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司空坐在堂上,优哉游哉地先品了几口新茶,然后不急不缓地等待下属来汇报工作。
通政司里都知道老大人喜欢喝茶的爱好,所以等张老大人进了屋后,又给他老人家留出了一刻钟品茶时间,然后这才陆陆续续的鱼贯而入,禀报各项事务。
通政司右通政赵侃捧着一封文书,脚步匆匆的迈入了通政使大堂,对张文质道:“今日有地方生员一名上书,请司空过目。”
张文质闻言不悦,不耐烦地埋怨道:“太祖法令,天下军民皆可上书言事,惟独生员不可,退回去就是,拿来与我看作甚?多此一举,你连这些都不明白么!”
赵侃详细解释道:“此乃淳安士子方应物所上,专为言其父亲之事,其父就是上个月下诏狱的方庶常。所以下官不敢做主,请司空裁断。”
张文质接过文书,先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才展开看,入眼见是:
“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此语至当,真见古人之心。常存此心,自不见直言得罪有毫发之可矜负也。但天下人公共大事,臣父一肩担尽…
臣不能救父于雷霆之中,亦不能侍奉于左右,惟愿以此身相代…”
简而言之就是两段意思,一段是圣主忠臣都没错,各尽其责;另一段是请求替父亲坐牢受苦。
看完后,张文质叹道:“以身代父,是为尽孝也,我等位居通政,不能阻塞言路,亦不可不许人尽孝。将这封连同其他奏疏,一起送进宫中文书房罢。”
赵侃犹疑道:“只怕惹得其他人不高兴。”他说的这些其他人,当然指的是被方清之弹劾的那些人。比如阁老,比如权阉,比如受宠的僧道方士,可能还有不可一世的万贵妃。
张司空又仔细看了一遍,“无妨,文中没有什么多余内容,没有像他父亲那样弹劾一片招人怨恨,满篇只谈忠孝而已。若连这都要阻挡,那传了出去,我等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张司空很明白,方清之这件事,虽然朝廷中人嘴上不说,但关注度并不低,只是暂时没有人公开掀起来。
为难之处在于,如今道消魔涨,文臣气势大弱,在天子心里根本没有面子。如果为方清之说话,有可能火上添油触怒天子和一群被弹劾的小人,从而毁掉自己前途命运;但如果落井下石,那名声也就臭了,所以最后只能暂时沉默以对。
而方清之儿子赶赴京城为父上书,等于将事情公开化,这是一个敏感的信号。他其实请求的是早日了结此事,是贬是谪还是官复原职,要早出结果,不要拖延日久、人心不定。
张文质只想安安稳稳当他的二品官,并不想掺和这种事。若是压着这封奏疏不放,被有心人故意解读起来,有嘴也说不清。反正这方应物的奏疏中没有明显犯忌讳的事情,他只做个二传手就好,还是让宫中去决定罢。
按下这边不提,却说方应物到通政司投了奏疏,随后就去了距离通政司不远的锦衣卫。
虽然锦衣卫衙署位居皇城之南,地方并不偏僻,但却门可罗雀,门前胡同也是人迹罕至。若非不得已,谁愿意从这里过?
方应物走在锦衣卫胡同里,要说心里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一边祈祷锦衣卫官校不会像电视电影里那么凶残,一边又想着如果被凶残了也未必是坏事…
在大门前,列着两排站班官校,人人身着统一制式的红袄,腰间也挎着统一制式的宝刀,并悬挂着木质腰牌。
十几双原本百无聊赖的眼睛突然来了精神,齐刷刷地射向方应物这个不速之客,仿佛看到了珍稀动物一般。
方应物隔着一丈远,对着领班拱拱手,“在下淳安生员方应物,听闻家父在诏狱中,心中牵挂,还请校尉通融,叫我父子相见以全天伦。”
没人出声理睬,两排锦衣卫官校仍旧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
方应物叹口气,咬咬牙跪在了锦衣卫大门外,对着衙署连续磕了三个头,此后便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门前的领班校尉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跪在这里作甚?”
