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当时只是左腿中了一箭,被豹子头坐在身下。他听见豹子头的肌肉被烧得“滋滋”冒油的声音,他的眼睛,也被豹子头身上淌下的血迹染得睁不开来。
长生昏迷之前,听见黄二怪在下命令:“把卫老柴的头割下来,其余人的尸体统统丢到山谷里喂狼!”
鸡爪关旁的山谷很深,悬崖峭壁上却长着很多松树,长生正被丢在一棵树上,才捡回一命。
没有人说话。
鸡公寨陷入可怕的沉寂。
我抬起头来,远远的崖边,一枝红花开得瑰丽夺目。也许,那是美娘在呼唤他吧,也许他是一心想见美娘,才会那样悍不畏死。
一声嘶嚎将我从遐想中惊醒,只见二寨主双眼通红,操起兵刃大声呼道:“为大哥报仇!弟兄们跟我来!”
呼啦啦,他身边顿时围了数百人,可还有数百人原地未动。
二寨主怒视着这帮人,大声呸道:“王八羔子!大哥为了救你们才死的,你们竟这么怕死吗?”
三寨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道:“谁说我们不为大哥报仇?可这仇,你报你的,我们报我们的,凭什么要听你指挥?!”
二寨主大怒:“大哥不在了,我就是大寨主,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这王八蛋的不成?!”
三寨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眼睛里喷出火来:“谁是王八蛋?!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想当大寨主?!没门!”
秀才爹酷爱读史书,我年纪很小时,他便将我抱在膝头,摇头晃脑地读《史鉴》。
犹记得当年他读至后梁灭国、红衫军战败,叹道:“我泱泱大汉族,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
我将他腰间的束带打成结又解开,稚声问:“爹,哪点不好?”
“内讧。”
秀才爹拍打着《史鉴》,叹了口气:“红衫军若是不闹内讧,也不至于被鲜卑蛮族打败,我泱泱汉民,也不至于被夷族统治了上百年之久。”
我仰头问:“什么叫内讧?”
“就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架。”
我想了想,问道:“象每天晚上爹和娘一样打架吗?”
娘赶紧将我抱开,秀才爹在后面直骂“朽木不可雕也”。
秀才爹虽然没考上举人,又时不时悲花伤月、故作深沉,但这点还是说得对:我辈族人,最喜欢的就是内讧。
眼见二寨主和三寨主的人混战在一起,我唯有退后几步,以免遭鱼池之殃。
枣树后有一团东西,我后退时正踩在上面,起始以为那是一堆黑土,可感觉有点不对,仔细一看,却是一具已被烧得卷起来的焦尸。
我又开始翻天覆地的吐。
想一想,这就是那个被豹子头一棍捅死的妓女紫烟吧。她用生命为情人打开了报仇的路,但她的情人,连她的尸体都不肯好生安葬。
豹子头呢,杀了黄老怪,又死在他弟弟手上。
不知是谁被砍了一刀,鲜血居然溅了数丈远,正落在我的裙角。
乱世啊乱世,在这乱世,人命真的如蝼蚁一般。
我吐得更加厉害了。邓婆婆赶过来,扶住我,不停轻拍着,见我吐得实在不象话,念叨了一句:“这几天一直这么吐,不是怀上了吧?”
我再吐了几下才想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宛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了一般,面颊刹时变得冰冷,木然转头,望向邓婆婆。
邓婆婆看着我的神态,拍手叫道:“唉呀,真的怀上了?!”
一阵风急,青衣儒带的身影落在我身边,抓起我的右手,急问:“大嫂,是真的?!”
又一瘦瘦的身影急窜过来,抓起我的左手,问道:“大嫂,是真的?!”
我望望狐狸,又望望七寨主,木然无语。
狐狸回头急叫:“屈大叔!屈大叔!”
屈大叔是寨里唯一的大夫,据说也是被贪官逼得家破人亡才投奔鸡公山的。他避开刀光剑影,奔了过来。狐狸已放下我的手,道:“屈大叔,麻烦你替大嫂把把脉。”
我此时浑浑噩噩,耳边似乎又有人在不停地说话,说出来的却是同一句话。
烧吧,
烧吧,
烧吧,
烧吧------
只不知当初若是他知道我怀有身孕,还会不会说出这句话?或者,他即使知道了,会不会以为是表哥的孽种,也要一并烧得干干净净呢?
