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假如自己至深至爱之人落入敌人手里,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侮辱?如果是被一刀斩了,倒也罢了,长痛不如短痛;可偏偏是个弱质女子,倘若会是被敌人轮番凌辱的话,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而忍耐着不能有所行动吗?如果那样的话,他还算个男人吗?”
多尔衮眼中的烦躁渐渐褪去,很快恢复了平静,他默默地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这种卑鄙手段,我不屑于用,那样不是对敌人的侮辱,而是对我自己尊严的侮辱。”
“如果你是那个被要挟之人,肯定会先忍住血气之勇,等到报复的机会来临时,你会冲上去将对方的脖子撕裂,”我说到这里时,定定地盯着他幽深的眸子,他虽然没有开口回答,然而他眼神中一个细微的变化告诉我,他没有否认。我不想再追问这个话题了,于是话音一转,道:“你既然会如此选择,我相信吴三桂也同样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你现在就如站在河边,将一整桶的鱼儿放生,等起身准备走时,却突然发现桶里居然还剩下一尾鱼没有放出去,这样能叫做功德圆满吗?”
多尔衮沉思一阵,然后点头道:“你的意见确实很对,我是应该把吴三桂的那个小妾送回去,只不过,恐怕他会怀疑送回去的只不过是我们兄弟享用过后的残羹,那样对他的羞辱更大。”
“王爷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一般人的想法,女子遭兵祸之流离,多半清白难保;况且…”我隐去了陈圆圆本非处子之身,是否遭辱难以验证,只恐徒受冤枉这一节,“莫非王爷认为还是装作不知道,让十五叔把陈圆圆藏得严实一些,吴三桂就不可能知晓实情了吗?”
“麻烦的就是这一点,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那小妾存在一天,就迟早会泄漏消息出去,你以为盛京里他们大明布置下的探子细作会少得了吗?总有一日会走漏风声,到时候吴三桂定然会将我们恨之入骨。”多尔衮的眉头紧锁着,丝毫没有舒展开来的意思。
我看着他的眼睛中忽然有一抹凌厉之色掠过,虽然只是瞬间的事儿,但依然被我敏锐地感觉到了,“莫非王爷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陈圆圆,毁尸灭迹?这样吴三桂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的爱妾曾经被清军掠走过,只当是死于乱军之中,尸骨无存了呢?”
多尔衮抬头望着窗棂,脸色漠然,没有任何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答道:“没错,只要这样就可以永无后患了。”
我不禁苦笑,虽然之前明明知道等来的会是这样的回答,但却仍然存有一丝幻想。“乱世人不如天平犬,女子的性命更是贱如草芥,由你们男人随意处置,或生或死,只在于你们的一年之间而已。”
他转过头来,缄默不语。我知道他没有办法做到理直气壮的强硬,同时又不喜欢哄骗女人或者作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只能缄默。
我携起了多尔衮的手,“走,我带你去看看她,你再作决定也不迟。”
多尔衮虽然迟疑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并坐在中堂之上,对面的大门敞开开着,我对阿娣吩咐道:“你去把吴夫人请来。”
“是。”阿娣喏了一声,退下了。
由于陈圆圆被我安排在了院子左侧的耳房里歇息,所以只是片刻工夫,她婀娜妙曼的身影便出现在月下的院落中。此时明月初上,遍洒银霜,皎洁恍若白昼。陈圆圆遥遥地看到了正堂上多出一个男人来,显然一愣,但是作为一位优雅蕙质的名妓,她并不会对任何没有恶意的陌生男人感到腼腆和羞怯。她很快恢复了端庄的神色,拎着裙摆,轻移莲步,婷婷袅袅地一步步走上台阶来。月光映着她的脸上,恍如月宫中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跨过高高的门槛,陈圆圆微微垂着头,走到厅中央,然后盈盈施礼,做了一个万福,“圆圆见过王爷,王妃。”
我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多尔衮自从看到陈圆圆的身影之后一直到现在能够清晰地目睹她的容貌时,究竟有什么反应。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如我之前相像的一样,紧紧地盯着陈圆圆连眼睛都转不动了。相反,只是在初始时他略微讶异了一下,但却很快恢复了自然和平静,他的眼神依然是淡泊而沉定的。
还没等我开口,多尔衮已然微微一笑,用尊重和欣赏的目光看了看陈圆圆,然后和蔼地抬了抬手,说道:“吴夫人不必多礼,请落座吧!”
