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一个恭敬谦卑的微笑,然后回道:“回皇上的话,臣弟岂敢妄加建议?”
“你但言无妨!”皇太极的语气极是宽厚。
“以臣弟陋见,皇上圣躬平安,才是天下之福。”多尔衮与皇太极对话的从始至终,也没有再向庄妃望上一眼,心里有鬼的人,在这个时候能像他这样从容镇定的,恐怕没有几个,尤其是在皇太极那不怒自威,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注视下。
“唔,”皇太极微微颔首,“那就照十四弟的意见办吧,朕恩准庄妃随行伴驾。”
“奴婢叩谢皇上恩准!”大玉儿伏地叩首道。
当皇太极的御马当先前行之后,我退回横列中恭送,在皇太极的背后,多尔衮和庄妃一前一后,谨慎地保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策马行进。
我抬头望去,多尔衮和庄妃在经过我身边的一瞬间,两人互相迅速地交换了个眼色,然后一齐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眼神,然后轻抖马缰,紧随皇太极而去…
第十五节冷水塞牙
透过斑驳树荫照耀进来的阳光已经越来越黯淡了,经过方才那一片光秃秃的落叶林,我和多铎并驾策马,缓缓地沿着被冰雪覆盖的小路行进着,马蹄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一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到耳中,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烦闷。
多铎勒住了马缰,在一大片红松林前停了下来,似乎在侧耳倾听周围的响动,我心下也在疑惑:为什么这样久也没有再次传来消息呢?自从中午时分一名跟从多尔衮出猎的侍卫寻到我们这边的队伍里,秘密地对我们报知了一切平安,请我们尽管宽心的消息后,一连两个多时辰过去了,眼下黄昏将至,我们这边的队伍似乎已经同其他各旗的队伍失去了联系一般,没有任何动静传入我们的耳朵。似乎这整片连绵起伏的山脉中,就只剩下了我们这百余人的队伍在孤零零地行进着。
“他娘的,李淏这小子去打听消息这么久,怎么一点回来的动静都没有?我看他是走迷路了吧?”多铎的心情显然压抑至极,以至于将脏话脱口而出。
本来我们这支队伍按照以往狩猎的规则,照旧是两白旗和朝鲜军士组成,李淏与我们行进了几个时辰,三人均是心不在焉,一心两用,惦记着皇太极那一路的动向。半个时辰前,多铎终于忍不住了,打算亲自找去探探,李淏认为他的身份与多尔衮过于亲密,这个敏感时刻,万一率着镶白旗的军士们找去时被皇太极诬为妄图兵变谋反,挟持君上,可就大大的麻烦。于是李淏决定自己前往,我和多铎想想也是,就让他带了一部份侍卫走了,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看不是他迷了路,而是我们迷了路才对!这片围场从去年开始一再扩展,到了方圆二十多里的大小,又道路纵横,丛密林茂的。眼下冬季雪后,听不到远方的马蹄声也不算奇怪,我看我们也不要再要更多的猎物了,已经不算少了,还是趁着太阳没有落山赶快回去吧!”虽然我知道有这么多人保护,任何野兽也伤害不了我们,但是出于对未知前途的紧张和对多尔衮那边的关切,我还是决定提前赶回营地,哪怕违反皇太极申时返营集结的命令。
多铎略一沉思,然后点了点头:“这倒也是,这深山老林的,李淏说不定探听回来之后,也找不到我们了,所以我们还是尽早下山的好,管他什么猎物多少,集结时间的,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争这个?”
于是两人调转马头,在众多侍卫的簇拥跟随下踏上了返回的路程,尽管我们对于围场新扩展出的地盘不太熟悉,不过辨清了方向,顺着来时道路上的马蹄印记,还是可以勉强找回去的。刚刚在一条小溪的冰面上经过,就隐约听到了前方远远地传来了一阵猎犬的狂吠声,仔细分辨起来,应该不在少数,我顿时一喜:“看来前面应该是哪个旗正在狩猎,我们派人到那边去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皇上那一支,也好知道王爷眼下究竟如何状况。”
话音刚落,多铎就一抖马缰,从我身边掠过,话音顺着北风飘了过来:“我看还是亲自去看看吧!现在我谁也信不过了,别再弄了个迷路!”
