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遵旨。”多尔衮低头应诺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豪格,多铎,岳托,硕托,你们几个不必急于赶往宁远,先随朕回上书房商议应敌之策。”
“喳!”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皇太极转身走了,几个人赶忙爬起来,吃力地活动着麻木僵硬的膝盖,一瘸一拐地勉强支撑着跟在皇太极身后。多铎边走边回头,对多尔衮投以同情和担忧的眼神,但是碍于皇太极,他也不敢说什么话,多尔衮似乎给了他一个“不必担忧”的目光,于是多铎只得转回头去,随着众人进入大门,消失不见了。
这时我身后的正白旗属下们终于一个个忍耐不住了,纷纷跑到我的面前,用央求的目光等待着我的回答:“福晋…”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于是摆了摆手:“你们出去两个人,把王爷扶回来。”
大门一开,苏克萨哈和另外一个佐领忙不迭地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仍然跪在地上的多尔衮搀扶起来,一步一挪地护送着主子进了自家的衙门。
“快把门关上!”我看着多尔衮进来,急忙吩咐道,因为我看到此时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身子微微颤抖,黄豆般的汗珠滚落而下,几乎湿透袍铠,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即将虚脱。
我赶忙迎上前去,一把搀扶住了多尔衮,“快坐下来歇息!”
他本来紧蹙着眉头,强捺着痛苦之色,可是一眼看到了我,顿时吃了一惊:“熙贞!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
刚刚开口,我就惊恐地看着他直直地向我倒来,急忙用力支撑他失去气力的身躯,可是他的重量不是我能承受得住的,一瞬间几乎把我压倒在地,幸亏后面几个下属及时赶到,一齐协力将他扶住,七手八脚地抬到炕上安置。
等我再看时,他已经是两眼紧闭,昏迷不醒了。“王爷,王爷!”周围众人慌成一团…
第五节明廷邸报
“十四哥,十四哥!你没事儿吧?”多铎满头大汗,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不知道是天热上火还是心急如焚,他的喉咙都嘶哑了,满是汤药的苦涩气味的暖阁中,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怅然地望着一脸忧急之色的多铎,声音干涩地说道:
“哦,十五叔来了?小点声,你哥哥刚服了药睡去了,别把他吵醒了。”
“嫂子,你哭了?”多铎敏锐的目光一下子注意到了我眼角没来得及拭干净的泪痕,他似乎猜测到了什么,一个箭步到了炕边站定,看看了正昏昏沉睡的多尔衮,紧张万分地望着我,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莫非…莫非我哥哥生了什么要紧的病症?”
我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顺便抹了抹眼角:“你看看,我这女人家的就是心肠软,倒是把你吓了一大跳,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方才王爷在太阳底下跪得久了,加之身子骨本来就虚,所以一个气血上涌,再加上着了热症,所以猛不丁地晕厥过去了,倒是把大家伙吓个不轻。”
多铎在炕沿上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多尔衮的额头,双眉蹙了起来:“这场热毒也算发得厉害,现在还滚烫的,是不是刚刚进了汤药,一时间还看不出作用来?有没有用过针啊?”