陈圆圆抬起头来看了多尔衮一眼,却见她的目光中似乎有奇异的光芒闪现,但她很快垂下眼帘,不敢再看,只是端端正正地坐下,姿势优美,却丝毫没有做作之感。我心中暗叹:难怪她能迷倒那么多男人,果然确有一番高雅风韵。想到这里,不禁自愧弗如。
“怎么,莫非吴夫人以为满洲的男人就应该是一副粗陋蛮横之相?所以才至于如此意外?”我故意调侃着,以来调节气氛,缓解陈圆圆的紧张。
陈圆圆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本应如此,只是前几日我被掠之时,曾经见到一位身穿白底红边盔甲的年轻王爷,初时着实吃了一惊,还以为他是江南之人,与我想象之中的满人截然不同。现下见到王爷,虽然也略感愕然,却不似先前那般惊讶了。”
多尔衮终于笑出了声,他侧脸来问我:“莫非吴夫人先前已经见过我那十五弟了?看来在女人眼中,他比起我来,竟是更能引得佳人侧目啊!”
我一阵好笑,原来他也有这方面的虚荣心,被绝色美人青眼有加,心底里也照样舒坦不误。我对着陈圆圆,出言调侃道:“哦?那么吴夫人见到我那叔叔时,他可曾出言轻薄?怎么眼下看来,夫人似乎也不至于恨他恨到入骨啊!倘若把他揪到这里来,捆绑住动弹不得,你是冲他锤上几拳,还是狠刺他几刀?”
陈圆圆这下子倒是踌躇起来,接着脸颊渐渐浮现些许胭脂般的色泽,“这…我单薄无力,恐怕就是有心报复泄愤,落到他身上,也如搔痒一般,徒惹人耻笑。”
我明白她的心思,此女虽然是才貌双绝,蕙质兰心,然而要说是刚烈贞节,恐怕就过于强求了。她先后被人像货物一样买来送去,后来又沦落于刘宗敏之手,也未见其护贞而死,可见在她心里,早已向一波三折的命运屈服了。所以说即便落在多铎手里,也只能默默忍受了,不至于自寻短见的,这也是她与李香君,柳如是的区别。
“好了好了,不要故意促狭了,”多尔衮先是制止了我的玩笑继续下去,然后神色霁和地对陈圆圆说道:“我那十五弟并不知道夫人的身份,所以才酿成了这场误会,如今幸好能够及时觉察出来,希望现在就把夫人送回去还来得及。夫人尽可以宽心,我一会儿就派人护送你连夜返回,去宁远与吴总兵夫妻团聚,如何?”
陈圆圆顿时大喜过望,显然之前她对我的承诺仍然半信半疑,不能完全置信,我这个妇道人家能够左右一个男人的想法,而眼下多尔衮亲口的保证终于让她彻底放心,连忙敛袂施礼,“多谢王爷和王妃的好意,圆圆感激不尽!”
“还有一点,夫人不必担忧:我不会让手下们大张旗鼓地送夫人还与吴总兵,借此卖弄人情的。为了夫人的名誉和吴总兵的信任着想,他们不会透露任何行藏的,我会特别做好安排,让吴总兵认为你是流落之后被农妇所救,从而不另做怀疑的。”多尔衮补充道。
“这…王爷思虑如此周全,圆圆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才好了。”陈圆圆的情绪有些激动,显然她没能想到多尔衮会和善宽容到这个地步,这让她着实欣喜不已,难以言谢。
直到陈圆圆临走之前,仍然数次回首,用饱含感激的目光望了我们数次,不过我注意到的是,最后一次回眸之时,她看的是多尔衮,而且眼神中微微泛出一丝复杂和异样的色彩,不仔细观察,还真不会留意到。
多尔衮将注意力收回,然后提醒我道:“你怎么倒好似个男人,盯着人家颇有姿色的妇人,眼神就像粘住了一般,这么半天都收不回来?”
