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斗总算放心地离开了高阳,虽然自己力量有限,但大明的忠义之士,自己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一个朴素的愿望。

从高阳城到真定府城近三百里,卢象升,王斗等人一直往南而行。
此时清兵已经深入真定府的衡水、枣强、赞皇、临城、高邑等地。虽一路上遇到不少清兵大股小股敌人,不过畏于这只军队的威名,各清骑只是远远旁观,并不敢靠得很近。所以一路行来,虽不时有一些小股的接触战,总体行军顺利。
念于军中有大批的粮草辎重,卢象升等人都有过痛苦挨饿的经历,知道兵荒马乱的,筹备粮草极为不易,有银都没地方买,军中携带的粮草,就是这只大军的生命线。
所以兵部塘报虽催得很急,卢象升还是听从了杨国柱等人的意见,稳重行军为妙,大体全军一天行军六十里到七十里。
几天后,也就是在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这天,卢象升,王斗一行人,全军到达真定府城之下。
第250章 高起潜的拉拢
真定府,在今河北正定县之南,又称常山,传为赵子龙的故乡,明时与京师、保定并称为“北方三雄镇”。在石家庄崛起之前,这里一直是冀中繁华的大城,自古便有“花花真定府,锦绣太原城”之说。
滹沱河从城南不到两里处流过,境内土地肥沃,交通便利,堪称千古名城。王斗,卢象升等人到达真定府城时,城外已经密密麻麻布满旌旗营帐,高起潜早一步带了近三万的关宁大军到达真定府下,适合扎营的地方都被他们占遍了。特别是顺着滹沱河两岸,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地。
王斗,卢象升等人只得接着关宁大军营地,在滹沱河的更下游扎营。好一阵忙活后,总监军高起潜,还有真定巡抚等人联名送来信贴,邀请卢象升与宣大各将入城叙话。
卢象升领着山西镇总兵官虎大威,宣府镇总兵杨国柱,宣府参将张岩,宣府镇游击将军王斗,还有各人的亲将护卫等,浩浩荡荡到达真定府东向城门外。
沿着城门官道前的几百步,这里早挤满了围观的军将百姓,还有高起潜领了关宁各总兵将官们,与真定巡抚一起在城门外相迎。
卢象升,王斗等人到达时,立时引起轰动,无数的百姓拥挤过来,朝王斗等人指点欢呼。
“看啊,那就是定州大捷的卢督臣。”
“看,那就是王斗,连战数捷,勇冠三军的好汉…好年轻…”
“那些便是山西镇,宣府镇的将官们,个个尽是威武…”
“有这些好汉在,就不用怕鞑子了。”
一声声欢呼传来,无数的真定百姓,都向宣大将官们欢叫。他们的心思很简单,谁能杀鞑子,不骚扰百姓,护卫他们平安,他们就会真心为他们欢呼。
卢象升满面笑容,在马上对百姓连连拱手,意气风发。
余者各将,也是个个昂首挺胸,王斗看看身旁的宣府参将张岩,杨国柱中军亲将郭英贤一眼,看他们都是一副俨然威武的样子。就连郭英贤这个平日大大咧咧的人,此时也是分外严肃。
在“三关雄镇”的石匾之下,看卢象升等人不远,高起潜与真定巡抚已是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高起潜仍是头戴嵌金三山帽,身穿簇锦袍服,腰上玲珑玉带,他虎虎有力过来,要不是面白无须,外人定会认为他是一员猛将。
他远远就对卢象升大笑,尖细的声音响起:“卢督臣虎威,定州大捷,朝野振奋,涨我大明军心士气,咱家为卢督臣贺喜了。”
卢象升微微一笑:“高总监有心了。”