我心中一急,也策马追上前去,紧紧地跟在多铎的后面,一大帮侍卫连忙挥鞭紧跟,但是由于几乎每个人的马上都横担着逐渐僵硬的猎物,行动起来很是不便,于是渐渐地落在了后面。
忽然一阵野鹿的哀鸣之声,我抬眼看去,只见从右前方的丛林里跃出一头已然中了箭的麋鹿,它快到我这边时渐渐没了气力,蹄下蹒跚起来,最后终于倒下。
本来我也没有太加注意,毕竟这离前面的行猎队伍也不算遥远,这头鹿被哪个猎手射中后坚持着奔到这里,只能说明箭矢入肉不深或者是未直接中要害。但是当我的坐下的骏马扬蹄跃过这头横倒在道路正中的麋鹿尸体时,一瞬间我的目光瞟到那鹿尸上插着的箭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一个激灵,我猛力勒马,待骏马长嘶一声止蹄之后翻身下马,赶回那鹿尸旁边,俯身朝那羽箭看去。
果然,我的眼睛并没有花,那羽箭的箭尾并没有任何标识,而是用牛皮细绳绑着一块白绢,看到这块白绢时,我心里顿时一惊:这是谁在传信呢?连忙扭头望了望四周,并不见任何人影,大概那暗中传信的人已经悄悄遁去了。
等我从箭尾将白绢解下,刚刚扫了一眼,落在后面的大批侍卫们就已经陆续赶来,到了近前纷纷下马,为了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接到了神秘传信,于是故意把他们支开,“你们先去把豫亲王找回来,就说我有事与他相商!”
“喳!”他们刚刚下马,就又忙不迭地接令重新上马,到前面去追几乎不见踪影的多铎去了。
我重新展开白绢,只见上面用满文写着短短的一句话:“上谋九王,欲于今夜酉时会宴之际行非常之事,望及早准备。”落款是一个“彤”字,当我看到这个字时,立即明白了是何人通风报信——多尔衮告诉我,他与阿达礼约定,一旦需要传信,就以“彤”字为落款,喻为两红旗的颜色。
确凿无疑了,昨晚岳托受到监视,派来阿达礼传信,当时他还不十分清楚皇太极准备何时动手,不过此时我接到这封飞箭传书,从内容看来,皇太极在行猎之时已经暗派密使到两红旗那边下达了命令,甚至安排好了步骤。由于不方便直接向多尔衮送信,所以转而送给我和多铎,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
没多久,多铎已经调转马头赶了回来,到了我面前翻身下马,疑惑着问道:“嫂子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我赶回来啊?本来离那边也不远了。”
“你们先下来清点一下这次收获的数目,未得传呼不要过来。”我冲着那些侍卫们吩咐道,然后低声说:“我们过去一点说话。”
由于现在正处于关键时刻,我生怕皇太极的探子细作已经悄悄地渗透到了我们的手下人当中,所以揣了一万分个小心,不能让除了多铎之外的任何人听去。到了一棵大树后面,我从袖口里抽出那条白绢,递到多铎手中:“阿达礼的密信,皇上已经准备今晚下手了。”
多铎倒没有太大的吃惊,毕竟昨晚阿达礼已经来过帐中,通告了大概消息,如今也只不过是终于确定了时间,但是既然上面没有说明具体行动步骤,那么说明皇太极的计划并没有变,这样我们反而放心起来。
看毕之后,多铎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带着不屑的嗤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晃亮之后将那白绢点燃焚烧了,最后用靴子拨了拨脚下的积雪,将残余的灰烬也掩盖起来。接着拍了拍手,一脸轻松的笑意:“来得正是时候,今晚正好叫他皇太极尝尝搬起石头砸中自己脚的滋味,如此一来,我们就大可安心了。”
我点点头,赞同道:“没错,如果皇上已经确定了这个布置,那么至少我们现在不必担心王爷的危险和皇上会不会在猎场周围埋伏精锐甲士来围剿两白旗的军士们了。”
“如果皇上准备邀请我哥哥夜晚赴宴,参加聚会的话,自然不能这么早就把我们这帮人统统缴械了,那不是给我哥哥提了醒吗?”多铎略微有所疑惑,“他干吗不直接叫两红旗暗中埋伏,趁围猎之际,将我们统统都包围剿灭了,这样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直路不走偏要绕远,非要等到晚宴的时候再动手呢?是不是皇上已经准备了什么我们兄弟‘谋逆’的罪状和证据,等到猎后聚会,众人到齐之际才正大光明地宣谕将我们拿下治罪呢?”