我这才注意院落里早已空空如也,而我却仍然在愣神,也难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同性之间虽然不至于产生爱慕,但是欣赏总归会有的。本来想瞧多尔衮的笑话,反而被他当成了笑料,我不禁尴尬不已,嘴巴上依然强硬:“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陈圆圆无怪是名动秦淮之美媛,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我怎么能不格外多看上几眼?还说我呢,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吴三桂能有这样的绝色佳人为伴,你敢说不曾有半点艳慕之心?亏你还装做柳下惠一般的模样。”
“呵呵呵,柳下惠?你还真想得出,难道我像多铎一样用轻薄之态盯着陈圆圆看个目不转瞬,你才更满意?”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是什么心思啊?柳下惠如果不是在数九寒冬遇到那沦落女子的话,岂能坐怀不乱?你如果旁边没有坐着一位‘虎视眈眈’的妻子,岂能镇定如素?当年纣王,有苏氏贡来的妖媚之妃妲己,竟然在刀斧之下,鬓发妆容不整之时尚且迷惑得刽子手不忍下斧;你又不是年过八旬的老翁姜尚,当然也会怜香惜玉,网开一面了,莫不记得之前说要剪除祸患的人是谁了?”
多尔衮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算你伶牙俐齿,我甘拜下风还不行吗?其实这样也不错,毕竟若是直接将她灭口,吴三桂找寻不到,必然以为爱妾死于乱军之中,那样一来定然更加仇视我朝,以后再行招降恐怕殊为不易啊!”
“现在人是放走了,可过几天十五叔回来,如何向他交待?”我问到这里,顿了顿,话锋一转道:“算了,到时候你就推说是并不知情,我向十五叔承认,是我自己心肠一软,私下底把陈圆圆给悄悄地放了就是。”
多尔衮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摇头道:“熙贞,你就不要把这件事揽在身上了,多铎这样胡来,毕竟传出去影响不好,于己于人都会有所妨碍;要是任凭他继续肆无忌惮下去,等到他什么时候再把事情闹大了,就没有这么容易收场了。所以我这次要严厉地训诫他一番,免得他再心存侥幸!”
“这倒也是,只希望十五叔以后能够有所收敛才好。”我赞同道。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开阔平整的官道上步伐整肃地行进着,即使是阴雨霏霏,淋湿甲胄,令人不太舒服,但满载而归的喜悦还是足够抵消这些不完美的感觉。
多铎率领着镶白旗的军队行在队伍的中间,遥遥望去,盛京城墙的轮廓已经在雾蒙蒙的阴沉天色中隐约可见了,他正准备策马加速行进,赶在队伍前面与这次出征的主帅济尔哈朗一道并辔行路,保持进城时的威仪。忽然看见几名侍卫服色的人从前面催马挥鞭赶来,多铎心想:莫非是我那辅政王哥哥要亲自到城门外迎接大军凯旋?于是勒住了马缰。
果不其然,几名侍卫到了多铎面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打了个千儿,禀报道:“禀王爷,辅政睿亲王已经亲率众文武臣工于大清门外迎接,请王爷提前预备妥当!”
“嗯,知道了。”多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时候他注意到这几个侍卫其中,有一个是他手下的亲兵,多铎忽然记起什么,冲他招了招手,那亲兵立即赶到近前来,“主子有何吩咐?”