看高起潜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他也是心下痛快,当日高起潜与自己分兵后,可想过有这一日?自己连战大捷,高起潜却屡战无功。今日相遇,卢象升感觉心下大大出了一口气。
高起潜与卢象升寒暄几句,殷切地嘘寒问暖,又为他引见真定巡抚与城内各乡绅官员,众人好一阵迎合。随后高起潜眼睛一亮,大步向王斗走来,尖声笑道:“这位便是勇冠三军的王将军吧?咱家便是在军中,也闻听王将军的大名。”
他亲热地携起王斗的手,上下打量王斗,赞道:“好一条汉子,怪不得能连挫虏贼,饱得皇上赞誉。”
王斗感觉周边无数道目光投在自己身上,被高起潜这样握住手,他的手心又湿又滑,王斗有种鸡皮疙瘩竖起的感觉。他不动声色脱开手,微笑施礼:“高监军过誉了,末将有礼。”
高起潜亲热地扶起王斗:“王将军不必行此大礼,请起。”
他又抓住王斗的手,对身后不住打量王斗的关宁各将笑道:“王将军声名鹊起,早在昌平之时,却是无缘相识,今日正好为众将引见一下。”
他一一介绍,王斗不住抱拳见过那些总兵将官们,当日这些将官在昌平正眼也不瞧王斗一下,此时却是对王斗颇为重视。自是王斗连连军功大捷,被皇帝传旨嘉奖,还誉为勇冠三军之故。更得高起潜亲自介绍,不同的时间,这待遇可说是天差地远。
不过引见时,各人也是神情各异,蓟镇总兵白广恩对王斗“嗯”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果真是少年英杰,王将军之名,这些时日真是如雷贯耳了。”
密云总兵唐通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有王将军这样的豪杰在,我等却是老了。”
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对王斗斜眼相睨,玉田总兵曹变蛟虽对王斗哈哈大笑,不过眼中明显流露出不服气的神情。
只有山海关总兵马科对王斗赞不绝口。
一圈下来,王斗感觉心下压抑,这些关宁将官,个个幕气与骄横之气太重。便是前屯卫总兵王廷臣与玉田总兵曹变蛟,虽历史上这二人值得自己尊敬,不过他们的神情明显对自己不服气,不友好。
论起好相处,王斗遇到的总兵将官中,倒以大同镇总兵官王朴、山海关总兵马科为最,不过这二人却是有名的逃跑将军。
卢象升看高起潜在众人面前,公然对自己爱将示好,眼中露出不悦的神情。
高起潜之后,真定巡抚一班人又是对王斗连连赞誉。
好容易结束后,看高起潜似乎有让王斗跟在他身后的意思。卢象升不动声色上前一步,王斗趁机退回杨国柱身后,杨国柱回头赞赏地看了王斗一眼。

寒暄之后,众人进城,真定向有“花花真定府”之称,虽明末乱世,城内仍是繁华,各样商号云集,街上所见,尽是各样高牌与幌子。在通往巡抚衙门的街道上,已经挤满欢呼迎接的民众。
这些人都是自发聚集,看卢象升等人受欢迎的样子,高起潜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随后又满脸笑容地为卢象升指点城中景物。
接风酒宴设在巡抚大堂内,华灯初上,酒宴非常的丰盛,宣大将官放开肚皮吃喝,席上,向王斗敬酒的人不断。只有卢象升想起城外云集的灾民,很多百姓预求饱饭而不得,这酒宴却是如此的奢华,颇有不悦之色。
按高起潜的意思,这酒席一直要进行到深夜,不过卢象升无心进食,看宣大将官吃饱喝足后,便率领众人匆匆回营。
当夜,一众信使悄无声息进入王斗的营地之内。

王斗让谢一科送走高起潜的心腹信使后,回身冷笑了一声,那高起潜算什么东西,也来拉拢自己,暗示自己抛弃卢象升,投向他的阵营?自己会稀罕他的银钱财帛吗?没钱没粮,自己不会去清兵那边抢,要他高起潜的东西?
