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许就是本县夜生活一条街啊,不过总共也没多少家店肆,看来商品经济还没有疯狂发展起来,方应物猜测道。
当中有一家院落,没有挂任何招牌,只在大门上挂着一对红纱大灯笼,照亮了门下方寸之地,门口有个小厮,靠在墙上不住地打瞌睡。此院八成是风月场所,方应物一眼就看出来了。
大明立国百年,虽然间或有靖难、土木堡等大事件,但江南、浙江一带基本上太平无事,少有动荡。承平日久,繁荣娼盛的腐朽景象已经开始侵蚀淳安县这个偏僻山区小县了吗?这简直是历史中没人能逃过去的规律,方应物大发感慨道。
不过他的脚步没有闲着,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门,方专家要对明代社会的腐朽文化事业进行实地考察和批判。
小厮在门口打瞌睡,居然将粗布衣衫的方应物放了进去。方应物进去后,便发觉院子里面的大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隐约约听到许多议论声。
方应物拾级而上,进入了堂中,看见屋内人数不少,有一二十个之多,或坐着、或站立,神态却都是安闲。
看得出来,这些人大约都是本县的上流人物,因为这些人要么是绸缎绫罗遍体,要么是士子儒衫,只不过没有公然穿出制服襕衫而已。
内里还有一道竹帘,隔开了一个小空间,里面大概是所谓的“名妓”。
此时正有一人,二十六七年纪,正站在堂中慷慨激昂地演说:“近来南京姑苏风气多有美人诗会,才子一展所长,美人明眸青睐,屡成佳话也!我淳安幸有白梅这等才色双绝的美人点缀,吾辈今夜可效仿风气,抡才夺美入洞房,岂不快哉!”
惹得堂中一片叫好不提,方应物也若有所悟,果然是从成化朝开始,民间风气开始解放了,史料诚不我欺。
说话张罗的那人对着门口而立,说完正好看见方应物进来,便觉十分碍眼。因为方应物穿着十分不体面,和这里很不搭调。
这年头的衣服,体面不体面只看三点,腰身肥不肥,袖子宽不宽,下摆长不长。腰身越肥、袖子越宽、下摆越长的衣服必然就越体面,像秀才制服襕衫就是以宽袍大袖为特点的,而官服更是登峰造极。
方应物今天出门,虽然从自己几件衣服中选了最体面的一件粗布料子衣衫穿上,但还是很破旧。
这件说是衫很勉强,袍袖也就比普通长衣略微宽松三分,下摆离地小了三寸,但就这已经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不过在这个嘉宾满座的厅堂中,就显得极其碍眼和格格不入。
面对满屋子异样目光,方应物浑然不以为意,洒脱地笑了笑,在最外围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一屋子“上流人士”只不过是一群连研究史料都上不了的历史尘埃而已,有什么可畏惧的?新人难出头,若有这么个场合炒作扬名似乎也不错,顺手刷刷名声好了。
第十四章 父业子当承(下)
那在堂中主持今晚诗会的士子姓洪单名一个松,见这衣衫破敝的不速之客非但没有自惭形秽地吓走,反而泰然自若地坐下,眉头渐渐皱起。
今晚乃是雅会,无论相识不相识,有才子才女到来自然是欢迎得很。但这一身破破烂烂不知道从哪个村子里钻出来的少年人坐在这里,简直大煞风景,别是来蹭吃蹭喝的罢?
洪松出身县内大名鼎鼎的锦溪洪家,素来好交游,纠集了一干同道结成诗文社。在淳安县里,有才的人他即便没见过,多多少少也会有所耳闻,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眼前这么一号人物,亦不曾听说最近有什么名人过境。
扮高人扮到他面前,无异于自取其辱,难道是不通世故的少年人误闯进来?想至此洪松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此处谈笑虽不见得有鸿儒,但往来肯定无白丁。尔衣衫褴褛,何登衣冠云集大雅之堂?”
方应物眼光只看向珠帘,心里很好奇这时代交际花的模样,口中却随意答道:“不过寻常巷陌商女所居,谁人不得登堂入室?又敢问何为雅?尔既称儒,莫非圣人有所教诲,以貌取人是为雅乎?”