我低头摆弄着悬在腰里的蒙古弯刀,猜测着回答道:“也许皇上在行猎之前确实曾经作那般打算,才会特别叫王爷与他同行,便于控制的同时也是为了将他与自家的队伍隔离起来,然后派两红旗将我们悄悄地一网打尽,最后再处置王爷,岳托那边也会遵照皇上的指令将十二伯拿下,这样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瓦解你们的势力了。不过皇上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大概是他不曾料到庄妃会突然冒出来,而且举动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所以…”
多铎的脸色骤然一变:“你是说,皇上很有可能开始怀疑庄妃和我哥哥的关系,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将下手时间推后,先看看他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猫腻再说?”
我点了点头,微微蹙起眉头:“也许是这样的,不过皇上的心思也不是我们能够轻易猜测出来的,不过如果真如你我所料,那么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说不定还是另外一个契机呢!”
“什么契机?”多铎显然不能理解我心中的玄机,他做着最坏的推测:“要是真被皇上觉察出来他与庄妃有什么不对头的话,不亲手杀了他们才怪!皇上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觉得此时时机尚未成熟,不便立即向他挑明,于是转移了话头:“也许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糟糕,皇上可能确实没有准备在行猎之时向我们下手,要不然他怎么一面应允了庄妃的伴驾请求,一面也准许了正白旗的亲兵侍卫们也一道随两黄旗出发呢?你想想,正白旗在那边的有四百多人,两黄旗的也不过七百多人,况且鳌拜,索尼,谭泰,何洛会他们都留守盛京没有前来。若真是在那边拼斗起来,想要彻底制服正白旗那帮久经战阵,精挑细选过的将士们,恐怕也要费些气力,也许胜负还未能可知。况且到时候刀箭无眼,万一伤到皇上自己怎么办?”
“还有,庄妃也在跟前,皇上就算顺利地解决了正白旗,那么她怎么办?皇上总不能当着她面杀人,然后把她也灭口了吧?就算皇上不甚宠爱于她,也不至于下得了这个狠手——皇上近来也挺疼爱九阿哥的。”多铎接口道。
“嗯…”我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听到背后的骏马发出惊惶的嘶鸣之声,转头一看,它们本来伫立在那里的四蹄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不停地刨着地面上的积雪。被这骚动惊扰了的侍卫们连忙上前控制着,但是那些马们根本没有丝毫安分下来的意思,反而两眸中布满了惊恐的神色,接着我们愕然地看到它们的腿都开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纷纷转头想要逃奔,无论如何也勒不住。
糟了,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骇人的猛兽,以至于嗅觉灵敏,听力极佳的骏马们纷纷发觉,战栗之下,下意识地准备撒蹄奔逃呢?凡是野兽出现,或者灾难降临,人总是最后一个发觉的,往往是为时已晚。多铎显然比我更有经验,他急忙返身回马前取下弓箭,然后赶到我身边朝前方的密林里张望观察着,一面沉声道:“是不是有熊在里面?”
