管有没有人在屋内,她都认为该让阳光射进来。“杀菌呀,凯医生。”她会这样说。
“地毯和沙发都要退色了。”我会这样回答。
但她仍自行其是。我讨厌在天黑后上楼时发现百叶窗开着。我总是先关窗再开灯,即使外面有人想看也看不到我。但今天我忘了。我也懒得脱掉运动衣,就拿它当睡衣吧。
我站在衣橱间的小凳子上,抽出那个罗克玻特牌球鞋的鞋盒。我打开盒盖,拿出点三八,放在枕头下。
我担忧得像快要生病了。我怕我会在幽暗的凌晨被叫醒,然后忍不住对马里诺破口大骂:“你这个大笨蛋!我告诉过你了!”
那个不能动弹的大傻瓜现在在干什么?我关上灯,用被子遮住耳朵。他可能在喝啤酒、看电视。
我又坐起来打开灯。床边桌上的电话在压迫着我,我想不出可以打给谁。如果我打电话给韦斯利,他还是会去找马里诺。如果我打电话给重案组,不论是谁接的电话,就算他把我说的当回事,他还是要找马里诺。
马里诺。是他主管这个该死的案子。所有渠道殊途同归。
我再次关上灯,瞪着黑暗。
“九一一。”
“九一一。”
我辗转不能成眠。我挥不走那个声音。
当我悄悄下楼时,已经过了午夜。我找到了一瓶白兰地。自从几个小时前送露西睡觉后,她就没发出任何声响,应该是睡熟了。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一样。我像喝止咳糖浆似的喝了两小杯,凄凄惨惨地回到卧室,关上了灯。我可以听到时间一分分地在钟上爬过。
咔嗒。
咔嗒。
我半睡半醒,翻来覆去。
“…他到底对塞西尔·泰勒说了什么?”
咔嗒。录音带继续下去。
“很抱歉。”不好意思的笑声。“我想我把四摁成九了。”
“嗨,没问题…祝你晚安。”
咔嗒。
“我把四摁成九了…”
“九一一。”
“嘿,他长得不错,他不需要对女人下药就可以把她们弄上床…”
“…因为他现在出城去了,露西,鲍尔斯先生去度假了。”
“噢。”眼睛里无限伤感。“他什么时候回来?”
“七月。”
“噢。为什么我们不跟他一起去,姨妈?他是不是去海滩?”
“…你老是隐瞒我们的关系。”他的脸在升起的热气与油烟下发光,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像金子似的。
“九一一。”
我在我母亲的房子里,她在对我说话。
我和一个我看不见的陌生人坐在旅行车上,有只小鸟懒洋洋地在我头上打转。棕榈树从两旁飞掠而过,长颈白鹭像从佛罗里达州沼泽地里伸出的细瓷潜望镜。我们经过时,那些白脑袋也跟着转动,在看我们,在看我。
我翻过身,平躺着可能比较舒服。
我父亲坐在床上看着我,听我说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他脸色灰白,眼睛眨也不眨,我听不到自己对他说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那样瞪着我。我心里充满恐惧。他的白脸瞪着我,空洞的眼睛瞪着我。
他死了。
“爸爸,爸爸…”
我的头埋在他脖子里,一股陈腐、病态的甜味冲进我的鼻子…
我的脑子一片黑暗。
我像泡沫从深处上升,知觉逐渐回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那股气味。这是真的,还是我在做梦?
那股腐烂的臭味!我在做梦吗?
我脑子里警铃大作,我的心狂跳不已。
发臭的空气流过来,有人擦过床沿。
第十六章
我的右手与枕头下的那把点三八相距十二英寸,只有十二英寸。
这是我这辈子面临过最长的距离,永无止境、无法触及的长。我无法思考,只能感觉那个长度。我的心好像疯狂起来,像小鸟撞击鸟笼栏杆般的撞击肋骨。血在耳朵里奔腾,我浑身僵硬,所有肌肉紧绷,全身因恐惧而抖个不停。卧室里一片漆黑。
我慢慢地点头,像金属般的声音在震荡。他的手压在我的唇上,挤迫着我的牙齿。我点头,表示我不会尖叫。
抵在我喉咙的刀子大如弯刀。床往右倾,接着咔嗒一声,亮光让我睁不开眼睛。当我的眼睛适应灯光后,我看着他,喘不过气来。
我不能呼吸,不能动。刀片一样薄的利刃冰冷地抵住我的皮肤。
他的脸是空白的,五官被白色丝袜压平,眼睛从割出的两个洞里透出。冰冷的憎恨从眼里倾泻出来。他呼吸时,丝袜也随着起伏。那个可怖、不像人类的脸就靠在我脸旁。
“你一出声,我就把你的头砍掉!”
