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眼前曾经青梅竹马,梦寐以求的情人终于背过身去,开始伸手解后颈上的系带时,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妻子在凤凰楼上向他投来的目光,尽管距离是那么远,远到他根本无法看清,但是熙贞的目光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令他莫名地感应到其中所包含的东西,是悲伤,遗憾,还是爱之深痛之切的无奈?
“那么多年前的往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许多该忘记的事情,是时候也该忘记了,”多尔衮面对大玉儿的背影,用冷硬的语调缓缓地说道:“你虽然是我此生中第一个女人,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希望你能够明白,告辞了!”
话音一落,多尔衮立即转身而去。当他的手刚刚掀起帘子时,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用蒙古语唱出来的歌声,悠扬而美妙,恍如将人带到了那广阔的草原,仿佛闻到了马奶酒的浓香。羊群如同碧海中流动的云彩,马群好似绿浪中奔腾的浪花,乳白色的蒙古包群像是撒落在绿色翡翠盘里的珍珠。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美丽的少女骑着马,打马如飞。她扬着骄傲的头颅,银色的头饰在风中铃铃作响——太阳刚刚升起,九曲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匹黑骏马在后面追赶,她笑啊笑啊,回头望一眼那马上的少年…
“青翠的松树,是那太阳的光彩;美丽的荷花儿,是那湖水的光彩嗬;性情温柔的乌云珊丹姑娘哟,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苍劲的檀香树,是那月亮的光彩;盛开的莲花儿,是那湖中的光彩嗬~~俊俏美丽的乌云珊丹姑娘哟~~是那恋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俊俏美丽的乌云珊丹姑娘哟~~是那恋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哟~~”
多尔衮不由自主地站定了,他久久地伫立在帘前,虽然没有回头,但仍然没有将玉儿的歌声遗漏半分,茫茫中,自己似乎回到了十九年前的科尔沁草原,看到蒙古包的宝石光彩,在深蓝天空映衬下,草原的月光越发显得皎洁,那个脸盘圆圆,身量未足的少女,曾经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向他暗暗地递送过秋水般的涟漪;也曾经在月下的敖包前,用同样的歌声向他表达了草原女儿豪放无羁,胆大火热的爱意:
“多尔衮,明天你就要带我妹妹会辽东去了,她真是命好,我真的很羡慕她,很嫉妒她啊!不知道我阿爸为什么要提前把小玉儿嫁给你,而单单留着我这个姐姐要嫁给谁呢?”
“我有那么多哥哥,又有多铎和费扬古两个年幼的弟弟,不知道桑塞贝勒会把你嫁给谁,总之,玉儿,也许你永远不是我的人了。”
英明汗嫡出的两位阿哥共同的婚礼隆重而热闹,终于到夜深人静,篝火的灰烬彻底冷却的时候,阿济格在自己的大帐中搂着漂亮的新娘正睡得甜蜜,而他的十四弟,那个十二岁的新郎,刚刚从新婚的帐篷里悄悄地走出来。他还记得和这个叫大玉儿的姑娘的约定,于是策马赶了五六里的夜路,终于与姑娘相会,在月下依依惜别,临别时,大玉儿的泪水打湿了他身上红色的吉服。
自己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坚强,情绪也不可避免地宣泄着,他拥着只比自己小一岁的玉儿,两人的身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直到一起滑落在茂密的草地上,泪水不知道怎么沾入嘴巴里的,咸咸的,格外苦涩。
“多尔衮,我真的不想和你分离,我去请求我阿爸,让他允许我嫁与你,哪怕做你的妾也行,只要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就行!”
“没有用的,也许桑塞贝勒故意想留着你,想把你嫁给他认为最有可能继承大金汗位的人,而不是一个年纪幼小,没有任何战功和威信的小贝勒。不过你等着,玉儿,我会回来娶你的!我会尽全力向我父汗恳求的,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你记住了吗?”
