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核桃未满六岁。脑袋就灵光得很,这会子虽是被“去省城玩”的念头占了上风,却仍旧不好糊弄,低头思索一阵,盯着孟郁槐的脸道:“爹爹常说,练武不是一两天就能成事的,需得长年累月不懈怠。只是去镖局住三天而已,我能练出甚么名堂?”
若不是被花小麦盯着,孟郁槐几乎要笑出声,这会子却不得不死死憋住,正色道:“我自然不指望你三日便学成,只不过是想趁着这一向镖局还没放假,让你虎叔叔教你一套简单的拳法罢了,然后你才能自己持之以恒地练习。爹平日镖局事忙,只怕抽不出空,怎么,让虎叔叔教你,你不愿意?”
小核桃心下总觉有些蹊跷,只是到底年纪小,未能想得通透,又满心里盼着去省城,犹豫再三,终于是点了头。
孟郁槐目的达到,也不逼他乖乖吃完早饭,草草喝下碗里的粥,便立刻领着他离了家。
临近过年,镖局里其实已无事可忙,众人正闲得慌,冷不丁瞧见小核桃来了,便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
韩虎被孟郁槐叫去专门吩咐了一番,一整个上午,便果真半点不肯懈怠,领着小核桃在前院练拳,其余人则在一旁一叠声地叫好。
小核桃平日里在家只偶尔随文华仁认两个字,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玩,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只一个时辰,就已气喘吁吁,坐在地下动弹不得,使劲冲韩虎摆手。
“我娘说了,凡事要循序渐进,不可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虎叔,我是小孩子,现在我累了,要歇歇。”
韩虎哪里肯依,叉腰站在他面前,板着面孔道:“那怎么行?习武这种事贵在坚持,才一个时辰你就受不了,得练到哪一年去?小核桃,你莫不是连这点毅力都没有?”
小核桃抬头朝孟郁槐所在的前厅张望一眼,琢磨半晌,猛地跳起身来。
“虎叔,你和我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番外二 父母心
韩虎成亲不过半年,从没有与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眼见得小核桃明明一团孩气,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质问他,便禁不住要笑,与此同时,又不知该如何应付,愣怔半晌,抓了抓后脑勺,嘿然道:“你这话说的…我们能打甚么主意?这不是为了让你强身健体,往后能够自保,不至于被人欺负吗?小核桃,你爹是一门心思为你着想,你可不能…”
“若只是让我学拳而已,为何非把我留在镖局住三天?”
小核桃却压根儿不吃他那套,拧着眉有条有理道:“早前我跟娘提过好几回,告诉她我想跟着爹学功夫,她却次次都说,我年纪还小,骨架子没长成,太早练武对身体不好。我知道娘不是想拦着我,她说的是真话,可这一次,她怎么痛痛快快就答应了?”
“这个…我怎么知道,兴许是你爹同你娘商量过?”韩虎有点尴尬,讪笑两声。
“还有——”
小核桃抬头瞟他一眼,那神态动作,竟活像是个小号的花小麦:“爹爹说,省城人多,我跟虎叔你学了拳法,上街时可以保护两个妹妹。可是,过年的时候,大多数店铺不是都不开门吗,谁会在街上闲逛?天气这样冷,我们去了省城,多半也都在家里呆着,两个妹妹哪里需要我照顾?”
韩虎被他问得作声不得,实在无从招架,勉强扔下一句“你既累了,就歇一会儿吧”,便逃也似地冲去前厅中找孟郁槐相助。
其实这两日,连顺镖局里早就闲了下来,大伙儿都凑在一处聊天逗闷子,只等账房将过年钱结算出来,再领了年货,便回家过年。孟郁槐虽要督促账房做事。却到底不忙,坐在前厅之中,将外头小核桃与韩虎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面在心中赞儿子机灵聪慧条理清晰。一面想好了说辞,待得韩虎闯进来,也不与他多言,摆了摆手,便起身走了出去。
小核桃蹲在一棵枝桠茂密的大树下,手里不住地揉巴两片枯黄的落叶,见自家爹出来了,便蔫搭搭站起身,暗地里扁了扁嘴。
“我让你随我来镖局住三天,是你自个儿答应的。你既有意见,为何在家的时候不说?”