洪松一时语塞,但也听出来了,对方这谈吐绝非普通村夫所有,看样子是读过书的。旁边有人道:“洪兄何必多费口舌,出题试他一试,自然知难而退。”
洪松闻言有了主意,打量方应物浑身上下,继续用嘲弄的口气说:“这位朋友眼生得很,我等皆不知深浅,不晓得如何招待。现下吾有一题,可以褴褛青袍四字作诗词,不拘于格律,请朋友亮一亮才力。”
屋内顿时响起低低的哄笑声,有人议论道:“洪兄的题目也够损的,未免令人尴尬无颜,但若请人离去却是不错。”
“是极,题目太促狭了。别说这种诗词难写,即便勉强成句,只怕自家脸面也不好看。”
方应物对笑声充耳不闻,脑中转了几转,仍旧漫不经心,有气无力地吟道:“褴褛青袍,杨风飘拂,梦随我瞰瀛洲。叹谁人补缀,已度三秋。争奈千缄百线,牵强处,惯掣帘钩。有时节,客来倒屐,欲去还留…”
众人无不讶异,这首词的好坏且不论,还真叫他即席作了一首,而且还不是绝句小令这种简短的东西,实在令人惊奇。要知道,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有七步成诗之美谈,也才写出五言四句而已。
随即便有人揣摩出门道了,对左右解释道:“必定是此人知道自己衣衫破旧,所以平时备着诗词,专在这时候拿出来,便如吾辈逢考备书。”
旁边的人点头称是:“瞧他这从容模样,必是有备而来,如此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人故意高声道:“不过堆砌词语,勉强通顺而已,没甚意味!”
方应物不动声色,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带出几丝铿锵之音继续吟道:“何求?这般袍服,凭一向因循,也自轻柔。想范丹百结,还更风流。又念昔时王猛,麻衣短,天下如筹。揽明月,神清骨冷,暂当衾稠。”
范丹,东汉大名士也,以穷困守节名动天下;王猛,前秦贤相也,未发迹时麻布短衣见帝王。
听到范丹百结、还更风流、王猛麻衣、天下如筹的句子,屋中众人只觉豪迈旷达、不羁洒脱、非同凡俗之意扑面而来,充塞心怀。而且从眼前这个神情冷淡的少年人口中出来,更是别有韵意。
整首词念完,用范丹、王猛这些古代名士收了尾,方应物仿佛担心屋中别人听不出来是什么调子,又好意提醒说,“词牌为凤凰台上忆吹箫也。”
但此时满堂十七人,没有一个回应的,很是安静了片刻,还是因为反差太大的缘故。此时别人再看方应物,仿佛突然发现他原来相貌气度脱群,并不似误闯桃花源的山野村夫。
洪松苦笑地摇摇头,这首词未尝不含反嘲自己以衣冠取人的意思。他心里仍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人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一露面便夺尽自己的风头。
不管此人这首词是现填的也好,早有准备也好,既然能拿了出来,那就不好赶人了。毕竟今晚这场是诗会,哪有把有才之人往外轰走的道理,传出去只道自己心胸狭窄。
想到这里,洪松转过身去,不再看方应物,重重地咳嗽一声,“时间不早,请白梅姑娘出来罢!”
众人便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关注方应物,纷纷侧过头去。那厢珠帘晃动,方应物也好奇地把目光投向彼处,从堂后闪出个如风拂柳的娇滴滴美人。
只见得她年约双十,修鬓云鬟,脂粉薄施,淡雅宜人,若非身处平康里,简直要把她认成是深宅里的闺阁弱质。
又见她低眉浅笑,含羞带怯,微微红着脸福了一福,娇声软语道:“诸位公子万安。”
方应物的求知欲得到了满足,原来士子们都喜欢此类大家闺秀的调调,这算是古代版的角色扮演么?
主事人洪松变戏法似的从袖子中抽出一枝桃花,“白乐天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昨日游山,摘得桃花树枝…”
话说一半,洪松突然将桃花插在了白梅姑娘鬓上,又对众人笑道:“现在便以桃花为题,诗词不限,诸君各展所长罢!”