我看着他专注的脸上隐隐带点兴奋,就知道争强好胜的他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摆脱不了这个虚荣的毛病,看来他不但没有打算掉头就跑,而是准备留下来猎获这一凶猛的大型野兽作为炫耀的资本了。
还没等我开口劝他,忽然一阵怪异得令人心悸的声响从枯藤交错的密林后面传出,由于那些灌木丛早已叶片凋零,光秃秃的枝杆中,我隐约看到了那色彩鲜艳的金黄,上面还布满着一道道黑色的斑纹。
霎那间,我的头皮开始发麻,牙齿禁不住打架,自从我穿越之前曾经在上海动物园里最后一次见过老虎之后,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再次见到这种猛兽了,难怪那些马嗅到老虎的气息会抖如筛糠,货真价实的森林之王啊,可不是三百多年后养在动物园里的纸老虎,我的妈呀!
我的舌头居然在这里僵硬起来,身子像定住了一般,压根动弹不得。看着旁边的多铎脸色也开始变了,毕竟他也没有猎过老虎,这次猝不及防地遇上了,既兴奋又紧张啊!我听到他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好啊,这下我要亲自剥了它的皮毛做地毡…”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必过分畏惧这条蓄势待发的大虫,尽管它的牙齿和爪子锋利异常,连虎尾都坚如铁棒,只要轻轻一扫,任谁都吃不消,可是再凶猛的野兽也是怕人的,尤其是一大帮手持刀箭的人们,它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出来伤害人呢?可惜我终究还是一个胆小鬼,内心虚弱得很,在一眼看到老虎近在咫尺,而且没有任何栅栏可以阻挡的时候,我的心理防线终于轰然崩溃了。
多铎从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眼见这么大的彩头撞到自己箭下,自然是摩拳擦掌,兴致勃勃,还没等那潜伏在灌木丛中的老虎跃将出来,他就搭箭上弓,瞄着那斑斓皮毛,猛然一箭射去——这时自然看不到我所期望的乱箭齐发的景象,因为所有的侍卫都很清楚,这个彩头要给豫亲王一人独占,谁敢不知天高地厚去抢?
鸣镝声响,羽箭离弦,几乎相差无几之时,丛林里的老虎突然一声拉长了的咆哮,显然这凄惨暴烈异常的虎啸是由于负痛,声音之巨,响彻森林,震耳欲聋,连树干上仅存的几片枯叶也禁不住这巨吼的震撼,而扑簌着飘落下来。
“嗷呜~~~”脊背上插着箭矢的老虎狂怒着一跃而出,足有三四丈远,眼见着就和我们近在咫尺,似乎散发着腥气的舌头与刀锋般襂人的獠牙立即就要落在我的头顶,来不及看旁边的多铎如何反应,我的全部神经在这一瞬间都痉挛起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几乎是一片空白,只余“逃跑”二字。
一声凄厉的尖叫,我转身拼命也似地发足狂奔起来,丝毫不顾形象问题:“救命啊!老虎要吃人啦!快来救我啊…”
第十六节虎丹羹
不论我平时如何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却深深地知道老虎的厉害,虽然事后想想当时完全没有必要跑,因为周围有上百个弓马娴熟,勇敢强壮的男人保护,总也不至于如此窝囊吧?可是无论平时如何自我吹嘘,事到临头还是最先乱了阵脚。
也许负痛的老虎袭击目标是多铎,可是我一个落荒而逃,这凶猛的森林之王立即将目标转移到我身上,大家顿时为这突然之间的变故大吃一惊,“快,射死它,别让它伤了福晋!”
我已经处于几乎失去理智和清醒的状态,根本来不及也分辨不清这到底是谁在大喊,只听到耳边呼呼风声伴着鸣镝之声,杂乱无章。待我惊恐地回头看时,那老虎身上又中了数箭,显然气力不加,这一扑的距离不够,在离我大概只有一丈远的地方落了下来,与此同时是更加惨烈震耳的咆哮之声和渴望吞噬的凶光,我来不及看多铎这瞄准这边的箭头,就再次扭头没命地狂奔。
在脑海彻底的混乱中隐约记得有很多侍卫赶来救我,同时迅速地包抄过来,准备将困兽犹斗的老虎彻底制服,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已经身中数箭的老虎居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稍稍喘息一口,再次身子一弓,猛然跃起,凶狠无比地张开血盆大口向我身后扑来——“小心!”
