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方之泄气地躺在榻上,道:“说罢。”
苏洵坐了下来,看他的神情分外认真,甚至有几分严肃。
顾方之被他看得后背寒毛直立,换了口气,快速说道:“苏洵你发神经啊,我有什么好看的?”
苏洵缓缓低眉,口气淡淡的,“你虽然重伤在身,仍旧能照顾好烟络,是与不是?”
顾方之一脸笑意瞬间敛去,脸色铁青地瞪着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迅速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他怒极反笑,道:“苏洵,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烟络!?”一席话说完,竟然没有换一口气。
苏洵却轻轻地笑了,“我并无此意。”他看看顾方之盛怒的脸,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刘氏之事,甚至很多事情都拖了太久,我不过想得一个了断。”
顾方之脸色刹白,“苏洵,你疯了!?”
他却轻易笑出声来,看着顾方之的眼神越发柔和,但清瞳的眼底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你还记得我父亲因何过世?”
顾方之沉吟了去,“当年,御史令孙过弹劾尚书右仆射刘禅,阻挠重重,你爹当时官拜兵部尚书,携同僚竭力促成此事。”顾方之神色微微一滞,“结果反遭流放陇西。半年后,皇上回改心意,罢免刘禅尚书右仆射一职,迎他回京,他却…”顾方之忽然噤声不语。
苏洵双瞳蓦地收紧,唇角的弧线也随之僵硬起来,背脊挺得笔直。他看着顾方之良久,淡淡说道:“那一年,陇西瘟疫肆虐,他便在途中亡故。”
顾方之别过头去——他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苏洵当年的样子。那时,他娘亲尚在,却也因此大病不起,苏洵对父亲一事心中定感难过,但不能流露丝毫。然而,尽管他每日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守在老夫人榻前,皇上亦责令太医院极力救治,用尽了天下各色奇珍药材,老夫人的病却仍然未见丝毫起色,一月后,便追随丈夫而去。灵堂上,苏洵一身白衣却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也不见落一滴眼泪,人却迅速瘦了下去,并且至今,酷爱素净的白衣。
顾方之叹了口气,道:“刘氏之事,尚须从长计议,何必如此着紧?”
苏洵看了看他,神情凛然,“顾方之,你看看窗外天色。”
顾方之闻言侧头瞧了一眼明亮的窗棂,“天亮了。”
苏洵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已是卯时。方才林允汶自崴王府差人前来通传,说是八亲王已逝。”
顾方之大惊,牵动身后的伤处又是一阵剧痛,他吃痛地咬紧了牙关,一双眼睛却更加明亮了起来,“烟络的药不是送过去了么?”
“八亲王服过一次,身上红疹便越来越多,太医令坚持丢弃此药,林允汶也毫无办法。”苏洵恢复了以往淡淡的口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凉意。
“所以,你…”顾方之看着他,大致明白他为何要在此时如此冒险。
“方之,”苏洵双手交握坐在榻前,指节苍白,一双清冷的黑眸里渐渐蒙上了一层薄冰,“五年前,我在灵堂上发过誓,不仅为了结父亲遗愿,更为了维系一处清明,为此,苏洵纵然粉身碎骨,死亦不足惜。”
顾方之听了,暗暗叹气。
苏洵低眉继续说道:“我明日进宫面圣。在此之前,已差人去请顾丞相接你回府。烟络尚不知情,你的伤势也需要人照顾,就带她离开御史府罢。”说完,那一双清幽的瞳仁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点头。
顾方之却笑了,“烟络那丫头就是死,也是宁可和你死在一处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罢?”
苏洵眼睛眨也不眨地回道:“我却不要。”
“她不笨,你瞒得了她多久?”顾方之忧心地看着他。
苏洵平静地说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
顾方之双眼顿时暗哑了下去,“苏洵,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只身赴险么?”
苏洵轻轻笑了起来,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你不会。可是,我却将比我性命更加重要的人托给了你。你不会教我失望罢?”
顾方之直视着他轻浅的笑意,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回绝。
苏洵缓缓站起身来,面向着窗外渐渐开始放晴的天际。
雨后天高。
涤罢皆净。
窗棂处传来他低沉雅致的嗓音,甚至带着一丝愉悦,他说:“方之,丞相来了。”

