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玄
狐狸快到早早面前时,似是怕吓着了他,放慢了脚步。瑶瑶却直冲了过去,一把将早早抱住,笑着将他提起:“早早!”
不知是小孩容易和小孩亲近,还是认出了瑶瑶,早早只挣扎了一下,便兴奋地挥着手,可他嘴里大声叫着的,还是一声“娘”。
我苦笑,道:“云绣也是,怎么只教他这个?”
狐狸从瑶瑶手中接过早早,将他高高扔起,又接住。早早似极喜欢这种游戏,咯咯地笑,笑声软软糯糯,我听到他这笑声,不自禁的噙了一丝微笑。
江文略慢慢转头看着我,用极低的声音道:“窈娘,我想求你一件事,看在我带回早早的份上,请你答应我。”
我手一颤,微笑僵在了唇角,半晌,低声道:“什么事?”
江文略俊朗却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掠过一抹不正常的红,低缓地说:“你再给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内,不要教早早喊‘爹’,不要定他的名字。”
风茫茫洒洒,云渐重了。我心中就象此刻的天空,涌起层层的慌乱,觉得无法承受他的目光,偏开头,默默不语。
“窈娘,答应我。”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
我沉默了许久,正要开口,狐狸将早早骑在自己肩头,大步向离亭走来。江文略叹了声,迎出离亭,拱手道:“杜兄。”
狐狸微笑点头:“江兄。”
他转而望向我,轻声道:“大嫂可好些了?我在泾邑不得脱身,可时时记挂着大嫂的病情。”说完,他的唇角慢慢扬起一丝温暖的笑意。
我微笑了一下,撑住拐杖站起。拐杖笃笃,我走得甚稳,走下离亭的石阶,慢慢走到狐狸面前。
狐狸看着我越走越近,脸上笑意渐浓,猛然将肩头的早早放落下来,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声笑道:“小子,你可真是个福星!一回来,你娘病就大好,六叔也拿了一座城池!”
江文略在旁讶声道:“杜兄拿下金城了?”
狐狸呵呵一笑:“江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我忙问:“怎么回事?六叔你不是去了泾邑吗?怎么又说拿下金城了?”
狐狸笑了笑,淡淡道:“这里风大,咱们回去说话。”
回到将军府,府内已热闹得一塌糊涂,二叔、四叔竟也回了洛郡,加上本就在此的五叔和老七,卫家军首脑人物齐聚一堂。
我细问一番,这才知当初泾邑乡民闹事,是受金城的王才相挑拨。王才相觊觎泾邑已久,因为他偏安西北一角,若欲逐鹿中原,泾邑是他东进的唯一通道。
以往他还不敢下手,可这几个月,蔺不屈一直忙于和李师都抢地盘,这边卫家军又败于杏子原不久,他便起了心思,想挑拨乡民闹事,再趁乱拿下泾邑。
狐狸赶到泾邑后,看出了端倪,索性将计就计,悄悄调了伊州四叔的人马,又设下陷阱,诱王才相出兵,某个深夜,来了个瓮中捉鳖。
金城,便也划入了卫家军的地盘。
这夜,狐狸吩咐摆下宴席,说是庆祝早早回来、卫家军拿下金城、大嫂康复在即,兼感谢江二公子援手之德。
等我慢慢拄着拐杖走入花厅,厅内已是欢声笑语。看见早早摇摇摆摆走在我身侧,四叔率先冲了上来,一把将早早抱起。
不知是不是被他满脸的胡子吓着了,早早嘴巴一扁,扭动着要云绣抱,云绣不敢上前,狐狸走了过去,早早便直往狐狸怀中扑。
四叔尴尬地松了手,二叔已大笑着过来,讥道:“我就说了,早早肯定和我亲。”说罢,他向早早伸出双手,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哄道:“早早乖,二叔抱一抱。”
早早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将狐狸的脖子抱得更紧了。
二叔急了,怒道:“臭小子,你是不是见你六叔长得俊?二叔当年可长得比你六叔还俊!”
