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门来,是原来宫女领我绕中殿后面走到东暖阁。
东暖阁是明窗,挂着黄色的帷幔,窗外开阔敞亮,室内光线也好。

北墙设书隔,东壁西向为皇帝宝座和屏风,靠吉祥如意木格明窗下为一通炕,也叫“明窗宝座”,设游仙枕、偃月墩等软衾细褥之类。

康熙便端坐在通坑上,正含笑同太子用满语说话,见人带我进来,两下都停住。
宫女退下,我行了跪叩大礼,康熙令我起身,我才觉出这东暖阁里怎么一个侍应太监不在,静得出奇,却目不斜视,只敛手听示。


还是康熙先开口道:“年玉莹,你可知朕为何招你来此?”
我恭恭敬敬给出标准答案:“奴婢不知道。”
康熙道:“你给朕出了一个难题,朕还没有答案,想看看你的。”

我头上刷刷冒出三道黑线,就不知是横的还是竖的,只得勉力背诵宫廷万能句型第三句:“奴婢不敢。”
只听康熙淡淡道:“今年选秀,朕有两个皇阿哥来跟朕要同一个秀女,你可知这秀女是谁?”
当跪不跪,小命不保,我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可怜我的膝盖,今天若有命回去一定肿得惨不忍睹。

“抬起头来。”康熙看着我点首道,“如果不是你救了朕的十八阿哥,朕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但你现在可以告诉朕你的心意,朕知道你有话说。”

俗话说得好,最难消受皇帝恩,我第一时间磕个响头,朗朗道:“奴婢愿意侍奉皇上。奴奴婢听皇上旨意。”

“好一个愿意。”康熙反诘道,“你一口一个愿意,却欲让朕的两个阿哥日后怎样在朕面前自处?朕若给你指婚,世上并没有两个年玉莹可以均分,波澜既起,朕也不可能白放你落选出宫。朕看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即使能够留你在宫中,你的处境便不值一文。朕观人无数,以尔资质,断不肯做一名永无出头之日的小小宫奴,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朕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又重重磕个头:“奴婢愿意侍奉皇上。”

我说的是老实话,这辈子估计我也就这话说得最老实。

嫁给四阿哥,我不愿意;嫁给十四阿哥,洞房花烛一过,他要么杀了我,要么杀了四阿哥;留在康熙身边,至少他女人多,怎么也不会上来就幸个新入宫的秀女落一好色名儿,何况听他口气,他要是把我放在宫里,不过是做个宫奴,我愿意,为什么不愿意?我是男的我怕做太监,我是女的我怕什么?

但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心里干着急,正在急急如律令想招儿,康熙忽然手一抬,咕噜噜一件物事滚到我跟前,撞膝停下,赫然便是四阿哥给我那枚铁指环!
我已经不晓得怕了,脑筋里面迅速急转弯:
入宫第一日体检时,我交出铁指环交错了?
铁指环是怎么到的康熙手上?
四阿哥给他的?
还是这枚铁指环根本就没回过四阿哥的手?

“你母亲婉霜是朕第三位皇后孝懿仁皇后最心爱的侍女,四阿哥虽是德妃所生,却自小便由孝懿仁皇后抱进钟粹宫精心抚育,婉霜出身内务府包衣,但天性温娴,十年如一日,为皇后分劳至多,因此当年是朕亲自将她指婚给飞扬古的副将白景奇,这些你都知道。可惜你父母均是早逝,你尚在襁褓中便由朕送入四阿哥府交四阿哥嫡福晋飞扬古之女纳拉氏代养,也无怪你不识得这枚玄铁铸就的御赐铁指环——婉霜临终前并未将它传你,而是辗转交给纳拉氏,只求你将来一个安身之所。因白景奇救驾有功,朕曾当面亲许托孤,四阿哥便在你九岁上把你转给年家,同年抬年家满门入上三旗的镶黄旗旗籍,为的就是今日地步。你既戴着铁指环入宫,四阿哥理应交待过你不可摘下,你却第一日就把它交出,第二日十四阿哥便来跟朕要你,你还敢说你愿意侍奉朕?”

康熙语气渐转严厉,我只顾低头盯着地上铁指环,以前天天戴在手上竟没好好看过:其铁色乌黑中隐隐透出暗红宝光,通体无一丝接缝,果非凡铁,的确是像传说中的陨石玄铁所铸。
但是,但是!为什么康熙和四阿哥说的不一样?