然而,他的诺言没能兑现,她也在一年的等待之后嫁给了他的八哥,那个年长她二十一岁的四贝勒皇太极,从此两人算是彻底断了缘分。然而食言的愧疚和那懵懵懂懂中曾经认为只是年幼小儿女之间的情愫,却只不过是暂时地掩藏在了他内心的深处,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没有逐渐淡忘,而是在长久的压抑下愈发强烈。
…
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纯真爽朗,一腔热忱的玉儿了,他可以原谅她试图谋害自己的妻子,还有当时尚在母腹中一双儿女的性命这等阴毒之举吗?还有今天,她居然为了权势可以连感情都利用,连不懂事的孩子都利用,自己怎么可以继续装作懵然不觉,熟视无睹?
短暂的回忆结束了,多尔衮是一个终究可以压制住内心的男人,很快理智战胜了感性,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玉儿,我知道我曾经有负于你,不过今天我已经偿还了,以后你我概不相欠,各自走各自的路,希望你能够清楚,也能够牢记在心!”
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十节枉凝眉
自从中午从皇城回来,我就直接躺在炕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被子,一句话也不说,身体一动不动,就那么愣愣地盯着床帏顶上的丝绸看,也不知道究竟这么仰躺了几个时辰。
“小姐,小姐!您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喝口茶也行啊!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生病的。”由于我之前吩咐过谁都不准进来,所以阿娣只得小心翼翼地在门帘外面呼唤着,声音中透着焦急,显然外面已经隐隐约约传了一些风言***,或者一些关于皇城内争斗的风声,或多或少地被局外人看出了某些迹象,所以她很是担心我会不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将脸转向窗口,这个寒冷的冬日根本见不到太阳露脸,阴沉沉地隔着一层厚厚的窗纸,室内显得更加阴暗,正如我此时的心情,没有一点阳光的影子,寒冷而阴郁。
“现在是几时了?外面的雪停了没有?”
“已经快到申时了,雪已经停了。”阿娣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不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小姐,王爷已经回府了,现在正在他那边的书房里,奴婢看…看王爷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小姐要不要过去…”
我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终于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没有当上皇帝当然心情不好,活该,这是他自作自受!我上竿子去找他干吗?”
“小姐,您刚才吩咐奴婢什么?”阿娣不解地问道。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翻身坐起,拥着被子沉思了片刻,终于有了动作,开始穿衣着履,然后下地掀起帘子,正好迎面对上了端着一托盘茶点的阿娣,“你先下去吧!我去王爷那边看看,你就不用跟着了。”
“是,奴婢告退了。”阿娣喏了一声后,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吱呀”一声,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缓步走到暖阁的门口,伸手掀起了湖绸的帘子,只见里面早已燃起了灯烛,微微摇曳着,烛影忽明忽暗地照在灯下那人毫无表情的脸上,寂静而莫测。多尔衮正仰面躺在一张宽大的紫檀躺椅上,腾龙云纹的马蹄袖一丝不苟地翻起,下面露出的手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修长手指间,捏着一串素色东珠攒红珊瑚佛像的朝珠,似乎已经保持这个静止的姿势很久了。
天气暖些的时候,他喜欢负手站在窗下思考,或者来回踱着步子;但是到了入九的寒冬时节,他就尽量减少这样的思考方式,更多时候就是像现在一样静静地仰躺在椅子上,眼睛望着窗棂或者房梁久久地沉思着,因为他的两腿膝盖早年曾在戎马倥偬中受过风寒侵蚀,只要一到阴天下雨或者数九寒冬时,就经常旧疾发作,酸痛不已,不能长久站立。他的这些生活的细节和各种习惯癖性,我了如指掌。
多尔衮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到是我,显然一愣,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踌躇着没能开口。我避开了他的目光,走到墙角边搬起一只盛满通红木炭的火盆,然后走到多尔衮面前俯下身,将火盆平平稳稳地摆在他的椅脚下,然后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熙贞,想不到你会主动过来看我,还记得放这个火盆,我…”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说到一半似乎有点艰难,顿了一会儿,他用幽深的眼睛看着我,里面不知道究竟掺杂了多少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的疑问的,你一定有很多不解的地方,所以你才会来,就是想寻求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是不是?”
我的目光转移到多尔衮手中的那串朝珠上,它静静地在烛光下闪耀着柔和的光彩,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贵重身份,因为这个式样的朝珠,只有大清国的君主在正式朝会时才可以用,此时多尔衮久久地捏着它,心里究竟转过多少个复杂的念头和百味俱全的感慨?