只听到身后悸人的风声,慌不择路的我在那一霎那间几乎彻底崩溃,“啊~~~”我凄厉地尖叫一声后,终于一脚被石头绊倒,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狗啃屎,然后接连滚了几圈,等我终于仰面朝上停止了翻滚时,再次看到老虎的獠牙巨颚,已经是近在咫尺了。
在这一瞬间我听到了周围的一片营救不及的惊呼之声,我几乎红了眼睛,不知道抓起了什么东西,在老虎纵身一跃,即将从我上方掠过时,我双目一闭,两手乱舞,心中大呼:“我跟你拼了!”
我的右手抓住某样东西下意识地向上奋力一举,只听到“扑哧”一声闷响,似乎划到了什么软硬不均的物体。与此同时是更加凄惨的虎啸,不过这啸声只到半截就嘎然而止了,一股滚烫的液体恍如倾盆而下,洒落了我一身一脸,一部分渗入眼睛,顿时一阵火辣辣的赤痛。正欲呼叫之时,那腥咸温热的液体迅速流进了我的鼻腔,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咣!”一声巨物砸落地面的声音,似乎地面都抖了三抖。虎血进入眼睛的同时,似乎我的头脑里也一片混沌,一阵阵红光浮现…
“福晋,福晋!”一片杂乱惊慌的呼唤声和脚步声终于把我的魂魄从半空中重新拉了回来,只觉得满脸满颈都是粘糊糊,温热腥腻的虎血,我正准备抬起手来先将模糊住眼睛的障碍物抹去,就觉得已经有人在用袖口急匆匆地帮我擦拭着脸上的血污,与此同时是多铎那焦急得几乎变了调的声音在急促地呼唤着:“嫂子,嫂子!你怎么样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禁不住声音的颤抖:“我没事,快…快帮我把这些脏东西擦掉,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啦!”
“好,这就擦干净,这就擦干净…”多铎手忙脚乱地在我的头脸处一通乱揩,终于让我小心翼翼地试着睁开了双眼,由于眼泪迅速分泌的冲刷,方才的刺痛感已经大大地减轻了。
在大家七手八脚的搀扶下,我终于勉强地站了起来,只觉得藏在裤桶里的双腿仿佛抽筋了一般,在不停地颤抖打战,极力控制也没有丝毫效果,只好等着这不停头脑指挥的双腿自己累了停歇下来。
“嫂子你真厉害,在危急关头居然只一刀就把这头足有五六百斤的老虎给宰了,刚才真是把我们吓个够呛!”多铎伸手指着横卧在一旁已经死得惨不忍睹的老虎,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敬佩,或者是庆幸,我此时都顾不得追究了,只是愣愣地看着那头从咽喉到腹部足足拉开了一米多长骇人口子的倒霉老虎。内脏肠子正缓缓地流淌出来,伴着暗红色的污血染了一地,把周围白色的积雪融化开一大片,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在干冷的空气中,热气在悄然地升腾着。
奇怪,我一顿歇斯底里的狂乱挣扎,怎么就碰巧成了“打虎英雄”呢?听着周围一片七嘴八舌的马屁声响,我这才注意原来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什么东西,低头视线下移,终于真相大白——只见我的手里正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弯刀,犹自向下滴淌着虎血。
后来我一直觉得奇怪,往往危急时分,这类平时挂在腰间做装饰品的刀剑通常是拔不出来的,比如[荆轲刺秦王]里秦王嬴政的那柄似乎是锈住了的天子剑,比如后来九宫山面对一群乡勇的乌合之众时李自成那把怎么也拔不出鞘的腰刀,比如…怎么这柄每当狩猎时悬在腰间配合满洲风格猎装的弯刀,就被我轻而易举,手忙脚乱地拔出来了?而且还锋利异常,轻轻松松松地给妄图吞噬我的老虎来了一个开膛破肚?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于是乎一个阴差阳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居然成了独力戮虎的勇士。单凭射箭猎获老虎倒也不算稀奇,但是只靠一把不足两尺的弯刀就将凶神恶煞的老虎开膛破肚的,却并不多见。在满洲,谁要是能够手刃猛虎,自然是受人钦佩的巴图鲁。不过这个光荣的称号是不可能落在一个女人头上的,好在我也不在乎,毕竟从此以后,经过多少人的传说和改编,这次意外事件更加有鼻子有眼,剧情精彩绝伦。大家都选择性地遗忘了我之前的威风扫地,狼狈不堪,这也要首先归公于当时随队侍卫们的四处宣扬。直到多少年后,大家一提到我这位摄政王大福晋,都要感慨几句:“那可是位可以独力戮虎的女中豪杰啊!”