“应该过一阵子就会好些,方才若不是几针扎下去,也醒转不过来,唉…”说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想想之前他那副样子,现在都心有余悸。
多铎忧急之色刚刚隐去,取而代之的就是愤慨和怨忿,他冷哼一声:“今日皇上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以往装成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今日十王亭前看他那眼神,恨不得把我们兄弟剥皮拆骨!我哥哥为他鞠躬尽瘁,鞍马劳顿的,连身子都差点弄垮了,可皇上呢?他是怎么对我哥哥的?居然翻脸不认人!骂我几句不要紧,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我哥哥哪点对不起他?实在是忘恩负义的小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嘘,小点声,这话你跟我说说没什么,难保隔墙有耳,这王府里说不定还有皇上派来潜伏着的耳目探子,万一被他们听了去,难道不是给王爷找麻烦吗?”我先是谨慎地打量打量窗外,这次低声苦笑道:
“其实你也不必对今日之事太感意外,这世上只有皇帝负臣子,哪有臣子负皇上的道理?任凭位高权重,还不是皇帝一手操持的?一个不顺眼,想罢就罢,要杀就杀,就凭你英才盖世,说到底还不就是皇上的一个奴才?什么叫‘甘效犬马’?说难听点不就是当牛做马吗?现在这样还算好的,只不过是由亲王降为郡王,还不是因为敌国未灭,皇上纵然想烹功狗也未到时候,不然你到时候看看,等皇上入主中原那一天,就是我等身败名裂之时。”
多铎默默地听完我的话,站起身来,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来回踱了几圈,这才停下脚步,望了望我,“嫂子说的没错,那皇太极定然是这份心思,不铲除我们兄弟三个,他是一夜都不能安枕的,不过,我等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的,如果到时候他不仁,就不要怪我们不义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阴狠起来,配合着本来就嘶哑了的嗓音,显得格外冷硬。
此时我正拧了拧浸过深井冷水的巾帕,小心翼翼地敷在多尔衮的额头上,他似乎睡得很不踏实,呼吸时紧时缓的,本来光洁的额头上浮起一道不易觉察的细纹,脸色苍白依旧,只是嘴唇干裂得更加厉害了,我的心一酸,艰难地说道:
“不过皇上暂时免了王爷的差事倒也不完全是件坏事,正好借机养养身子,他这次发病,不是中热毒那么简单。”
“什么?莫非还有其他的隐疾?要不要紧?”多铎急忙问道。
“方才诊过脉后,医士说王爷虽然身体虚弱,但也不至于晒一下太阳就会晕倒,其实是生了风疾,也就是心痛心悸之类的毛病,虽然平时不会显露出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一旦过度劳累或者郁怒激愤的话,就会突然发作。”
其实古代中医所说的“风疾”包括了许多种疾病,甚至概括了所有心脑血管疾病,比如高血压,心肌炎,神经衰弱之类,所以尽管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具体多尔衮生了什么毛病,一时之间我也无法从陈医士的中医理论中总结出来现代的医学名词,所以只得含糊带过。
“哦?这可的确让人忧心啊,”多铎愁眉不展道:“我也知道什么叫‘风疾’,听说这病虽然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是却绝对没有治愈的良方,只有靠平时的休养和克制脾气,才能避免发作,可是…可是我哥能歇得下来吗?整体大小事务一大堆的,他又不放心别人,喜欢事必亲躬的,都忘了诸葛亮是怎么死的了,一点记性都没有。”
听到多铎无意间提到诸葛亮,我忽然上了心,疑惑道:“莫非王爷在帷幄之中也是事必亲躬,大小事务全部过问,连谁该挨几军棍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样吗?”
“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也和诸葛亮差个不离十!”多铎说到这里苦笑一声:“这也算了,他不但亲自去查看粮仓储备状况,连运粮的路途和由多少人护送粮草,沿途如何防御敌军偷袭都要安排得一丝不苟;每次打仗之前都要亲自翻山越岭,乔装打扮地去勘测地形,窥探敌军布置和如何下寨;回来之后又忙着修改补充地图和沙盘,连那一支队伍具体埋伏在什么位置都算计得一清二楚;至于河水结了多厚的冰,风向有没有突然变化之类的就更别提了!在他手下打仗可真是轻松的活,连脑子都不用动了,就按照命令照直去做,保准没错!”
“天,这不要累死?就算是铁打的人长期下去也经受不了啊!”我听得越发心惊,虽然我身为一介女流,无法亲身经历军旅生涯,但是听多铎这一说,猛然觉得多尔衮的这种作风和后来的某个军事家极为相似,而那人也是因为这种作风而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但是付出大代价却是不菲的,最后也是因为当年戎马生涯时落下的病根而间接导致了最后政治生涯的毁灭,以史可鉴,令人不得不警惕起来。
“这还不算什么,就说这次围困宁远吧,一次组织攻城,我哥哥居然亲自到最前沿指挥,说是为了鼓舞士气和观察吴三桂是如何布置守城及兵力安排的,我劝了几次都不听,结果明军的红夷大炮开火了,炸了个地皮直颤的,离他也就三四丈远,幸亏被我及时扑倒了,不然还指不上怎么着了呢…”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下去,心里道:你不怕死,我可怕你死呢,现在我总算知道怎么一回事了,放心吧,以后我自然有办法要你老老实实的。
这时忽然听到后面一阵悉悉簌簌的轻微声响,我和多铎连忙回头一看,只见多尔衮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就是极为压抑的咳嗽声,很快,他睁开了眼睛,看到面前的多铎,他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光芒,不过立即就被疲惫不堪所代替。
“哥,你总算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多铎连忙俯下身来,关切地望着多尔衮。
“咳,咳…多铎,你还没有回宁远阵前啊?”多尔衮咳嗽了几声,终于缓了气来,声音微弱地问道,“我没事的,就怕宁远那边,洪承畴的大军…怕是明天就到了,你们还不赶快回去布置?不然就来不及了。”
多铎一脸痛惜不值之色,他拉起了多尔衮的手,语气激越道:“哥,你怎么这般糊涂?都到了什么时候?还念念不忘为那皇太极效命?宁远拿不下来就算了嘛,大不了我们不进关去争天下了,好好地待在盛京,没事游山玩水,行猎畅饮,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何苦糟蹋自己的身体,还为了那个仇人卖命?将来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多尔衮的脸冷了下来,语气低沉道:“多铎,你以后好好地管着你这张惹祸的嘴,都二十多岁,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吗?眼下是你发牢骚的时候吗?眼见皇上对咱们起了疑忌之心…”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次是没有太大的把柄,所以才从轻处置了,你当皇上没有杀你我兄弟之心吗?你若还不把锋芒收起来,老老实实地听令,到时候更大的麻烦就找上我们了,别仇没报成,倒先被仇人整死了,你难道还能去阴曹地府找父汗喊冤去?有用吗?”
