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放下手中的茶杯,重新拿起了烟袋,边往里面添着烟丝边说道:“你早在去年之时,就曾经跟我大致分析过关内的局势以及李自成将来的作为,当时我还不敢全信,可眼下从各处情报来看,竟然一一应验了!尤其你当时预言说李自成不足以终成大事,必然覆败之日不远。而今却与洪学士的分析正相吻合,可见你的见识着实高远,我当然想要再仔细听听你对接下来形势的推测或者看法了。”
“噢,既然你如此‘敏而好学,不耻下问’,那么我也只好留下来了,听听你们的谈论,也长很多见识,”我用火媒帮多尔衮点燃烟丝,然后转向范文程与洪承畴,笑道:“倘若胡乱发些愚见,还望两位大人万勿见笑。”
“早闻福晋见解非凡,襄助王爷甚是贤能,臣等也一直盼望能够洗耳聆听,又岂敢那般不恭?”两人连忙答道。
多尔衮只是端着长长的烟袋锅浅浅地吸了几口,就放了下来,他略一思索,道:“我看接下来这几个月,定然关内的局势会日益紧张,不断有新的情报折子递送过来,我阅过之后,也得需要找人商议一下,或者是命人拟定些章程公文。所以还是在府里腾出一个大一点的院落来,令侍卫严密守卫,暂时叫内三院的学士们和部分满汉章京们来此值守,轮流夜宿在这里。这样可以日夜随时候命,以免得中间费时周转,耽误了要紧公务。”
两人均点头赞同:“王爷所虑极是。”
“只是这样一来也算是辛苦了二位啊,”多尔衮说到一半,知道他们自然要忙不迭地谦辞,所以及时赶在前面截住了他们的话头,“洪大人,你预计李自成大军抵达燕京城下,需要多少时日?”
洪承畴略略估算了一下,郑重地回答道:“以臣估算,最多不超过三月下旬。”
“哦?”多尔衮和范文程不约而同地一愣,只有熟知这段历史的我没有任何异样反应,只是在一旁微笑着倾听。“那山西尚有为数不少的明军守卫,况且入冀之后,临近京畿,怎能不防守格外严密呢?岂能让大顺军长驱直入那般轻而易举?”
“秦晋之间一条黄河,流寇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拦,足见山西十分空虚、无兵防守。流寇过河之后,第一步是攻占平阳。平阳瓦解,太原必难坚守,破了太原之后,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贼就可以长驱东进,所以臣估计大约三月中旬即可到燕京城下。”洪承畴胸有成竹地推测道。
范文程不免质疑着问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流寇虽然声势浩大,势头正劲,却也如何能轻易攻破?恐怕没有个二三十日,难见成效,”
“山西全境空虚,太原虽是省会,却并无重兵防守。况巡抚蔡茂德是个文人,不通战事兵法,手无缚鸡之力。臣敢断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为忠臣,惟有城破后自尽而已,别无善策。”
多尔衮和范文程对洪承畴这个一针见血的分析再无怀疑之意了,毕竟如此精辟入微的知彼之能,眼下对于李自成这个陌生的敌人,他们都只能向洪承畴虚心求教。
“嗯,洪学士此言有理,”多尔衮肯定道,然后继续猜测道:“若如此看来,太原落入贼寇手中,最多不会超过三月上旬。但是此时仍然离燕京有一千两百余里,尚有忻口,雁门,大同等雄关要塞阻碍;就算是迅速而顺利地通过,等出了固关,破真定向北,进入京畿之时也要将近四月了。再算上攻取燕京并非三五日可下,怎么也不至于燕京四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月初就可以城破呢?”
我心中暗笑:这个时候任你们如何天纵英才,却也难以精确地猜测出燕京陷落的日期竟然如此之速!这个日期我的记忆很是清晰:甲申年三月十九日,崇祯吊死在煤山的一棵槐树上,“鼎湖当日弃人间”了,接下来没多久就开始上演“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那出历史荒诞剧,怎能不格外印象深刻?