卯时 吟风院
天已放晴。
“小姐!小姐!快醒醒!”
烟络撑开沉重的眼皮,从一条小缝里面认真瞧了瞧,认出是如意,喃喃道:“饶了我吧,如意,我才睡着。”她翻过身去,反手伸出一个指头,“再一个时辰,好不好?”
“小姐!”如意使劲推她,“再一个时辰,顾大人就爬回相府去了!”
“让他爬好了。”烟络迷迷糊糊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小姐!”如意不依不饶地晃着她,高声道,“是那个你说病得快要死掉的顾大人呐!你别睡了!”
烟络甩开她的小手,继续往被窝里躲,下一秒却猛地弹了起来,叫道:“顾方之!?”
如意忙不迭地点头。
烟络睁大双眼,拿过如意手上冰凉的毛巾,往脸上一抹,道:“他干嘛回家?”
“顾大人说外宿一宿已经违背了家规,丞相老爷要拾掇他!所以,方才就一直闹着要回相府。大人顾及他身上的伤不敢太过阻拦他。”如意急急忙忙地说完,便跟上了烟络往外走的步子。
“该死的顾方之,连一个安稳觉都不让我睡!”烟络忿忿地放重了脚步。
不一会儿,她便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了清欢楼的大门前。
年迈的榕树在雨后愈发油亮了起来,尚有一颗一颗集结的雨水自叶片上垂下。
水滴落在树下的水洼里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顾方之扶着门扉,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苏洵在他身侧面有薄怒。
烟络瞪着他额角豆大的汗珠,冷笑了起来,“顾大人,记得要回家了?”
顾方之抬头看她,脸上笑意不减,指了指她身后,道:“轿子都来了。”
烟络扭过头去,果然见到了一顶宝蓝色的轿子,接着回头看着顾方之一脸笑意,问道:“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急着回去?”
“哪里好了?”顾方之往前走了一小步,便费力地停住,却笑着说,“八亲王人已不在了,你知道么?”
烟络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会?”
苏洵在一旁淡淡开了口,“昨夜用过一次药,红疹渐多,太医令不许再用,今晨人便去了。”
烟络敛眉不语,渐渐咬紧了下唇。
顾方之笑道:“总会有救不了的人,对吧?”
烟络缓缓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苏洵,喃喃道:“是我害了他?那新起的疹子是什么模样?”
苏洵摇了摇头,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不是你的错。”
烟络轻轻地推开他温暖的手掌,问顾方之,“你身上有没有红疹?”
顾方之笑着伸出一只手臂来,“没有。你看看。”
烟络看了看他的手臂,忽然说道:“顾方之,把衣服脱掉。”
顾方之一手拽紧衣襟,道:“死丫头,你疯了!?”
“我没有。”烟络口气很淡,“你到底脱不脱?”
“苏洵!”顾方之转身躲到苏洵身后,扶着他的肩头又是一阵气喘。
苏洵拉住烟络的手臂,轻轻说道:“烟络,睿王爷服过,不也平安无事。”
“不一样。究竟是不是药疹,对判定八王爷的死因极其重要。”烟络盯着他,冷静地回答,“我可以见林大人一面吗?”
苏洵回头看看顾方之。
顾方之扶着他肩头,笑道:“死丫头,你得先让我回相府。八亲王一事,殿中省脱不了牵连,林允汶此际人正在我家。”
烟络侧头看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道:“我陪你回去。”
“烟络。”身后苏洵轻轻开了口。
烟络转身,笑着问道:“什么事?”
苏洵低眉看她,神情柔和无比,轻轻说道:“好好看着方之。”
“嗯。”烟络在他柔和的目光里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双唇。
苏洵低下头来,却只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随着一阵温润柔软的触感袭来,烟络听见他绵软低柔的嗓音轻轻响起,他说:“我会想你。”
嘻嘻。烟络笑着攀上了他的肩头,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略微冰凉的唇,然后退开,愉快地说道:“等我哦。”
苏洵轻轻点头,目送她小小的身影离去。

记忆里。
夜气如水。
她穿过清欢楼的珠帘,惊奇地抚上密密垂下的紫色珍珠。然后,为难地看着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烟络,是个——”她侧头想了想,“铃医。”
那一刻,尘封许久的心门忽然被人轻轻吹去了一层轻尘。

而后,清晨,七里香的长廊里,阳光柔媚。
她捋了一下发丝,笑意融融地问他:“大人身染风寒,不便外出吧?”