“你是在为你的命运而悲哀,还是在对你远在天上的父汗愧疚忏悔?当年英明汗独把这件天子之物亲手赏赐与你,你还记得他当时殷切的眼神和嘱咐的话语吗?”我的言语中隐隐透着些许忿然,我不想继续伪装下去了,长久的压抑让我很累。
多尔衮捏着朝珠的手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他沉默良久,方才黯然地回答道:“我悲哀的不是我的命运,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知道,这全部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老天。”
他没有对女人说谎的习惯,所以在我面前,他的回答很是坦率,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我恨恨地看着他眼睛,突然情绪有些难以控制:“既然你知道这不是命运,你多尔衮也绝不是听天由命,不知抗争的人,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却主动地低头退出了呢?这不是你的行事之风啊!就算你碍于形势,一心念着大清稳定,可是当我派兵包围崇政殿时,你只要稍一拖延表态,等不了多时,两黄旗一除,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就是你的了,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会怀疑吗?当你出来喝止之前,有没有想到你父汗也许此时正在天上看着你?”
我昨天晚上在烛下特地着重建议过立十一阿哥最为合适,当时多尔衮也点头了,可是当我在凤凰楼上居然听到了新君是福临的消息,当时的感觉无疑是五雷轰顶,又或者说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全身都凉透了,但是碍于庄妃的关系,我没有直接向多尔衮诘问这个问题,而是缓缓地继续说道:“你现在是在后悔吗?是不是晚了点?”
曾经很讨厌唠叨个不停,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的深闺怨妇,但是我此时也禁不住沾染了这个习气,来这里之前也真的想冲着他大发一番脾气,把所有想说的话统统倾泻出来,这样才能得到些许的轻松。可是当我真正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张失神的脸和幽深的眸子时,却突然失去了这个念头,和彻底与他摊牌的勇气。
多尔衮默然不语,是无言以对,还是根本不准备辩解?我叹息一声,沉声道:“你真的没有话对我说?那好,看来你也很累了,早点歇息吧,我这就告退了。”
我刚刚转过身,就定住了,因为身后传来了一句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的话,那声音空旷得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的:“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吧!”
我背对着多尔衮,既不愿意看到他此时的眼神,也不愿意他也看到我此时的神情,我现在已经掩饰不住,一脸的苦笑,哀伤而悲戚。许久,方才淡淡地回答道:“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我是你的妻子,休戚与共,全心襄助是我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以后也是…你真正对不起的,却是你自己。”
“我自己?”多尔衮的声音中断了一阵,然后继续道:“也许是吧,看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近在咫尺,却最终收回了拿回它的念头,还不是对自己也有亏负?看来我确实是鬼迷心窍了。”
“你不觉得你其实很傻,而且不是一般的傻吗?什么时候你心里才能装下你自己,多为自己着想一下呢?你就这么真心真意地对别人付出着,就算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报,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有‘以德报怨’,相反就自然会有‘恩将仇报’,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吗?还是根本不愿意去想?”
背后又是一阵沉寂,过后他声调平淡地说道:“这个我明白,也从来不幻想着所有人都以诚意待我,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总之我先将以前欠下别人的债还清了,心里也稍稍地平静了一些。”
我隐隐地猜测出了多尔衮这个所还之债是什么,但我即使心里一清二楚,也绝不能将这些念头全部表露出来,因为,现在不是时候,我的顾虑仍是太多,太重。
“但你知道吗?人情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又或者,就像那荷塘的莲藕,即使断了,丝络仍然千丝万连,千纠万缠,怎么也无法彻底撇清理顺;就算你今天还了这个人的,也许就同时欠下另外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愿望满足了,就必然有另外一个人受到伤害。如此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永无尽时,难道你情愿一辈子的情感都沉沦在这潭深不见底的淤泥之中,只会越陷越深,再也无法上岸吗?”