“以臣之见,流寇很有可能走险出奇,从居庸关天险而入。”
在多尔衮和范文程关注的目光下,洪承畴详细地解释道:“目前明廷亡在旦夕,变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贼手,必然举国震动,人心离散,有险而不能固守。流贼攻下大同与宣府之后,居庸关可能闻风瓦解,不攻自破。善用兵者必选避实就虚,攻其所不备,趋其所不守之法。倘若流寇走塞外东来,在此非常时期,明廷上下解体,军无斗志,居庸关的守将多半会直接开门迎降,或者流贼也可以绕道而过。说不定流贼尚在几百里外,而劝降的使者早已关内等候了。”
听完这番言论,几个人都默然不语了。因为若如此,京畿之危已经迫在眉睫,那么崇祯准备何时急召此时仍然驻守宁远的吴三桂回京勤王,这才是他们眼下最为关心的。
第二十节分一杯羹
“你们以为,这崇祯皇帝究竟会是什么时候下诏调吴三桂的军队入京勤王呢?”多尔衮望着对面的洪承畴与范文程,颇为认真地询问道。
两人均是低头沉思一阵,洪成畴最先答道:“从燕京到宁远,快马加鞭递送消息,最快也要十日工夫,以臣粗略估算,崇祯皇帝应该在这个月底做出决定,等诏书抵达宁远时,应该是三月初。”
范文程点头附和道:“臣也依此意见,吴三桂应该会在三月上旬迅速撤兵出宁远,返回山海关的。”
“哦?这么说倒也快了,那我是不是要现在就着手准备,令大军随时整装待发,收取宁远城呢?”多尔衮这话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别人。
我好奇道:“怎么,王爷不打算按照先前的计划赶在李自成大军进入京畿之前抢占燕京了?如果还是原来打算的话,那么首先就要在吴三桂尚未归返山海关之前于中途派大军突袭,就算不能迫他投降,起码也令其大伤元气,无力拱卫京师才对。又怎么会单单只去接收一座空城,眼睁睁地看着关宁数万精锐之师大摇大摆地入关勤王?”
这一点也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莫非多尔衮谨慎到了“穷寇勿迫”的地步?
“本来我也确实如你这般打算过,但是方才听洪学士一番分析,我就改变了主意。毕竟假使李自成真如我们所料,进兵神速,所向披靡,能够在三月上旬就到达燕京的话,咱们肯定来不及抢占燕京;再说就算是已经占据,那么刚刚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要和李自成打防守战,岂不是自讨苦吃?何不如放任吴三桂这一支生力军平安回去,于京畿一带与流寇交手,等他们两败俱伤之时,我们不就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可以渔翁得利了吗?”多尔衮详细地解释着。
我故意不以为然道:“你这个算盘打得倒是挺响的,但你为什么不想,吴三桂总共也只有五万军队,就算是战力再强,也终究是寡不敌众,如何抵挡李自成三十余万大顺军?他也不是个苯人,权衡利弊之后,岂会为了区区忠义之名而去送死?万一他果真投降了李自成,替大顺朝廷牢牢地扼守住了山海关,恐怕到时候大清最多也不过像以前一样掠夺一番回来,仍然无法长久占据关内的尺寸之地!”
大家都知道,不论以后局势如何发展,这大明朝廷的覆灭已然成为定局,然而吴三桂究竟如何决断,或许才是各方面势力最为关注的问题。
范文程犹豫着问道:“吴三桂是刚强忠君之臣,倘若明廷为流寇所灭,家国君父亡于流寇之手,定然怒发冲冠,怎能轻易为李自成招降?只要他不肯投靠流寇,那么就是我大清的有利之机。”
我本来想说这个世道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放着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坚持刚烈忠义,肯为国捐躯赴难的?吴三桂先是投降灭其国家的李自成,反目之后又投降与之敌对多年,为陈年宿敌的大清,如此反复,实在是彻底毁灭了甲申年以前他苦心维持的忠义形象。
忽然想到这边上还有个洪承畴,他当年又何尝不是忠心耿耿的大忠臣一个?最后还不是投降了大清,留起了辫子,吃起了满清的禄米?崇祯在燕京里起初以为他已经殉国时,还悲痛不已,亲自祭奠,想不到却成了个天大的笑话。然而这件事,多尔衮一直隐藏着不让任何知情者透露与他,就是担心洪承畴会由此懊悔不已,在替大清谋策之时不肯尽力,可谓是用心良苦。
思及此处,我打消了争论下去的念头,重新拾起了先前的话题,“其实王爷不必着急,以我看来,崇祯皇帝恐怕不会那么早就召吴三桂回京的,如果他若是能够放下这个身段,那么早就下诏了,怎么会拖延至今日仍然叫吴三桂困守在这个关外孤城呢?”
范文程和洪承畴一道愕然地望着我,显然他们不明白我为何可以如此肯定,毕竟眼下李自成已经进入山西,京畿之危已经步步临近,崇祯怎么会仍然继续固执己见,一再拖延召回吴三桂的时间呢?