暮色将至,吟风院烛光澄净。
她折回里屋,抱出了一个尚有余热的炉子,放在他身侧,然后笑吟吟地退到一边,“虽然大人对自己漠然得紧,但大人的事总会有人记挂。”
她一直那样笑着,他却在这笑容里听见了冰山起了一丝裂缝的声响,不大却足够清晰。

他重伤在身,固执地不见任何人,她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扉,“打扰大人,烟络前来与大人道别。”
而他明知她意不在此,却起身,开门,仿佛不受控制。

初春的长安道上,花开似海。
“大人若是伯牙,烟络便是子期,大人若哪日倦了累了,烟络也可以做伯牙,碎琴以酬知音!”她嗓音清脆婉转,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他的心从那一刻起,忽然鲜活了起来。

苏洵缓缓睁开闭上的双眼,清冷的双瞳里是脆弱的寂寥。
天那么蓝。
风那么轻。
初升的阳光又是那么好。
而这个身躯,却又空了。

 

第29章

第29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休假完毕,要正式上班了,更新速度会减慢,我尽量吧!脱了太久,想快点写完!估计第三卷写完就结束这个故事了!后面的情节相对郁闷一些,因为涉及夺位,难免有些波折,也难免有人牺牲。不过,大大们要相信,既然是正剧,就不会郁闷得太过头!嘻嘻——


次日清晨 丞相府

浣华厅外,一片花色斑斓。
烟络认真地看着面前一袭青衣头发花白的男子,有些迟疑地问道:“林大人,可曾亲眼见过八王爷身上的红疹?”
青衣男子低眉,道:“下官不才,有负苏大人重托。”
顾方之微微直起身子,不由眉心一蹙,说道:“林大人无需自责,先回答施姑娘的话要紧。”
林允汶看了看年纪轻轻的烟络,答道:“王爷服过姑娘的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起了一身红疹。姚大人立即丢弃了此药。不过,下官仔细看过,王爷身上的红疹分为两种。”
“哪两种?”烟络眼睛明显一亮。
“起先增多的,是如胫前红疹一般,暗红且有白点的疹子,而后,在手臂上,有几颗蚕豆大小,带着红晕的丘疹。”林允汶认真地回答。
“两种红疹相隔多久?”烟络神情越来越专注。
林允汶想了想,“大约两个时辰。”
“那就是说,后面一种红疹是在王爷病逝前不久,才发现的?”
林允汶点了点头。
“王爷当时可曾有其它异样之处?”
“高热不退,而肢端冰凉,手足青斑亦逐渐增多,压之未见褪色。”
“可有面色苍白,颜面浮肿,或者呼吸困难?”
林允汶看了看她,道:“王爷乃是热症,面色潮红,何来苍白浮肿?先是无脉,最后才见短时气促。”
烟络忽然松了一口气,坐回花梨木椅里。
顾方之笑道:“安心了?”
烟络无力地笑了笑,“只能说不全是因药所至,但他仍不宜再服此药,恐怕终究是难治。”
林允汶奇道:“可否有劳姑娘解释一番?”
烟络侧头想了想说道:“口服青霉素过敏多是于用药后即刻发生,或者晚至服药后两到三日,或十至十四日。多数人会有大量红疹,浑身瘙痒难忍,更有甚者,面色苍白、大汗、呼吸浅快、四肢发凉、颜面水肿。王爷当时确实有过敏,不过本身疾病恶化在先也是事实。但是,就算不是直接因为此药亡故,接下来,医治上也别无它法。”
林允汶明显没有听懂。
烟络对着顾方之笑了笑,“你明白吗?”
顾方之粲然一笑,“大约听得懂。”
烟络皱眉又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道:“八王爷也是至情至性之人,行事光明磊落,去得这样不明不白,岂不冤枉,甚至来得有些荒唐?”
顾方之道:“死丫头,你又在想什么?”
烟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欠他一个说法。”
“果真在胡思乱想。”
“顾方之,”烟络认真地看着他,“宗正寺打算怎么办?会交给刑部处理吗?”
“烟络,”顾方之叹了口气,“你不会又想去见宋以明罢?”
“宋大人负责此案吗?”
顾方之不置可否,却盯着她的脸,“此事决计不会悄然过去,也断然不会少人费心。你还是安心呆在相府罢,若真要有什么闪失,顾方之此生恐怕再无颜面去见苏洵那个呆子。”
烟络看着他笑意浅淡的脸,乖乖噤了声。
三人谈话间,门前忽然有一抹紫色身影迅速闪过。
“顾方之,你怎么了?”烟络看着他忽然变白的脸,不放心地问道。
顾方之回过神来,脸上的笑意瞬间浮现,“没事,没事。”
烟络伸手去拉他,“回屋休息去。”
顾方之听话地缓缓起身,心里却不安起来——方才那道紫色的身影不正是他那个同苏洵一般死脑筋却向着八亲王的爹?今日又无早朝,他匆匆离府究竟是为何?