“哥!这口气我怎么也咽不下!”
“咽不下你也得咽!”多尔衮气得高声训斥道,不过立即引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急忙坐下来帮他拍抚着,他继续嘱咐道:“你赶快和豪格他们一道回去!不然在这里呆久了别人又要说闲话了。还有,不论济尔哈朗下什么样的命令,做如何布置,你都要绝对服从,不然当心他以‘藐视军令’借机治你的罪。况且皇上也会怀疑是我指使你和他作对的,到时候我们的麻烦就更大了,明白吗?”
面对多尔衮严厉的目光,多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哥,你放心吧,我照你的话去做就是了,暂且不和济尔哈朗那条老狐狸一般见识,要是他打了败仗,看皇上怎么收场!”
多尔衮微微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我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他没有任何回应,呼吸声时紧时缓,我急忙叫陈医士进来给他诊脉,过了一阵,陈医士语气略略轻松地回报道:“王爷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了,烧也快退了,只不过身子过于虚弱,方才可能是说话太多累着了,所以才会昏睡过去,请福晋注意让王爷静心休养,才能尽快痊愈。”
我稍稍放下了心,等陈医士下去增开药方之后,又用湿凉的巾帕帮他擦拭着额头上的虚汗。这时多铎也意识到了不宜久留,于是起身告辞。
“十五爷,你暂且慢行,我还有些话要对你说。”我站起身来,送多铎走到门廊之中,停下了脚步。
“嫂子有何嘱咐?”多铎疑惑地问道。
我低声道:“王爷生病的消息,虽然隐瞒不住外人,但是他具体生了什么病症,还望十五叔不要对外人道起,如果有人问的话,就说是中了热毒,一时高烧不退罢了。”
“这个我明白,当然不会让那些和我们作对的人幸灾乐祸,趁机鼓动皇上逐渐削弱我哥哥的兵权,嫂子尽管放心吧,我多铎虽然表面上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但是心里面也明白着呢,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耍弄的。”
送走多铎之后,我一直守到了日落西山,多尔衮这才悠悠地醒转过来,勉强地服了汤药,进了点清淡的点心,逐渐恢复了些体力和精神。
“阿玛,阿玛!”稚嫩的童音还没进屋,就远远地响起来了,我知道是东青和东莪两个小孩子跑来找他们父亲亲热来了,真不是个时候,正想叫阿娣想办法出去把他们哄到别处去玩儿,多尔衮就摆手制止了我,然后吃力地支撑着坐了起来:“没事儿,让他们进来吧,我也快两个月没有见到孩子们了,很是想念他们。”
东青和东莪穿着漂亮的衣衫,站在只比他们矮一点的炕沿前,好奇地盯着多尔衮看:“咦?阿玛,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然怎么一身药味,天还没黑就躺在炕上呢?”眉清目秀的东青歪着脑袋问道。
“呵呵,”多尔衮做出一脸慈和的笑容,口气轻松地哄着东青:“你阿玛身强力壮的,怎么会生病呢?阿玛是在外面打仗累了,所以一回来就躺下来歇息歇息,你看,你额娘还在这里跟我说话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东青一脸恍然大悟状:“那么打仗好玩吗?儿子什么时候才能跟阿玛出去打仗啊?听说那可是男子汉最喜欢做的事儿,东青也不能让人看扁了!”