孟郁槐行至小核桃面前,低头望着他,面上虽无笑容,语气却很温和。
小核桃垂着头不答言。
人家早晨起床的时候脑子还犯懵。一时没想清楚,这会子后悔了行不行?
“我并不是让你独个儿留在镖局过夜,我也会在此陪着你,咱爷俩儿在一处,有什么问题?”
孟郁槐朝前踏了一步。
“娘…”
小核桃低低嗫嚅了一声。
“惦记娘?”孟郁槐稍稍一挑眉,“你不是常说,你娘偏疼两个妹妹吗?怎地眼下却如此离不得她了?这几日我要留在镖局中。你若实在想回家,每天下午,我可以让你虎叔送你回去,但你想想,咱们有没有必要这样给人添麻烦? ”
“我知道…”
小核桃不情不愿地点一下头:“爹和娘都说过,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轻易找人帮忙…我不回去就是了。”
他虽然觉得有些委屈,却终究肯听劝,孟郁槐便不由得心软,摸了摸他的头。
“你踏实跟着虎叔学武,中午左大娘给咱们做饭。晚上爹带你去城里——那么多大酒楼和街边小吃,你都没尝过呢,咱俩一块儿去打打牙祭,嗯?”
“好…”小核桃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找到韩虎,又跟着他操练起来。
那韩虎是个实心的汉子,即便面对的是个不到六岁的小娃儿,教起拳来却依旧没有半点放松,几乎可以用一丝不苟来形容。
小核桃练了整个上午,身上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因为早饭没好好吃,未到午时便觉前心贴后背,只觉得自小到大从没有这样饿过,被孟郁槐领去后院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见左金香将饭菜一一捧了出来,当即迫不及待地扑上桌。
孰优孰劣,一向是比较出来的,左金香的厨艺不坏,却到底无法和花小麦相提并论,加之镖局里这些个糙汉子又不十分讲究,饭食便做得没那么精致。
酱鸭子…唔,颜色好像不够红亮;一大海碗红烧肉,也是肥多瘦少,瞧着便腻得慌;还有那南瓜盅,蒸得是不是太久?南瓜都软榻了…
小核桃扒在桌边,将菜色看了个遍,竟没寻到一样可吃之物,无奈饿的太厉害,只能勉强动了几筷子。
到了晚间,孟郁槐领着他去春风楼,很点了几样招牌菜,小家伙却仍然觉得无从下嘴。
奇怪,这些菜瞧着明明颜色都很漂亮,摆得也好看,怎么偏生这样没滋没味?
莫说是跟他娘的手艺相比,就连芸姨做的菜都赶不上!
小核桃突然就有点后悔起来。
早知道如此,临出家门之前,真应该把那碗蛋羹吃干净才对啊…

小核桃在镖局里一住就是三天,头一日,花小麦是觉得很欢喜的。
小魔星不在家,不必成天担心他去外头闯了祸,被人找上门,一颗心落到实处,简直说不出地轻松。
然而,只是到了第二天而已,她便觉得有些不惯起来。
偌大的宅子里静悄悄的,从前院到后院,皆是一点声息不闻。柚子虽然也是个淘气包,却终究是女孩子,年纪又小,再捣乱也有限,花小麦平日里就算忙得脚不沾地,也得匀出一只眼来盯着儿子,如今落得个自在清闲,怎地反而有些不得劲?
孟老娘从早到晚都在嘟囔,说是小核桃去了县城,家里好似少了点甚么似的,唠叨了两句便火起,找茬与花小麦斗嘴。花小麦懒怠与她周旋,稻香园里又放了假,便唯有领着两个小闺女有事没事就往厨房里钻,三不五时做两道点心出来,不为吃。只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家里三个孩子,满打满算,也唯有柚子对厨艺还算有点兴趣。
说起这事儿,花小麦始终纳闷得紧。
与活灵活跳的柚子不同。橙子生来是个乖顺的性子,花小麦本以为,她应当会很喜欢做厨才对,却不想橙子对此全无好感,压根儿在灶边呆不住,一会儿嫌火烤得身上热,一会儿抱怨油烟子重,硬着头皮在厨房里站上片刻,便找借口要溜。
反而是成日闲不住的柚子,很喜欢立在一旁看花小麦做菜。一天之中也唯独这个时候,她能够安静一会儿。
花小麦没有甚么非把一身厨艺传给自家人不可的想法。做厨实在太辛劳,尤其是女孩子,在这一行更是艰难,家里日子过得不错。无论是她还是孟郁槐,都觉得没必要让闺女吃这个苦。
只不过,小柚子有兴趣,她便也愿意教,多一项本领傍身,总是不会错的。
这日下晌,娘仨在厨房里做一道栗子糕。橙子帮着递拿了两回东西,便照例偷空跑了,柚子却从始至终,一直给花小麦打下手,专心致志地将面粉与栗子面儿搅和在一块儿,弄得手上脸上皆白乎乎。瞧着既可爱又好笑。
“娘,我能放糖了吗?”