同时 东宫

“殿下,可有不妥?”杏黄色男子身后跟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绯衣人。
“姜桓,”年轻男人一手抚过桌上铺开的纸笺,“苏大人是聪明人,本宫不去会一会他,如何得知他真正用意?”说罢,阴冷的目光里渐渐浮起一丝诡谲的笑意,静静看着那张在晨光里,越发雪白的纸笺,其上字迹严谨遒劲的八个小字——朗日东升,福泽与共?下方是稍小的一行字,仍旧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今日巳时,鹤冲天。
姜桓想了想,道,“苏大人当真会从了殿下么?”
李潜抿嘴一笑,阴寒顿升,“只怕由不得他。”
姜桓笑了笑,附和道:“苏大人对殿下以及皇后万般奈何不得,如今见了八王已去,心生惧意,而有所动摇,也未可得知。”
“姜桓,”李潜缓缓摇头,放慢了语速,“苏御史是何等人物,断不可依一言定论。”
姜桓表情僵了一下,笑道:“殿下心细如发,下官深感惭愧。不过,当时六王一事,苏大人相助于睿王爷,而后,梁山御猎之时,又与八王爷交往甚密,这…苏大人恐怕也未必如众人所言,不曾真正将权势放在眼里,他终究是有所忌惮。殿下何不趁机教他明白眼下形势,且不与他计较过往之事,苏大人是聪明人,自会有所领悟。”毕竟,教苏洵握在手里的权势的确惊人。
李潜沉吟片刻,冷笑道:“如此,便须试一试咱们的苏大人究竟有几分诚意。”他侧过身来,对着姜桓说道,“你派人通传苏洵,就说本宫按时赴约,不过地点改在敛云楼。姜桓,你方才接任中央禁卫军,可便随意调动人马?”
姜桓了然一笑,躬身道:“中央禁卫军里早有下官安插的死士,下官这就去办。此外,敛云楼下官一并打点。”
李潜微微颔首,起身取过一个红色药瓶,交至姜桓手中,语气轻松无比,“拿去淬剑。”
姜桓顺势接过,问了一句,“此物是?”
“你可听过死亡之虫?”说话的唇瓣冷冷开启,却含着令人发怵的笑意。
姜桓摇了摇头。
“一种原本一直流传于传说中的毒虫。生长于蒙古戈壁沙丘之下,通体血红,喷射的毒液可以在顷刻之间夺人性命。”他笑意森然,“本宫尚且留了一只活物,正不知道要招待何人才好。”
“活物可有不同?”姜桓听到后来顿觉后脊发麻。
“活物?”李潜倨傲地挑起嘴角,“不过沿血脉吞噬脏腑而已。”
姜桓见了李潜手中另一绿色小瓶,想象那幅景象来,也不免手脚发软,问道:“殿下可有解药?”
“解药?”李潜讥诮地笑出声来,“本宫还未见过。苏大人身边那名女子,本宫虽未如愿到手,却要忌她三分,因此,决不做无把握之事。”
姜桓疑惑地看了看他,不由问道:“殿下打算取苏大人性命?”
看出姜桓眼中的疑惑,李潜不以为然地眯起了双眼,“姜将军会以为本宫愿留着一个尚须处处提防之人?”
“下官斗胆问一句,既然殿下已拿定主意,又何须赴今日之约?”
李潜脸色渐寒,话语恨意刺骨,“将军难道忘了,苏大人身边固若金汤,屡次行刺皆以失败告终。如今大好机会,怎能错过?况且,这虫入体内,并非即刻死亡,本宫亦会告知苏大人另有解药可定期服用。如此一来,本宫有足够的时间收归苏大人手中大权,至于之后…”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姜桓心中寒意顿甚,领命离去。宫中的皇位之争,朝廷的派别倾轧,不正是向来如此么?政治的阴晴不定面前,如今,他的抉择也不知对与不对?
李潜乜斜着渐行渐远的绯色背影,其上麒麟绢甲分外醒目,然后,冰冷的唇角缓缓地扬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诡谲弧度。