王斗站在寒夜之中,忆起历史上高起潜的资料,初为司礼监太监,被大太监魏忠贤排挤调到直殿监洒扫。在魏忠贤被除掉后,高起潜与曹化淳、王德化等人深得崇祯皇帝宠幸,出任掌印太监,崇祯五年开始登州监军,后又到宁、锦监军。
高起潜自称知兵,通军事,其实却是怯丑不敢战,惟割死人首冒功。观其任事成果,典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鼠辈。崇祯十七年,李自成逼近京师,高起潜在赴宁前道上弃关而走,南明福王时召为京营提督,后亦降于清国。
王斗冷笑不已,这样的货色,也值得自己投靠?想起白日他那冷冰冒汗的手心,王斗就恶寒不已。
王斗其实对阉人并不存偏见,阉人中,大太监王承恩等人,王斗就颇为敬佩。反观高起潜,杜勋之流,自己只有鄙视。他王斗虽不才,却也不屑与其与伍。
明末问题是整体问题。皇族,文人,武人,阉人,商人,这几个大阶层,都对明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论哪个阶层,只要忠义报国的,王斗都敬佩,反之,王斗都鄙视。
自己宁可给英雄牵马,也不给孬种当爹。
当然了,今晚的拒绝,王斗还是颇为婉转,只推说自己归属卢督臣麾下,没有兵部调令,自己不能擅离职守。不过就算这样说,想必高起潜得知自己拒绝的消息后,也会恨自己入骨吧。
王斗也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果然第二日卢象升再招宣大各将进城议事时,王斗敏锐地察觉到高起潜虽仍对自己满面笑容,不过眼中隐隐含有阴寒之色。王斗微笑从容,并不畏怯与他对视,倒让高起潜有些意外。
当日会议没有结果,卢象升提议合兵出击,以壮声势。高起潜却言卢督臣连连大捷下,虏贼已是丧胆,正是分道夹击,扩大战果的时候。坚持各领自家大军,分道迎战。
会议不欢而散,议上卢象升提到宣大军队的粮饷问题,真定巡抚只以府道钱粮紧张,正在努力筹措为由,应付了过去。
回到宣大营地中,卢象升颇为忧虑,军中虽携带有粮草,不过只足半月之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些粮草用完成,这一万大军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万万不可再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了。
卢象升在帐内沉吟,宣大各将也是在下首皱眉,难道粮草问题,又要倒退回当日在昌平的局面去?
王斗看着帐内皱眉的各人,暗叹一口气,起身对卢象升道:“督臣,粮草问题,末将倒可解决一二。”
他说道:“末将在真定府行唐县境内,积有一批粮草,估计四千石,连上军中现存的粮草,可供全军食用一个多月!”
虎大威,杨国柱等人都是又惊又喜,一个个目光都是看向王斗。早在保定府下时,王斗就说他在保定府内存有粮草,没想到在真定府境内,他同样拥有存粮。
卢象升怔怔地看了王斗半晌,心下惊喜的同时,也涌起一种对王斗高深莫测的感觉,每每他都有奇招妙法,化解军中难题。
卢象升心下更浮起一个念头:“难道王斗深谋远虑如此,早就估算会有这场战事,所以早早准备?”
“他不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第251章 许月娥之事、清兵谋议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
一大早,宣大营地就骚动起来,各营中密密麻麻的车辆骡马预备就绪,准备出发前往行唐。
有了粮草就好办事,关系到全军的吃饭问题,昨日得到王斗消息后,卢象升等人迫不及待,就想将王斗储藏在行唐境内的粮草押解回营。从行唐到真定府距离八、九十里,就算各车满载粮草,两、三日之内便可回归。
此时清兵大部南下,宣大军队又云集行唐不远,按理说清兵阻截粮草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卢象升等人都是慎重,王斗军中除了营部辎重队,各部下辎重队外,王斗还让李光衡领了四百骑兵沿途护卫。
各镇除了派出自己的辅兵骡马外,卢象升更是抽调自己督标营四百骑兵,还有杨国柱与虎大威,同样抽调出几百家丁骑士,都由自己中军亲将带领,力保粮草到来万无一失。
这时间进入大明的农历十二月,更是北风呼啸,冰寒刺骨,人一走到屋外,便冻得直打哆嗦。各人头脸都是包得严严实实,裸露在外的肌肤,有条件的,都是涂上厚厚的油脂,防止被风吹裂。
粮草押运,主要由王斗军中辎重把总钟调阳主理,他却没有如各营辎兵辅兵一样将头脸包裹得象粽子,身上铁甲,身后系着大红披风,站在寒风中任凭吹拂,只是呼着浓浓的白气,不断指挥营中各辎兵加紧出发准备。
王斗对钟调阳与李光衡交待:“表兄,李把总,粮草之事,便拜托二位了。”
钟调阳郑重地道:“将军放心吧,定会万无一失。”
李光衡也豪迈地道:“就算有鞑子截取粮道,末将也会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那边的宣府镇总兵杨国柱也是对自己的中军亲将郭英贤交待,郭英贤裂着嘴笑道:“哈哈,最好有鞑子来,杀个痛快。”
人叫马嘶,各营辎重车辆,还有护卫的骑兵们,络绎不绝地出营,王斗与卢象升等人一直送到营外。冬日的真定虽然萧条,却有一种苍凉的美感,看着前方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卢象升,王斗等人,都希望他们此行顺利。

初二日,几个夜不收策马奔入舜乡军的营中,当王斗接到夜不收百总温达兴递上的情报时,他正与各将在帐内商议军务。
王斗军中的夜不收,行军时放出几十里,哨探时放出几百里是常事,接到这封来自赞皇境内的情报后,王斗细看良久,神情似在沉吟。
温方亮在下首试探道:“将军,是什么事?”