搅和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柚子抬手蹭了蹭脸颊上的碎发,转脸细声细气地问。
“唔…”
花小麦偏头去看了她一眼:“再搅和一百下,娘替你数着。然后咱们就放糖。”
三岁的小女娃,哪里懂如何做吃食?柚子能做到这地步,已经很厉害了。
“好。”小柚子兴致勃勃地答应一声,手上不停忙活,略有些犹豫地抿了抿嘴角,“娘,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了。”
“你想哥哥?”
花小麦满面诧异:“奇了,你不是常说他整天欺负你吗?怎么倒还挂念上了?”
“我就是想他了啊…”柚子骨朵着嘴,“他答应了帮我做一个竹叫叫,还没做好呢。”
“嗯,原来是想他的东西。”
花小麦笑个不住,使坏心,将沾满了面粉的手指在她鼻间上一点:“咱不是说好了,明日请姨妈和姨丈来家里吃羊肉炉吗?等汤头上了桌,哥哥就该回来了。放心,娘保证催着他把那竹叫叫给你做好,行不?”
小柚子这才高兴起来,连连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的面碗里。
隔日傍晚,景泰和与花二娘两口子果然领着铁锤来了孟家。
花二娘此时也怀上了第二胎,已是七个多月的身孕,走道儿没那么利落,偏偏不服输,想去厨房里帮忙。花小麦哪里肯答应,赶她不走,又不敢使大力推她,便唯有让她在灶台边陪着说话。
“小核桃今日准回来?”
花二娘是不会闲下来的,不能动灶火,便自顾自取了一颗白菘来摘洗,一面笑嘻嘻地道:“你是不晓得,铁锤跟着我们住在城里,整日念叨要回来找弟弟玩,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小核桃却又去了镖局。方才临出门的时候,他还一直跟我嘀咕,生怕今儿见不着呢!”
“准回来。”花小麦也回身冲她笑笑,“也不知这两日瘦了不曾,在家都不肯好好吃饭,去了镖局,只怕一日三顿更难捱,我只盼着,能将他这毛病扳过来才好。”
说着便小心翼翼捧起汤锅,一径端进堂屋,坐在风炉上。
羊肉汤的香味渐渐在屋中弥漫开来。
“不是我说,你也真够狠心的。”
花二娘跟着她去了堂屋,半真半假拍了她一下:“才那点大的孩子,你让他学什么武?我家铁锤比小核桃还年长些,我都不忍让他吃苦。”
“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让他学武,何必…”
花小麦摇摇头,话还没说完,就听得那秦大嫂欢欢喜喜叫了一声。
“回来啦?!”
小核桃被孟郁槐抱下马,立刻飞扑进门,撞到堂屋里,一眼瞧见桌上的羊肉炉,鼻子里全是浓厚的汤香,便忍不住“咕噜”,吞了一口唾沫。
番外三 省城过年
花小麦这还是生平头一遭,看见自己的儿子如此狼吞虎咽。
饭桌上,小核桃就跟足足饿了三天一样,抱住面前的碗就不撒手,将五种蘸料尝了一个遍,最后选定掺了腐乳和榨菜粒子的芝麻油小碟,筷子一个劲儿地我那个羊肉炉里招呼。
秦大嫂在一旁看顾三个孩子,被小核桃这风卷残云的架势唬得目瞪口呆,本不想开口,到底是没忍住,轻轻拍了他一下,柔声劝道:“慢点吃,又没人同你抢,这样胡吃海塞,回头肚子该闹不舒服了。”
又低低嘀咕:“养在蜜罐里的娃娃,自小就没吃过苦,居然也能饿成这样?”