“好好好,等东青长到及得上马背高的时候,阿玛就手把手地教你如何打仗杀敌。”多尔衮笑着伸手摸了摸东青光滑红润的小脸蛋。
“好啊,我可盼着那一天啊,阿玛不许骗人,骗人就是小狗!”
…
三天之后,多尔衮逐渐恢复了精神,爬起来又继续处理公务了。我笑道:“你呀,就是一刻也闲不着,还不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休养休养?要不就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步,又埋首案牍地批阅这些东西,我看你是不是上瘾了?”
“咳,虽然皇上免了我前线的差事,可是吏部的活儿还是要照办不误啊,即使要闭门思过,可是你没见这些折子每天往书房里送吗?皇上哪里会让我过舒服日子啊!我就算足不出户也要继续为皇上分忧啊!”多尔衮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公文,捡出一份来阅视着。
等到掌灯时分,所有公务处理完毕,他又开始翻阅起明廷邸报来。
我平时给多尔衮整理案头时,经常会发现那堆公文中掺杂着大明朝廷的邸报,那是大明内部流通的官场消息,国家颁令,皇上圣谕,臣子奏折之类的内部新闻抄件,细心的多尔衮早在两年前就派他潜伏在燕京的细作想方设法替他弄回这些明廷邸报,希望能够从这些文件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作为知己知彼的一个途径。
可是今天,多尔衮再次阅读这些邸报时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哈哈哈…”我很是奇怪:“王爷笑什么呢?”
多尔衮回答:“我看大明现在的朝政可以说是腐朽透顶了,看这些臣子的奏章,无不是虚报战功,夸耀政绩,隐瞒天灾的谎话;而皇帝的御旨,又无不是哭穷喊窘,想方设法让臣子们孝敬银子,或者虚饰文武功勋之类的表面文章。可见明廷上下,无不是尔虞我诈,欺上瞒下的鬼把戏,而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太监们,又忙不迭地对下‘假传圣旨’,对上‘谎报军情’。
上次那兵部尚书陈新甲明明看着我攻掠济南,却远远地缩头躲避,等到我和阿济格北上天津卫,取道出关之际,他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跑到冀南一带把老百姓中的壮丁杀了许多,顺便饱掠一番,最后向朝廷汇报,说是歼灭清军三万,你说说,他要给那掌权宦官多少银子的贿赂?这样满纸谎话,粉饰太平的邸报,我还费那个心思研读,岂不是自找麻烦?”
第六节狡兔三窟
这几天来的战报如同雪花一样地传来,今天已经是多尔衮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着绵绵细雨,给这个炎热的夏天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多尔衮负着手站在窗口的竹帘前,抬头仰望着阴霾密布的模糊苍穹,沉默不语,若有所失。
“王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上调你重回宁远的旨意恐怕最迟就在晚间。”我手里捏着方才他阅毕的一份战报,在他背后悠悠地说道。
“哦?你怎么这样肯定?眼前的局势难道非我不可吗?皇上不是有郑亲王这位大将之才吗?就饶了我吧,让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妇孩子。”多尔衮转过身来,几日的休养过后,毕竟有年轻的资本,他的皮肤又恢复了光泽,脸上带着戏虐的笑容,盯着我问道。
“呵呵,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干将的才华和本领一点一点地榨干,不容许你有半点好料藏着掖着,在你还没有完全失去用处之前,他是不会让你安生享乐的,我说得对不对?”我摆弄着手里的纸笺,低头道:“当然了,如果一锅高粱玉米蒸到了第七重,流淌出来的是几乎没有度数的劣酒时,就是该把整锅酒糟倒掉的时候了。”
多尔衮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这个比喻倒也贴切,不过我感兴趣的是,在你看来,我目前在皇上心中,属于第几重酒料?”