“也许这就是我最大的弱点吧?可惜我直到今日,方才真正发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晚了,再没有上岸之日了呢?”身后一阵清脆的珠链碰撞桌几之声,接着多尔衮站起身来,从后面伸过双臂来,将我轻轻地拥在了怀里,“熙贞…”接着似乎欲言又止,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那种安全而又踏实的感觉又回来了,在他宽阔的胸膛前和有力的臂弯里,我一向都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然而此时,我的心头却蓦然一阵酸楚,强烈到几乎颤抖,难以自持。
“我知道你现在很累,就不要再说了,”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叠在他的手上,感觉很是冰冷,我禁不住用力地捏握着他的手,试图把自己手上的温度全部传给他,好让他起码在身体上不再感觉冰冷了。
“多尔衮,”这是我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而不再是平常客气而恭敬的“王爷”,“我不需要你如何承诺,说什么‘永远’,那些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及,只会让你背上更沉重的包袱。我现在不求别的,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沉思一下,今后再面临取舍选择时,能够做到真正的无悔无愧,不要再亏负自己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可以吗?”
说到这里,我哽咽住了,眼眶中早已聚积的盈盈泪水在瞬间冲破堤坝,一串串晶莹的珠子滑落而下,摔碎在我们俩紧握的手上,现在它们正牢牢地交叉纠葛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滚烫的泪水洒落其上,这种炙热是两个人同时感觉到的,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寂寥。
多尔衮将下颌搁在我单薄的肩膀上,一呼一吸之间的温热,我脸庞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是自己的泪水仍然难以抑制地继续涌出,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强自按捺着,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好,我答应你,以后学精明点,多自私一些,是不是啊?”多尔衮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试图缓和我的伤心,然而我知道他此时内心的痛楚绝对不会比我少半分,也许命运确实在作弄他,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将刚刚开始愈合的创口上层层密布的血痂揭开,却又悄无声息,让人无法听到那破裂的微响;也许,只有万籁俱静的夜晚,才是他独自给自己疗伤的时候。我现在终于读懂了他即使在熟睡时,本来光洁的额头上却隐隐浮现的那条皱痕里所隐藏的秘密。
我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我所有给自己内心添加的防线最终将会彻底崩溃,即使我曾经认为它已经很坚固了,然后事实却无情地嘲弄了我。
“希望你能够遵守你的承诺,以后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只要你愉快了,我也就开心了——你今天很累了,你早点歇息吧,我走了。”说完之后,我松开多尔衮的手臂,缓步离开了,一直没有回头,因为我始终在逃避,逃避他的眼神,害怕看到他此时的伤痛;还有,一个男人吝啬的眼泪,即使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在他眼中隐藏着,坚持着不肯流出。
在关上房门之后,我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空,忽然一愣,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缕宝贵的阳光竟然悄悄地透过厚厚的乌云照射出来,尽管这光芒是微弱的,然而足以让我感慨万分了,一个声音隐隐在心中默念着: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爱情何尝不是女人们的战场?在这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全身而退的呢?”
第四十一节智者千虑
1643年的初春姗姗来迟,新皇的年号拟定为顺治,登基大典的日子也定在了正月初一,现在算算只有三天了。由于这个年尾突然遭遇国丧,按礼制要军民服缟,不得婚嫁行乐,不得庆祝节日,所以本来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除夕旧岁,辞旧迎新,只能在一片白茫茫的气氛中安安静静地度过了。
然而这个时候,无论直接参与或者间接参与了九五之争的满洲贵族和八旗大臣们,却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却是凶险异常的暗流在涌动,一个个密议在东窗下进行,一条条谋划也在闪烁的眼光中逐渐出炉,但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政治敌人此时究竟准备了些什么,只能靠自己的未雨绸缪而预先提防。政治上的角力,往往是见不得光的阴谋。
这天正午,我从后院出来,正准备出门,却远远望见王府的正门大开,两个人在侍卫的簇拥下刚刚翻身上马,我定睛一看:这不是硕托和阿达礼两叔侄吗?他们刚才来找过多尔衮了?
这几天的确属于敏感时期,王公大臣之间的串联,很容易引起外人的怀疑,尤其多尔衮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位和硕亲王了,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政王,必然被多少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在这种稍有不慎就徒惹是非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必须格外谨慎。所以多尔衮这几日来一直闭门谢客,除了与范文程商议筹备登基大典外,几乎不见任何王公大臣。可是今天,硕托和阿达礼一大早跑过来究竟是有什么大事要与多尔衮相商?
忽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史书上的细节,那个崇政殿之争后的第一场权利斗争,结果血腥而残酷,不会眼下就是那个前序吧?思及此处我的心陡然一惊,急忙加快脚步一阵疾行,赶到大门口时刚好来得及叫住已经准备策马离去的硕托两叔侄:“两位且慢行!”