我脑中的思绪悉数涌出。露西。我的嘴开始变麻,能尝到血的成味。露西,不要醒来。从他的胳膊、他的手传来绷紧的张力。我就要面临死亡。
不。你不想这样做。你不需要这样做。
我是个人,就像你的母亲,你的姐妹。你不想要这样做。我像你一样是个人。我可以说出你想知道的事,像警察知道些什么,我又知道些什么。
不。我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可以和你说话。你要让我和你说话。
脑中尽是不成句子的只言片语,无法说出口,没有用的,沉默已将我禁锢。请不要碰我。噢!上帝!上帝!不要碰我。
我一定要让他拿开手,让他和我说话。
我试着用意志力迫使身体柔软下来,放轻松。发生了一点效力。我稍稍放松一些,而他也发觉了。
他捂住我嘴巴的手略微松了点,我慢慢吞了口口水。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套头连身衣,衣领上都是汗水,腋下也有一大圈汗渍,抓着刀柄抵住我喉咙的手被半透明的外科手套所覆盖。我可以闻到橡胶的气味,还有他的。
我看到贝蒂检验室里的那件连身衣,当马里诺打开塑料袋时,我闻到那股腐烂的甜味…
“是不是他记得的气味?”像重映的老电影在我的心中出现,马里诺指着我眨眨眼:“中奖了…”
连身衣平铺在检验室的桌上,大号或特大号,一块块沾血的部分已被割下…
他呼吸沉重。
“请你——”我不能动,只能勉强开口。
“闭嘴!”
“我可以告诉你——”
“闭嘴!”他的手粗暴地捏紧。我的下巴就要像蛋壳般破碎。
他东张西望,检查我卧室的一丝一毫,最后目光落在窗帘垂下的系带上。我可以看到他在注视它们。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及他打算怎么利用它们。然后那双眼睛又跳到我床头灯的电线。一个白色的物件从他口袋中飞出,他把那个塞进我嘴里,拿开了刀。
我的脖子硬得像着了火,脸已完全麻木。我试着用舌头把那块干布往外推,并小心不让他注意到。口水一滴滴流进喉咙。
整栋房子悄无声息。血流在我的耳朵里震荡。露西。救我们,上帝!
其他女人遵从了他的话。我看到她们窒息、毫无生气的脸…
我试着回忆我所知道的他,试着去了解。然而那把刀就在我而前,在灯光下闪亮。
我的手臂与腿在被子下。我不能踢、不能抓、不能动。如果灯跌落地上,房间会变黑。
我会看不到,而他有刀。
我可以说服他不要做。如果我能开口,我可以跟他讲理。
她们窒息的脸,套索深深陷入她们的脖子。
十二英寸,只有十二英寸。这是我知道的最长的距离。
他不知道有那把枪。
他很紧张、亢奋,似乎很迷惑。他脖子发红,汗如雨下,呼吸急促。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枕头。他扫视四周,但枕头不是他的目标。
“你动…”他轻轻碰触顶在我喉咙的刀尖。
我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你会喜欢的,母狗。”他的声音低沉、冰冷,像来自地狱,“我把最好的部分留在最后。”丝袜被吸进呼出。“你想知道我怎么做的?我现在就慢慢做给你看。”
那声音。那声音很熟悉。
我的右手。枪在哪里?右边还是左边?我不记得,也无法思考。他必须先弄到绳索。他不能割灯上的电线,房间里只开了这盏灯。吊灯的开关在门边,他在看那个开关,那个空洞的长方形开关。
我的右手轻轻上移了一英寸。
他的眼睛闪回来看我,又转到窗帘。
我的右手到了胸前,在被单下几乎到了右肩。
我感到床褥往上弹,他站了起来。他手臂下的汗渍在扩大。他满身汗水。
他看看门口的电灯开关,又转回窗帘,一时间无法决定。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手碰到了那块硬冷的东西,然后一把抓住。我滚出了床,被单还缠在身上。我跌落地上。手枪的撞针锁着。我在地上坐直,被单卷住我的双腿,所有的事都在那一瞬间发生。
我不记得做了什么,脑中一片空白。那是本能,人的本能。我的手指压住扳机,颤抖个不停,手枪不断上下颤动。
我不记得怎么把塞在嘴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在对他尖叫。
“你这狗娘养的!你这该死的狗娘养的!”