王斗微笑道:“便是当日舜乡堡逃军许月娥之事,她有消息了。”
将情报递给温方亮观看,帐内各人一听都是兴奋,其实许月娥之事,在舜乡堡算是热门话题。她的身世凄凉,不过在舜乡堡学到本事后,却是做了逃军,跑到真定府赞皇县做起山大王来了。
她其情可悯,然其法难容,今年上半年时,王斗接到韩朝传回许月娥的消息后,就命令韩朝将许月娥逮捕,部下视情况或收编,或剿灭。不料许月娥飘忽不定,韩朝等人一直找不到她的确切下落,此事便不了了之,没想到现在又得到许月娥的情报。
看着手中情报所写,温方亮大惊小怪地道:“不得了,这小娘子不得了。”
韩仲一把抢过他手中情报,睁大一双牛眼细看,随后也是啧啧道:“这小娘子,了不得哦!”
帐人各人传看,都是啧啧称奇。
情报上言,许月娥己将自己的马贼部下改名为“杀奴军”,在境内与骚扰的清兵干了几次,斩杀近两百人,整个赞皇一带都是轰动,人人盛传。当地官府闻报后,有意收编许月娥全军,并给出了高官厚禄,当地知县与卫所将官,更是亲自拜访,不过许月娥没有意动。
情报上还收集一些秘闻,言许月娥利用自己骑兵与熟知当地地形优势,频繁伏击袭击小股清军,足迹遍布元氏,高邑,临城一带,成果丰富。抓获的俘虏中,有多人被活活剥皮。“杀奴军”中还有一种奇怪的折磨人方法,便是使用鸟铳的火绳将清兵俘虏的小腿活活锯断,堪称骇人听闻。
“杀奴军”并不要首级,他们将清兵折磨死后,便将他们钉在各大树上示众,并在他们的胸脯肚皮上刻上“许月娥”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当地一些胆大的官兵也因此多出一条生财之道,便是找寻各地死去的清兵尸体,然后砍下脑袋回去邀功,这可是硬打硬的鞑子首级啊。砍个几颗回去,就能升官发财了。
因此许月娥等人在当地官兵中风评极佳。当然,这些官军并不敢动那些清兵的尸身,仍让他们挂在树上,否则“杀奴军”牵怒他们,他们可是想要自己的脑袋。
这能打行事又狠辣,使许月娥成为赞皇县一带让人敬畏的存在,“许娘子”之名远近传扬,说一不二,俨然一方霸主。
“哼!”
情报传到镇抚官迟大成手中,他细看情报后,重重地哼了一声,立时中止了各人的兴奋议论与窃窃私语。
迟大成冷然道:“从我保安州学了本事,却跑到外面去做山大王,耀武扬威,成何体统?”
温方亮嘻笑道:“迟镇抚,许小娘子也算是个苦命之人。她一个弱女子,能做到这一步,很难得。”
帐中各人都是称是。
迟大成还是冷冷道:“军纪律法如山,我保安州不论男子还是女子,均需严守军法。如果人人都学许月娥一样,学了本事就做逃兵,我保安州何以为军?”
温方亮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这迟大成在舜乡堡以古板闻言,与他争论只是自讨没趣。
王斗沉默良久,说道:“迟镇抚,依我保安州军纪,对许月娥该如何处罚?”