铁指环是康熙赐给婉霜的,为什么四阿哥告诉我这是上三旗旗主各有一枚?
怪不得我入宫以来并未看到或听说第二个秀女手上戴有铁指环,我还以为都像我一样在第一日就被女官收走了!

那个长女官到底是谁派来的人?康熙?四阿哥?其他?
这下真的被玩死了!

照康熙说,现在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来抢我?十三阿哥呢?四阿哥不是说十三阿哥以前一心要立我作正福晋,他还曾经要帮十三阿哥讨我?

可这些都是四阿哥告诉我的,我并非年玉莹,我没有她十五岁前的记忆,有的顶多是些身体记忆,正好中元节十三阿哥也说过会跟皇上要我的话,我才信以为真。

会不会、会不会是四阿哥跟十三阿哥联手骗我?

十三阿哥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但同晚四阿哥强暴我时年玉莹这个身子的确已非处子,他说的话也不见得全假。
就是这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能让我一点不起疑心,好辣手人,好慎密心计!
害死我,他们有什么好处? 
事实上,我单单做出这样假设,已经觉得好像有人活活伸手入我胸膛捏紧我心脏不给我呼吸一样! 
我可以不去想四阿哥一切行为,但我怎可忍受他和十三阿哥一起伤我?

然而这种心痛的感觉很熟悉,好像不久之前在我身上发生过。
我试着努力去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是了,是八月十五一夜,无尽黑暗中,我依稀记得四阿哥是有抱住我说:入宫后不要摘下铁指环…任何情况下…再也不可以…
但是我忘了,我刻意忘掉那一夜很多事,我只记住了我对他的恨。

也许我根本就是下意识地要害自己,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知道要报复一个将来会成为雍正皇帝的人是多么不切实际,我永远赢不了他,我只有伤害自己,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痛。

为什么我自虐可以让他痛?
因为我知道他爱我,他在乎我。
我知道这个,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我总是能以各种方法最大限度地挑战他的耐性,惹他发火。
不,这从来不是我白小千的行事风格,是年玉莹的!
这个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我以为我是主宰,其实还有另一个她!

他妈的,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斗来斗去,原来我是在跟“自己”斗,穿越时空怎么这么麻烦,我招谁惹谁了?

“小莹子?”太子的声音自头顶飘起,这个时候听到有人这样叫我,我吃人的心都有,“皇上问你话呢?”

太子的脸竟然是笑眯眯的,大哥你真不是马璟涛兄的穿越吗?传点经验给我吧?
我又茫然看了康熙一眼,完全不记得他最后一句问了什么,一张嘴,冒出一句:“
康熙眼中异芒一闪,举手阻止太子接话,语气平静地问道:“朕是问你,你当真愿意侍奉朕?”
我并无一丝犹豫:“奴婢愿意侍奉皇上。”
康熙道:“除了这句话,你还会不会说别的?”
我想一想,道:“…会。”
康熙很快道:“说!”
我说:“Pardon?”

康熙沉默片刻,随即发出一阵闷笑。
太子反应要慢上一拍,开始只是陪笑,等康熙笑完了,他才突然指着我放声笑起,惹得康熙瞥了他一眼,他才算没说出什么来。

“好。”康熙忽盯着我的眼睛道,“你既如此坚决,朕就让你做这乾清宫的宫女。”
他说得清清楚楚,我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先叩了个首,再扬脸看着他,大胆道:“奴婢不想做宫女。奴婢要做医女。”

“什么?小莹子你疯了?”康熙还没说话,太子先跳起来,“我朝太医院御医,历来是从各省民间医生以及举人、贡生等有职衔的人中挑选精通医理之人量材录用、为宫中效力,你一名未嫁女子混迹其中,成什么话?这不是笑话吗?不成!绝对不成!”

我一看到太子咆哮就有想抓遥控器调电视频道的条件反射,可惜这是生活,高于戏剧的生活,因镇定下来侃侃而答道:“史书记载,前明正德年间,李氏朝鲜王朝曾有一名被册封正三品的第一女御医徐长今,其从医者所依靠的主要医书不过是东汉大医学家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和《金匮要略》,就能成为朝鲜历史上的女中传奇、一段佳话。如今乾坤已变,大清朝才是李氏朝鲜的宗主,是君臣之盟!小小朝鲜,只是大清属国,如何他们能有医女,大清就不可以?”