左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我站起身来仔细察看了一下山西到河北的关隘路线,用手指比着地图上的路程长短,粗略地估算了一些,然后宛然一笑,道:“崇祯此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但固执到了极点,又绝不肯担负主动放弃和丧失一寸祖宗土地的恶名;所以也许非要等到火烧眉毛,生死存亡近在眼前时,才会拼力挣扎,却不知为时已晚。如果我没预计错的话,非得等李自成出了居庸关,兵临京畿的门户宣府之下,距离京师只有五六百里的路程时,他才会临时抱佛脚的。”
“这么说,你认为崇祯会一直拖延到三月初才发诏,等到这边的吴三桂接诏撤兵之时,最快也要三月中旬了?”多尔衮的神色略显忧虑,“这样一来哪里还赶得及?恐怕等到吴三桂赶回之时,燕京已经落入流寇之手了。”
“那么下午时刚刚拟好的那封信,还要不要发出去呢?”范文程问道。
没等多尔衮回答,我就隐然猜到了范文程所指的“那封信”是送给谁的了,想不到我一年前开玩笑间提过的问题,他们还真没有遗忘,不禁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多尔衮凝神沉思了片刻,回答道:“还是照旧送出去吧,希望能够赶在李自成未出山西之前,于行军路上接到此信,这样我们兴许能够借机分得一杯羹。否则就真的像熙贞所言,咱们有得像从前一样只能搜掠一番而归,一寸关内土地都占据不了。”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失望,因为照我所说,李自成必然在吴三桂与清军之前占据燕京,立稳脚跟,那么大清还真捞不到什么便宜了。
“你还真写那封信了?”我问道。
多尔衮点点头,“是啊,权益之计嘛,不管有没有效用,也还是聊胜于无。就在桌子上最上面的那一本,你自去看看吧。”
下了炕,走到窗下的桌子前,果然最上面有一本刚刚粘好封套,还没有装入信封的书信。我拿起来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用汉文写着:
“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朕与公等山河远隔,但闻战胜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称号,故书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兹者致书,欲与诸公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区宇,富贵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惟望速驰书使,倾怀以告,是诚至愿也。”末尾是“顺治二年二月二日。”
我虽然知道历史上确实多尔衮曾经给李自成写过这封书信,然而却不知道其中内容,眼下算是有机会亲眼目睹了一次。但是看着这样的抬头称呼和信中措辞时,我突然心念一动,禁不住抬眼向斜对面的洪承畴望了一眼。他显然有些疑惑,然而还是颇为恭敬地问道:
“福晋是否认为其中尚有疏漏错误之处?”
这句话等于确认了此信主要是洪承畴所拟,我心里终于有数了,然而表面上却故意装作若无其事,摇头道:“怎么会呢,洪学士此信拟得甚是妥当,并无丝毫差池之处,我没有任何异议。”
多尔衮见我也没有意见,于是将书信交给范文程,令他立即返回内院部衙,取玉玺来加盖,然后派遣官员火速赶往山西送交李自成。
交待完毕之后,洪承畴看出多尔衮似乎有些疲惫乏力,所以不敢再多耽搁,于是与范文程一道告辞。多尔衮端起炕桌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道:“我就不亲自送二位了,熙贞,你帮我送送两位大人吧!”然后倚在了后面的靠垫上。
“好,范大人,洪大人,这边请!”
到了大门外,两人的轿夫和随从们连忙过来接,互相拱手之后,范文程由于有紧急要务在身,匆忙地上轿走了。洪承畴正准备登轿时,我叫住了他:“洪大人请留步!”
他初听乍一愣,不过仍然赶快转过身来,恭敬地问道:“不知福晋是否另有他事吩咐叮嘱?”