迟大成不假思索地道:“抓捕回来,重责三十军棍,没收田地,全家驱逐出保安州境。”
说到这里,他呆了一呆,众人也是恍然察觉,似乎这里面有漏洞,相关的军法条律,好象对许月娥这种情况处罚不力。
迟大成对王斗郑重施礼,道:“将军,我保安州军纪律法,颇需增复修补之处,这是下官失职,待战后回到保安州,下官这就增补。”
王斗缓缓点头,环视众人道:“许月娥曾为我舜堡逃兵,依我保安州军律法纪,需做相关惩戒。她麾下诸多杀奴勇士,本将有意收编,谁愿前往?”
迟大成起身道:“下官愿意前往。”
王斗点头道:“好,迟镇抚,此事就交于你了。”
迟大成郑重施了一礼,然后笔直坐下。
帐中很多人都担心地看着他,这老家伙,古板不知变通。不要到了许月娥寨中,当着她部下的面要打许月娥军棍,被一干如狼似虎的马贼撕成碎片。

就在初二日下午,衡水。
城池周边,密密麻麻布满了清军营帐,各色旗号飘扬,连衡水城内,都飞舞着清兵正白旗的旗号。
从十一月下来,清军连续攻陷衡水、武邑、枣强、巨鹿、鸡泽、元氏、临城等座城池,他们的兵锋,已经遍及真定府,顺德府,广平府等地。无数的百姓家园被毁,子女财帛被掳掠。
原本的大明衡水州衙,此时已经插上一杆巨大的织金龙纛,宽阔的大堂之内,坐满了身着鎏金盔甲的清将,各人头盔取下,尽是铁青发亮的前额头皮,脑后也均甩着一根细长的金钱鼠尾猪尾辫。
密密麻麻身着水银盔甲的正白旗巴牙喇兵在堂外巡视,大堂之内,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高声说话声。那些话,如果是明人百姓当然听不懂,因为他们说的尽是满洲语。一种阿尔泰语系,源自蒙古人,传自西方人,不论语言还是文字,都与中原汉人完全不同,与北宋女真人的汉系方块字,也一样不同。
众清将中,正白旗旗主,奉命大将军多尔衮,与正红旗旗主,扬武大将军岳托分坐上首两旁。下首左侧,八旗满洲各旗主,镶白旗旗主多铎,镶红旗旗主杜度,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等人傲然而坐。下首右侧,则是八旗蒙古各旗主分坐。
“我大清兵所向披靡,入关两个月来,深入千里,攻占明国州县数十计,杀明国守备、千总以上将吏百人计,俘获人口财帛数十万,如此大捷,自崇德元年后我大清勇士又可饱掠而归。”
说话的是多尔衮,他的话,引起在场各清将一片嚎叫。
坐在多尔衮右旁的岳托也是矜持而笑。还有下首的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自认资历年长,自然不能与在座小毛头一样喜形于色,也是轻抚自己鼠须,缓缓点头。
“趁此大捷,我大清勇士需鼓起余勇,继续南下,再挥师山东,攻破济南!”
多尔衮的话又让众人兴高采烈。
随后多尔衮的话让众人安静下来:“可虑的是,明国兵部尚书卢象升,已经领军南下。同样明国监军高起潜,也率领数万关宁大军,集于真定府城。”
“高起潜不足为虑,不过卢象升颇为善战,麾下更有明将王斗…”
堂内一片寂静无声,王斗连连打破八旗满洲镶白旗与镶红旗,更有八旗蒙古二旗,打得诸旗筋断骨折,元气大伤,也让余旗心寒。便是上月卢象升与王斗领军前往高阳时,连多尔衮都不敢触其锋芒,主动避开。
第252章 王斗此人必除
一片安静中,八旗满洲镶白旗饶余贝勒阿巴泰忽然站起身来,对多尔衮,岳托等人道:“奉命大将军,扬武大将军,诸位王爷。卢象升,王斗等明国军队南下,末将认为必须极为重视!”