两人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是我,虽然有些讶异,不过仍然一脸恭敬的笑意,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毕竟是他们的长辈,于是他们赶忙挂鞭下马,硕托开口问道:“不知大福晋为何叫住我俩?莫非辅政王还有话托您代传?”
我不知道多尔衮究竟刚才和他们说过什么,或者是压根什么都没说,于是只得避实就虚,于是略带一丝诚挚的感激说道:“两位一直为我家王爷前后奔走,不遗余力,可谓劳苦功高,王爷方才忽然记起自己失礼,想请二位先留下来小酌一番,以示感激,所以才匆忙令我前来追赶,幸好还来得及。”
“叔王太客气见外了吧?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何足挂齿,何必还劳烦婶婶出来追拦呢?谢过叔王美意了,毕竟大事要紧,我们这就去了!”硕托说罢拱手告别,正准备重新上马,我心中一急,因为如果任凭他们离去,以后惹来的麻烦就大了。于是我连忙拉来多尔衮这面大旗做虎皮,又编造出一个借口:
“哦,对了,我差点忘记,王爷说还有事情遗漏了,想再和你们详细商议一番,好拿拿主意,所以两位还是赶快随我进去吧!”
硕托和阿达礼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应道:“那好,既然盛情难却,我等就客随主便了!”
我一路引领他们来到王府前院的客室,一面招呼两人安坐等候,一面令侍女们布置杯盏,去厨间找厨子准备酒菜,这时阿克苏正好从外面进来,我对他吩咐道:“你且先照应两位大人,我和王爷随后就来。”
“喳。”阿克苏尽管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还是干干脆脆地喏了一声。
我转脸向硕托和阿达礼,对他们略带歉意地解释道:“我家王爷正在房里更衣,我过去伺候一下,两位请稍候,王爷马上就会来这边的。”
“没关系,劳烦婶婶了!”
暂时安顿好两人,我急忙赶到多尔衮的书房,掀开帘子,正在批阅奏折的多尔衮闻声抬起头来,手里蘸满墨汁的笔仍然悬在半空,“哦?熙贞,你有什么急事吗?看你慌里慌张的…”
我走进室内,直截了当地问道:“刚才颖郡王和硕托贝勒来这里究竟有何要事?是不是他们正准备四处串联,说服众王公大臣推翻前议,重新立你为君?所以先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问问你的态度?”
多尔衮的眼中顿时一阵诧异和惊愕之色掠过,他将毛笔搁在了砚台上,手撑着案角站立起来,紧紧地盯着我的脸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他吃惊的神色和问话的语气,我知道果然一切都不出预料,这个历史上的事件正按照它应有的规律开始上演着,而我这个有幸提前窥透后事发展的人,一定要赶在麻烦到来前尽量去阻止,即使这样也许会引起多尔衮的疑心,我也不能有丝毫顾虑,看着这件对他百害而无一利的事件发生。
“我方才正准备出门,没想到在大门口遇到了他们两个,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谈过什么,但我很怀疑他们正是为了替你谋位的事才一大早就赶来的,我放心不下,于是过来问问究竟,是不是确有此事?”
多尔衮的疑心稍微缓和了一些,这种秘密图谋的大事,必然是谨慎非常的,绝不可能给别人偷听的机会,何况我平时一贯为人机警,心细如发,所以说我是猜测到了这些,也不是没有可能,出于对我的信任和了解,他终归还是没有再怀疑下去:
“你猜得没错,他们确实过来这么对我说的,还问我怎么打算,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立刻表态,毕竟事关重大,如果我轻易说了什么话,万一将来事发泄露出去,岂不是自找麻烦?”
事关紧急,我不能多说废话或者卖关子了,急忙问道:“那么你就是对他们的行为,或者说下一步行动默许了?”
多尔衮沉默一阵,却没有任何回答,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想告诉我还是连他自己都在踌躇思量中,所以无法回答。
“莫非你希望他们能够去说服礼亲王,由礼亲王出面支持你谋位?你就作壁上观,看他们折腾,如果成了最好不过,就算不成你大不了可以一推三五六,反正既然不是你指使的,也沾不上什么污水,是不是?”