我尖叫着,枪支上下跳动。我的恐惧、愤怒通过粗口爆发开来,但那些话像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一般。尖叫,是我在对他尖叫,要他脱下面罩。
他在床的另一边僵住。我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那把在他手中的刀,原来只是把折刀。
他的目光移到手枪上。
“拿掉面罩!”
他的手臂缓缓移动,那层白色跌落在地——
他转过去——
我尖声大叫,火苗从枪口冒出,玻璃碎裂。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疯狂。有东西掉下散开,折刀从他手里脱落。他撞上床边的桌子,抓着灯,摔在地上。有人说话,房间再次陷入无边黑暗。
有人狂乱地在门边墙上胡乱摸索…
“这鬼地方的开关在哪里…”
我也会那样做。
我知道我会那样做。
我想要扣扳机,我一生中从未碰到比这更想做的事。
我想在他心上打出一个跟月亮一样大的洞。
我们至少讨论了五次以上。马里诺说他不认为事情的发生经过像我所说的那样。
“嘿,我一看到他爬进窗子,大夫,我就跟在他后面。在我到之前,他在你卧室里不会超过三十秒。而且你也没有拿出枪来。你去拿枪,滚下了床,我冲进来,开枪把他轰掉。”
星期一早上,我们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几乎不记得前两天是怎么过的。我觉得我好像活在水下,或者根本在另一个星球。
不论马里诺怎么说,我相信当他突然在我门口出现,他的点三五七手枪在凶手上身打入四颗子弹时,我的枪也指着凶手。我没有去试他的脉搏,也没有试着止血,我只是坐在地上搅成一团的被单里,枪垂在膝上。我意识到发生的事情,泪流满面。
那把点三八没有装子弹。
我上楼睡觉时十分沮丧,又心神不宁,忘记了上膛。弹匣仍在盒子里,放在我衣柜抽屉的一叠毛衣下,一个露西永远不会想到去找的地方。
他死了,死在我的地毯上。
“他也没有脱下面罩。”马里诺继续说,“人的记忆有时很奇怪,知道吗?斯尼德与瑞奇一到,我就把他的面罩扒了下来。那时他已经像狗屎一样死透了。”
他只是个男孩,一个脸孔像糨糊,有古怪、肮脏金发的男孩。他的胡子只能算是些肮脏的细毛。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睛。我从他窗户般的眼睛里看不到他的灵魂。它们是空洞的窗户,开向无边的黑暗,像他爬过的那些窗户,所以他可以去谋杀那些他听过声音的女人。
“我以为他说过话。”我对马里诺喃喃道,“他摔倒时,我想他说过话,但我不记得他说了什么。”我迟疑地问,“他有没有说话?”
“噢,他的确说了。”
“说了什么?”我颤抖着从烟灰缸里拿回香烟。
马里诺鄙夷地笑笑。“就像记录在坠机黑匣子上的话,以及很多杂种最后说的话。他说:‘噢,妈的!’”
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大动脉,另一颗击中左心室,第三颗穿过肺落在脊椎上,第四颗穿过了组织,没有击中任何器官,但打破了我的窗户。
我没有验他的尸体,要一个从北弗吉尼亚来的副手做的,报告就在我桌上。虽然我不记得打电话要他做,但我一定打过。
我还没看报纸,我受不了,昨天晚报的头条已经够我受了。报纸一送到家门口,我就急忙扔进垃圾箱,但还是瞄到了一眼:
勒杀案凶手在首席法医卧室遭警官枪击致死
这下可好了。我问自己,大众会以为半夜两点钟谁在我的卧室里?凶手还是警官?