他正色道:“末将更认为,此二者必除,否则我大清勇士饱掠所得,恐难以运送出关。”
镶白旗旗主多铎也是道:“饶余贝勒所言极为有理,卢象升,王斗等部到了真定,料想很快南下,他们虎视在侧,亦步亦趋的跟随,什么时候奋起一击,这情况…实是堪忧。”
多铎以前对大明军队不屑一顾,不过定州大败后,到现在他仍是心有余悸。对王斗等宣大军队的重视,比起阿巴泰来,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八旗满洲镶红旗旗主杜度也道:“饶余贝勒与豫亲王所言在理,那王斗部火器犀利,骁勇敢战。他部下步卒多悍勇,敢于堂堂对决。卢象升,杨国柱等人便倚仗他的势头。杨国柱,虎大威等明国总兵麾下多骑卒,彪捷轻灵不输我军,王斗部也有倚仗。他们步骑结合,可正面对决,又可远击…望眼明国上下,便是宣大部对我军威胁最大。”
八旗蒙古正红旗旗主恩格图与镶红旗旗主布颜代均道:“如杜王爷,豫亲王所言,那明国王斗部非同小可,现在他们南下,我等需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多尔衮急招各旗主议事,便是杜度、恩格图、布颜代等人远在通州,也是急急赶来。说起王斗,三旗旗主在通州与之交过手,自然是惨痛记忆在心头。
各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认为卢象升,王斗等人南下,需慎重以待。听他们这样说,就算余者各旗没有与卢象升、王斗等人交过手。但有这八旗满洲与八旗蒙古四旗的前车之鉴,他们不小心也得小心。
岳托叹道:“自崇德元年来,虽有饶余贝勒对王斗此人的告诫,我等却是认识不足,算算前后折损在王斗部下的勇士性命近三千人,这些勇士…”
他摇了摇头:“都是我等轻敌大意,终酿苦果。”
八旗蒙古正黄旗旗主阿代说道:“比起崇德元年,此次我大清兵虽攻掠顺利,不过比起上次战事,还是艰难许多。现在敢于抵挡袭击我部的明国军士越来越多,如果不将王斗部打破,如饶余贝勒所言,末将也担忧我大清勇士所得,难以运送出关。”
王斗现在可说成为大明军士武勇精神的象征,在他连连大捷的鼓舞下,越来越多的明军敢于出城野战,阿代等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如果王斗再取得几场大捷,此次入关的清兵,有身陷泥潭的忧虑。
多尔衮轻咳一声,立时众人都安静下来。
多尔衮缓缓道:“如诸位旗主所言,明国卢象升,王斗部南下,我等均需慎重。且,王斗此人,本王必除之!”
“如任他坐大,我八旗勇士一旗一旗被他打残,将士们望风披靡,还何以为战?”
八旗蒙古镶红旗旗主布颜代唯诺地道:“睿亲王所言,是要与明将王斗强攻硬战?…这,血战过后,末将恐…”
阿巴泰又是起身,他神情严厉,环视众人道:“众位旗主,崇德元年时,那王斗只是明国一个小小防守官。当日本贝勒因惧折损数百勇士而城下退兵,未料王斗因此坐大。”
“成为游击将军来,我各旗勇士,折损在此人手中己高达两千余人。战后不可避免,那王斗势力又会高升,他日他任明国参将,副将,总兵时,与之对阵,我大清勇士还要折损多少?三千,五千,或是一万?”
“如此下去,我大清国八旗还在吗?如睿亲王所言,再是血战艰难,王斗也必除之!”
各人都是一片沉默,布颜代也是羞愧地坐了下去,同时心下不满,他们蒙古人投靠满洲人,只是因为附翼后可以入关大捞好处,不是为了作炮灰打硬仗而来的。
此战后,布颜代要好好考虑一下,再依附清国,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虽说皇太极将女儿嫁给他,不过一个满洲女子比起自己旗中的勇士前途,谁轻谁重,一眼便知。
多尔衮看了布颜代一眼,对杜度与多铎道:“豫亲王、安平贝勒,你二人与王斗此人交过手,你等说说,对阵王斗此人,该如何着手?”
杜度仔细思考一阵,拱手道:“回奉命大将军,王斗所部,火器极为犀利,加上他们军纪森严,所以他们火器威力可以发挥到最大。末将在通州攻打其车阵时,根本逼不近其部几十步内,只是白白折损将士。”
他建议:“我大清兵入关来,缴获明国火炮不少,可以利用缴获的火炮攻掠王斗阵地。”
他遗憾:“可惜恭顺王没有入关,否则他军中火铳火炮众多,当可与王斗部对阵。”
多铎道:“确实,王斗部火铳极为犀利,他们的火铳,射程远,威力大。特别战阵森严,他们火铳手可严阵待我勇士进入射程后再作战,我大清的强弓劲箭,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
“除了火铳手,他们的长枪手、刀盾手也极为悍勇,我旗中重甲勇士结阵而战,根本攻不破他们的战阵!”