很快就有人快马赶去营地报讯去了,毕竟哪一支队伍猎到了老虎,绝对是最大的彩头,岂能不大加宣扬炫耀的?夕阳终于落山,天色渐暗,遥遥可以望见远处熊熊篝火的红光,我和多铎同时对视一眼,现在是申时,离阿达礼密信中的酉时很近了,只要我们回到营地,很快就会准备盛大的晚宴聚会,那个关键时刻即将来到了,想到这里一阵血液沸腾:这场仗,我们是非胜不可!
“这场鸿门宴,想必皇上本不打算让我们女人也列席的,这是男人之间的争斗,可是如今报之猎虎的勇士是我,你说皇上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不让我去参加宴会吗?”我手按马缰,语气平静地问道。按照满洲围猎的习惯,如果猎到老虎或者熊的勇士,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佐领,都会受到最崇高的赞誉和最有排场的大宴欢迎,以彰显满洲热血尚武的精神。
“这是一定的,恐怕你就是今日筵席上唯一的女人了,皇上既然准备下手,那么庄妃肯定不能在旁边陪侍,可是,”多铎侧过脸来,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你一定要去吗?一旦动起刀枪来,我怕你会…”
“我都不怕,你还担心什么?”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出了有狂妄之嫌的话:“如果我不在场,才是真正值得担心的呢!你放心吧,今晚的事情,也许兵不血刃就可以解决,只要你和岳托阿达礼他们配合演好戏就可以了。”
多铎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他也是很识趣之人,晓得有些事情他哥哥对他也不是毫无保留的,“我相信你和我哥哥的布置,”这时他勒住了马,我也跟着停下,多铎微笑着冲我伸出手来,我立即伸手迎上,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处,用了用力气,同时沉声祝道:
“愿我们今晚诸事顺利,马到功成!”