太妙了。
被杀死的变态凶手是市政府一年前雇用的通讯员。里士满的通讯员是文职,不算警察。他值班的时间从晚六点到午夜,名叫罗伊·麦考克。有时他接九一一电话,有时担任调度员,所以马里诺会听出录音带上的声音。马里诺没有告诉我,但他确实听出来了。
麦考克星期五晚上没有去上班,请了病假。自从艾比星期四早报的新闻出来后,他就没去上班。他的同事对他的印象很平淡,既不好也不坏,他们只觉得他回电话的语气与说的笑话挺可笑。同事常常开他玩笑,因为他上班时不停地去盥洗室,可以多达十几次。他会洗手、脸和脖子。有一次一个调度员撞了进去,发现麦考克简直是在洗澡。
通讯室的男盥洗室里有一瓶硼砂肥皂粉。
他是个“不错的家伙”。没有人跟他很接近。他们以为他有女朋友,下班后就跟女朋友在一起。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叫“克丽丝汀”,其实根本没有此人。他下班后唯一去看的是被他屠杀的女人。他的同事都不相信他是凶手,那个勒杀女人的人。
我们认为麦考克有可能在几年前谋杀了三个住在波士顿的女人。那时他开大卡车,波士顿是他送货的地点之一,负责把鸡送到当地的一个罐头工厂。不过我们不能确定。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在全国各处到底杀死了多少女人,可能有好几十人。他最先可能只是偷窥,然后变成强奸犯。他在警察那里没有记录,最多不过有张超速罚单。
他只有二十七岁。
根据他在警察局档案里的履历表,他曾做过不少行当:卡车司机,替克里夫兰一家水泥公司送货、邮差,还曾在费城送过花。
星期五晚上马里诺没找到他,但也没费力去找。从十一点半起,马里诺就候在我家外面,躲在树丛后监视。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警用连身装,以融入夜色,当他在我卧室打开吊灯时,我看到他穿着那套衣服站在那里,手上拿着枪,在那惊恐的一刻,我分辨不出谁是凶手,谁是警察。
“你看,”他说,“我在想艾比·特恩布尔跟这些案子的关系,在想那家伙是不是想杀她,但结果错杀了她妹妹。我开始担忧。我问自己,在这城里,他还会想杀哪位女士?”他看着我,在深思。
艾比有天晚上从报社离开,发现被人跟踪便拨打九一一,是麦考克接的电话。他由此知道了她住的地方。说不定他老早就想杀她,或者直到听到她的声音、发现她是谁后,才决定要杀她。我们永远无从得知。
我们能确定的是那五个女人都打过九一一。佩蒂·刘易斯在她死前两个星期打过。一个星期四,晚上八点二十三分,在暴风雨后,她打电话报告离她家一英里外有个红绿灯坏了。她是个尽责的公民,打电话是希望能预防交通事故。她不希望有人会受伤。
塞西尔打错了号码。
我从来没有打过九一一。
但我不需要打。
我的号码与地址都在电话簿上,因为法医在下班后也必须随时能被找到。而且我前几个星期为了找马里诺,跟好几个调度员说过话。其中一个可能就是麦考克。我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的照片上过报纸,电视也播过。”马里诺继续道,“你在办他所有的案子,他在想你知道些什么,连带着想到你。我很担心。然后又有了个新说法,说他新陈代谢失调,说你的办公室有他的把柄。”他不疾不徐地说,“现在他要出问题了。这下子变成了私人怨恨。那个傲慢的女大夫藐视他的智力,看不起他这个大男人。”
那些我在半夜接到的电话——
“这些逼他发疯。他恨女人当他是个傻瓜。他在想,那个母狗以为她比我聪明,比我了不起。我要给她好看,我要干掉她。”
在检验室的罩袍下,我还穿着件毛衣,两件衣服的纽扣都扣到脖子,我还是觉得不够暖和。过去两个晚上我睡在露西的房间。我要重新装修卧室,甚至想卖掉房子。
“所以我猜那天报上的大新闻震到他了。本顿说那是好事,说他可能会铤而走险。你记不记得我很愤怒?”
我勉强点点头。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很愤怒吗?”
我只是看着他。他像个小孩,他对自己很骄傲。我应该去称赞他,应该很高兴,因为他在十步之内杀死了凶手,在我的卧室里杀死了他。那家伙有把小刀。他能怎么样?把刀掷过去?
“嗯,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有个小道消息。”
“什么消息?”我精神集中起来,“是什么?”