方应物答道:“恨己无力,不能膝前尽孝,唯有在诏狱门前画地为牢,陪伴父亲。”
那校尉心里同情,叹口气便任由方应物跪在门前不管了,只要他不挡路就好。
虽然苦不堪言,但方应物心里默念各种史书素材,硬是神游物外的坚持了一日。直到傍晚时,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腰酸背痛不提,膝盖几乎都不能直立了。
强打精神,高声口占一首道:“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可惜周围没有百姓群众围观,一声叫好也没有。此后他踉踉跄跄的出了胡同,在方应石扶持下,回了会馆去。
方应物在门外的一举一动,当然都会传到里面,坐镇诏狱的吴佥事闻言感慨道:“只要不犯禁,随他去罢。”
次日,又是一个轮回。方应物先去了通政司,再次上疏,接着继续去锦衣卫外求见父亲。
领班校尉劝道:“令尊之事,何曾是我们可以做主的?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方应物哽咽答道:“父亲终究还是在这里受苦,为人子者心如刀割,岂能忍心相弃而去!”
此后他又是在锦衣卫衙署外跪了一整日,临走前作歌曰:“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不见同声称义士,仍有伏狱作孝郎。圣明厚德如天地,廷尉称平过汉唐。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领班校尉将事情传了进去,吴佥事苦笑几声,“廷尉称平过汉唐,倒是夸赞我等。只是这句不见同声称义士,不免暗讽朝中诸公了。”
又次日,还是与前两天同样的流程。方应物第三次到通政司投奏疏,此后又到锦衣卫衙署外面。
今次换了领班校尉,没有与方应物搭话但也没管他,任由方应物跪在门前不理。
还是从上午跪到夕阳西下,方应物几乎站立不起,还是方应石硬生生将他搀了起来。
方应物万分悲愤,提笔在胡同墙壁上题诗道:“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
这首言辞之激烈,远超前两天的两首。还是姓秦人,这是把大臣比喻为秦桧也。
方应物精疲力竭地回到了会馆,又看到娄天化在庭院中徘徊,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事情可曾妥当?”
娄天化摸摸肚子,“在下今日粒米未进…”
又是这句话!方应物暗骂一句,这厮是不是每次找自己之前,都是先饿着一天不吃饭?
难道因为合约文书上写明,在父亲救出之前,他帮忙分文不取,所以就靠蹭饭这种方式占便宜罢?那还真是分文不取,只多吃了几碗米饭…
方应物便打发方应石去取饭菜,趁着间隙,娄天化禀报道:“遵照了公子的吩咐,在下已经把这忠臣之家必出孝子的消息散了出去。
还有那几首诗特别是其中几句,也都传开。公子请放心,我们这同行一伙人专门互相协作的,既能打探消息也能放消息。”
“如此便好…”方应物十分满意,若能收到效果,也不枉自己拉低身段、丢人现眼一番。作为清高的人,能舍得下脸皮去干这些事,那真是下了大决心的。
娄天化一边扒着米饭,一边建议道:“公子你还是太端着架子,不会流眼泪,如果能当街痛哭流涕,那效果更好。”
方应物没有答理他,继续想起下一步的事情。
如今自己的孝德形象渐渐树起,占据了道德高地,同时极力作诗词吹捧抬举父亲,又沾了忠字的光。作为一个无可挑剔的忠孝模范,又在诗词里冷嘲热讽的激将,现在总该有一些大臣开始关注自己了罢。
下面,自己该主动出击去寻求机会,还是坐等那些还心存正直的大臣来召唤和拜访?
对此方应物两难了,若是主动出击,显得功利性太强,削弱了道德光彩;若是坐等别人主动,又心里没底,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在犹豫不决时,会馆的黄掌柜急匆匆进来了,手持两个名帖,对方应物叫道:“前面有两人来找你!”
方应物大喜,真没想到居然来得如此之快,这下就不用自己为难了!不知是邹尚书还是谢状元?
接过名帖,方应物急忙去看,一封上面写着“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万”,另一封上面写着“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
这都什么玩意,盼了半天,盼来的两位全不是史书上的好人啊…方应物长长叹了一声,面色不是很好看。旁边方应石纳闷道:“用秋哥儿的话说,有人找是好事,为何叹息?”