小核桃压根儿顾不得搭腔,把小碗往花小麦手里一塞:“娘,我要喝汤。”
整个饭桌上,除了他之外,其余人都忘了动筷,一个个儿木呆呆地盯着他瞧。
儿子肯乖乖吃饭,还吃得这般香,花小麦自然是欢喜的,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是,与此同时,心里又浮起一层淡淡的愧疚感。
小核桃被她和孟郁槐联合算计了,两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儿,真是…好有出息啊!
柚子和橙子两个将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小核桃的动作,悄悄扯了扯花小麦的袖子。
“娘,哥哥怎么这样能吃,怪吓人的…”
“没事儿。”花小麦安抚地冲两个闺女笑笑,伸手在小核桃的背上拍了拍,将汤碗搁在他面前,“喝口汤歇一歇,再这么卯足了力气吃,要撑破肚皮的。”
一面又转头望向孟郁槐,半真半假道:“你这当爹的,这两日莫不是不曾给他好好吃饭?”
孟郁槐勾唇一笑,刚要答话。却见得小核桃把碗一放,抹了抹嘴。
“不怪爹爹。”
他望向花小麦:“是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花小麦便抿起嘴角,挑了挑眉。
“从小到大我一直吃娘做的饭菜,没有比较。我就不知道甚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在县城呆了三天,我却晓得了,这世上没几个人的手艺能好过娘。可是…娘做的饭菜再好,我也吃不了一辈子,所以从现在起,我要能多吃,就多吃。”
花小麦:“…”
“哎呦,这话说的,怎么竟让人有点不是滋味?”
花二娘啧啧感叹起来:“你才能有多大。小脑瓜里怎地就这么多想法?你娘将你们三个疼进了骨子里,不管甚么时候,只要你们想吃,她还会不给做?”
小核桃垂下眼皮半晌没做声,好一会儿。方才抬起头,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对花小麦道:“娘,以前我挑嘴,往后再不了。”
“好…”
花小麦鼻子有点酸,在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就手将小核桃搂了过来。
“你以后想吃什么,只要说一声。娘都给你做。”她回头看看柚子和橙子,“还有你们俩,也是一样,咱家不缺那口吃的,最重要是,你们一天三顿都吃得高高兴兴。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晚,花小麦与孟郁槐回了房,少不得将小核桃议论一番,感慨他机灵早慧,省心又贴心。
隔日腊月二十八。全家五口便给秦大嫂两口子放了假,乘着自家的马车,一径赶往桐安城,准备在那里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省城的宅子日常有一对中年夫妇看守,闻知主人家要来过年,一早就将里外收拾得利利落落。因担心过年期间城里不好买东西,孟郁槐便预先置办下许多食材,又将孩子们平素爱玩的物件堆满一马车,一趟拉去了桐安城。
三个孩子这都是头回去省城过年,那种兴奋期待自然不必多言。一整日的路程,由始至终,柚子一直手舞足蹈地唱歌,每隔一会儿,便要扑去花小麦怀里咯咯笑两声,橙子内向些,却也欢喜得小脸发红,扒在小窗边看沿途景色,满面好奇地问些孩子气的问题,逗得花小麦哈哈大笑,连孟老娘也绷不住她那张惯来凶巴巴的脸,难得地满面和煦,将橙子抱在膝上,指点窗外花树让她看。
马车颠簸,黄昏时分入了桐安城,踢踢踏踏,转进杏树胡同。
省城人多地贵,城虽然大,然而论及宽敞,却万万无法和乡间相比,孟家在城里的这幢宅子,比火刀村中的家要狭小许多。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宅子处处透着精巧,没有假山活泉之类的造景,却有一条细细的涓流,从后院淙淙蜿蜒到前边的小花园,给这院落中带来些许凉浸浸的意味,却也添了一星儿山野之感,将城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小核桃领着两个妹妹,离弦的箭一般扑进宅子里,唬得孟老娘跟在后头直着喉咙嚷嚷“小心跌倒”,孟郁槐吩咐两个车夫将一应物事搬下,马车便停在了后门边。
守宅子那一对夫妇姓李,男的不爱说话,瞧着很憨厚,一向不声不响地做事,女的却性格爽朗,见了谁都满面带笑,且那笑容又半点不虚假,反而使人觉得很舒服。
“昨儿还说呢,今日几位怎么也该到了,要不然,准备年夜饭就该不赶趟了。”
她凑到花小麦面前,笑呵呵地道:“论做饭食的手艺,我是拍马也赶不上您,可不敢在您跟前露怯,这不是您几位今日到的晚,已经过了饭点儿了吗?我就随便做了几道菜,好歹先填填肚子,等张罗年夜饭的时候,我给您打下手。”
花小麦笑呵呵地应了,少不得与她寒暄两句,就听得身后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回过头,便见小核桃一手牵一个,急匆匆地领着两个妹妹冲到她跟前。
“娘,要玩那个!”
