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真还在,他在她的瓷盘里放了三锭元宝,把她吓了一跳,围观的看客也震住了,不住地打量着他,议论开来。她大笑阔朗,将元宝推回:“小女子可承不起阁下的大手笔,快快收回。”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他全无金钱的概念,昨日他回去后,对随从说:“我想拿点钱用。”他们忙不迭地给了他这些,但究竟能买回多少东西,他是不知道的。
他不收,她不要,僵持了一阵,他在人群中发现了随从们的身影,他们比他想象的要能干。他绕了几条路,竟也没能摆脱他们,他想了一想,道:“你值得的。”
但他不能久留,人多口杂,他不能授人以柄。这帮人里面,有他三弟的亲信,添油加醋一番,传回京城势必变了样。
三弟对皇位虎视眈眈,贼心不死,他的储君之位尚不稳,若被人以“体恤民情却沉浸温柔乡”为由谏言,那帮刻板的老臣又有话说了。这倒不会对他的位置造成绝对影响,但一想到要面对那些,他就头疼。
父皇近来身体欠佳,他不能在这种关头自乱阵脚。再留恋,他也得走,她明日也在吧?等到夜里,他会手书一张纸笺,明日见面时就交给她,他想和她单独厮会,在小桥流水的酒家,就着半盏清茶。不,和她会面,还是饮酒吧,她是江湖女子,和她痛饮三百杯又何妨?
他把元宝留给她,转身就走。没走出多远,腿上一麻,像被什么掷到了似的,他吃痛,捂着腿回头望。是她,抱臂在胸,发辫盘成髻,笑容比美酒还浓烈,轻拍着口袋,歪着头看他。
那三锭元宝使他的钱财露了白,被贼人盯上了,她掷出一枚核桃提醒了他。随从们都是有身手的,立即反应过来,将那三个贼人制住,扭送去衙门,又留了四人护送他回去。
她也知晓自己有一头美丽的黑发,专注地宝爱着它,兜中常装着核桃,没事就敲开两只来吃。核桃养发,是她的好伙伴,后来他就买来很多给她吃,一只一只地敲给她,用那双在日后批改奏折的手,细致地抠出果仁喂给她吃。
她就笑,特意为他披散的黑发闪动得像黑夜的河流,波光粼粼,有水草的清香,有水流的脆响。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他和她是必然相识的,当他送出了约定的纸笺,而她如约而至后。
是在夜晚,她划着小船,点几盏灯笼,在朦胧的月光下,和他说着话,饮着酒。他不善酒,没两杯就目眩神离,她笑他:“你这个书生!”
抢过他的酒,哧溜溜地饮尽,炫耀地亮一亮杯底。灯光下,她微醉的容颜像桃花红,眉目潋滟,一双大眼瞧着他:“书生,你叫什么?”
父皇为他取名为路苍茫,这听上去不像皇家子弟的名讳,但也许在帝王眼里,皇族的路途注定了苍茫寂寞吧。他说:“我叫…苍茫。”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此后她一直叫他阿茫。这一生,他都将是她走在茫茫荒野和茫茫地府里念起的那个名字,阿茫。
她没有嫁给他,嫁不得,不可嫁。他们在一起度过了短暂却热烈的日子,分开时是在南方的仲夏,她红衣烈烈,不辞而别。
她存心不想让他找到,京城有多远,她就要走得离它有多远。她执命向北,终是停在了桃红柳树的兰溪乡。此地甚好,既像南方,又不是南方,可以停下来了。
在举目无一相识的兰溪乡,她做了农妇,开恳了半亩地,种了瓜果蔬菜,在初夏时节生下了云天。她没给他取过名,按故乡的习俗,唤他为“毛头”。小毛头一日日地长大,轮廓里有那个人的影子,她端详着他,哭一阵,笑一阵。
逢上雨天,她就会更失常,雨下得越大,她就越暴躁,穿刺目的红衣,在雨中舞剑不止。但她不愿教他武功,有一次,小毛头对她说:“娘,我想学剑。”
她劈手就给他一巴掌,不许他再提。他以为娘不疼她,委屈地抽噎,她却又做了蜜饯和木瓜水哄他,喊他:“阿茫,哦,毛头,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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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她是南方人,做的蜜饯味道极美,若干年后,他尝到丁丁拎篮兜售的蜜饯,眼眶一红,想尽了办法留下他。他们是同乡,食物若有烙印,该是掺杂了乡愁吧?