太子哪里晓得我穿越时空前正追看过韩国青春励志传奇剧《大长今》,陡然听我冒出这样一席话,翻了半天白眼,才道:“你读的什么史书,怎么我不记得?也罢,赶明儿让理藩院叫来那个朝鲜国使臣金中玉一问便知!但就算是真的,太医院里汉人名医济济,怎可能甘心跟你一介女流同事?那不要闹事吗?”

我腰杆一挺:“女流之辈又如何?任他名医大儒,难道就不是母亲生的?”
太子竟也对答如流:“但没有男人,女人又怎么生孩子?你还有没有话说?你笑什么?好,你笑,就是没话说了,没话说你就——”


康熙一直把太子和我的对话耐心听到现在,方打断他,向着我目光炯炯道:“好一个女娃娃,朕倒不知道你心里竟还存着这一种想头。今日御花院内你救了朕的十八阿哥!太医院的御医都在场看到,他们没办到、来不及办到的事,你办到了!你的出身朕也信得过,只要朕一句话,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但朕要么不抬你,要抬就抬到最高!这大清朝第一女御医的位子,你自认经受的起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磕头道:“奴婢不求名位,只求忠心为主!”

康熙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太子只拿眼瞅着康熙,见康熙将案上青玉镇纸轻轻一推,忙一清嗓子,直身道:“四阿哥,十四阿哥,你们出来罢。”

只听靴声囊囊,东壁屏风掩处果真一前一后绕出两个人来,先过来的是十四阿哥,然后才是四阿哥,分别叫了康熙一声“皇阿玛”。
我则紧闭着嘴,以免下巴掉下来

康熙和三个阿哥全部用满语交谈,我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尽管低着头,我仍能感受到四人不时投在我身上的目光,老康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地球太危险了,万能的什么神都好,让我回火星去吧。

康熙先跟四阿哥说了句什么,四阿哥很慢才回答了一句,我听不懂,但他的语气里有点什么东西让我差点转首看他,但想一想,不能这样,否则他们会认为我很活泼,便硬熬着没动。
而十四阿哥的声音一直比较激烈,康熙说一句,他能对上一大通,可是几个回合一过,他的气焰也就渐渐被压了下去。

太子一直没插嘴,最后康熙身往后一靠,纵声大笑,太子才凑着高兴双掌一击,不一会儿,外头总管太监李德全领了名手捧漆盘的小太监进来,恭敬转放在康熙手旁的坑案上。

东暖阁内除了各人低浅呼吸,并无他音。

康熙闲闲扫了一眼盘内,改用汉语道:“这里共有十八面可被赐予宗室之家的秀女名牌,四阿哥,十四阿哥,朕今日就破制先准你们各选一面。”

四阿哥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十四阿哥却抢上一步,随手撩过一面牌子,不知是他用力太大还是怎样,该面名牌一下翻了个个儿落下,不偏不倚坠在我跟前浅黄色宝相花锦纹毯上。

我跪前一步,一眼看清名牌上满蒙汉三种文字写就的秀女旗籍、父名、本名、年岁,因双手拾起捧在掌心交李德全放回漆盘内,同时听他以特殊的太监发声系统念道:“康熙四十六年,圣指镶黄旗籍员外郎明德之女舒舒觉罗氏为十四阿哥侧福晋。”
“儿子谢皇阿玛恩典!”李德全话音未落,十四阿哥就硬梆梆甩下一句话,一行礼,掉头大步踏出东暖阁。

他一走,四阿哥才又用满语说了几句话,康熙不响,太子接了一句,四阿哥便一揖退下。
我跪在地下不动声色地以指抠出刚才借机压在膝下的那枚玄铁指环,把它攥在手心里,很紧,很紧。


jhmg2006-12-06 21:05
第二十章

清初的太医院,设在北京城正阳门东江米巷,为五品衙门,医务人员都有相应的职位,堂官称为院使,也就是院长,为五品官;副职称为左院判,官居六品;所属官员有御医,官居八品;下来依次是吏目、医士、医生,均为从九品。