白梅姑娘仿佛不堪承受洪公子的调戏,羞得侧过头去,以袖遮面,不敢与众人对面。
聪明人当即意识到,这个题目难作。桃花在诗词里是冶艳轻薄的象征,但这朵桃花却插在眼前美人鬓上,便不能那样写。
众人绞尽脑汁运筹,堂中气氛忽的静谧起来。忽然角落里传来几声清朗的诵读声,打断了这种静谧。
“温情腻质可怜生,浥浥轻韶入粉匀。新暖透肌红沁玉,晚风吹酒淡生春…”这不是方才那个充当了不速之客的少年人又是谁?
方应物旁若无人,继续诵道:“窥墙有态如含笑,对面无言故恼人。莫作寻常轻薄看,杨家姊妹是前身。”
很好的一首七律,似是写花又似写人,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又很切题,放在当下氛围再好不过了。
众人齐齐无语,堂中却出现了冷场。若是熟人,大家可以调笑几声,喝彩几声,吹捧几声,但这个人谁认识?关键是,没有一个人有把握写出比这更好的诗词,差距太大。
所谓诗会,要各有千秋互相点评才热闹,一旦出现力压群雄的人或者作品,那就要冷场,对聚会本身不见得是好事情。比如眼下这个情况…
作为本诗社的社长,洪松感到很没面子,他纠集了十七同道在这里聚会,就是为了要互相吹捧抬举,创出本诗社的名气,会后还要刊刻雅集发行的。可如今简直是飞来横祸,突然冒出的这个人把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洪松还是有点度量的人,他苦笑几声,停了主持并走到方应物身前,询问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朋友又是何人?”
方应物长长叹口气,“阁下终于想起询问我的姓名了么,不过今夜兴尽矣!”
说罢,方应物推开桌子,起身走向门口,口中半歌半吟道:“野鹤闲云半立年,山溪行乐月中眠。谁能海内谈文字?只惭腰间缺酒钱!”
四句入了耳,众人脑中齐齐自动出现了一幅“高人隐士嬉戏山林”的画面。
这神秘的少年人就像凭空冒出来的,是敢说“谁能海内谈文字”的不屑于俗的清高孤傲之士啊。
听他那四句歌谣,必然是隐居于县内的山人高士,淳安县别的没有,就是山多溪多,号称千山百水之县,难道还真有大才隐逸于其间?
他满腹才华却不显于当世,他流连山林泉流孤芳自赏,他乘兴踏月而来履足红尘,他兴之所至留下诗词几首,及到此时兴尽又要飘然远去。
清幽绝品,不胜向往之,今夜见得如此高人,值得了!
洪松连忙叫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背对着众人,方应物潇洒地挥了挥袖子,答道:“吾本布衣,悠游于山林,闲来读得几本书而已,难登大雅之堂,就此别过!”
高人行迹,不同凡响,众人好一阵恍惚。
走到大堂门外月台上,脸面朝外,方应物神情灿烂。他紧咬牙关强忍笑意,这时候绝对不能很没品的笑出来,不然就穿帮了。
他看出别人对自己完全不了解,既然不了解就会有神秘感,那就主动强化这种神秘感好了,而且是越神秘越好。
所以他方才灵机一动,打造出一个幽寂脱俗的高人隐士形象。因为读书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有点隐士情结的,不然明代中后期山人风气怎么会骤然流行起来。
可以想象,今夜过后,自己必然要声名鹊起,很多人会到处打探自己是谁,居住在哪里。口口相传推波助澜,让名气来得更猛烈罢!
随即方应物又想到,计划不如变化,既然要保持神秘感,明天就不能去县学找教谕索要父亲的廪粮了,见完知县就速速回家去,决不可在县城逗留,失去神秘感,就没意思了。
踌躇满志的方应物计议已定,正要踏阶而下,忽然听到堂中有女子声音叫道:“奴家知道了,你是花溪的方应物,你父亲是方清之!”
这一句,宛如震雷,把方应物震得大惊失色。什么?居然有人认出了他,那还有什么神秘感?
他连忙转过身去,却发现那今天的女主角白梅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不远处。白姑娘先前的羞怯姿态一扫而空,粉面上隐隐现出几分狰狞,本该灵动的双目射出几道利剑般的光芒,直直地刺向他这边。
这怎么回事?方应物一时间束手无策,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白梅死死盯着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三年前,奴家舍下脸面向一个叫方清之的人托付终身。他却对奴家说,娼妇之家如何进得圣人之徒门墙内,玷污门庭之事休要提起!此乃毕生奇耻大辱,奴家要多谢汝父!”