我问云天:“为什么你爹和你娘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角有泪光:“他是太子,日后是皇帝,他不可能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但她忍不了与莺莺燕燕共享爱人。”
他能够为她散去千金,但散去妃嫔却不可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绵血脉是他的义务。尤其是在他尚未登上大位前,他不能出任何纰漏授人以柄,他给不了她承诺,也给不起。
她本是朗然女子,他不愿与她携手自由,她也不愿为他枯守后宫。既不忍互相难为,就只得远走,况且那般桀骜刚烈的魂灵,深宫大内怎么容得了她?容得了舞刀弄剑的女子?
她离开他,切金断玉,干脆利落。
做不得他身畔的惟一,那就做他内心的特例。让他永生难忘那个美貌而邪气的少女,永留念想,又永不再得。
云天说,娘长得美,十里八村看上她的汉子不少,也不计较她带了个孩子,但她谁也不嫁。双手在垦地时磨出了血泡,在收割时背上重重的草垛,碾米舂米,一声不吭。无人知道,她本是能留在皇宫,敛了豪情,做一个低眉顺眼的贵妃。
邻居好心的婶娘来劝过:“你一个女人家太辛苦了,找个男人搭把手吧,这田地的农活…”
她回绝了。年轻时遇上的那个人,能有多好呢,他的风华,是否值得她倾却此生?已不可细考。只是,既然得不到真正想要的,连荣华都能抛,又何必在许多时日后,用平庸来麻醉自己,委身于破败现实?
日子再苦,她一力担当。云天记事时,娘就老了,她还年轻,才二十一岁,却有了皱纹。她在喂鸡时低声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只能在地上走去走来?走来走去?”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爱,就走不开。
心已受制于人,何来大自在?
她本是一只鸟,但遇见了他,飞鸟折翼。像鸽子被主人剪断了翅膀,从此蓝天白云和成群的鸽哨,都一一退去,成为隔岸的风景,虽历历在目,但再无小舟泅渡。
那条河流上,桥梁尽毁。
她仍然珍爱着她的长发和剑术,只因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人固执而强横地,爱她散发清歌,在月色下舞剑的姿影。
不晓得在她临终前,她会不会想起旧日的那一幕,在闹市的长街,她留给他生生世世的惊艳?
她死于二十二岁。
那一年云天四岁,九州俱饥荒,有钱也难买粮食,辟远的西北小镇就更难了。村落里的人陆续死去,起先尚有人为亲人的亡魂哀泣,渐渐地连哭泣声都没有了。他们已失去了力气,或是下一刻就已在悲痛中倒毙,将哭号带去了冥界。
她不教小毛头武功,也不教他识字,事实上她自己识字也不多,惟一愿意看、且尚能看得一知半解的书是《论语》。那个人说过,《论语》里有大智慧,她不大明白,但会囫囵给小毛头读上一二则。
识不识字,会不会武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觉得,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但死亡来袭,她终是服输了,那个人欠了她一个家,但她不能欠他一身的骨和血,她得把孩子还给他。
他找不着她,但他的消息,她都知晓。他的儿子都文弱多病,像他,可她多自豪,她的儿子健康爱动,一双眼睛骨碌碌,多像她。
他会喜欢吗?会的吧。
她不能让孩子饿死,就只得送走。她带上最后的干粮,雇了一匹马,向京城飞驰。在皇宫外,她把当年情讲给孩子听,虽然小毛头听不大懂,但死死记在心。
她将当初那人送的一块免死金牌塞给小毛头,又抓出仅有的一枚核桃,对他说出了遗言:“带着这个小牌牌,去找爹爹。爹爹穿黄衣服,你见着他,要下跪,要磕头,要喊他。”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去吧,毛头,记得将来要爱护百姓,要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小毛头的娘亲亲他的脸,眼中汪着好大两滴泪,却没让它掉落,只说,“娘不带你去了,今后的路,你好好地走。”
四岁的云天懵懂无知,只道娘会在宫外等着他,像差他去买村西的杂货铺买一瓶酱油那样。他举着免死金牌,在愕然的目光中,畅通无阻,被侍卫带到了皇帝跟前。
只有这个人是穿黄衣的,他的脸很白,但长得不凶,他就不怕了。记着娘的嘱托,跪下就磕头,叫道:“爹爹!”