若能让他知道,他当初射出的那一箭,要烧死的是自己的儿子,不知他的眼神还会不会那么淡漠?
等我稍微清醒一些,屈大叔已满面郑重地对狐狸说:“脉象滑而流利,如珠走盘,是滑脉无疑。”
狐狸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猛然转身,大声喝道:“别打了!都住手!大哥有后了!”
我生平第二次被上千人团团围住,上一次所有人是看我的脸,而这一次,所有人都看着我的肚子。
狐狸又问屈大叔:“可探得出怀孕多久?”
屈大叔摇头:“这倒探不出。”转头问我:“大当家夫人,虽然这话有些不好启齿,但还是得问问您,有多久没来月信了?”
多久?
我被“捉奸”那日,就过了十天没有月信。算到今日,应该有两个月了吧。
难怪会那么嗜睡,还会低烧呕吐。只是我的月信一直不太准,也没有在意,其后上了鸡公山,每日为能不能活下去而担忧,哪还顾得上想这事,不料竟是、竟是有了。
有人在唤我:“大嫂!”
我从悲喜交加的恍惚中惊醒,抬头望向屈大叔,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月信一直很准,但这次过了半个月还没来。”
我上山也快两个月了。
狐狸满面喜色,振衣而起,笑道:“这就是大哥的了。”
所有人都在欢呼,我越过众人头顶,又看见崖石上那一枝似火的红花。
我闭上双眼:豹子头,对不住,借你一用。如果他们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我只怕没有活路。
这孩子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他没有爹,只有娘,我必须得让他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逃出去的一天。
邓婆婆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坐到一边。狐狸则跳上一块石头,姿态亢奋地振臂而呼:“自古以来,帝王驾崩,没有左右丞相来争帝位的事情。帝死,只能是由皇子即位。”
“大哥是为救我们大家死的,天可怜见,大哥有后,我们既要为大哥报仇,更应该将大哥的骨血抚养成人!”
“大哥尸骨未寒,我们就为了夺大寨主之位而斗得你死我活,还将大哥的遗孤置之不理,传了出去,天下之大,鸡公寨还有立足之地吗?”
“我们奉大哥遗孤为主,好生将他抚养成人,天下的英雄只会竖起大指夸我们一声‘汉子’。诸位兄弟是要当忘恩负义的小人,还是要当顶天立地的汉子?!”
“眼下情形,如果我们内讧,只会让别人趁虚而入,大伙再无庇身之所。只有奉大哥遗孤为少寨主,同心协力,才能活下去,才能成就一番大业!”
我很佩服狐狸,此等雄辩滔滔的人才,不处庙堂之高,实在太可惜了。
二寨主看了我一眼,嘟囔道:“她若生的是个丫头呢?”
三寨主自然要和他过不去:“即使是个丫头,那也是大哥的女儿,我也奉她为大寨主!”
二寨主怒道:“那也得等她成了年才能当寨主,这之前,寨里的事情由谁来决定?难道由一个婴儿决定不成?!”
狐狸负手站在巨石上,青衫被山风吹得轻轻鼓起,飘逸中透出几分落寞。他望向我,缓缓道:“少寨主满十六岁之前,寨中事务由其余六位寨主共同商议,如有争议,六人表决。若是三人对三人,则交由大嫂来做最后定夺!”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定是又吞进了一只癞蛤蟆,惊讶地看着狐狸。他却对我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头,然后缓慢扫视着众人,声音冷峻而威严:“你们可还有不服的?!”
寂静,无言的寂静。
狐狸跳下巨石,一撩长衫,大声道:“既然再无异议,那就请大家共同拜见少寨主和大嫂!”
上千人齐唰唰跪下,对着我的肚子叩拜,口呼“少寨主、大嫂”。这等情形,我想即使我再活一百岁,也不一定想象得到。
我沈窈娘,居然有一天会成为山贼头子。
我未出世的孩子,居然在肚子里时就统领上千人马,做了名震一方的少寨主。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待狐狸叩拜完毕,亲自上前将我扶起,我暗地里使劲掐了他一把,见他眉尖直蹙,这才相信不是在做梦。
荒唐,真是荒唐。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可更荒唐的事情马上就发生了。
我还坐在石头上恍恍惚惚,看着野狼们在狐狸的调派下分头去砍树伐木、重新搭棚造屋,有哨兵从山下急奔上来。
看他紧张的神情,所有人都以为黄二怪又带兵来袭,纷纷持起了兵刃。哨兵却在狐狸身前跪下,大声禀道:“禀六当家,有大批人马正在山下,约有五百人的样子,为首之人,是永嘉府江太公的二儿子,江文略!”