“我问你,在中后所城破之后掠得的那个美貌妇人,现在安排得如何了?她没有寻什么短见或者有什么闪失吧?”多铎略略俯身,低声问道。
第八节神秘礼物
“回主子的话,奴才们本来已经将那妇人送入您的那间别院,刚刚安排妥当,可以万万没想到偏巧…偏巧被睿亲王的大福晋路过瞧了个正着,结果就…”那侍卫显然自知办砸了差事,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肯定是王爷的大发雷霆,所以说话也不连贯了,支支吾吾道。
见到侍卫言辞闪烁,多铎顿时心生不妙之感,立即追问道:“结果怎么了?快点说!”
“结果就被大福晋强行带走了,当时她手下有十多个正白旗的侍卫,奴才等只有五六个人,实在阻拦不住,况且奴才等也万万不敢公然造次,抵触大福晋的意思。后来那妇人就再也没有被送回来过,甚至连一点踪影和风声都没有,恐怕已经…”侍卫硬着头皮回答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偷眼瞧着豫亲王的反应。
多铎听着听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僵了片刻,方才冷着脸一声不吭地坐直了身子,紧紧地握着粗糙的马缰,他的眼中怒火愈盛…
眼见着快要抵达皇城的正门大清门了,济尔哈朗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回头了,却依然不见此次出征的副帅多铎的半点影子。他正准备减缓一下行进的速度,等等刚才派遣到后队去打探多铎此时动向的亲兵打马赶来禀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净鞭响过,二十门分列两侧的礼炮开始一齐轰鸣,是以彰显凯旋大军的威武之风;炮声刚毕,硫磺味还没有来得及散去,一阵海螺吹鸣的乐调响起,隆重而雄壮。济尔哈朗抬眼遥遥望去,只见文武百官早已朝服端正,顶戴鲜亮,分成左右两班,肃立于大清门两侧;黄白红蓝共八色腾龙旗帜在雨后凉爽的微风中拂动着,一切都是那样的庄严肃穆。
济尔哈朗连忙挂鞭下马,快步走向前去,同时旁边一名亲兵双手托着兵符印信和弓弩这些象征“奉命大将军”的物事[清朝初期“总督”,“大将军”等职务和头衔都是临时的,办完差事或者战役结束,回朝述职时是要一并上缴的]。在出迎百官让出的夹道中,他一步步走向大清门前,将近之时,早已站在最中央的多尔衮举步迎上前来,朗声道:“郑亲王此番连战皆捷,掠获无数,可谓是劳苦功高啊!本王奉皇上之命,特地前来大清门外为郑亲王及手下立功将士接风洗尘!”
济尔哈朗连忙拱手施礼,谦恭道:“臣甲胄在身,不便行礼,望睿亲王见谅;待会儿大殿之上去除征衣,必先叩拜以谢皇恩!”
接着一挥手,亲兵立即将兵符印信高举过头顶,郑重其事地奉上。多尔衮神情庄重地亲手接过,然后才交与旁边的侍卫收走。他伸手向济尔哈朗虚扶一下,方才微笑道:“郑亲王,你此番出征鞍马劳顿,我已经令人在大政殿内摆下盛宴,等一会儿觐见圣上,受完封赏之后,好好地为你和立功将领们犒劳一番,想必欢洽非凡啊!”