身世在这一刻陡然翻覆,原来他不是兰溪乡无名无姓的草民毛头,他有了个新的身份,是当今皇帝的二儿子。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懂,只晓得被迎进了皇宫,住了好大的房子,有个长得细眉细眼,身上很香的女人跟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娘,你喊我母后吧。”
他不依,他死也不依,他要找回他的娘。娘穿红衣,比这个陌生的妇人好看一百倍,还会做好吃的甜食,可他们都告诉他,你的娘不在了,皇上派了几千人在京城里寻找,也没能找着她。
那个人曾赠她免死金牌,但他免不了她的死。饥饿夺去了她的命,她再不能陪在小毛头身旁,给他讲故事,做美味的食物给他吃。
小毛头有了新的称谓,人们都喊他二殿下,或是路云天、云天和天儿。但他总会在醉酒后,向这世间摊开掌心,喊着饿。可是再也没有谁,会在他的掌心里,放上一颗蜜饯两块梅花糕,笑着问:“毛头今天又去捉蝌蚪了?”
没见到她的尸首,皇帝不死心,找了许久,未果。七年后,有几个渔民在护城河里游泳,捞出了一柄剑,见剑柄上有官家的钢印,就送了来,她的下落才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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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七年前,她将孩子送回皇宫,已饿得再无气力,就捡了几块大石头绑在身上,静悄悄地投了河。她的身边只有那柄他赠送的剑,是定情时的信物,陪伴她天高地远碧落黄泉。
皇帝下令抽干河水,但她已身化枯灰,她的红衣已破碎难辨,只余几缕红在石缝中残存。云天说,娘尊严刚烈了一生,厌恶一切不洁的东西,最后却以这样的狼狈呈现在众人的眼中,但是,好在她不知道了。
她已不知身后事,不知她的毛头住进了东宫,不知她的爱人在万民的注视下,掩面号啕,痛不欲生。
她也不知,这一生,路苍茫和路云天父子俩,都见不得红色了。
而皇帝知道吗,无论他兴建了多少楼阁,收集了多少像她的女子,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谢广陵。
是的,她的名字是广陵。皇帝因她爱上了那首寂寞的古曲,他的子女都以它来取悦他,但他们都不知道缘由。
只有毛头知道。或者这就是他原宥了爹爹的缘故。他把栏杆拍遍,千呼万唤也挽不回他年轻时的爱人,他在风声中趔趄远去,帝王泪,帝王罪,谁解其中味。
虽然云天长得太像他的娘,爹爹总不想见他。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爹爹终是忘不了娘了,那个骄傲得执拗的红芍药般的女子,是他的磨心之痛。
谢家姑娘手起刀落斩情缘,孤身向天涯,好过留守皇宫无尽忍耐,刻骨深情寸寸磨蚀,终成怨偶弃妇。他们的爱情,比白发来得快,比青春去得快,但让他用一辈子来怀念追悔,她该暝目了吗?
娘已无尸首,云天在兰溪乡为她修了衣冠冢。很多年过去了,那个在水底长眠的倔强女子是否睡得安稳?听故事那日,我靠着他的肩头,他轻声说:“当皇帝有什么好?我连打仗都要自掏腰包呢。我啊,要是喜欢了一个江湖女子,我就带她走,她想去哪儿,我就带她去哪儿。”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你有责任,你做不到。”穿越了背叛与信义,穿越了十多年的风霜路程,穿越了那个刚烈磊落女子的素颜,我似乎能够了解她的内心。
她万般计较,羁旅天涯,不肯苟全的,无非是四个字,心无旁骛。爱人给不了她,她再难舍,也将远离。
爱我,就请只爱我一个。午夜梦回,右侧大师兄的呼吸平稳,我在微弱烛光下睁着眼,想起梦中谢广陵在暴雨中舞剑,一袭红裳艳烈入骨。她对我说,我隐姓埋名,终是不悔,你呢?