“我们的钻石王老五鲍尔斯。”他一抖烟灰,“他还算有点气概。就在跑走之前,他告诉我他担心你——”
“担心我?”我脱口而出。
“说他有天晚上在你家时,外面有辆可疑的车。车开过来,关了灯又急急开走。他担心有人监视你,说不定就是那凶手——”
“那是艾比!”我狂乱地叫道,“她来看我,问我问题。看到比尔的车,她吓坏了…”
马里诺像是很诧异,但只维持了一刹那,之后他耸耸肩。“不论如何,幸好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嗯?”
我说不出话,几乎要流出泪来。
“这些足够让我不安。事实上,我监视你家已经很久了,常常在深夜。然后出来这么个该死的DNA新闻。我在想那厮可能已经看上那大夫,现在更不得了。这个新闻并不会把他诱向电脑,而是直接把他送过去杀她。”
“你对了。”我清了清喉咙,说。
“你说对了,我是对的。”
马里诺不需要杀死他。除了我们两人,别人永远不会知道。我绝不会说出去,换成是我也会那样做。说不定我这样难过是因为即使我真的动手杀他,也不会成功。那把点三八里没有子弹,它只能发出一声轻响,仅仅只有那一声。我会这么难过或许是因为我不能自救,而我不想感谢马里诺救了我的命。
他不断说下去。我的愤怒开始慢慢燃烧,像胆汁般逐渐在喉咙里升起。
突然,温格走了进来。
“嗯,斯卡佩塔医生。我知道这不是谈话的好时候,你还没复原。”
“我没问题!”
他睁大眼睛,脸色变白了。
我降低声音说道:“很抱歉,温格。是,我仍然不太舒服。我心里很乱,简直不像我自己。你想说什么?”
他从天蓝色丝质长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截Benson & Hedges 100's香烟的烟蒂。
他轻轻放在我的记事簿上。
我摸不着头脑,等他继续。
“嗯,你还记得我问过你,局长是不是反对抽烟吗?”
我点点头。
马里诺不耐烦起来,开始环顾周围,好像觉得很无聊。
“你知道,我有个朋友帕特里克,他在对街会计处做事,跟埃伯格同一栋楼。”他脸红了,“帕特里克跟我,我们有时在他车子旁会面,然后一起去吃午饭。他分到的停车位在埃伯格的两排之后。我们以前也看到过他。”
“以前看到过他?”我不解地问,“以前看到过埃伯格?在做什么?”
温格倾身向前,神秘地说:“看他抽烟,斯卡佩塔医生。”他站直身。“我发誓。快到中午时或在午餐后,帕特里克跟我坐在车里,只是聊天、听音乐。我们看到埃伯格坐进他黑色的车里去吸烟。他甚至不用烟灰缸,因为怕被人发现。他老是先东张西望一番,然后把烟蒂扔在车外,接着再东张西望,之后往嘴里喷除臭剂,再走回办公——”
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乐不可抑,笑得涕泗横流。我看上去一定是歇斯底里,停不下来。我敲桌子,擦眼睛。我猜整层楼的人都能听到我的笑声。
温格也开始笑,不安地笑,接着也不能停止。
马里诺皱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两个白痴。然后他也忍不住微笑。一秒钟之内,他被烟呛住,捧腹大笑起来。
温格终于继续说。“发生的事情是…”他深吸一口气,“事情是,斯卡佩塔医生,我等他扔了烟蒂离开车子,跑去把烟蒂捡起来。我直接拿到血清检验室交给贝蒂,请她测验。”
我喘不过气来。“你把烟蒂交给贝蒂?那天你给她的就是烟蒂?做什么?测他的口水?为什么?”
“他的血型是AB型,斯卡佩塔医生。”
“上帝!”
我立刻意识到关键。温格在冰箱里找到的贴错标签的采证袋,上面的血型是AB型。
AB型很少见,只有百分之四的人是这一血型。
“我一直怀疑他。”温格解释,“我知道他很,嗯,很恨你。他对你那么恶劣,一直让我很难过。所以我问弗雷德——”
“那个警卫?”
“不错。我问弗雷德那天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你知道,问他有没有看到不该进入停尸间的人。他说星期一傍晚看到过这样的人。他正开始巡视,在楼下停下来上厕所。他出来时,有个白人走了进去。弗雷德告诉我那个人手里有东西,某种文件袋。之后弗雷德就出去干自己的事了。”
“埃伯格?是埃伯格?”