三个孩子都是通身的稚气,赶了一日的路,竟好似半点不觉疲惫,小脸儿神采奕奕,肉呼呼的小手齐刷刷指着前院角落中几个大筐。
花小麦不太明白。跟着他们走过去低头一张,登时哭笑不得。
那几个大木箱里,竟是满满当当的各色烟花炮仗。
她今儿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见孟郁槐来来回回往马车上搬东西。还纳闷他怎会买了这许多食材,如今才知,原来他竟置办下这许多哄孩子的玩意儿!
哼,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孟镖头,浑身上下哪有一点“严父”的范儿?坏人都让媳妇当,自个儿就安心做个心疼孩子的好爹!
怪道今早上不让她帮忙搬东西呢,美其名曰怕累着她,其实,是不想让她发现这一筐烟花炮仗吧?
花小麦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先安抚了三个孩子,让李嫂子领着他们去洗手脸,紧接着便笑眯眯转过身,冲还在指挥车夫搬东西的孟郁槐招了招手,甜甜道:“郁槐。你过来一下行吗?”
孟郁槐不疑有他,含笑踱到她面前,勾唇道:“怎么?听说李嫂子做了饭,倒替你省了事,要不,你先去坐着歇歇,然后…”
“那个不忙。”
花小麦将他的手一摁。扯着他走到那几个竹筐边上,轻轻点了点,拖长了声音道:“郁槐——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孟郁槐低头一瞧,忍不住哈哈乐了出来:“被你发现了?我晓得你担心这东西不安全,但有我在。哪会让三个小的陷入危险中?怎么说也是过年,让他们乐呵一回…”
“咱们来的可是省城,什么东西买不到?就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地搬这许多烟花炮仗来?”
花小麦似笑非笑嗔他一眼:“反正你就是一门心思想哄你儿子闺女高兴,至于我这当媳妇的,是能糊弄就糊弄。我…”
“我几时糊弄了你?”
孟郁槐回头见四下无人,便凑到她耳边低低道:“我觉得我一向很卖力。”
花小麦大窘,恨不得踹他一脚,忙不迭地往后退,咬牙道:“孟镖头,我请你注意一下你的身份好不好?成天说这些个荤话,惹恼了我,找一天全给你扬出去,看你的脸往哪搁!”
“对你没好处的事,你不会做的。”孟郁槐不以为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总之,这炮仗买都买了,总得让孩子们尽尽兴。依我看,也不必非等到除夕那日不可,过会子吃完了饭,我就先领着他们放一回,你若有兴趣,也来瞧瞧?”