我后悔吗?嫦娥应悔偷灵药,我悔是不悔呢?
云天对我说,他入宫十五年来,经常会想,若不是饥荒,娘亲是否愿意他留在宫中,做一个身不由己的皇子?
他自幼在乡村长大,性情像他的娘亲,是大鸣大放的野性。比起江山天下,他更爱他的村庄,原野和马。我和他说:“特权是有好处的,你若不是皇族,你敢这么飞扬尽兴吗?”
他偏头向我一笑:“英雄不问出处,布衣亦可笑傲王侯。这偌大禁宫,你不也是想闯就闯?你是达官贵人么?”摁摁心口,续道,“听这儿说话就好啦,我娘说,人生短短几十年,只求不负我心。”
那年大灾,他进了宫,能吃饱穿暖了,就觉得宫里是最好的去处。何况有那么美的哥哥教他识字,有武功高强的侍卫长授他骑射,他很快活。成年后,他已不舍离去,大位属于谁都不紧要,他已将此地当成了家,是家中一员,就要保护它。
他挨过饿,他生于民间长于民间,这便是他能体恤民生百态的原因了。我问:“你娘要你爱护百姓,可你爱的女子呢?你却是要辜负了。”
说的是绿袖。他和皇帝老爹是一样的,爱上了民间女子,但无能为力。他和他的父亲,负尽平生约。他却笑着揽过我的肩,在我颊上亲了一口,静了一刻,道:“本小王什么也不怕,偏偏只娶一个,对她好,谁也管不着。”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亲昵情分,去难再返。在静夜里,我将往事一桩桩地想起。谢广陵拿核桃掷了路苍茫,我拿夜明珠掷了路云天,历史惊人相似。这一路行来,情意是有的,但能有多少呢,他有绿袖,我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可五个水果都说,不是我以为的这样。
我想得头疼,起床去做早饭,刚把清粥小菜端上桌,大师兄就起来了。他从背后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还好,你还在。”
我当然还在,可他却总也不能坚信似的,生怕所有的这些都会来得急去得快,像雷雨和飓风。他的担心我也是想过的,不晓得为何,越是在意,就越怕抓不住,再快乐的时候,也有恐慌,不能全情地笃定和安乐。
两情长久,朝朝暮暮,为何会这么难。如果我们在相遇的时候错过了,这一生无缘结识,那么陪在他身边,陪在我身边的,分别会是谁和谁?
命运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
大师兄出门后,我翻出槟榔的信,许多日子以来,它在我心头萦绕,我想再温习一次。
信很短,实录如下:
殿下遇刺,你替他奋勇杀敌,他替你挡剑负伤,你为他竭力驱毒——你们明明关爱有加,却为何恶语交加?明明自视甚高,却为何自我贬低?明明灵魂大好,为何刻意歪曲?
你和殿下很像。
所以现在,我看着你,像看着殿下。
你们的举动太坦荡,瞒不过世人,却骗住了彼此。少作思量会快乐些,愿你善加珍摄。
荏苒华梦,风干消弭。我和他们已远到了一个客观的距离,昨日才能被岁月逐字逐句推敲。书生槟榔啊,身在局中之时,我无从剖析当时的内心,但五个月后,我明白了些。
即便事到如今,我已懂得,随他出征的理由不能自圆其说,我对他或他对我,都没有表现出来的淡薄,但路已被我们走坏了,就不再走了吧。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还能怎么办呢。他有他的绿袖,我有我的大师兄。我合上信,拎了一只水壶向外走去,大师兄和师父今日在前厅与人议事,我去给他们斟几杯热茶。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在说话,句句直指云天:“那二殿下啊,为人残暴得很,先师已被他查办了,上个月就…”声音一哽,顿了顿才道,“在下恐受到牵连,这才连夜投奔。不瞒将军和军师,二殿下近来又掌管了吏部和刑部,专横跋扈,其作为已震惊朝野,人人自危…”
他在说云天的坏话,可他究竟做了什么?我进去倒茶,他没注意到我,但我认出了他。哦,原是故人来,初春时,我住在皇宫,他给我送了几只玛瑙碗,故作随意地说是给我喝粥用。事后我问过云天,他对此人甚不屑,称之为“鸡鸣狗盗之辈”,靠裙带关系才在朝中谋了个小职。
听此人的意思,他的大靠山被查办归西了,他惶惶不可终日,想投靠大师兄这边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却说成:“当朝皇子犯下血债累累,民间传闻他的名字…”压低声音凑近师父,“传闻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皇子暴戾寡情如斯,哪会是万众祈盼的仁君明主?迟早国之不国…”
越说越离谱,云天是怎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么?他是在中伤他,跟民间对他的看法完全迥异。我打断他:“金刚怒目,菩萨心肠,我认为二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云天从前说自己一直都是阎王,从来不当菩萨,但他只是奸佞们眼中的阎王吧,不施霹雳手段,哪显菩萨心肠。百姓爱他,这就够了。
但一说出口我就意识到不该做声,他那样的人,有没有人懂得,他才不会在意呢,我何必为他辩解?