碧空如洗。
天朗气清。
苏洵一身素净之至的白衣,负手森然而立。
“大人,当真要上去?”沧海一袭青衣在他身后紧紧握住了血红的刀鞘。
苏洵微微颔首,清冷的眉间竟然浮起一丝宁静的笑意,宛若清波里徐徐绽放的一朵白莲,洁净通透,缓缓舒展着纹路清晰的花瓣,却无惧。
“大人,”沧海见了他此际的神情,愈发不安,“恐怕…”有诈二字却硬生生地压在胸中,他既已想到,苏洵又岂会不知?
苏洵静静看他,见他不再说话,道:“沧海亘木,你二位就暂且在楼下候着罢。”
“大人!”沧海大惊,想也不想,脱口道,“万万不可!”
亘木一下跪了下去,拦在苏洵身前,“大人不如先杀了我兄弟二人!”
苏洵神情柔和,伸手去扶他,“殿下生性多疑,苏某全力筹谋,也不希望功亏一篑。”
“可是大人…”沧海一句话哽在喉头,不知如何说才好。
亘木一双手指节苍白,按在碧绿的剑上微微颤抖,然后向旁边退开一步。
苏洵见状轻轻一笑。
沧海看了看亘木,一咬牙,也与他站到了一处。
苏洵背过身去,仰面望着蓝天下气势巍峨的敛云楼,背脊笔直无比,透着一股清冷的傲然。缓缓地,那道白色的身影洇没在楼阁巨大的阴影里。
沧海亘木立在楼下,咬紧了牙关,如炬的双眼里现出丝丝血线。
亘木沉声道:“大哥,大人若有丝毫闪失,你我大抵只能以死相报了!”
沧海正色看他,凛然点头。

敛云楼,与鹤冲天并称为长安双华。
楼高五丈,共三层,由下而上,越见奢华。
顶层,绿沙轻浮,幽静异常。
苏洵一身白衣轻轻拾级而上,在绿沙环绕之下,见到了举杯独酌的俊朗男子。
“下官见过殿下。”他躬身施礼,清冷如常。
巨大的翡翠桌面,在晨光里折射着柔和的青色光华。
男子一袭宝蓝色滚着金边的华服,缓缓侧头而笑,笑意却寒气逼人,“苏太尉何须如此多礼?”
苏洵直起身来,淡淡答道:“殿下身份尊贵,这些礼数皆不为过。”
李潜笑着不动,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杯,杯口金边闪闪发亮,那些明亮的光芒就映上了苏洵淡然的脸颊。李潜笑道:“苏大人为何沉默?”
苏洵神色平静,答道:“下官以为,殿下早已明白下官今日所来之意。”
李潜冷笑一声,“朗日东升,福泽与共?”
苏洵迎上他的目光,如一汪深潭,波澜不兴。
“苏大人可知这八个字若教父皇见了去,会有何后果?”李潜瞧他一眼,又道,“大人是一片真心,还是另有所谋,本宫倒是真的不明白。”
苏洵居然浅浅一笑,清冷又带着几分傲然的双眸深不见底,看似平静却又气势不减地说道:“日后的殿下与今日之圣上可有不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