…
果不其然,皇太极得知我猎获了老虎,立刻“大喜过望”地下令准备了隆重盛大的庆祝筵会,并且亲自出大帐迎接我的“凯旋归来”,献上老虎之后,周围将士顿时欢呼雷动。
我表面上谦虚得体,受宠若惊,实际眼角正偷偷地观望着周围的情形,只见多尔衮和庄妃都是好端端地站在皇太极身侧,神态自若,一脸欣慰,于是我终于将心底里的石头暂时放落了地。
由于大宴过去之后,才是爱新觉罗家内部的小宴,这场开在皇太极御帐之内的聚宴才是真正的好戏上演之时,所以现在还有一段时间,我借口衣袄悉数被虎血淋透,肮脏不堪,不足以见驾,于是在热闹非凡之时,悄悄地躲回了自己的帐中。
下令侍卫把守好帐口之后,我回到内帐,从衣箱里挑选出几件貂毛镶边,绣工华美的袍子来,先将脸面脖颈擦洗干净,脱去脏衣,然后站在炭盆前,一件一件地穿好华服。
重新戴好貂冠之后,我坐在床榻上,取来首饰盒,缓缓地戴上翡翠镯子,明珠耳坠,绣花颈丝巾,最后将黄金护甲套逐一套在纤纤的指尖,仔细打量着,我的嘴角微微地弯了起来…
酉时的这场爱新觉罗家族的酒筵尽管人数不够齐整,少了豪格和济尔哈朗,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到君臣欢洽,其乐融融的热闹场面,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个个喝得起劲儿,可谓畅快淋漓,就连今晚有重要任务在身的岳托和阿达礼伯侄二人都忙活得不亦乐乎,看他们一脸爽朗的笑容,丝毫不捉不到任何异样,这场戏在热闹非凡地上演着。但是真正心怀鬼胎的,只有皇太极,多尔衮,多铎,岳托,阿达礼,再加上一个我,一共是六个人,不过眼下这六个人,正在投入地扮演着各自角色的前戏,尽职尽责,不露半点痕迹。
我表面上谈笑风生,实际上手心暗暗捏了一把冷汗,这是一场生死博弈,赌的是谁先下手,到底是先发制人,还是受制于人,要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正在冷眼旁观,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所有菜色上齐之后,终于,帐帘再次掀起,这次进来的侍女手上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银制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只覆盖着金黄色碗盖的官窑瓷碗,这碗小巧精致,我知道这里面装着贵重异常的羹食——虎丹羹。
由于我阴差阳错间杀死的那头老虎是公的,所以有两颗据说是壮阳益肾奇材的虎丹,它们要比什么牛鞭,豹鞭,海狗鞭还要珍稀,名贵异常,于是这等上好的羹食,自然要献给至高无上的皇上享用了。
方才还嘈杂的交谈声渐渐停止下来,大家纷纷将目光投向这只盛着由御厨精心烹制的虎丹羹,我暗暗好笑:男人嘛,对这方面总归是很关心的,尤其这群风流好色的满洲贵族们,夜夜笙歌,御女无数,时间久了,多少会有那么点力不从心吧?难怪他们对这上等补品如此关注呢!
其实早在侍女进帐之前我就装作渐渐不胜酒力,眼神开始飘忽迷离起来,微微地摇头晃脑,装出了活灵活现的七分醉意。正当侍女低着头端着羹碗走到一半路时,我突然从桌案后面绕了出来,众人顿时一阵惊讶,纷纷奇怪我的举动。
我冲皇太极施了一礼,然后口齿不清,舌头僵硬地请求道:“这虎丹羹究竟是什么模样,奴婢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心下总是好奇不已,如今总算有机会了,恳请皇上准许奴婢饱饱眼福吧!”
顿时这帮有了三分醉意的男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
皇太极那张富态威严的脸上也出现了乐不可支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大笑几声,显然他也以为我是不胜酒力,以至于贸然失语,天不怕地不怕地跳了出来,还大大咧咧地要求观看他们男人用来补肾壮阳的食材,这的确让他忍俊不禁。
“你?!”多尔衮一脸怒气地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醉眼迷离,胡言乱语的我,一面羞赧异常地向皇太极解释着:“这女人喝醉了,什么胡言乱语都往外冒,实在是大不敬,还望皇上责罚!”
皇太极宽容和蔼地笑着,丝毫看不出任何杀机来:“哦,十四弟何必如此紧张?今日家宴,你我并无君臣之别,而是以自家兄弟身份,把酒畅谈的宴会,还顾忌那许多繁文缛节干什么?这老虎是弟妹亲手所猎,她欲上前一观又有何不可?”接着大手一挥:“弟妹,你别管他的,尽管去看好了!”
“多谢皇上允准!”我谢恩之后起身,同时还不忘得意洋洋地撅嘴朝多尔衮瞟了一眼,仿佛在嘲弄着他的多管闲事,在一片大笑声中,多尔衮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欲言又止,一幅吃瘪的窘态,这角色扮演得很投入和敬业,装得还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