我装成能掐会算的术士模样,扳着手指头数道:“你的前几重我不敢肯定,但是可以粗略算来:你十七岁时,在土敖伦打败了喀尔喀,帮皇上平定了东蒙古,算是第一重;你十九岁时,大凌河的得意之笔,算是第二重;二十四岁时,歼灭实力强大的察哈尔,逼死林丹汗,谋得传国玉玺,在满洲贵族中你是拥戴天聪汗登基为帝的第一人,是为第三重;二十五岁时,征朝鲜,下江华岛,招国王李倧投降称臣,可为第四重;二十六岁时,倡计出奇,巧行反间,兵不血刃,使锦州轻落囊中,可为第五重;二十八岁时,破关入冀,扫荡济南,连破三十六城,明军闻之胆寒,是以第六重…”
我的话头被多尔衮截断了,他继续补充着:“那么第七重就是,我三十一岁这一年,戴罪立功,围城打援,力克宁远,彻底使关外之地尽属大清,结果怎么样?莫非就是你所说的,变成了毫无用处的酒糟,只有被倒掉的结局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早就断言你会成为兔死狗烹的牺牲品吗?以皇上的高瞻远瞩,雄心壮志,绝对有吞吐百川,海纳四方,入主中原的野心,你怎么会如此之早地失去用处呢?”
“我正是如此疑惑,你不妨解答一下,我愿洗耳恭听。”
“这一点恐怕就不是你们做臣子的所能知晓的了,据我所知,皇上的龙体,可是大大的不妙,如果往好一点的方面估计,他最多也就撑到明年年底,绝然过不了后年的新春!”
“什么?”多尔衮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看我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于是疑惑着问道:“谁告诉你的?皇上究竟生了什么疾病?我等怎么一无所知呢?”
“帝王的通病,就是讳疾忌医,他怎么可能让你们这些外表安分,内里野心勃勃的臣子们知道呢?恐怕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易捕捉,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所不方便办到的事情,都要由女人来弥补这个空缺,这种来自后宫深院的绝密消息,当然是从后宫那边的女人们口中得知的,皇上的健康可是关系着她们的荣华富贵甚至是身家性命的,如何能不灵敏万分?”
多尔衮的神色凝重起来,他负手缓缓地踱着步子,默默地思考着,一时没有说话。
“所以啊,我就说,如果你这次奉诏一去前线,倘若顺利拿下宁远之日,就是皇上准备剪除你的羽翼,将你这个于他身后皇位的最大威胁消灭于萌芽之中。你可以仔细想想,我可是危言耸听?”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你说得对,如果皇上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数,估计已经撑不过两年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再准备着进军中原的,反而对于他身后的皇位归属,倒是他最为忧心的,他最有可能将和他儿子争夺皇位的我铲除掉。”微微顿了一下,他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可是,如果皇上担心这一层的话,大可以将豪格的储君之位确定下来,那么等他一旦驾崩,豪格登基岂不是顺理成章?又何必费此周章?”
我微微一笑:“皇上是深谋远虑之人,他当年既然凭借自己的实力和拉拢其他的几位大贝勒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皇位,始作俑者,又怎能不会以己度人?怕你也效仿当年他的做法,也将皇位从豪格的手中夺去?虽然豪格也非泛泛之辈,拥护者也不在少数,但是比起你的才略功勋和声望实力来,也算是逊了一筹。如今满洲八旗,当属正白旗最为富庶强悍,别的旗只有二十几个牛录,而你正白旗居然占了三十五个牛录,你说皇上岂能不防?你们三个兄弟共占了两个半旗,总共将近七十个牛录,如此尾大不掉的威胁,为君者当夜夜难寐,忧虑你这个卧榻之侧的酣睡者啊!”
望着沉思不语的多尔衮,我继续说道:“你和皇上的最大差别之处,就在于心胸的宽阔与否和利益方面的取舍。比如皇上,他如果知道自己天不假年,就一定会将威胁者铲除,哪怕明知道只要这个威胁者在一天,就极有可能将大清的疆土开拓至辽阔无比,创建辉煌功业和盛世,但是他害怕这个和他有仇的威胁者会让他坟平墓毁,子孙遭殃,所以他宁可亲手毁灭让大清入主中原的希望。
而你呢,如果为了当九五之尊,就必须看着父兄两代人辛苦创立下的基业在八旗之间争权夺位的无情厮杀和内讧中岌岌可危,看着中原辽阔肥沃的土地却只能因为实力太弱而望洋兴叹的话,你就会毅然放弃这个皇位,哪怕这是你多年的梦想,却在一统天下的更大梦想前,颓然地败下阵来。”
多尔衮听闻“放弃”二字,不由悚然动容,许久,他才苦笑着说道:“这确实是个艰难的选择,也许可能吧!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忍耐限度,如果是豪格登基,他必然会断了我们兄弟的活路,对我们赶尽杀绝,毫不留情。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哪怕就是玉石俱焚,我也要奋起一搏,不再管什么定鼎中原之类的远大目标,毕竟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王霸伟业?”