我的心似漏跳了一下,一个哆嗦,再度狂吐,浑身颤抖。
江文略、江文略。
这个名字似乎还是前生前世听过,不然为何现在感觉这么遥远?
他来做什么?
狐狸看了我一眼,又问那哨兵:“江文略?他来做什么?”
“回六当家,江文略说,听说大当家不幸英年早逝,寨子被烧,深感痛心,念及曾与大当家有过一面之缘,想上山来祭拜大当家,并向大当家的家人及各位当家表示诚挚的慰问!”
在我正式成为鸡公山大寨主遗孀、少寨主寡母的这一日,我的前夫,不,应该称他为前前夫,上山慰问我来了。
再见已是陌路(上)
从被“掳”上鸡公山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数次想象过,今生今世,若能够与江文略重逢,会是怎样的心情和场景?
白天幻想的,通常是他终于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于是发疯似地走遍天涯海角,找到在深山独居的我,他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回去;或者他悔断了肠子,一个人如孤魂野鬼般在灵华山游荡,寻找过去恩爱的痕迹,终于见到了同样是去灵华山追悼往事的我,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再续前缘;又或者,他每天守着我用过的东西,不许别人碰,还会坐在小楼前的桃树下,亲手为我画下一幅画像,日夜对画思人,然后在某个烟雨蒙蒙的黄昏,我轻轻地敲响了洇蒙的黄花梨木门-------
每当想到这样的场面,我就会用力甩着脑袋,不不不,不会这样,沈窈娘,你定是戏文看得太多了,竟然还这般幼稚和天真。
沉冤得雪、破镜重圆,那都是戏文里演来哄人眼泪、粉饰太平的。
于是,甩完脑袋后,幻想的变成了这样:他跪在面前苦苦哀求,我却云淡风轻地对他说:阁下贵姓?你我素不相识,男女有别,还请阁下自重;如果在灵华山遇见了他,我也会擦肩而过,他若追上来,我便飘然远去,留给他一个难以企及的倩影;至于那座小楼,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踏入一步的,镜台妆物、桃花梅影、伊人画像,就让这一切湮没在岁月的尘土中吧。
又或者:我成为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回到永嘉,看着江府的人都跪在我的脚下,看着真相大白后罗婉被五花大绑,人人往她面上吐着唾沫。至于江文略,则在悔恨中孤独地度过他的余生------
这样一想,我心里便会略略好过一些,然后再打起精神,去为豹子头洗衣做饭。
可到了晚上,听着豹子头的如雷鼾声,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出现的总会是这样的场景:江文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头,然后云淡风轻的说:烧吧------又或者,我去灵华山游荡,碰见他与罗婉并肩而行,他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以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我哭着回到小楼,却发现那里已没有了任何我住过的痕迹,满室挂着的,都是罗婉的画像,她笑得那般甜蜜,那样的温婉如水------
每当这样从噩梦中惊醒,心便会绞痛一回,可每绞痛一回,心便会再硬一分。可以想象,如果硬至痛无可痛,那就真正百炼成仙了。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江文略会来得这样快,还是在我成为新寡妇的这一日。
这好比一场精心编排筹划了很久的大戏,我把一切都排演好了,只等十五的晚上在所有人面前盛大上演,可没到十五,初一这晚,看客们便坐满了台下。
而此时,我的水袖戏裙,还在王裁缝家钉着流苏。
我这厢还在胡思乱想,那边厢六位寨主第一次共同商议,就形成了三对三的局面。