众人哈哈大笑,我在椅中坐下,也禁不住微笑,抬眼间,却见江文略无言地站在门口,檐下灯笼摇晃,将他的脸照得明明暗暗。
我缓缓低了下头,又抬起来,唤道:“六叔,把早早给我。”
狐狸视线掠过门口的江文略,将早早交到我手中,我将早早抱住,拈了席上的松糕,一点点掰开了,喂给他吃。
江文略这才踏入花厅,微笑着与众人一一见礼,二叔和四叔却象是对罗弘才掳走早早一事始终不能释怀,只冷冷地拱了拱手,并不和江文略说话。
早早盯着我手中的松糕看,待我喂到他唇边,他低头去咬松糕,就象小鸟啄米,一点一点。吃一口,他便抬头看看我,他乌亮的眼珠,不染半点尘埃。
我身体内某处,不可抑制地柔软起来,看着他,静静地笑。
厅内,似乎没人说话了。我抬起头,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和早早,每个人的神色,都似带上了几分柔和。
狐狸率先笑出声来,众人这才恍然一笑,纷纷落座。
宴罢,仆人们撤去酒菜,奉上香茶,狐狸摩挲着茶盏,缓缓道:“正好今日江兄也在这里,大家也都聚齐了,我想宣布一件事情。”
二叔最性急,连声道:“快说!巴巴地要我赶回来,到底什么事?”
狐狸从袖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推到我面前。我疑惑地抬头看向他,他嘴角的笑容似乎有些别样的意味,淡淡道:“大嫂,这还是我上次为早早拟的大名,本打算他周岁时定下名字,广告天下,举办少将军加印典礼。你当时说等打完漫天王再作定夺,后来早早被掳,你又受伤,这事就耽搁下了。眼下早早回来了,他也快一岁半,咱们又刚拿下金城,想要进一步壮大,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少主,这事不能再拖。还请大嫂定下早早的大名,趁着二哥他们都回来了,正式为他举行加印典礼。”
我抱着早早的手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江文略一眼。
江文略也似是僵住了,只眸色越发暗沉。
早早似是感觉到我身躯的僵硬,来揪我的衣襟,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我慢慢拿起桌上的那张纸,慢慢地展开来看,上面写着三个名字。
卫玄,字君肃。
卫豫,字达璋。
卫徵,字士信。
狐狸仍在说着:“大嫂今天定下名字,咱们过几天就举办加印典礼。江兄是现成的见礼人,蔺不屈那里,我也已发了请帖。早早定了名,正式授了印,以后卫家军无论大小事体,都得加盖早早的少将军印,大家都统一听少将军的命令行事,同心同德,共创大业。”
老七附和道:“是是是,大嫂快定,咱们早早也好早日名震天下。”
四叔握着茶盏,微微地笑,五叔面色沉静,二叔却好象有些不自在,屁股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才嘿嘿笑了笑,道:“是,大嫂快定吧。”
我看着这几个名字,默然了许久,缓缓道:“名字都好,只是早早还小,过早定了大名,怕他承受不住。反正现在都是依仗各位叔叔,他也作不了主,还是等他过了三岁这个坎,再定名加印吧。”
狐狸皱了一下眉头,刚要开口说话,二叔已抢在他之前笑道:“大嫂说得也有道理,早早还小呢,这么着急做什么。”
五叔也开口了:“嗯,上次说要定名,早早就遭了劫难,看来还是晚一点定的为好。”
我不敢再看狐狸阴沉的面色,也不敢去看江文略是什么神情,将早早交到云绣手上,拄着拐杖起身,轻声道:“我有点乏了,先告退。”
这夜的月儿若隐若现地躲在云层后,只透出些微芒。我拄着拐杖站在藤萝架下,默然出神。
微风起,院中的桃花簇簇落地,似乎在伴着夜风中的一点暖意,宣告着春天的离去、夏季的到来。
我叹了声,撑着拐杖走向屋子,刚到廊下,听见老武打开院门的声音,回头一看,狐狸负着手慢慢走了进来。
他在我面前停住脚步,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大嫂,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垂眸道:“夜了,六叔明天再说吧。”
我正要转身,老七忽然出现在内院门口,焦虑地大声叫道:“六哥,快出来!二哥和四哥五哥的人在北门打起来了!”