济尔哈朗这才抬头近距离地看清了多尔衮此时的外表,顿时心中愕然:只见他一身青石色的四团龙补朝服已经淋了个透湿,红珊瑚顶的凉帽沿上仍然陆续有水珠滴落,朝冠上的红缨悉数被雨水浸湿,可见多尔衮已然站在雨幕中淋了许久了。
按理一般文武百官确实应该物遮无拦地在外面淋雨,但多尔衮是辅政王的特殊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者此次是奉皇上之命前来迎接凯旋大军,确实可以在大清门外张黄罗伞盖用来显示威严,同时借此避雨的,可是多尔衮却并没有这么做,低调至此,究竟为何?济尔哈朗心底里不禁怀疑。
“咦,怎么不见豫亲王与你一道同来?”多尔衮朝前方望了望,眼中略带疑惑之色。
济尔哈朗一阵窃喜:这多铎不管在后面究竟搞些什么名堂,此时仍然没有出现受迎,起码也可以问个不清不重的罪名;况且又有这么多王公大臣们出来迎接,他多铎胆敢如此怠慢托大,必然引起众人的不满和忿然,这是济尔哈朗所喜闻乐见的。即便暗地里偷笑,他表面上仍然一脸无辜之色,先是回头张望一下,然后推了个干干净净:“我也不知道豫亲王为何没有一道赶上,先前已经特地着人快马赶回后队询问,不知道为何现在仍然不见踪影。”
本来咳嗽一声都不闻的众多王公中间,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多尔衮显然有些尴尬,毕竟这是自己的弟弟,不论什么缘由,这么重要的仪式居然千呼万唤仍然姗姗来迟,怎么着也是个轻慢无礼的罪名,无疑是给多尔衮自己一个难题。想到这里,他的神色不禁阴郁起来,过了片刻,多尔衮冷冷道:“先不等他了,还是朝见皇上要紧,待会儿等豫亲王赶到了,叫他直接到庭前请罪去!”
觐见皇上,完全是走了个形势过场,却又不得不煞有介事,诚惶诚恐。六岁的小皇帝端端正正地坐在宽大的龙椅中央,挺直腰板一直等到司礼官将封赏诏书宣读完毕,方才似模似样地将多尔衮先前教给他的几句背得熟练的套话说了一遍,这才在山呼万岁声中由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走了。
由于之前令济尔哈朗搬取吴三桂家小的谕令已经明发全朝知晓,而偏偏此番他在中后所的全城内外几乎是犁地三尺,地毯似搜查,也仍然避免不了一无所获的结果。所以济尔哈朗只得早早地拟好了自请处分的折子,上交朝廷,其实就是交多尔衮批示。由于大清对于军事将领的赏罚制度一向严明无比,功则重赏,过则重罚,这样一来,多尔衮摆出了公正处理的姿态,给济尔哈朗来了个功过相抵,所以不赏不罚。虽然这是一个早已预料的郁闷结果,但是比起之前济尔哈朗自己估计的多尔衮是故意令他上前线去当炮灰的结局要好得多了。
眼见时间一点一点了过去,众臣工纷纷入席,大筵即将开始,却仍然没有多铎的半点影子。这显然有点过分了,大家一面交头接耳地议论和猜测着,一面偷眼看上首上多尔衮的反应和表情,果不其然,阴沉如殿外灰蒙蒙的天色。
这时阿济格首先坐不住了,毕竟眼下这种气氛和情形继续发展下去,对他们兄弟着实不利,于是他欠起身来问道:“等了这许久也不见豫亲王来此,莫非是半途上出了什么变故,所以才耽误了?还是我出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多尔衮正要点头,敞开的殿门口突然出现一名步履匆匆的镶白旗侍卫,只见他踏入殿门,来到地中央跪地行礼,然后禀报道:“禀辅政王,各位王爷,大人:适才雨后路滑,豫亲王所乘之马不慎失蹄滑倒,王爷猝不及防被掀将下来,磕伤了膝盖,暂时难以行走。由于担心御前失仪,所以不敢前来觐见,特地派奴才赶来,代王爷先向各位王爷们请罪!”
先是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紧接着就“哄”地一声嘈杂不已地议论起来,一时间大殿之内人声鼎沸,直到多尔衮微微蹙着眉头,摆了摆手,大家方才闭住了嘴巴,众目睽睽地盯着多尔衮,看看他究竟如此应对这个未免有些离谱的“突发事件”。
多尔衮看了看下面的众多王公大臣们,然后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调回答道:“嗯,知道了。”接着转头向阿济格,吩咐道:“麻烦武英郡王这就亲自前往豫亲王府上去探望一下,好言抚慰,以免显得朝廷怠慢了凯旋得胜的立功臣子。”
“喳。”阿济格应下后,起身退席,再次望了一眼弟弟,然后出殿了。
济尔哈朗这时一脸关心的模样,“早上出发前豫亲王还好好的,真是不走运啊,要不然怎么一转眼功夫就跌伤了呢?不知道伤势如何,等筵席过后,我等还是去他府上探望探望为好。”
他这明面上为多铎担忧,实际上却是话里有话,弦外之音是在怀疑多铎是故意编造借口,伪装受伤,不来参加宴会和之前的仪式。倘若属实,这后果可不是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于是大臣们再度猜测议论起来。
多尔衮并没有直接回答济尔哈朗的话,而是盯着下面的报讯侍卫问道:“豫亲王还有什么交待过你的吗?”