“我可没你们那么好的兴致!”花小麦哼一声,冲他龇了龇牙,调头走了开去。
话虽是这么说,晚间吃了饭,当孟郁槐真个抱着一筐烟花炮仗领着三个孩子去了后院空地,花小麦却是半点不带犹豫地跟了去。
小核桃是个胆大的,纵使被孟郁槐千叮万嘱要离远些,仍是跃跃欲试地往跟前凑,花小麦呵斥了三四次不顶用,只得发狠给了他屁股上一下,才算是把他拽了回来。
两个小姑娘年纪小,走路也不大稳当,心中欢喜得紧,却到底胆子小些,不大敢靠近,就躲在花小麦身后,捂着耳朵,眼睛里闪闪烁烁全是期待。
孟老娘远远地站在角门那里,一面与那李嫂子闲聊,一面时不时地往这边瞟。
孟郁槐大大咧咧地将衣襟撩到腰间扎好,回头朝三个孩子一笑,点燃一捆硕大的烟花。
“嗵”地一声响,一束明晃晃的火光窜至半空中,须臾化作无数光点,如漫天星子,落了下来。
番外四 最好的事
火刀村那间稻香园的生意有一众相处了多年的伙计照管,后厨里几位大师傅办事牢靠,文华仁也日益老练,过完了年开门做买卖,并不用花小麦亲自回去张罗,于是孟家六口人便安安心心在省城宅子里住着,预备初六去城中稻香园的分铺转转瞧瞧。
三个孩子这几日是玩疯了,过惯乡间生活,冷不丁来到这熙攘热闹的省城,简直看什么都新鲜,每日里催着孟郁槐领他们进城,哪怕年节里店铺都不开门,在街上跑两圈也觉得高兴。
而真正到了初六这日,听说花小麦与孟郁槐要去稻香园分铺,他们便更是了不得,任凭孟老娘怎么劝,只是不依,非要当三只小小的跟屁虫,紧紧攥着爹娘的衣裳下摆,神气活现地出了门。
过年间,老百姓人人手头都有两个余钱,初五开市那日街上就已经很热闹,初六当天各大酒楼食肆也开始做生意,那一种繁华景象,就更是让人瞧花了眼。
外边人多,乘马车反而不便当,孟郁槐在桐安城来往得多了,对于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小路也逐渐熟悉起来,索性领着媳妇儿女抄近道儿,走到了省城的稻香园门前。
说来,这铺面当初在装潢时,还真是颇花了两分心思,从外面看去,它就是个宽敞明亮的农家小院儿,院子里挂满了晒干的番椒,宽敞处支了棚架,却不是为了养花,夏秋天,那里会结满南瓜茄子之类的蔬果,既可乘凉庇荫,又能让食客吃到最新鲜的食材。
北面的一溜主屋被打通,改造成很是阔绰的饭馆儿大堂,左右两侧的厢房则隔成雅间,同样布置得农趣十足,人一踏进院子。立时会产生一种置身乡间的感觉。
这样山野气息浓厚的装潢,在火刀村自然行不通,毕竟家家户户都长这模样,丝毫不使人觉得新奇。然而在省城。这却委实算是个稀罕物,刚开张时,便很受欢迎。
距离午市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几个心急的食客已登门落座,点上三五小菜温一壶酒,优哉游哉地闲话品味。院门口站着一个迎客的小伙计,出了名地眼尖,远远就瞧见花小麦和孟郁槐领着孩子来了,忙跳出门槛,满面带笑地行礼招呼。又回身冲着大堂高声嚷嚷:“田掌柜,东家来了!”
胖乎乎长得像颗圆球的田掌柜赶紧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见花小麦和孟郁槐两个的面,便哈哈笑起来。
“是了,年前就听说您一家要来省城过年。我还琢磨着,怎么都得来铺子上走动走动吧?可巧今日还真就来了!外头冷,赶紧进屋坐坐。”
话毕就将花小麦往院子里让,亲亲热热上前来拽住孟郁槐胳膊,捎带着将三个孩子夸赞一回,直说他们长得“漂亮又机灵,一看往后就有出息”。还没忘记吩咐方才那小伙计,赶紧将雅间的火盆升起来。
花小麦也便随着他去了雅间,落座没一会儿,便有小伙计端来一只烧得旺旺的火盆,屋里立时暖和起来。
“今儿是头一天开门,年节里。城里好些人都出门走亲戚了,买卖瞧着清淡些,平日里可不这样。”
田掌柜刚刚坐稳,眼见得花小麦四下里打量,深怕她觉得铺子上生意不够好。自己要担责任,忙不迭地解释道:“再者,这会子也还没正经上客,待得午时,人也就多起来了——对了,就是今天中午,还有一场寿宴要办,都准备齐全了,只等客上门呐!”