那个人抬眼望来,神色有些慌张,冲大师兄道:“这位是…”
大师兄缓声道:“这位是内子。”他拉过我,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朝我笑道,“这位是夏朝张大人。”
张某起身施礼,我回礼,强言道:“见过张大人。”
目光对上,他一愕,抿着嘴唇兀自思揣。
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我冷了脸,转身欲走,却听见他在问:“尊夫人好生面熟,敢问…敢问贵姓?”
我在夏庭只以男装示人,但和大师兄一重逢就换上了女装,借了师娘的衣裳穿了几日,被他带去市集做了几身新衣裳,张某断想不到薛太医和林将军夫人是同一人吧?
大师兄替我答了:“姓林。”
林门薛氏。我听得心里很甜,回屋的脚步也轻快些,张某再说什么,我都不往心里去。却甚为云天忧心,朝中像张某这类人不多,但冒出几个也很要命。他查办的是张某的老师之类的大蛀虫,本是敲山震虎,却敲出了一帮贪生怕死之辈,没两下就倒戈向林军了。
上一役就有个姓曾的,官职不大,但颇能钻营,竟买通了守城将军,里应外合大开方便之门。林军就胜得轻松至极,属于大师兄的城池又多了一座。
他不让我上战场,我就在后方待着,给他补补衣裳,熬几碗汤药,读读诗书,有时也去帮军医照看伤员,前线的事我知之甚少,但每每要打仗了,一颗心就绷着,得等到他回来才落地。
那天他没多久就回了,倒叫我心惊:“怎么了?”
“胜了。”他指给我看,远方的城楼上,已是一面面林字旗。然后将原委给我讲了一遍,我这才放下心来。坦白说,比起流血牺牲,我更愿意看到和平解决问题。云天对我说起的南方,是四季如春的南方,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是烽火连天战乱不休的南方,百姓颠沛流离。
五个月来,我跟着林军东奔西走,他们去打仗,我就留守营地。望见老百姓挑着破旧的家具,赶着孱弱的家禽,拖儿带女地迁徙时,心里不是滋味。安营扎寨时的见闻也很悲苦,常有兵士捧着饭食没吃两口,已困得一头栽倒,而打完仗后,伤残军士的痛号更是听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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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明月如钩,称江山几重…
我只亲见过一次战争现场,但天下的战争都一样,闭上眼就能想起,残肢断体,血流如河…
连梦里也时常见到这一幕幕,但大师兄也很累,我不能同他说起这些。
他军务繁杂夜不交睫,要忙到后半夜才能入睡,我给他端碗汤过去,他喝了几口就又埋首在地图中,我望向他,苦苦压下惶惑。
我很清楚自己在他身边,但不清楚我身在何方。
辗转了若干城池,所见所感全都雷同,血,军刀,惨号,血战至此的守城将军,背井离乡的黎民百姓…
我不清楚身在何方,销金窟也老在搬家,但它是家。可如今,只有无穷无尽地飘零。
人生如寄。
送走那位张大人后,大师兄就来找我了,温柔揽了我的肩,替我拂过额前的乱发,轻唤道:“小师妹…”
“我在。”
他的声音沉静如一湖秋水,忽问:“你…后悔吗?”
风波恶,行路难,但回到他身边,我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