狐狸怒哼一声,走出几步,又扭头看着我,冷冷道:“大嫂,我就不信你看不明白!”说罢甩手而去。
我也慌了神,想了想,唤醒燕红,燕红套了马,我坐在她身前,二人共乘一 骑,往北门驰去。
未到北门,已听见震天的喧哗声。我让燕红在街角处勒马,只见前方黑压压数千人聚拢在城门处,还有数团人在推推搡搡,骂声震天。
狐狸带着老七并不上前,只在一边负手看着,唇边有着冷冷的笑。
“你家二将军又怎么了?我家四将军才功勋最大!”
“既是四将军,就肯定比二将军低!凭什么你们不让路!”
有人在劝架:“别打了,不就争口气吗?都是卫家军的人,六将军和七将军在看着呢。”
打架的人将劝架的人一把推在地上,骂道:“你们少管闲事!六将军又怎么了?他管不着我们!”
我眼前晕了一下,病了这么久,竟不知军中各派势力已对立到这种地步。二叔和四叔各守一城,互不服气,只怕五叔也有嫡系的人马,若长久这样下去,卫家军只怕会分崩离析。
我这才明白过来,狐狸要早日为早早定名加印的用心,可一想起江文略的眼神,我又犹豫起来。
城门下的人打得越来越厉害了,还有人受了伤,被踩在地上。眼见已乱成了一锅粥,我只得咬了咬牙,向燕红道:“你下马。”
燕红担忧地问道:“夫人,你能撑住吗?”
“这么点距离,应该能行。”
燕红便下了马,在马屁股上轻轻拍了拍,马儿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奔向城门。
我双腿发软,没有力气夹住马肚,只得微伏着身子,死死地拽住缰绳,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待到了城门前,我勒住缰绳,便有人发现了我,纷纷道:“夫人来了!快住手!”
还有人在推搡,我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怎么回事?都想关禁闭吗?!”
绝大部分人住了手,却还有几人在地上纠滚,我向老七瞪了一眼,厉声道:“你傻了不成?!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老七应了声,带着数十人上去,将那几人按住,反绞了手。狐狸却仍袖了手站在一旁,只神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移开目光。
被按住的一人拼力挣扎,怒道:“你一个娘们,回去带孩子!管什么闲事!”
我仰头冷笑一声,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看你是忘了,这里是卫家军!你呆的地方,它姓卫!”
那人便呆了呆,我已傲然环视一圈,许多人默默低下头去。我厉声道:“我不管你们是二将军,还是四将军五将军的人,我只知道,这里是卫家军!你们都得听少将军的命令!”
人群中便有人大声道:“理是这个理。可人家问起我们少主,我们连少主的名字都说不出,当然只能改说二将军的名头!”
我胸口起伏了几下,终于下了决断,缓缓道:“你们听着!从今日起,不管你们隶属于哪位将军手下,你们只有一位少主,他的名字,叫做卫—玄!”
夜风渐紧,吹得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参差不齐地应着:“是,属下记住了。”
我觉得自己快要坐不稳了,再冷冷地看了众人一眼,道:“把这几个闹事的,给我关上三天三夜,以敬傚尤!”
说罢,我运力拨了拨缰绳,不再看他们,驶向长街。待拐过街角,我双腿已颤抖不止,腰也似没有一丝力气,只得伏□子,抱住马颈。
燕红迎了上来,正要扶住我,马蹄急响,一骑从后面追上来。燕红抬头,叫了声:“六将军!”
我强撑着抬起身子,忽听风声响起,狐狸已跃到我身后,拿过缰绳,喝了一声,骏马直向西门方向奔去。
我已全身乏力,马又奔得极快,我坐立不稳,只得向后仰了身子,靠在狐狸胸前。正颠簸时,一只温热的手静静地环上了我的腰。我低低道:“六叔,去哪?”
狐狸却不说话,只喝了声,继续驱马向前。
奔出西门,再在夜色中驰出十余里,狐狸才在我刚受伤时住过的那个庄园门口勒住了马。
我看着眼前这黑沉沉的庄子,问道:“六叔,到这里来做什么?”
狐狸仍不说话,他跃下马,将我抱了下去,却不将我放下,一脚踹开大门,大步走入我住过的那间房,才将我放在榻上。
眼见他转身就要走,我急了,可没有拐杖,我站不起来,只得向前一扑,揪住他的衣袖,可也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狗血乎?