我一步步走下台阶来,低声道:“洪大人好用意,着实是用心良苦啊,那封书信就这么送出去,李自成要是肯同大清共约进兵,平分天下才怪。”
洪承畴冷不防被我一针见血地说中了心事,神色在瞬间一变,他尽力压制着心中的惶恐和惊愕,仍然故作糊涂:“福晋此言涵义颇深,恕臣愚钝,不能领会其中深意。”
其实我刚才看到那封信的内容时,就立即觉察出异样,得知是洪承畴所拟之后,顿时疑惑尽消,心中明了:这洪承畴和李自成是多年宿敌,不共戴天;眼下大顺军又即将攻灭大明,他身为明朝旧臣,怎能不格外痛恨李自成入骨?他开口即称大顺军为“贼寇”,可见轻蔑痛恨之意。而这封信,不但暗存对李自成军队中各个实权人物的挑拨离间之意,尤其以皇帝称呼下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属口吻的那个开头,口气强硬而居高临下的傲慢。李自成看了之后不火冒三丈,当场撕毁书信才怪,又怎么可能肯和大清联手,共分天下呢?看来这绝对是洪承畴故意为之,为的就是破坏这次合作。
但是我又不能不顾及洪承畴的面子,所以没有直接将这些想法挑明,而是暗含意味地说道:“大人此意,定然是为了大清着想,试问李自成虽然伪称帝号,但也终究只是个流贼草寇,沐猴而冠,岂能登大雅之堂?大清倘若当真与这样的贼寇合作,岂不是降低了身份?所以那一句‘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的抬头,实在学问高深啊!”
洪承畴见到事已至此,我必然已经悉数看透了他的心思,所以只得一脸惶恐地承认了:“臣下故意违背辅政王的意思,着实罪过不小…”
“好啦,”我打断了他的话头,笑道:“谁说我要怪罪你了?假如我真的想要那样的话,刚才就当着王爷的面戳穿了,又何必等到现在才同你私下底说?你放心,不会再有别人悉知的。”
“多谢福晋体谅,下臣感激不尽。”洪承畴大大地松了口气,接着又不放心地问道:“不知道适才福晋所猜测到的这些,王爷是否也曾想到过?”
我暗暗好笑,果然是做贼心虚,虽然他这种做法也是为了大清好,但是苦于眼下时机未到,不便于说明,所以他也只好表面上顺从多尔衮的意思办了,却暗中做了这么一个并不起眼的手脚。
“王爷究竟有没有往这上面想过,我怎么可能知道?”说到这里我的话锋一转,
“只怕是王爷心里已经有数,并没有对李自成的答复报有太大希望,也未必指望着流寇肯于大清合作。不过,我妄自揣测一下,王爷大概是想藉此机会,窥测一下李自成究竟对大清持的是什么样的态度,再试探一下大顺军的虚实——倘若李自成不肯答复,那么就可以肯定流寇已经可以独力灭明了。这样要比任何情报来得更准确一些,到时候王爷就可以进一步决定如何对敌的策略了。”
洪承畴禁不住悚然动容。想不到多尔衮的心思缜密到了这个地步,也许早就看出了自己的那个小把戏,却恍若不察,既没有损了他的面子,又借坡下驴,有此更深一层打算,看来以后再在辅政王面前耍什么心机,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多谢福晋提醒,下臣以后定然实心用事,方能不辜负了王爷的信任厚遇。”
我看到敲山震虎已经差不多火候了,就适可而止,目送着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洪承畴上了轿子,在仆从们的护卫下离去了。
…
此时宁远城里的吴三桂也极端紧张地关注着关内局势,在多尔衮与大臣们商议着如何给李自成写信互约共取天下时,吴三桂也给崇祯上了一道奏章。其中言词恳切,故意隐晦含蓄地透露出他孤守宁远的恐惧心情,如奉命坚守到底,势必一死,却也不敢明确说出撤宁远的意见,一面言辞闪烁,一面故意立誓效死疆场,马革裹尸。
早在正月下旬,他的父亲吴襄就接到崇祯的诏书,带领一家老小进京,表面上是担任了戍卫京师的要职,实际上是作为人质,一贯性情多疑的崇祯即便现在不得不倚赖吴三桂为国之栋梁,然而却着实担心吴三桂会不够忠心,暗中思变。为此,吴三桂只得无奈地向崇祯上书,祈求崇祯能够给予他的父亲和弟弟乞恩一些关照。
崇祯阅过此书,当然也看得出来吴三桂隐含着主张撤出宁远回来驻守京畿,却不敢明说的意思,然而他此时却优柔寡断,踌躇不定起来。几次召集大臣们一同商议,却总是意见不能统一,大家各执一词,实在难以决定下来。这么稍一拖延,竟然于二月十一日接到了流寇已经于三日前攻下山西首府太原的噩讯!消息传来,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举朝上下,无不震惊万分。
在紧急召开的会议中,吏部大臣吴麟征言辞亢锐地直接指出:这时撤宁远辽兵,集结于山海关至北京近郊一带,抵御流寇入侵京师,才是惟一可取之策。
然而,这些糊涂昏晦的朝臣们,竟然到了这个时候仍是拘泥规矩,丝毫不知通权达变,口口声声“不可丢弃祖宗的尺寸土地”,一个个目光短浅,根本不顾眼下形势已发生大变。更重要的是出于惟恐得罪于崇祯的明哲保身的私心,顽固反对弃宁远,对吴麟征的谏言完全不予理睬。