二、四、五寨主意见如下:鸡公寨与江文略没什么交情,更何况还经常去江家地盘上找找吃的,虽然没有过大型的正面冲突,但没必要接受江文略的祭拜,更何况江文略此次要求上山祭拜,可能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结论:不让他上山,又或者放他上山,将他擒下,作为人质,用来威胁江太公。
三寨主、狐狸、七寨主反驳如下:鸡公寨目前最大的对手是黄二怪,一来要为大哥报仇,二来只有彻底把黄二怪铲除,夺下黄家寨,才能进一步扩张势力。再者,听说这江文略马上就要娶罗弘才的女儿为妻,江罗两家联手,咱们不是对手,现在还不能得罪他们。而且,我们刚拥立少寨主,正是要告知天下的时候,若不放他上山,人家还会以为鸡公寨树倒猢狲散,或者又会说我们上千人怕了他江文略一个人。结论:放他上山,以礼相待,更显我鸡公山泱泱大度。
其实依我看,三寨主本来的意思也是倾向于二、四、五那边的,可他向来和二寨主过不去,自然就与狐狸和老七携手了。
三比三,这个烫手山芋便丢到了我面前,由我决定是吞下去还是不吞。通常这种烫手的山芋,不吞肚子会饿,吞吧,又会被灼伤。
于是,我恰如其分地如同怯弱的新居孀妇,犹豫纠结了许久,再低着头,轻声泣道:“各位叔叔说的都有道理。未亡人于山寨大事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未亡人只知道,若是谁来祭拜亡夫,我是一定要磕头还礼的。”
狐狸适时的拍手道:“大嫂此言虽平实无华,正说出了礼义之真谛。不管怎样,江文略是来祭拜大哥的,咱们只要以礼相待,断不会行错事。”
数百号人齐力搭灵棚,速度着实令人惊叹。
山上烧得精光,已找不到白布,于是我将贴身的内衫撕成条状,绑在头上以充孝带。
待孝棚搭好,在我欲说还止的提醒下,狐狸很聪明地领悟到“男女有别”,吩咐野狼们将松树皮挂起来,作了一副帘子,我便跪在帘子后,等着我的前前夫来祭拜我的前夫。
豹子头的脑袋到了黄家寨,而脑袋以下部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山寨被烧得精光,也没有他的衣物。幸好在火场中找到一个没被烧坏的酒杯,怎么看怎么象他惯常用来喝酒的那个杯子。于是,狐狸亲手捧了被烧得乌黑的酒杯,放在供台上,以供众人祭拜。
估计狐狸也是很爱看戏文的,何人引孝、何人司礼、何人唱诺,安排得如同戏文中一般。他还安排了上百人,站在山寨入口,齐举兵刃,要让江文略自兵刃丛中穿过,也不知是从哪部戏文中学来的。
一切准备就绪,狐狸站在山寨入口,高声唱引:“哀哉痛哉,痛失英灵,悲哉泣哉,亲友同戚!嗟乎!永嘉府江文略致祭------”
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那个深青色的身影一步步迈将上来,很从容地自兵刃丛中穿过,又很优雅地与狐狸等人见礼,我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发抖。
邓婆婆跪在我身边,低声劝道:“夫人,不要太伤心了,肚子里的孩子重要。”
我只得抽泣一下,满面戚容地点点头。
说话间,江文略已与狐狸并肩向灵棚走来。透过松树皮的空隙,我甚至能看到他长袍下摆上绣着的一枝荆棘花。
这枝荆棘花很小,又绣在下摆边缘处,不弯下腰仔细去看,是断然不会发现的,如果此时我不是跪着,估计也不会看到。
荆棘花开在荆棘的刺尖旁,虽然很小,却开得绚烂夺目。能让人流血的尖刺,与让人心生疼惜忍不住要去呵护的娇艳花朵,并蒂而生。
这枝荆棘花,是何时,由何人绣完的?
被“捉奸”的前几晚,他要出发去青陵府,考虑到天气渐暖,脱了夹袄,便需换上夹袍,我翻箱倒柜地找出数件,可他都不喜欢。
我鼓着腮帮子怒道:“男人那么爱俏做什么?老婆让你穿什么,你就穿什么!”
他斜依在锦榻上,桃花眼微眯,修长的手指往朝一边的绣架上懒洋洋一指:“我喜欢那件。”
我忙跳过去,挡在绣架前,叫道:“不行不行,这件不行,我还没有绣完。”
他以一个相当潇洒的姿势站起来,又玉树临风地走到我面前,用手指轻轻将我的下颔抬起。
“窈娘,告诉我,你绣的是什么花?”