“我只是感慨,这年头为什么朝中好人斗不过奸邪。就看这机敏程度,好人比奸邪辈差得太远了,难怪正不压邪!”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次真的很痛
五月底六月初的京城天气渐渐酷热,已经到了盛夏时节,不过却渐渐流传起充满正能量的忠臣孝子故事。
人性光辉十分灿烂,还伴随着慷慨激昂的热血诗句,闻之令人唏嘘。若非民心如此,杨家将岳家将也不会流传几百年而经久不衰。
“父亲报国恩,儿作忠魂补!”
“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
“报国从来惟忠烈,此身七尺只随方!”
“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后身!”
其实对方应物而言,百姓感动不感动并非最重要的,朝廷大臣们有所感触就行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谓是煞费苦心,既不能太过火又不能太平淡。太过火,直接激怒皇帝不是好事,让别人反而心生反感更是坏菜;太平淡,就无法触动人心,那又有什么用?
所以,塑造忠臣孝子典型的过程中,拿捏分寸才是最难之处。像娄天化建议的当街嚎啕痛哭这种把戏,若不是能真心投入,一眼就会被京师官场的老油条们识破为做作。还不如时而淡淡的哀愁,时而突发的愤激比较自然,不会被人识破质疑。
却说这忠孝故事是流传了,但当事人方应物今天称病躲在房中,愁眉苦脸地看着两张请帖。
他没有料到,树起忠孝两字后,先招来的不是蜂蝶,却是苍蝇,对此实在有几分无可奈何。
如果要找什么话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上辈子时空倒是有一句很合适的名言:骑着白马来的不见得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
第一封名帖上的“御前锦衣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万”,便是独宠后宫万贵妃的弟弟万通,时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是实职的,不是带俸寄禄的虚官。
在方应物印象里,此人日后也升为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直干到成化天子驾崩,这才失去靠山,将位置让了出来。
万通万大人的名声不怎么样,和他两个兄弟一样,因为姐姐的缘故从底层骤然显贵,但市井无赖性格不改。当了锦衣卫官还是喜欢在市井厮混,各种敲诈勒索的烂事没有少干,江湖人称万二。
至于第二封名帖上的“礼部尚书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刘”,便是当朝三个内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三的刘吉,也是史上著名的纸糊三阁老之一。
一般史书讲究为尊者讳,做官做到了宰辅的地步,在史书里形象伟光正的居多。但史书上对这位刘吉刘阁老则是很不客气,评价就是尸位素餐、精于营私,他的名声尤其可见一斑。
刘吉的名声大约也就比当今首辅万安强一点,他比万安强就强在,还没有无耻到在给天子的奏疏里夹杂春宫,以此讨好天子的地步。
方应物知道,日后江湖中人给此公起了个名号叫刘棉花。为什么叫棉花,耐弹也,他这份耐力和厚度独步江湖,不空前也绝后。
在上辈子的史书上,刘棉花成化十一年进入内阁,一直干到了弘治五年,先后当了十八年宰辅。
弹指一挥十八年,任凭政坛风云如何激荡,任凭言官科道百般围攻弹劾谩骂,刘棉花却始终屹立不倒,巍然耸立在内阁笑傲群雄。
他的前辈商辂被迫辞职致仕,他毫发无伤;几年后与他同期的次辅刘珝倒了,他还是毫发无伤;十年后,与他同期的首辅万安倒了,他反而趁机当上了首辅。
特别是十年后新登基的天子非常讨厌刘吉,在这种状态下刘棉花还是稳稳地当了将近六年首辅。最后告老还乡,得了善终,死后追赠太师。
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但单纯从做官技术而言,这是绝顶高手。方应物身为先知般的穿越者,想起刘棉花的技术也只能自叹不如。
从历史遐想里脱离出来,单看这两份名帖,如果说刘棉花召见,方应物还可以理解。怎么说都是读书人一脉,虽然身份差得很远,但却同属士人阶层的。
但锦衣卫指挥同知万通万大人的召见,则让方应物莫名其妙,完全摸不到头脑。
万通是皇亲国戚,比皇后家势力还大的国舅,职位上又是挂靠武官的,秉性气质上与自己几乎没有交集,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白无故的召见他,是为的什么?