宝贵的时间就这样悄然地在这群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们如此麻痹可笑,莫衷一是的争论中一点一点地流失掉了。然而这样的争论并非是永无休止,因为接下来更为惨痛的教训就要来临,到了那时,即便崇祯是懊悔欲死,也丝毫挽救不了大明朝廷最终彻底覆灭的败局。
第二十一节最后退路
段时间以来,关内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在李自成攻原以后,崇祯才不得不赶快下诏,召集各处将领前来勤王。然而果然是危难之时见人心,刘泽清谎报坠马,脚受伤,借故不奉诏。吴三桂、王永吉等离北京远,什么时候发兵,尚且不得而知,可以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只有唐通部离北京近,率八千人马先到北京。这真是杯水车薪,怎能救得了明朝的危亡!况且唐通此人向来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实际上却是纸上谈兵之辈;更要命的是,这家伙着实是个投机分子,胆小而缺乏勇毅。如此看来,这的确是无济于事的。
然而即便如此,也算是死骡子当成活马医,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地步的崇祯将其视之如天大的救星,当即给予重赏,封为“定西伯”。唐通连忙大义凛然地慷慨激昂了一番,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什么“定然肝脑涂地,不辱君命”之类云云,一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忠义模样。不料,他与监军太监杜之秩率部赴居庸关防堵农民军时,立即不经一战,不发一矢,很快向李自成送去了降书,投降了昔日他口口声声“逆贼流寇”李自成,居庸关不守而破。此关是燕京的门户,一朝打开,顿时如水银泻地,大顺军一无阻挡,浩浩荡荡地直趋燕京。不过,这已经是三月十六日的事了。
居庸关陷入敌手地十日前,也就是甲申年三月六日。苦苦等候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后,已经快要成了热锅上蚂蚁的吴三桂,终于在这个天色阴暗,春寒料峭的清晨接到了崇祯令他放弃宁远,回师关内,勤王护驾的急诏。本来他正要松一口气,却一眼瞄到了桌案上的紧急军报。
这是昨天晚上刚刚到的,从燕京到宁远。快马加鞭到最快速度也需要八天的时间。等吴三桂接到山西首府太原已经陷落的消息时。这已经是八天前地旧讯了。而圣上紧急召他回去勤王地谕旨紧接着第二天到来,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居庸关陷落,流寇长驱直入,京畿门户大开地迫在眉睫,也许他仍然还要孤零零地呆在宁远孤城,眼睁睁地等待着灭亡之日的到来。
可是现在吴三桂心头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现在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呢?八天前。太原陷落,那么以基本没有任何有效抵抗的情况下估算李自成的行军速度,现在应该已经接近京畿的最后一道屏障居庸关了吧?吴三桂非常清楚守将唐通的人品,这家伙最多也就能抵抗个两三日。也就是说,李自成很有可能在三月二十日之前进抵燕京城下,京师里地那点守军,究竟能不能支撑到他吴三桂率领大军赶到时,也是未知之数。
想到这里。吴三桂不由得忧心忡忡。却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就算是自己率关宁军及时赶回去,能不能抵挡得住李自成的二十多万大军,恐怕根本就连幻想都用不上。也知道结果。
怎么办?难道让这五万多跟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凶悍善战的精锐之师全部战死于燕京城下,彻底覆灭吗?自己这么多年来拼力厮杀,穷尽精力,好不容易到了今天的位置,有了这样的实力,却不得不面对最为糟糕的毁灭性打击,难道自己这半辈子靠军功得来的英名,就要付诸东流了吗?就是因为有李自成那个贼寇的出现?真是莫大地耻辱!
吴三桂步履沉重地缓缓踱着,到了大厅里巨大地鱼缸前,停了下来。他伸出双手来,撑在宽厚的缸沿上,目光呆滞地注视着明镜一般的清水里,一尾尾名贵地金鲤鱼在里面快活地游来游去。看着看着,他不由一阵忿怒和愤懑从心头升起,骂道:“哼,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这么快活,游得这么高兴,是不是在嘲笑我,是不是?!”