“弗雷德不知道。他说大部分白人看起来都差不多,但他记得那家伙,因为他手上戴了一个很好的镶蓝宝石的银戒指,年纪比较大,瘦巴巴,几乎全秃了。”
马里诺说:“看来埃伯格可能是到厕所去擦他自己——”
“是唾液,”我记起来了,“唾液的细胞。Y染色体,男人的。”
马里诺对我微笑,然后说:“所以他用棉花棒擦口腔…我希望就是他脖子上的那处。然后抹在采证袋里的玻片上,贴上标签——”
“一个他从洛丽·彼得森卷宗里偷来的标签。”我再度打断他。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然后他放到冰箱里,让你相信你搞砸了。天杀的,说不定也是他侵入你的电脑。太意外了,”马里诺又笑了起来,“不由得你不爱。他逃不了。”
上周末又有人试图侵入电脑。我们推断发生的时间在星期五下班后。星期六早上韦斯利来拿麦考克的验尸报告时,注意到屏幕上有指令。有人想偷看汉娜·耶伯勒的资料。当然,打进来的电话已被追踪。我们在等韦斯利从电话公司那里验明侵入者的身份。
我一直以为那是麦考克星期五来杀我之前干的。
“如果是局长侵入电脑,”我提醒他们,“他不会有麻烦。他有权看我的办公窒资料,或任何他感兴趣的事。我们永远无法证明他篡改了里面的记录。”
所有的眼睛都瞪着塑料袋里的烟蒂。
篡改证据、欺诈,就是州长也没有这种自由。犯法就是犯法。不过我怀疑我们是否可以证明。
我站起来,把检验室罩袍挂在门后,穿上西装外套,从椅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卷宗。二十分钟内我要去法院报到,为另一件杀人案作证。
温格与马里诺送我上电梯。我离开他们走进电梯。从将要关起的电梯门后,我各给了他们俩一个飞吻。
三天之后,露西与我坐在一辆福特汽车的后座上。我们一同前往机场。她要回迈阿密,而我有两个很好的理由与她同行。
我想去了解一下她母亲与那插画家的婚姻状况,同时我迫切需要有个假期。
我计划带露西去海滩,去小岛,去沼泽地,去猴子丛林,去海洋馆。我们要去看塞米诺尔族印第安人与鳄鱼搏斗,我们要在比斯坎海湾看日落,去海厄利亚看粉红色的火鹤。我们要去租《叛舰喋血记》,然后在海湾那条着名的船那儿闲逛,想象马龙·白兰度的甲板雄风。我们要到椰子林那里去购物,痛快享受鲈鱼和莱姆果派,吃到肚痛为止。我们要做所有我希望我在她这个年纪时有机会做的事。
我们也讨论她所受的惊吓。可能是奇迹,马里诺开火前她一直没被吵醒。但露西知道她的姨妈几乎被杀掉。
她知道凶手从我书房的窗户爬进来。那扇窗关了但没锁,因为几天前露西开窗后忘记了。
麦考克割断了屋外防盗系统的电线。他从一楼的窗户进来,走过一楼,离露西的卧室不过几英尺,然后悄悄上楼。他怎么知道我的卧室在二楼?