当然,最让方应物郁闷的还是,还有点名声的人以及潜力无穷的正派小生们按兵不动,却先招来了两个不怎么正面的人物。
细想也不奇怪,奸猾小人在捕风捉影、投机取巧方面确实要比大多数正人君子灵敏得多。
换句话说,面对同一个人时,正人君子考虑很多,比如此人是不是同道,值不值得往来。但奸猾小人则完全不用顾虑,只要有利,就可以下手拉拢。
事已至此,方应物也只能面对现实了,见还是要见的,不去拜见就是平白得罪人。这两个人都是明天召见他,不过刘阁老约了午后,万指挥约了晚上。
打定了主意,方应物也就不装病了,又去通政司和锦衣卫衙署大门外转了一圈,傍晚回来休息,为明天两个会面养精蓄锐。
闲话不提,次日方应物上午便到了西城刘阁老宅邸附近,然后找了间茶铺乘凉。一直过了正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方应物又起身前往刘府。
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在正午阳光下长时间赶路,导致精神萎靡或者形象不佳。
到了刘吉宅邸,因为阁老事前吩咐过门官,所以方应物很顺利的就被带着向后院书房走去。
刘棉花刘阁老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以岁数而言,算是很年轻的大学士了。他当年在科场也不是善茬,二十三四岁就中了进士,然后选中庶吉士,从翰林院一路升到入阁。
方应物见到刘吉,暗中打量过,见他眉目很细,眼珠不大但却很有神采,脸型很尖,胡须较为稀疏。
作为与商相公、王恕打过交道,并在汪厂督手底下走过一遭的人,方应物也算有所历练了。
这次他见到阁老大学士,倒也不慌乱紧张。不疾不徐地行过礼,寒暄问候几句,便闭口不言,静待主人发话。
刘吉自然也是在观察的,不由得暗中点头,此子举止自有大家风范气度,不是普通少年人可比。
刘阁老开口便是责问,“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虽则孝心可嘉,足以感天动地。但你这诗句中,多有诋毁之语。比如不见同声称义士这句,莫不是讽刺朝廷诸公;又如谁知今将相、还是姓秦人这句,与谩骂有何不同?”
方应物暗叹道,和这些大人物正式会面谈话时,总是很累人。他们先开口从不单刀直入正题,总是要另起话头绕上几圈,美其名曰考验后进。
但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这回方应物自然不会当着面顶撞。“晚生救父心切,又担忧父亲处境安危,故有此急躁之语。”
刘吉摇头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些。吾辈说起来,也是令尊同僚,你用诗句讽刺是何道理?须知令尊下诏狱,很大缘故是天子震怒,至于震怒的原因在于你父亲弹劾了天子身边近幸,并非因为你父亲弹劾了内阁。
所以你应当知道,导致令尊身陷囹圄的根本在于君侧之人,而不是内阁。但你却在诗句中嘲讽了满朝大臣,却对君侧之人轻轻放过,你能告诉老夫其中缘故么?”
刘吉所说的君侧之人,说白了就是三种势力——贵妃、僧道方士、权阉。但以刘棉花的谨慎,即使在私下里谈话也不会轻易说出那些字眼。
他问的也很犀利,在重重掩饰中,直接抓住了要害地方。是的,你方应物为什么不敢在诗句里讽刺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只敢讽刺文官?
换成一般人,估计还在感慨方家满门忠孝,一时半刻哪能注意到方应物的这个破绽。
方应物记起,史书上对刘棉花的评价还有三个字——多智数。如此看来名不虚传,此人人品先不予置评,也绝对不是合格的宰辅,但肯定是最好的政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方应物略一思索,答道:“俗语云,不读书不明理,那读了书就该明理。满朝诸公都是读书人,如果犯了不明理的事情,晚生也该讽喻几句作为规劝。若能促进风气更正,那么善莫大焉。
至于君侧之人,都是以佞幸见宠,非我辈读书之人,不明理不奇怪,晚生有何道理讽喻彼辈?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也没有义务去规劝他们改过,所能做的就是实际行动而已。”
刘吉轻喝道:“好辩术,硬是被你说得通!但明人不说暗话,在老夫看来,原因就是两点。
其一,吾辈文官近年势头衰微,最不得帝心,天子还是更喜欢身边那些幸进之辈。你对朝廷诸公讽刺也好、谩骂也好,大概是没有触怒天子的危险。
其二,其次,讽刺君侧近幸,有可能被暗算,甚至有可能会丢命,那些人是不会讲究脸面的。
但讽刺朝中诸公却相反,不但会涨名望,而且你没有单独指名道姓,吾辈自然也不便自己认领去。何况人言可畏,吾辈碍于脸面不好惩治你,谁也不想出面当那个姓秦人。”
方应物听到刘阁老一条一条的列出来,脸上微微动容,心神却已大震。又听刘阁老反问道:“老夫想到的就是这些,是也不是?”