先前骑马时,腰就被震得有些难受,此刻这么跌坐在地,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腰部向双腿扩散,我不禁“啊”了一声。
狐狸急速转身蹲下来,握住我的肩,问道:“怎么了?”
我蹙了眉,抽了口冷气,用手扶住似快断了的腰,骶骨处的钝痛让我竟说不出话来。
狐狸将我抱回榻上,让我脸朝下趴着。他在榻边坐下,双手按住我的腰,声音带上了焦虑:“是这里疼吗?”
我再疼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嗯”了声,无力道:“只怕是先前骑马时,腰部受到了震动。”
狐狸冷哼一声,道:“那你还骑马去凑热闹!管什么闲事!让他们打死,打上天去!”
我觉他这话有点莫名其妙,便侧了头看他,怒道:“不是你让我早日定下早早的大名吗?要用他少将军的身份来压住他们,不也是你的打算吗?!”
狐狸似是愣了一下,然后竟笑了起来,边笑边点头道:“是是是,大嫂做得没错。”
他笑时,按住我腰上的手也微微颤动。虽然隔着罗衫,我仍能感觉到他手心传来的阵阵温热,我顿时觉得似被火灼了一般,轻轻挪动了一下。
狐狸的手倏地收了回去,也止了笑声。没有点烛火,屋内只有窗下渗进来的些许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出他的呼吸忽然粗重起来。
半晌,狐狸才站起来,声音有些许沉闷:“我回去将早早接过来,你安心带着他在这里住下。等早早加印典礼那天,我再来接你们回去。”
他顿了顿,又道:“加印典礼那天,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大嫂照顾好早早便是。”
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我愣了顷刻,听到他转身时,身上的缂丝便服窸窸窣窣的声音,脑中似划过一道闪电,猛然撑起身子,却又痛苦呻吟着趴回榻上。
狐狸又转回来,俯□子。我猛然伸手,紧攥住他的右手手腕,他猝不及防,被我拉得坐回榻边。
他用力将手往回抽,我却紧紧握住,不肯放手,且慢慢地坐起来,也顾不了腰部的疼痛,望着他朦胧的面容,缓缓逼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狐狸的手不再往回抽,良久,他似乎笑了一下,淡淡道:“没想做什么,大嫂别胡思乱想。”
我睁大了眼睛,似想透过这隐隐的黑暗,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同时心中的揣测也越来越清晰,一字一句道:“你想挑起事端,在加印典礼上,对付二叔他们,是不是?”
黑暗中,狐狸沉默了许久,才用左手拂了拂长袍,轻轻吐出一个字。
“是。”
我手一紧,骨子里冒出几丝凉意。半晌,低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狐狸静默地坐着,片刻后,才道:“那你呢?先前为什么不同意给早早定名加印?后来为什么又要站出来宣布早早的名字?”
我的呼吸窒了一下,一股火往上冲,竟顾不了后果,冷笑道:“我可不想和早早成为你的傀儡。不,傀儡也罢了,怕就怕你收拾完二哥他们以后,我和早早连做傀儡的命都没有。”
随着我的话语,狐狸的呼吸渐渐粗重,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似在强烈地压抑着什么。待我说完,他猛然将手腕一翻,按上我的胸口,将我重重地按回榻上。
我刚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他的身躯已带着强烈的气息逼了过来。我腰一软,被他逼得又重新躺倒。
朦胧之中,他的脸已距我不过半尺之遥,他鼻中的气息,重重地缭绕在我的面颊上。他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凌厉的狠意。
“是吗?!可我也不想成为你过河拆桥的对象!不想辛辛苦苦忙碌一番,到头来,你却置卫家军于不顾,带着早早回到他江文略的身边!”