我堂堂小莹子一入太医院,就直接进太医院教习厅做教习助理,教习一职是由吏目担任,也就是说,我连从九品还不入,在“九品十八级”之外,叫“未入流”。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康熙派了太子办我的事,太子对于我入太医院的态度是鲜明的,立场是坚定的,他不分派我去做看门的,我就念佛了。

太医院教习厅自然就是培养医务人材用的,每日白天开课,无非教授《类经注释》、《本草纲目》、《伤寒内经》、《脉诀》等专业知识,都是文言文,我看看还能看懂,但听他们一念,那一通子乎者也、抑扬顿挫地简直就是老和尚念经,一首首催眠曲,让我秋眠不觉晓。
能进教习厅学习的基本是医家子弟,倒是什么年龄段都有,他们需经六年寒暑通过考试及格,才能录用为医生或医士,再慢慢往上升。

我搬出大长今的事例求做医女,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我是由户部主持、三年一选可望后妃之位的八旗秀女,与内务府主持、每年一选专做使女的包衣三旗秀女大有不同,且慢说康熙许我做乾清宫宫女极可能是试探之意,即使当真,天天在康熙眼皮子底下做事是好玩的吗?他那边成天有阿哥大臣进出,又在内廷,人多事杂,万一哪天一个不高兴,被我撞在枪口上,正好拖出去屁股打了打了脖子砍了砍了,哪有躲在太医院逍遥自在?

什么大清朝第一女御医,历史上根本没这号人物!

我在现代读大学交学费还三天两头睡懒觉逃课,谁耐烦到了古代还学什么医经?我对毒药学倒是比较有兴趣,下毒下的好,也能成为一代武林高手啊,可惜这里又不教。
偏偏太子有心“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竟然把我的住宿安排在紫禁城内东墙下、上驷院之北的“他坦”,也就是太医院御医的日常轮流值班待诊处,害我成天两头跑,就算真心想学什么也学不起来。

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太医院上下连个像样的小帅哥中帅哥老帅哥也没有,娘娘腔倒是有几个,就我穿着男装也没娘成他们那样呢,不知是怎么选进来的,唯独是在听太子说太医院院使姓孙的时候惊艳了一把,最好叫孙白杨就更妙了,可惜此君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并无缘得见。
就这么胡混了一段时日,康熙和那些阿哥好像都忘了我这个人,我自得其乐,好像还真养胖了一些,不知不觉这日到了九月九日重阳节,北京城人多提壶携木盍,出郭登高,南则在天宁寺,陶然亭,龙爪槐,北则蓟门烟树,清净化城,远则西山八刹,赋诗饮酒,烤肉分糕,洵一时之快事,宫里却大办花糕宴,广邀宗室王公,贵戚大臣,皇子们更特许携眷晋见,紫禁城的太监宫女们各忙得团团转,那些妃嫔、公主、驸马及台吉大臣也没空生病了,待诊处来召唤御医的太监少之又少,因太医院也放假一日,人手更少,我这种没家没室的二不沾竟然也有份轮到代御医坐班,其实只做做清点药品的杂务,总赛过无所事事,徒费光阴。

我做事一贯手脚极快,对完清单,便缩在屋角大吃特吃前日途径北新桥“一品香饽饽铺”时买到的奶油花糕,人不爱吃枉少年,班里其他值班人等对我此种行径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来管我。
我是太子爷亲自领进太医院的人,名录登记从来不和他们一处,起居也占了待诊处后院最好的两间上房之一,平日多是独来独往,素来不惹是非,虽然没有喉结这一点与众不同,但凡是宫里有赏赐下来,我那一份从来不要,随便人分。

因我名下得的赏均是按八品规格,足够打点几个从九品,就凭这点也够我广结善缘了,善哉,善哉,在四贝勒府我别的没学会,打赏的好处是亲见的,肯撒钱,就一定能做好人。

本来重阳这一天我也就这么吃吃睡睡打发走,谁知午时一过,门外忽然来了两名太监,说御花园菊展布菊不够,缺人搬运,要来拉几个人帮忙。

我趴在椅背正午睡,想是两个太监看我穿的没有品级,迷迷糊糊的我就给夹在人堆里叫走。
没留意这两个太监是哪一宫的,凶悍得很,走快走慢都要骂,太医院一个从九品官不知怎么走在路上就跟两太监争执起来,渐渐围上一圈人,正好经过宫墙下也没有侍卫巡逻经过,无人帮忙撕撸开来,太监嘴利,医士人多,一时双方吵得不亦乐乎。