当初选铺面,是孟郁槐领着花小麦一块儿来办的,之所以看中这院子,就是图它有一个很大的后院,装潢的时候特地请匠人们好好儿拾掇了一下,如今的各种筵席,便都在那里操持。
花小麦抿唇冲那田掌柜一笑:“火刀村里的稻香园,我也常去瞧瞧,这过年里大抵是何情形,我心中有数,难免要清淡两天的。再说,去年腊月里,田掌柜你不是还来同我对过账?挣了多少钱,都实打实地摆在那儿,平日里是何情形,我还能不清楚?”
“哎,是是。”
田掌柜松一口气,转头望向一旁的小核桃和柚子橙子,见他们虽规规矩矩坐在那儿,却是一个劲儿地左顾右盼,摆明对这铺子很好奇,便试探着对花小麦和孟郁槐道:“要不,让小伙计领他们仨去玩玩儿?杜师傅早上来了,便做出不少糕饼点心,预备待客用的,让他们尝尝可好?”
孟郁槐转头去看了看三个孩子,笑着道:“不用那么麻烦,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就别折腾他们了。小核桃,我知你坐不住,若想四下里逛逛,便带着两个妹妹一起去,只是不可到处乱闯,更不能随便进厨房凑到灶火前。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转一圈就赶紧回来,你答应吗?”
“好!”
小核桃正坐得无聊,听他这么说,心中就是一喜,赶紧点头答应,立刻跳起来,牵着柚子橙子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没关系的,小核桃年纪固然不大,又有些爱闯祸,但他自个儿知道轻重,吩咐过他,必然就不会乱来。”
见田掌柜还有些犹豫,花小麦便转头冲他笑了笑:“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等暖和了便四处看看,我知你事忙,不用在这儿陪着,自去做你的事吧。”
田掌柜也就笑着站起身,原待要走,迈出两步又想起什么,转身忖度着道:“您一家平日也难得来,明天又要回火刀村,要不,今儿中午就留在铺子上吃饭?”
“行啊。”
花小麦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本来就到了饭点儿了,若此刻回家还得我自个儿做,倒不如在铺子上躲一回清闲——菜不用多,随便做两样就行。”
田掌柜连连点头,心中小小地犯起嘀咕。
随便做两样?您这是在说笑吧?您两口子是这稻香园的东家,厨艺又精绝,留在店里吃饭,就如同考校那几个厨子一般,谁敢敷衍?除非他不想在这儿干了!
十有*。那厨房里得忙乱一回咯…
他笑呵呵地应承了,抬脚预备出门,就见得头先儿那个在门口迎客的小伙计慌慌撞了进来,因为跑得太快。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干什么?!”
田掌柜深觉丢脸,扯起喉咙呵斥一声。
“那个…”
小伙计大喘几口气,望向花小麦:“方才几位进门的时候,被坐雅间的那一桌客人瞧见了,就跟我打听,问您是不是稻香园的东家,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点了头。没成想,他们立刻便兴奋起来。说是咱这分铺开了这么久,他们来了好多回,却从没尝过东家亲自做的菜,问能不能请您下厨…给露一手,也好让他们尝尝。甚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这怎么行?”
不等花小麦答话,田掌柜便抢先出声:“东家今儿又不是来下厨的,好容易过年能歇几日…”
“那我怎么说?”小伙计一摊手,满面无奈。
花小麦便转头看了孟郁槐一眼。
好吧,说实在的,她不大喜欢这种走到哪儿都被要求要“露一手”的感觉,她是厨子。又不是街头卖艺,这算什么?
可是…这稻香园是她家里的买卖,客人提了要求,难不成她还能不应?
“看我做什么,你自个儿拿主意。”孟郁槐勾唇一笑。
“看来这清闲,今日我还真是躲不了…”
花小麦苦笑摇摇头。站起身:“那我便去做一道菜,你们嘴紧些,莫要再让其他人晓得我们来了,请那一桌客人也别张扬。”
“好嘞!”小伙计如释重负,赶忙跑了出去。
田掌柜便引着花小麦去到前院大厨房。单开了一个灶眼供她使用,又特特拉来一个厨房里的杂工帮忙打下手。
花小麦系了围裙洗过手,转头看向旁边立着的那位颇有点紧张的杜大厨,微笑道:“他们点了什么菜?”