接着猛地伸手进去,一把抓起了其中最大的一条。可怜的鱼儿骤然脱离水面,顿时开始窒息,它惊恐地在吴三桂宽阔而生满老茧的手掌中竭力挣扎着,扭动着身躯,希望能够脱离这个樊笼,重新回到平时生活的水缸里去。然而,这只大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平西伯,平西伯…为什么不是‘平辽伯’、‘征辽伯’?我为圣上在辽东出生入死,浴血拼杀了十数年,也不过是个总兵;如今流寇即将兵临城下了,才终于把平时吝惜万分的爵位拿出来,却加了‘平西’两字,这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准备打西边的流寇吗?圣上啊,您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
吴三桂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最后语调渐渐高了起来,“可我居然还要一如既往地忠于圣上,忠于大明,究竟是为了这个‘平西伯’的封号还是
得一个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忠烈之名
!还有五万跟随我这么多年的关宁将士,也要和我一道在贼寇的刀刃下身首异处,被一帮贼寇的马蹄践踏在尘土之中吗?哈哈哈…果然忠烈啊!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悲愤与讽刺,不知道是笑崇祯吝啬刻薄而招致的末路,还是笑他那云雾迷茫的前途。手里用力一攥,正在垂死挣扎的金鱼顿时无声无息地粉身碎骨,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团。
正在外面看儿子吴应熊舞刀弄棍,练习武艺的张氏,被这猛然间从室内传来的大笑声吓到,因为丈夫的笑声中有说不出来的怪异,于是她连忙赶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进入正厅时,笑声已然停止了。然而见到此时吴三桂的模样,张氏顿时一惊:只见丈夫正僵直地站在鱼缸前,神情凄苦而悲愤。形容憔悴,眼圈灰暗,手里正紧紧地攥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只见殷红的血水透过他地指缝渗出,一滴一滴地掉落在鱼缸里,“嘀嗒嘀嗒”的响声,在本来就十分空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单调。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张氏吓了赶忙上前去察看。她以为吴三桂自己割伤了手。
吴三桂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慌张的妻子。并没有说话。两个月前。父亲带着一家三十余口进了京,去当了人质,其中也包括他最为宠爱的如夫人陈圆圆,这辽东只留下张氏与长子吴应熊。万一自己未能赶在前面抵挡李自成的话,这些家人要么就会被崇祯杀光,要么就会在城破之后落入敌手。其中不但有自己年迈的祖母,还有刚刚两岁。才学会走路的幼子,更要紧地是那个天姿绝色地陈圆圆…想象着他们被一一杀戮地惨状,吴三桂的心情已经矛盾到了极点。
“蓟辽总督王已经到了永平,我这就下令大家准备一下,五日之内,无论军民,全部撤离宁远,你也赶快回去收拾一下吧。记住。尽量少带些东西。”
他声音干涩地说道。然后拳头一松,已经成为肉泥的金鱼尸体落入缸中,只是激起了些许小小的水花。但血液却不断地溶化扩散开来,染得满满一大缸清水都渐渐转为淡红。然而缸里其他和这条鱼一起生活了许久的同伴们,却似乎是麻木不仁,依旧若无其事地继续在沾染了血腥的水里游来游去…
当吴三桂率领宁远将士和老百姓向山海关撤退的时候,宁远附近地满洲人马没有乘机前来骚扰,也没有向他追赶,分明是有意让他平安撤出宁远,顺利进关。他不久之后就得到探报,说是清兵已经迅速进入宁远城,不费一枪一刀,将他坚守了这么多年的宁远给拿去了。留在城内的百姓全部当了大清国的子民,也已经按照满洲的习俗全都剃了发。吴三桂很明白:接下来在与流寇的对敌中,要么投降,也许可以得到一条生路;如果战败,那么他就连关外这条退路都没有了。
临榆县城,只是一个军事要塞,进关的百姓不能在弹丸小城停留,必须穿城而过,在山海关内一二个县境中暂时安顿。这些进关的百姓有些是将领地家属,能够得到较好地照顾;然而那些一般的穷人百姓,无衣无食,加上天气凛冽,苦不堪言。百姓们个个愁眉不展,想着自己抛别家园,抛别祖宗坟地,抛别许多财产,来到这无亲无故的地方,一切困难都不好解决,不免口出怨言。表面上是抱怨朝廷,心里边是抱怨他吴三桂。
这些辽东汉人,似乎对大明朝廷不是特别认可,据当时驻守将领奏报说:“官家遣辽人守城,哀嚎遍地,鞑子令其做内应,悉心备至。”可见这些百姓,心底里究竟偏向哪方面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