我个小八腊子甚觉无聊,又在日晒之下,头昏口干,冒了一脸的汗,浑身不自在,正好一侧身瞥见旁边内供里墙上半开道月牙门:里头围砌铺廊,满院寒香,清水淙淙,一庭秋色,使人目不暇给,精神为之一爽。

打量片刻,又不见里面有人走动,我便趁太监、医士眼错不见,一闪身进了门,打算捧水揩把面,为等下的体力劳动提提神儿。

皇宫大内照规矩没有太监带路绝对是不可以乱走的,但我的人生信条之一便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我倒不信,洗把脸还会死人不成? 

掩进院子同时我反手暂扣上门,以免有人跟我进来。
运气还真不错,一眼便瞅见一个落地大水缸,刚才它被门挡了,只露出一角,我未留意,这下可好,也不用劳烦我辛苦奔到小溪那了。

水缸高度就在我锁骨附近,上头盖子斜斜歪开,露出三分之一水面,清得能照出人影子,我踮足直接将脸埋入水面,水里有丝丝木犀甜香,拂过嘴唇的滋味不错。

享受了好一会儿,我才扬起头来,带起连串细小水花,溅到我搭在缸沿的手背上,阴凉感觉很快渗入肌肤,经久不消
阳光透过细长的树叶剪影,如揉碎的金子一样细腻洒落下来,我半闭着眼睛,隐约鸟雀时鸣,几乎让我有点愉快的感觉。
然而空气里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当我意识到他在那里,他已经在了。

我几乎是仓惶地半转过头去,看到十三阿哥。
我们互望着,沉默着。
百转,又千回。
为什么,我和他,像有时差的两个世界,感觉越强烈,却只会反方向撕裂,不到残缺,不会怀念相对的完全。

“奴婢请十三阿哥安。十三阿哥吉安。”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正经向他请安罢,现在我已经习惯自称奴婢了,不管多么不情愿,我不得不否认,我已经为这样的生活付出代价。
在我抬头以前,他抱了我。

他的气息像一股温热的气涌上我的面颊,我如婴儿一般在他的肩头蹭抹我的嘴唇,他动了一下,于是我触到他的脖子,随即我脱离了他的拥抱的阴影,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
他的眼睛盯着我,喃喃地说话:“我没有…我不会…你是四哥的…你不是…”
我静静道:“我是我的。”

他摘下我的帽子,轻轻抚弄我的头发,我们轻轻地亲吻

完全不同于四阿哥那种只有靠实际吮吸、融合彼此灵魂和肉体的每一分子才能平息下来的占有的狂乱,十三阿哥的温柔可以用精美来形容。
我缩回身,观察他。
他的眼睛仿佛充满生命力的赤裸的天空,清晰异常。
我再次幽幽靠近他,他想躲开,但是放弃。
我的颤动,他的探寻,时间似乎凝结在唇舌交缠的瞬间,只差灵犀一点。

门外忽有极大喧嚣响起,我们迅速分开,十三阿哥一挑眉,显是尊崇惯了,不怒自威:“哪来的大胆奴才!敢在此吵闹!”
我猛地想起一事,拉住他问道:“这儿是——蔚藻堂?”

他微露出一点迟疑:“你不知道?”

我总算明白为何他的情绪不好,这儿竟然就是他生母敏妃章佳氏故居蔚藻堂,敏妃于康熙三十八年去世后,他便由德妃代为照料,因此与德妃长子四阿哥十分要好,我听四阿哥说过,八年来,蔚藻堂再没有住进任何一位康熙的妃嫔,这里是类似十三阿哥精神家园的地方。
天知道我是怎样鬼使神差进来,他也许当作我是特意混进来找他的。
是我诱惑他,还是他勾引我?
或者,彼时此刻,我们都只是需要一点点安慰而已?

我本来想和他好好谈谈,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但回到现实,我和他之间的鸿沟仍是不可逾越:
他是金枝玉叶的皇阿哥,我是流落古代的现代人,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没有。
包括四阿哥在内,他们的眼中人是年玉莹,和我没有关系。
我提出做医女不就是为了逃避这些纠缠?为何又自投罗网?

我怔忡期间,十三阿哥把我的帽子塞还给我:“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