她一狠心,又对众人道:“在座诸公,谁能力压此子不出头,奴家愿以此身托付致谢!不但赎金分文不取,倒贴妆奁亦不成问题!”
精心构造的画皮被戳破,方应物无语凝咽,人算不如天算啊,一不留神又被爹坑了。撞上一个被父亲狠狠伤害过的小心眼女人,还是个名女人,以后被报复的压力很大。
白日那一句父业子当承,真乃一语成谶!这个业也是业力的业,业障的业,也要由他这当儿子的承受了!
众人面对这很玄幻的转折,不禁沉浸于山人高士幻象被打破的空虚感中,一时尽皆无言。
唯有今晚主人洪松忍不住抽搐几下脸皮,只觉得太过离奇了,连连苦笑道:“原来你这小哥儿是方清之后人,装得好神,弄得好鬼。这…这…这…唉!”
第十五章 功名之路
方应物知道,这时代的名妓特别是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的名妓类似于前生那个时空的明星,大地方的是大明星,小地方的是小明星,很受世人特别是读书人追捧。
她们有点小性格,有点小脾气,有点小情怀,在春花秋月中选择着自己的客人,也在山盟海誓中选择着自己的终身。人总不能一辈子卖笑为生。
三年前,淳安县的头牌白梅姑娘便相中了县学廪膳生员方清之。方秀才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发奋上进,又是个家无大妇的鳏夫,白梅姑娘便觉得自己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
至于穷一点那不要紧,她这几年积攒了不少身家,日子总能过下去。而且又不是要嫁给他做正房,只是想当个妾室而已,白梅姑娘觉得自己去求亲十拿九稳。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何况她有貌也有财,倒贴上去还能不收么?
但白梅姑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主动示爱,却被骂成娼妇拒绝了。那一夜,她心碎得不能再碎,情伤得不能再伤,感到不会再有爱了。
而今日这一夜,白梅姑娘初见到屋中那位应该很陌生的少年时,便觉眉眼十分面熟。直到他临走前背对众人潇洒地挥一挥衣袖,顿时让她目眦欲裂,这像极了某人三年前告辞时同样的动作!
一瞬间,白梅想到方应物到底像谁了!看这年纪,差不多就应该是某人的儿子,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知道某人的儿子叫做方应物!
方应物虽然仍对其中细节不明,但也从白梅姑娘的话中听得出大概。明白了因果,不经意间又注意到白梅姑娘眼中几乎能喷出火,算是了解到她的刻骨铭心了。
方应物心里暗叹一声,父亲当初即便是要拒绝,也可以委婉一些,又何必如此得罪女人?却给他埋下了地雷。
他不知道周围别人是怎么想的,不会真有贪图白梅姑娘财色的人跳出来为难他罢?或者以后给自己增加隐患?
其实在场的十七人中,虽然名分上是同道中人,但人性复杂,不见得人人都是极端持正的君子,也并非人人都视美色财富如粪土。
听到白梅的鼓动,还真有人起了点不良想法,不停地在心里盘算起得失。
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方应物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周围众人。总觉得大家都在蠢蠢欲动,诸君的眼眸中都有光芒一闪而过,一时间瞧谁都像是坏人。
此地已经不适合生存了,方应物有些惴惴不安,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便对众人打了一个罗圈揖,最后转向洪松方向,“明日清早还要去县衙拜见县尊,今夜须得养足精神,故而就此别过了!”
听到县尊两个关键字,众人又纷纷谨慎,这少年和知县有什么关系?需要考虑到的变数多了一个。
未等别人表示什么,方应物又紧接着说:“原来诸公都是家父同道旧识,晚辈方才不知,多有得罪。诸位长辈在上,这厢有礼了!”
长辈?他们有这么老么?这见礼真是令人情何以堪,众人对此哭笑不得。
他们大都二十多岁,确实也有认识方清之的,但此时被方应物叫一声长辈,实在有点无语。连白梅姑娘也好一阵子恍惚失神,女人对这方面比男人更敏感。
随后趁着众人被他左一句知县右一句长辈,带动的尚没有做出反应,方应物迅速地出了大堂。又是抬出知县又是拜了长辈,这也算是变相的软硬兼施罢?