“凉菜都准备好了。”那杜大厨立刻答道,“汤也炖上了,还有两样快炒的热菜,过会子下锅两铲子就得,就是还有一道焖牛胸肉…”
“那我就做这个。”
花小麦冲他点一下头,立刻将一块牛胸肉拿了过来,想了想,又让那杂工取来一罐豆豉,一小簇紫苏,挽起袖子开了工。
蒜头炝锅,先将一整块牛胸肉下锅爆去血水,然后另起一锅,爆炒番椒和豆豉,接着再加入紫苏,最后,将牛胸肉置于锅中,喷少许豆酱油,加沥清的高汤,只等牛胸肉焖得软烂,便可落盐起锅,直到这时,方才将牛胸肉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上桌。
说来这并不是一道很难的菜,工序不复杂,但对火候的要求却很高。牛肉这东西,爆得久一点就会老,牙齿不好的人压根儿咬不动,尤其这牛胸肉,又向来以软嫩著称,便更是马虎不得。
整个过程中,花小麦的动作并不十分快,却始终如行云流水一般,没有半点停滞迟疑,看上去甚至还有两分悠闲,沉稳而又淡定,不说一句话,也用不着去尝味道是否合适,却似开足气场,烟雾中,锅铲一起一落,竟有点像是隐居多年的高人。
那杜大厨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打了个突。
紫苏豆豉焖牛胸,的确不是甚么了不得的菜式,可为何被她做出来,会让人觉得只要能尝一口,就绝对是讨了大便宜?怨不得是连续三届八珍会的魁首哇,真不是开玩笑的!
“那个…”
他看着花小麦将牛胸肉切成小块,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平日里我们做这牛胸肉,都是切成薄片摆盘上桌,您为何…”
花小麦回头看他一眼,也不答话,将两三块牛胸肉另拨进一个小碗里,端到他面前:“你尝尝。”
杜大厨果然拈起一块来送入口中。
菜肴中加入了豆豉和紫苏,味道浓郁之中,又带了点清甜,不会太过沉闷。多半是因为牛胸肉切成了小块的缘故,高汤和肉汁被牢牢锁住,仿佛一滴也不曾流失,牙齿轻轻一磕,鲜嫩的牛肉先是弹了一下,然后才很不情愿地裂开,浓鲜冲了出来,先是在舌尖流连,然后充斥满口,到了最后,简直像是整个人都沉浸在这难言的鲜美之中。
杜大厨的眼睛霍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花小麦,半晌出不得声。
花小麦冲他一笑,面上添了两分得意洋洋的情态:“牛胸肉切成薄片,里面的肉汁就不好保存,怎么样,如此是不是更好吃?”
说着还挑了挑眉。
孟郁槐抱着胳膊站在厨房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
好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他和花小麦才刚刚相识,对这姑娘实在很头疼,觉得她不懂礼法,还爱胡乱动手动脚,一时嬉皮笑脸,一时倔得像头牛,怪异得厉害。
可是,每每一站在灶头,她就立即像是变了一个人。
对于厨艺,她永远都无比自信,并且,不认为这样的自信需要被掩饰。瘦得浑身只剩骨架子,相貌远比不上她貌美如花的姐姐,然而只要做出一道好菜,她便会小下巴一抬,眼里光芒四射全是神采,那模样,居然…也真是很好看的。
于是渐渐的,这不太规矩的姑娘便一点点钻进他心里。她闯祸,他便心甘情愿地善后,她想要什么,他便塌下面子替她去讨,若然有人欺负她,或许在人前,他面上不见得会露出行迹,但自己独处时,却怒得忍不住要攥拳头…
孟镖头自打成了年,便没再怕过任何事,可是在走镖遇上水贼那个凶险的夜晚,除了孟老娘,他脑子里还闪过另外一个身影,一瞬之间,居然有点惊惧。
如果此番他出了什么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怎么办?
花小麦与杜大厨说了一会儿话,转头瞧见孟郁槐在发愣,便笑嘻嘻凑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你发什么呆?敢是因为我不给你吃那牛胸肉,在生气?”
“胡闹。”
孟郁槐笑斥了她一句,也不理那杜大厨还在旁看着,伸手敲了她脑门一下,然后拽着她走了出去。
所幸,这姑娘最终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子,替他带来了三个可爱的孩子,这就是…最好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