“回王爷的话,豫亲王有礼物送与各位王爷,现已经送于殿外,豫亲王特地吩咐,一定要直接交与各位王爷验收。”
哦?那就送进来吧!”多尔衮吩咐道。
不一会儿工夫,众多亲兵们将十口看起来沉甸甸的大箱子抗抬进来,放置在大殿中央,然后齐齐整整地退了出去。席间的众人们纷纷探头打量着那十口颇为神秘的大箱子,在琢磨着里面究竟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要当庭送与各位王爷鉴赏。
在多尔衮询问的目光下,侍卫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豫亲王此次征伐,于三城之中获得许多妇女,其中特别挑选才貌双全的绝色妇人共十五名,献与皇上与几位王爷。其中献与皇上五名,正准备隔日送入后宫去;其余十名,分别献与几位王爷:辅政睿亲王分得四名,礼亲王分得三名,武英郡王,颖郡王,饶余郡王各分得一名。特意献于筵前,供各位王爷鉴赏玩乐。”
多尔衮阴郁冷漠的脸色并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反而眉头更深地皱了起来,显然他对于多铎如此荒唐的行为和冒犯大殿之上威严的做法十分不满,但是又不便当庭责怪,只见他转向济尔哈朗征询道:“以我的意思,还是不要打开为好。毕竟这里是殿堂之上,若是如此大肆浸淫女色,恐怕对朝廷威严有所妨碍。郑亲王,你看呢?”
“呃,”济尔哈朗摇了摇头,反对道:“咱们岂能拂逆了豫亲王的一片好意呢?既然他如此热心,咱们就鉴赏一下也无妨,只要不在这里狎女淫乐,总归没有什么坏了规矩的。我看还是打开来,也好让大家都见识见识吧!”
多尔衮突然心底里升出一种直觉,感到事情没这么简单,隐隐觉得这会不会又是多铎的一个鬼把戏,故意耍弄他的。六七年前这个一向行事荒诞出格的十五弟征伐山西回来,郑重其事地向皇太极献上贡品,据说是两匹稀世良驹,结果牵到跟前来一看,皇太极的脸顿时变成猪肝色,原来那两匹马居然一匹瞎眼,一匹瘸腿!这样恶作剧的结果是被皇太极痛斥一顿,下旨剥夺了三个牛录,罚银五千两,才勉强了事。
按理多铎这次应该不会再闹出什么意外事故来了吧?但是他不肯前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尔衮只消闭着眼睛就能猜出来多铎这次“受伤”肯定是说谎,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不早不晚,偏偏发生在这么个重要的时候,显然有些不太合理。
然而大殿中的气氛却不容他所掌控,因为这种方式的献礼实在令大家兴趣盎然,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美女。各种丑态一一呈现:满人们大大咧咧,肆无忌惮地用色迷迷地眼光盯着十口大箱子看;汉臣们则一个个装出一副谨受圣贤教诲,礼仪法度的模样,做柳下惠状,其实正悄悄地偷眼打量着箱子。不一会儿,有人挑了头,大家纷纷要求现在就打开箱子看个究竟,一时间“群情汹涌”。
这时久未出声的岳托拱了拱手,道:“以我之见,这些箱子还是不要现在就打开。毕竟这些女人是豫亲王送与各位王爷们的礼物,是私人馈赠,我们这些无关的外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替王爷们察看这些礼物呢?何况又是女人。我看哪,还是暂且抬到旁边的配殿里去安置,等一会儿筵席散了,各位再去察看鉴赏不迟。”
总算是有一个头脑清楚的人给送台阶下了,多尔衮略带赞赏地看了岳托一眼,然后颔首道:“嗯,这个建议不错,也避免了影响朝堂威严,我看就照办吧!先抬走,我和几位王爷待会儿再去看也不迟。”
“唉!”多尔衮话音刚落,阶下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叹息和惋惜之声,大家不免为没能饱饱这个眼福而唉声叹气。倒也不是说这些贵族高官们没有见过什么美女,而是这种送来的方式实在很能吸引人的关注,大家都在琢磨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才如此遮遮掩掩的,由是对于多尔衮的安排心存不满。