主事人洪松洪公子受到一声“长辈”的冲击,正沉浸于年华老去的悲痛中,忘了去拦着方应物。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望见方应物快步走到了院口,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他高呼了一声:“方家小哥儿请留步!”
但方应物充耳不闻,步伐反而更快,从院门口一晃便融入了黑色夜幕中。
洪松已经是今晚第五次苦笑了,自言自语道:“方清之这老古板怎么生出了这样有趣的儿子?”
借着月光摸黑回到了贺齐庙,方应物这才微微安心。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禁又回想今晚得失——
虽然没有尽善尽美,最后关头漏了底,但也是有点收获的。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奋斗终于开始了。
及到天明,方应物用井水洗了脸,花几文钱从庙里讨两口饭吃,便离开往县衙而去。
到了仪门,遇见的还是昨日那位徐门子。今早排衙时,汪知县就吩咐过,若方应物到了便领进来。所以这次徐门子不敢有丝毫为难,直接把方应物带到了二堂。
大堂是公开审案和举行仪式的地方,二堂则是知县静心办公之所。听到方应物到来,汪知县在二堂花厅接见了他。
话说昨日回到后衙,汪知县越想方应物献上的那首诗,心里越是喜欢,嘴中一直反复吟诵到半夜。
从这首诗词就能看出其才华,所以汪知县不免也起了几分奖掖后进的心思,故而今天肯如此痛快地抽出时间,接见方应物这个平民少年,欺老不欺少,莫欺少年穷啊。
汪知县等方应物行过礼后笑道:“本官翻了翻县学名册,令尊所学有成,岁考皆是一等,实为诸生楷模。只是他两年前领了文凭,出外游学,本官至今未曾识得,甚为憾事。”
方应物只能谦逊,“老父母谬赞了,家父如何当得起,在此代家父生受了。”
汪知县便问起方应物学业,“你读书七年,四书可曾都学得全了?”
方应物的前身在社学混了几年,基础还算扎实,想了想答道:“承蒙社师授业,侥幸不求甚解地习得一遍。”
汪知县又问:“那你治何经典?”
通常四书五经并称,但对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而言,四书和五经又有点不同。
四书是必修课,五经则是选修课,只要专攻一经就可以了,正所谓辛苦遭逢起一经。到了考试,四书是必答题,而五经则是选答题。
故而汪知县才有此问,问的就是方应物专攻哪一经。方应物如实答道:“治《春秋》。”
汪知县颇为意外,奇道:“据本官所知,五经之中《春秋》字数最多,故而治《春秋》者甚少,你因何如此?”
我怎么会晓得另一个方应物为何会选春秋?方应物心里嘀咕,但知县垂询,不能不答,编也要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他脑中突然闪现过上辈子看过的一篇研究文献,里面有几句话印象很深刻,当即复述出来答道:“凡夫学习圣人经义,难免有些失之空疏,可用春秋实事补之!”
“此言大为精妙!”汪知县鼓掌喝彩。他是进士出身,学术上自有心得,此时甚至隐隐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感觉。
汪知县微微呆了一呆,随后猛然惊省,连连感叹,这少年果然是个不寻常人物,今后真说不定会有大成就。如果此时周围还有别人,汪知县肯定要当众赞一声“此子非池中物也”。
将来万一言中,传出去后就会显得他目光如炬、慧眼识人、奖掖后进。即便将来方应物碌碌无为,他也不损失什么,那时谁还会记得他这句话。
可现在花厅内没有旁人,这话说与谁人听?汪知县只好把这句话收在肚子里。
方应物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对答的不错,又想起昨天送了份“诗词”大礼,暗中揣测如今时机应该成熟了。
他仔细斟酌着对汪知县道:“老父母上任时日虽不过岁半,但德行已显,桑梓有福,可惜舆论忽视,没有传扬。小民名分不彰,人微言轻,心中甚憾。”
汪知县又看了看方应物,稍加思索便懂了内含意思——我懂你的心思,也想帮你扬名,但人微言轻没办法。所以你给我个秀才功名,助我进入名流圈子,而我为了报答你,全力帮你在本地士绅里鼓吹。
汪知县忍不住先暗暗称奇一番,此人虽然只是个少年人,但从昨日到今日的表现看,十分老练机敏,可堪使用。说话也是含而不露,十分舒服,没有那种突兀感,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早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