我想我的面颊旁,当时肯定是一如既往的有两团红晕,而他也曾说过,只要看见我脸上的这两团红晕,便会不能自已。
所以,他总喜欢时不时逗弄我一下,为的就是想时不时不能自已。
我知道自己那拙劣的绣艺实在不堪入目,便拼命去抢他手中的袍子,他却将袍子举得高高的,我只得跳起去抢,也一如既往地跳入了他的双臂之间。
“窈娘,告诉我,这是什么花?”他的声音总是带着蛊惑的魔力,我如果再不制止,只怕到明天早上,这衣物都没法整理好。
“这是荆棘花。”
“荆棘花?”他的手开始不安份。
我只得一边扭动着制止他的手,一边红着脸答:“是洪安那边才有的一种花,生在荆棘之上,与刺尖并蒂而发。这种花耐寒耐热,耐旱耐雨,秋霜之时,便会开满山间,花朵虽小却开得艳丽。不管大旱或是洪涝,这种花,依然会如期怒放。”
后来他说了什么我真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早上出门时,他固执地要穿上这件未绣完的长袍,不论怎么说都不依,我只得作罢。
我清楚地记得,那日早上将长袍替他穿上时,下摆处的荆棘花,我只绣到一半,深绿色的荆棘和刺尖倒是绣好了,但在秋霜中怒放的荆棘花我只描了一个样。
此刻,他从容不迫地向灵棚走来,深青色长袍的下摆上,小小的荆棘花开得绚丽夺目。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步伐,荆棘花也似在轻风中款款而开、次第绽放。
再见已是陌路(下)
据我所知,罗婉虽然外表装得很贤惠,但刺绣这种事情,并不是她所长。
那这枝荆棘花,又是由谁来绣完的呢?
也许是府里的丫头们绣的吧,他很少对这种衣物之事留意,有没有绣完,谁绣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我正在肚中麻木地纠结有关刺绣的问题,江文略已与各位寨主一一见礼。
他居然还带来了水酒祭品,在与七寨主见礼后,他便握起酒杯,面上带着十分合适的沉痛与惋惜,脚步带着恰如其分的沉重与伤感,一步步踏入灵棚。
狐狸唱礼的声音饱含悲伤,在山寨上空久久回响。
“致-----祭-----”
我以为江文略要学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来一段灵前痛哭,却见他只是缓缓地洒下水酒,叹了声:“卫兄,黄泉路上请多珍重。若有来世,文略定要与卫兄把酒言欢!”
狐狸往我跪着的松树皮后看了一眼,唱道:“亲---属---谢---礼!”
我的目光还纠结在那一枝荆棘花上,直至邓婆婆暗中推了一把,才恍然清醒。
透过松树皮的间隙,江文略正向我坐着的方向深深伏地,语调饱含劝慰:“请嫂夫人节哀。”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伏地,叩下头去。我很庆幸有个三叔公曾当过口技艺人,虽然我没有认真随他学过艺,但最简单的变声,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象悲痛过度,既不被狐狸等人怀疑,又不被江文略认出来,这点还是做得到的。
只是开口的这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这样子和他对拜,十分象当年成亲时的夫妻对拜,只不过喜堂变做了灵堂,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是喜帕,而是松树皮。
胡思乱想中,我先抽泣了数声,才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道:“未亡人卫沈氏,代亡夫及腹中孩儿,谢过江公子恩义!”
我很尽责地一叩到底,也很尽责地趴在地上悲哀地抽泣,直至邓婆婆反复劝慰,将我扶起,我缓缓抬头,却见松树皮的缝隙后,江文略一脸震惊,我甚至觉得,他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翻腾。
难道,他听出我的声音了吗?却又不象。
他的目光,似要穿透这层薄薄的松树皮,我迅速低下了头,并装作不经意地让孝带垂在面前。
他似在喃喃地念:“卫--沈--氏?”
这世上曾有一个人叫江沈氏,而且曾与他月下立誓,生生世世都要叫江沈氏,却被他一把火烧成了卫沈氏。
真是比戏文还要戏文。
狐狸叹了声,过来向江文略道:“江兄,按礼节,大嫂闺名本不能为外人知。但大哥去后,寨中兄弟皆愿奉大嫂及大哥的遗腹子为主,从此大嫂便是我们鸡公寨的当家大嫂,如果不告知各路群雄大嫂的名号,将来江湖相见,未免不妥。江兄来得正好,就请江兄帮鸡公寨向天下英雄传话:自今日起,鸡公寨奉故卫寨主遗孤为少寨主,而寨中诸事,皆由当家大嫂沈青瑶与各位寨主共同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