纵使室内昏暗,因为逼得近了,我仍可以看清他的双眸中似腾起了两团火焰。这火焰,烧得他呼吸不稳,烧得他声音虽狠,却带着一丝被刺痛之后的颤栗。
这凌厉却又颤栗的声音,让我莫名其妙地心尖一抖。我与他长久地对视,都在微微地喘气。
骨子里的寒意慢慢褪去,我却渐有另一重醒悟,可这醒悟之后的真相,更让我不敢面对。我下意识地别开了头,避开他的目光,再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我以前不是答应过你吗?不管江文略对我说过什么,我会谨记自己当家大嫂的身份,不会置卫家军的名声于不顾的。”
顿了顿,我又低低道:“不管怎么说,他帮我救回了早早,我总得考虑一下他的感受。”
有风自门外吹进来,将本就敞开着的门吹得吱呀响了一下。狐狸再逼视我许久,呼吸逐渐平静,慢慢收回按住我胸口的手,身子也缓缓地坐正。
我撑起身子,与他并肩坐着,低声道:“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真要置卫家军于不顾,我当日去的就不是杏子原,而是小江口。”
狐狸静默顷刻,自嘲似地笑了笑,道:“那你呢?又信任我吗?”
我咬了一下自己的唇,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江文略的面容忽然浮现面前,那两个字、那一箭,误会之后的伤痛,明白真相之后的无奈,又清晰地将我的记忆撕开。
我心头微酸,低低道:“是我不对,不该说怀疑你的话。可是,我很不喜欢你这样不问过我,便安排一切。你要对付二哥他们,关系到卫家军的生死存亡。你既然不愿看到我置卫家军于不顾,那就是还把我当成你们的当家大嫂,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狐狸象石雕一样地坐着,纹丝不动。长久地静止后,他才涩然开口:“你也知道,我是大哥从黑州大牢里救出来的。”
我不知他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可也感觉到,他的这句话,似将什么东西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缝隙后,是隐藏得很深的一方天地。
我点头,轻声道:“是。”
他微仰了头,声音低沉:“我进黑州大牢时,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听了这话,我不愿在心里怀疑,便问了出来:“那瑶瑶呢?她不是叫你舅舅吗?”
狐狸摇了摇头,道:“瑶瑶的娘,不是我的亲姐姐,只是从小服侍我小姨的侍女。我和她,就象亲姐弟一般。”
他低下头,轻声道:“她若真是我亲姐姐,只怕---当年也难逃一劫。”
我恍然,低低地“哦”了一声,转而心中微痛。
这亲人尽失的痛楚,又何尝只他一人曾经承受过?
他的声音渐转淡漠,仿佛说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在黑州大牢里关了足足四年,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那个地方,可是,大哥将我救了出来。
“我是被大哥亲自抬上鸡公山的,为了救我,大哥三次下山,带着弟兄们拼了命抢来珍贵的药材,屈大叔更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老七---我刚上山的那一个月,老七为我擦身子,替我将腐烂了的伤口里的蛆虫,一条条挑出来---”
屋顶,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风渐大,门被吹得摇摇晃晃,下雨了。
雨声中,我呆坐着,听着狐狸似飘缈在九天云外的声音:“大哥将鸡公寨托付给我,弟兄们对我有恩,我绝不能让他们散了,我得尽全力为他们找一处立身之所。
“卫家军扩张到现在,根本不能再沿用以前山寨的那一套。可二哥四哥还是原来那种想法,各自为政。上次杏子原一战,他们都只顾着自己的那点嫡系人马,置我的统一指挥于不顾,若不是你赶到,以惑敌之计将甄子通吓退,我们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未可知。
“二哥性子残暴,已经在泾邑抢了很多女子,泾邑此次乡民暴乱,虽说是有人挑拨,可究其本因,与二哥脱不了干系。四哥呢,也对他手下的扰民行径睁只眼闭只眼。
“我派在泾邑和伊州的官吏,根本无法正常行使职权,总是被二哥四哥压制住。为政者,最忌权力不集中,长此以往,政令不通,我们又如何发展壮大?可眼下的形势,我们不壮大,就会被人家吞并。”
他低低地冷笑一声,道:“在这乱世,吞并二字,代表着的就是,我、你、早早、弟兄们,死无葬身之地。”
我静静地听到此处,极低地叹息了一声。
狐狸转头看向我,道:“你相信我,我不是要置二哥他们于死地。我只是解了他们的兵权,将卫家军整肃一番。我不想让军中再出现各自为政、时常闹内讧的局面,我也不想我们仅仅偏安于这四座城池。我要带着卫家军逐步壮大,有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