“呵呵…”他微微一笑,“我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以为代善会被他们三言两语说服,转而支持我重新谋位的,我有多恨他,他就有多忌惮我,我这位二哥是绝然不愿意看着我继承大统的,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会反对我到底…再说了,我确实很想当皇帝,即使现在也是如此,但我怎么可能在眼下这种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的时候就冒冒失失地去谋反呢?毕竟新君已定,如果我贸然出面推翻群臣的集体盟誓,撕毁誓书的话,就是公然的谋反叛逆,必然会招来激烈的反对和阻挠。弄不好那些没有得到利益的人们会立即抱成一团,集结在一道共同对付我,我可不想做失道寡助的苯人。”
我轻轻嘘了口气:“我想也是,你并非是不懂得审时度势之人,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动什么时候不该动。如果你要真的想有所动作,必然会两手准备,详细筹划,并且仔细交待他们如何行事的,而不会像眼下这样无所作为,听凭事态发展的。”紧张刚去,疑虑又袭上心头:“那你既然并不想贸然谋位,有所举动的话,也不该任凭局势发展啊!若是硕托和阿达礼去找礼亲王商议的话,你说礼亲王会如何反应?他可能如你一样不置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多尔衮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在窗下负手来缓缓地踱着步子,沉吟着回答道:“以代善的为人,他绝不可能听之任之的——他是一个自私薄情,外表却温和慈善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可以把任何人牺牲掉都在所不惜,当年父汗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将他从储君的位置上罢黜下来的。当年代善既可以为了后妻的谗言而几乎杀了儿子,后来又为保储君的位置而亲手砍下了后妻的脑袋,可见其亲情寡淡。如此一个反覆无常,冷酷无情的人,怎么能指望他会包庇公然背叛他,死心塌地支持他敌人的儿孙们呢?”
听到这里,我忽然一阵脊背发冷,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么说,你已经预料到礼亲王会‘大义灭亲’,直接站出来举发他儿孙的谋逆大罪了?”
多尔衮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没错,代善本来就极其厌恶硕托,又素来不喜一贯和他作对,亲近于我的阿达礼,所以代善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向朝廷告发此事,作为打击我谋位野心的手段,看似‘大义灭亲’,实际上行苦肉计的他并不会有任何难过和惭悔的。”
我逐渐有寒颤的凉意,“莫非这正是你所期望的结果?你虽然不置可否,一言未发,却根本是变相地推他们去送死?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怎么可能去做?更何况是把自己的支持者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表面上看起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倒好似凭空地少了两个助手,实际上我反而可以达到既能保护自己,又可以报复代善的目的。虽然硕托和阿达礼对我一直死心塌地地支持,我也不会怀疑他们存有二心,但此二人性情鲁莽,缺少谋略,如果做起大事来必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尤其这段时间来,两人过于招摇,到处替我游说,虽然是好心,但绝对会给我招来大麻烦的,万一被两黄旗的人或者郑亲王加以利用,结果必然不堪设想。所以我不如干脆任凭他们去找代善,代善不举发最好,如果举发的话,损失受创的只有他们一家,还有两红旗的实力罢了,我又何必横加阻拦呢?”
我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着多尔衮,在谈及亲人们的生死时,他居然可以做到神态自若,冷静得令人心底里不由得升出一股寒意,就像四年前我质问他为何要联合大贵妃谋害未满周岁的八阿哥时一样,卑鄙而残酷。诚然,玩弄政治的人物没有一个善良之辈,一心为善,心慈手软者只可能一败涂地,但是当看到自己的丈夫也是这般人物时,尽管不觉得意外,但我的情绪仍然莫名地低落和怅然。
不过回头一想:自己难道就是好东西吗?想想来到盛京这五年来的所作所为吧:栽赃诬陷,贼喊捉贼,笑里藏刀,苦肉计,投毒下药,伪造密谕…可谓是各种卑鄙无所不用其极,偏生自己还要给自己找一些“逼不得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借口来自我安慰,现在想来,和多尔衮眼下的作为又有什么区别?果不其然,政治是最肮脏的,毫无诚信可言,曾经的敌人也可以拉拢,曾经的盟友也可以出卖,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人性,谁能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