我认为他以前一定监视过我的房子,不然他不会知道。
露西和我有很多事要谈。我需要和她说话,她也一样。我计划带她去看一个很好的儿童心理学家,说不定我们俩都需要去。
我们的司机是艾比。她很好心地坚持要送我们去机场。
她停在登机门前,转过身,带着渴望的神情微笑。
“我希望我也可以和你们去。”
“我们欢迎你来。”我真心地说,“真的,我们欢迎你,艾比。我会在那里待三个星期。你有我母亲的电话号码。如果你可以抽身,就跳上飞机,我们可以一起去海滩。”
她的呼机发出哔哔声。她漫不经心地转过去调整音量。
我知道她不会来。明天不会,后天也不会。
我们的飞机起飞后,她会重新追赶救护车和警车,那是她的生活。别人需要空气,她需要追赶新闻。
我亏欠她很多。
由于她在幕后帮忙,我们才发现是埃伯格侵入了电脑。那通电话追溯到他家。他是个电脑黑客,家里有个人电脑和调制解调器。
我相信他第一次侵入时,只是如同往常想监察我的工作。我想他在查看那些勒杀案时发现,布兰达·史代普案子的一个细节与艾比在报上的报道不同。他知道不是我的办公室走漏的新闻,但他迫切希望我出错,所以他修改了记录,这样看起来就像消息走漏自我的办公室。
然后他故意打入回显指令,再去找洛丽·彼得森的案子。他要我们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从屏幕上发现那些指令,就在他找我去他办公室,与坦纳和比尔开会的几个小时前发现这一危机。
一错就会再错。他对我的憎恨使他失去理性。看到洛丽·彼得森卷宗里的电脑卷标时,他忍不住再次出手。我对那天他们在我会议室看卷宗的情景回想了很久。我假设偷标签的时机是在比尔不小心掉落档案时。但再多想想,我记起来比尔与坦纳根据号码将案子一份份理清。洛丽的卷宗并未在内,因为埃伯格正在看。他借着一团混乱的机会,飞快地撕掉采证袋的标签。后来他和坦纳一起离开,但他独自一人去了停尸间的厕所,在那时偷偷把假证据放进冷冻室。
那是他的第一个错误。第二个错误是低估了艾比。当她发现有人利用她的报道来破坏我的事业时,她气得不得了。我想是谁的事业无关紧要,艾比只是愤恨被人利用。她满怀理想:真理、公正,美国式的。她的一腔愤怒无处宣泄。
她的报道发表后,她去见埃伯格。她告诉我她老早就怀疑他,因为是他阴险地让她有机会得知贴错标签的采证袋。他把血清报告放在桌上,笔记上写着“破坏证据连续性”和“与先前测验结果不一致”。当时艾比坐在他着名的中国式桌子前,他还故意走开了一会儿,把她独自留在房间内——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他在记事簿上写了什么。
他那样做太明显了。他对我的憎恨不是秘密,艾比又不笨。她开始主动出击。上星期五早上她去见他,要他对电脑侵入给出解释。
他很小心,假装害怕她会发表那样的报道,但他忍不住流口水。他可以尝到让我身败名裂的滋味。
她骗他说她还需要更多资料。“电脑的侵入只发生过一次。”她告诉他,“如果再发生,埃伯格医生,我别无选择,一定得报道这一则及其他我听到的传说,公众需要知道法医办公室有问题。”
所以电脑再度遭到入侵。
电脑第二次被侵入与我们编的新闻报道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不是凶手被引诱去侵入法医办公室的电脑,罪魁祸首是局长。
“嗯,”我们把行李拿出车厢时,艾比说,“我想埃伯格不再会是个麻烦。”
“豹子不能改变身上的花纹。”我看着手表说。
她为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微笑。“等你回来发现他不在里士满时,可不要诧异。”
我没有多问。
她手上有很多埃伯格的把柄。有人一定要付出代价。她还不能碰比尔。
昨天他打来电话说他很高兴我没事,他听到了发生的事。他没有提到他犯的罪,我也没有明白提起。他只平静地说我们最好不要再在一起。
“我想了很久,我只是觉得不会成功,凯。”
“很对。”我同意,对自己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很惊讶,“不会成功,比尔。”
我一把抱住艾比。
露西皱着眉,在同一个很大的粉红色皮箱搏斗。
“好讨厌!”她抱怨道,“妈妈的电脑里除了文字处理软件什么都没有。没有数据库,没有任何东西。”
“我们要去海滩。”我背着两个包跟着她走过玻璃门,“我们要好好玩,露西。这段时间你可以和电脑说拜拜。一直玩电脑对你的眼睛不好。”
“离我们家大概一英里的地方有家卖软件的店——”
“海滩,露西,你需要休假。我们俩都需要。新鲜空气和阳光对你有好处。你躲在我书房里有两个星期了。”
我们在售票处继续争论。
我把包搁在磅秤上,拉直露西脖颈后的衣领,问她为什么没有带夹克。“飞机上的冷气总是太冷。”
“姨妈…”
“你会感冒。”
“姨妈!”
“我们还有时间去吃三明治。”
“我不饿!”
“你需要吃点东西。我们要在杜勒斯待一个小时,飞机上又没有午餐。你的肚子里需要有点东西。”
“你说起话来就像外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