酒过三巡,终归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撺掇,几位王公贝勒们纷纷向多尔衮投以征询的目光.无奈之下,多尔衮只得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同济尔哈朗,代善,阿达礼,阿巴泰,还有几位贝勒一道进入配殿,在十口大箱子前站定后,吩咐侍卫们将箱盖启开。
“千呼万唤始出来,又抱琵琶半遮面”,这一帮满洲贵族们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里面出现的风光却着实可以让人或口吐白沫,或当场晕厥:
只见这十个陆陆续续露出庐山真面目的“绝色佳人”们,几乎个个年纪都在三十岁之上,而且老的老,丑的丑,麻的麻,要么粗糙如农妇,要么丑陋如东施转世,无盐复生。众王公们强忍着巨大的打击,一个个看下去,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却是矮胖如水桶,一脸疙瘩,肤色黝黑…
第九节风波再起
在如此这般的“绝代佳人”面前,平素阅尽春色的王公贝勒们无一例外地目瞪口呆,一时半刻间竟然说不出话来,直到一贯大大咧咧的阿巴泰最先醒悟过来,“呸!”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骂道:“这他娘的叫哪门子‘才貌双全’?还什么‘绝色美女’呢,我家里的干杂役的老妈子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比她们强了不知多少,这豫亲王究竟搞什么鬼?睿亲王,你也该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个弟弟了,再这么胡来,动不动就耍弄我们可不行。”
话音刚落,年纪最轻的阿达礼终于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其余几位叔伯们也跟着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
多尔衮可半点也笑不出来,因为这次闯祸的是他弟弟,所以他就成了脱不了干系的当局者,怎么可能这么轻松?起初看到这些时,他顿时脸色铁青,尴尬非常;等到大家笑过,他方才稍微缓和了些情绪,道:“既然豫亲王认为这些个女人都是天姿绝色,那么就全部送回去叫他自己享用好了,咱们可是消受不起!”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尽管谁都知道,多尔衮这样调侃,是为了给他们暂时消消气,毕竟这样过分的恶作剧实在不那么厚道,甚至有故意羞辱作弄众人的意思。但是碍于多铎是多尔衮的弟弟,眼下毕竟谁也不好轻易得罪这位手握大权的辅政王。
济尔哈朗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严肃道:“豫亲王这次的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点吧?幸好这里只有我们几个,最多不去计较了事;可是如果按照先前他的安排,就当着所有文武大臣们的面打开这些箱子,看到这般风景,岂不是丢尽了咱们皇家的颜面?尤其被那些汉臣们看在眼里,指不定要怎么笑话编排咱们呢,那样还了得?我看今天这事儿,睿亲王总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郑亲王说得没错,这豫亲王一贯嬉谬无度,行事出格,这一次更是恃功而骄,藐视朝廷,公然羞辱我等亲贵王公,岂能以‘玩笑’二字可以轻易带过的?倘若不加以警戒,只恐日后更是变本加厉啊!”代善显然也是上了年纪没有幽默感,对于多铎这种开得过了头的玩笑很是在意,于是也跟颔首赞同济尔哈朗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