“所以皇上正是因为把你的心思看了个透彻,所以才没有轻举妄动,不过这不代表他就不会动手,当然,要动手也会在把你彻底利用完毕之后,再慢慢收拾不迟。”
“你的意思是,这次如果皇上真的派我去前线,我就消极怠工,或者是暗留退路,狡兔三窟?”
我点了点头:“没错。”
…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皇太极的谕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尔衮重掌帅印,前往杏山城外统领各旗,指挥包围和歼灭被围困在内的洪承畴的十万大军。
原来在这七天之内,战局瞬息万变:济尔哈朗率领镶蓝旗一万余抢先占领通往宁远的要道“乳峰山”[汗,这个地名可不是笔者杜撰出来的,现在属于辽宁锦西境内,那边多崇山峻岭],运来三十余门红夷大炮,伏击从此经过的洪承畴大军,没想到洪督师也不是吃素的,也携带了数十门大炮,再加上急于通过此地援助宁远,兵力又大大超过清军,于是展开了一昼夜的激烈战斗,双方互发炮弹,打了个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好在清军占据了居高临下的地利,所以自身伤亡不多,但还是没能完全阻截明军通过的任务,济尔哈朗在给皇太极的奏折上也自称失利。
幸亏这时从盛京及时赶回的豪格,多铎,岳托,硕托几人各自率领本旗人马,来了个四面包抄,分头并进,擅长野战的八旗精锐,着实把战斗力不强的明军逼入了离宁远只有三十八里的杏山城中。本来洪承畴当初留了个心眼,同时为了加快援军的行军速度,于是兵分两路,另外一路约三万人带领粮草辎重由东边的塔山和海岛笔架岭分驻,准备随时援助,不料他的对手实在太狡猾了,即使人不在也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多尔衮在离任前一刻及时派出了阿济格的镶红旗,前往杏山和塔山布置。虽然没能来得及占据杏山,但是精明善战的阿济格立即转道带领军队奔往塔山,同时连夜在海边乘船开往海岛笔架岭[当然这船也是现成的,多尔衮战备时以防万一,已经算到了船只的用处,于是早早造好备用],然后埋伏在岛上茂密的树林山丘之中,等明军的刚刚登岛,将粮草堆积完毕,就一下子神兵天降,当了一回打家劫舍的强盗,杀光抢光,将数目巨大的粮草得意洋洋地纳入口袋。于是乎只带了三天口粮的明军算是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估计洪承畴当时就要把鼻子气歪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塔山一带逐渐向他靠拢的右路军,仍然携带有一批粮草,可支十日之需。
由于济尔哈朗没等阻止住明军的前进,加上犯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错误,导致明军几乎完好无损地逃脱,占据地势险要的杏山城相据,由于此时包围杏山城的清军及时赶到的只有四万余人,如果洪承畴来个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奋力突围的话,恐怕再强悍的八旗军队也阻止不了十万困兽脱笼。关键时刻皇太极再一次想起了多尔衮,于是只得把他推上前沿,因为他这个十四弟是名副其实的百战百胜之帅,从来未尝一败,整个满洲之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接令后的多尔衮连夜启程,我帮他穿戴好盔甲之后,院子里等候的灯笼烛光已经映红了窗纸,他最后整了整披风的带子,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的脚步,回头望着我:
“你的意思是,此役关键在于歼灭杏山之敌,生擒洪承畴,而不是挟大胜之威,再一举攻破宁远?”
确实,宁远城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谁都想啃,更何况当机会已经到了自己手中之时呢?“要忍住诱惑,的确不容易,但是你要知道,无论如何你都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对手。还有,即使宁远城破,山海关还是绝然无法攻下,大明反而可以彻底地将精力从辽东收回,集中精力对付陕西的李自成和四川的张献忠;假若吴三桂从宁远顺利逃脱,大明皇帝定然会委任他为山海关总兵,如此一来,一旦京师危急,他奉诏勤王,也只是三日之间的速度而已,对于大清有害无利。如果留吴三桂继续守卫宁远的话,就可以牵制住大明最为精锐的关宁铁骑,如此一笔帐,想必王爷可以算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