当然是了…方应物额头微微冒汗。
这刘棉花当真意想不到的厉害,他所列出来的,完完全全就是自己心里的算计,一丝一毫也不差!这等于是将自己的心思彻底扒了出来,一件一件晾出来看。
不愧是政坛不倒翁,这份眼力心术确实非同凡响!
方应物自从穿越以来,依仗超越五百年的专业积累和对名人的了解,只有对别人诛心的时候。但今天却猝不及防,被这刘棉花这非穿越土著一剑诛心了!
第一次真的很痛啊…
第一百零七章 聪明人的对手戏
趁着方应物一时无言,刘大学士又语重心长道:“你这种行为,可谓是开卖直风气之先。今后若言官科道群体效仿,而制衡又极难,我大明庙堂无宁日矣!”
这一句话,又把方应物的心思戳中了。
作为精研明史的穿越者,他当然知道,明朝有一种很恶劣的风气,那就是刻意卖直邀名,越到中后期这种风气越泛滥,尤其科道言官势大难制。
那时一些大臣为了所谓的“名”,什么举动都做得出来。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刻意触怒天子,求得廷杖,然后便得意洋洋,自诩青史留名,以此夸耀人前。
方应物隐隐约约记起,好像这种风气的苗头,确实起自于成化年间,原因大概是成化天子毛病非常多,但又很手软不会杀人。
不过这刘棉花的眼光,近乎妖孽了。确实是见微知著,那样一两百年的趋势都能看得出来…
这更让方应物不能不服气。作为历史研究者,他当然明白,一个人身处历史洪流中,大都是当局者迷的,看出未来趋势的难度之高无法想象。
细想起来,自己这几日的行为确实与后世那些卖直邀名者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人为的故意制造名声。
难道因为刘棉花这一句定性,就把自己打成大明朝刻意卖直的祖宗、恶劣风气的开端?
思路险些被带入沟里的方应物猛然又发现,几个回合下来,自己彻底落了下风。这种经历也是第一次,眼前此人比商相公、王恕那种君子型大佬难缠多了。
这样下去不行,虽然不知道刘棉花什么目的,但必须要振作起来,不能表现得如此窝囊,导致气势上被压得死死的。
方应物在脑子中迅速将刘大学士的生平事迹回想了一下,顿时有了些思路,便开口道:“老大人目光如炬,洞鉴烛照,晚生钦佩。不过就算晚生刻意求名,那别人也是肯相信的,说明还有人心支持。”
随即他话头一转,又道:“其实真正该怕的是,就算想卖直求名也没人会相信,这种处境才叫可悲可叹。”
刘吉不禁呼吸一滞,有几分愕然,方应物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戳到了他的心窝?
自从去年跟着商辂摇旗呐喊一次后,形势急转直下,他便彻底缩了头,一切以保身为主。一年来他不但对天子无所规谏,反而一味谄媚逢迎,甚至与当红太监梁芳有所勾结。
虽然稳住了内阁位置,没有像兵部尚书项忠、左都御史李宾那样遭到大清洗,但在士林中风评也急转直下。
方应物说得不错,现如今就算他想出面卖直搏一个清名,也没人会真正相信他,估计都要冷眼旁观只当演戏看。
这对一个位极人臣将来要在史书上留名的读书人而言,是何等的悲哀。其实很多读书人都有一颗君子的心,只不过进入名利场后,有的人被现实掰弯了,有的人被现实折断了。
此子确实很机敏,刘吉心里暗赞,但刘棉花毕竟是刘棉花,立即仰头“哈哈”大笑几声,掩盖了短暂的失神。“话说到这里,你我真不必遮遮掩掩说话了,你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