八旗蒙古正白旗旗主伊拜不服气地道:“如此说来,那明将王斗便无懈可击了?我大清兵骑射无双,就发挥不出我们的优势?”
“比如骚扰,截断粮道,如此不行吗?”
饶余贝勒阿巴泰道:“卢象升等人颇为持重,军中粮草,都携带身旁,粮道根本无从断起。就算他们军中只能携带一个月的粮草,可叹我大清兵现在兵分数路,反被他们各个击破,我等掠获所得,源源不断作为他们军中粮草供应。”
“定州之战便是如此,我镶白旗大军,辛辛苦苦,从定州等地掠获了大批粮草辎重,最后反成他们的缴获战利品。至于骚扰,卢象升军中万人,大部分为骑卒,粮草携带身旁,又从何骚扰起?我八旗骑士,根本发挥不出所长。”
众人都是一片沉默,良久,多尔衮若有所思道:“看来与王斗部作战,只能尽量避开其正面锋芒,攻掠其友军两翼。最后防效太祖高皇帝浑河之战,多用战车火炮,以十倍兵力源源不绝攻打,如此方有胜算。”
他决心己下,环视各人道:“王斗此人必除,宜早不宜晚,本大将军决意,南下大军尽数会合,选一适当时机,地势。以数万精兵,雷霆之势,将卢象升,王斗诸部一鼓而灭,诸位王爷有何高见?”
他双目炯炯,只是扫视各人。
杜度,阿巴泰,多铎等人都是站起身来,慷慨激昂,赞同奉命大将军的看法。反正以后攻打王斗,主力不可能是他们,何乐而不为?八旗蒙古各旗主作为新附军炮灰,这等战略战术大事,自然没有他们插口的余地。
镶蓝旗旗主济尔哈朗有些犹豫,不过见多尔衮目光扫来,他还是起身赞同。
或许是因为父兄的悲剧命运,所以济尔哈朗平日处事极为小心,更似乎给人一种软弱听话的感觉。面对咄咄逼人,权力欲越来越强的多尔衮,他总是选择服从。
皇太极早抢得了八旗满洲的两黄旗,还让自己儿子豪格担任正蓝旗旗主之位,此时父子二人正领兵在山海关外牵致,并未入关。看入关的几个旗主都赞同自己的意见,多尔衮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最后问扬武大将军岳托道:“扬武大将军意下如何?”
见多尔衮如此独断专行,事情都决定了再听自己的意见,岳托有些不悦。
此时岳托身为扬武大将军,掌管入寇的清兵右翼兵马。不过数年前,因为在皇太极面前的骄慢无礼,岳托被夺去了贝勒之位,降为贝子,还罚银五千两。虽年前皇太极又恢复了他的贝勒之位,不过岳托还是稳重了许多,颇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味道。
面对咄咄逼人的多尔衮,他也不愿正面交锋,恶化二者的关系。加上他岳托身为贝勒,爵位低了多尔衮二等,此次入寇的清兵人马,事实上以多尔衮为尊。
岳托心中不悦,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缓缓道:“奉命大将军所言极有道理,王斗此人可谓为我大清国心腹之患,除去此人,宜早不宜晚,本大将军也是赞同!”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初三日,真定府,宣大营地内。
近午,整个营地又是骚动起来,在各营哨探的传闻下,无数的军士高声叫道:“运粮的兄弟回来了。”
卢象升,杨国柱,虎大威,王斗等人也是惊动,从营外看去,果然萧条的旷野中,密密麻麻的车辆骡马,顶着寒风,正往营地这边而来。卢象升抚掌大喜:“太好了,有了这些粮草,军中将士,便没有饥寒之忧了。”
从行唐县到真定府不过八、九十里,各人估计运粮大军两日内就可回来,没想到花了三日时间。可能途中有所波折,不过总算顺利。众人迎出营外,很快的,满满载运粮草的车辆骡马便络绎前来。
看随行载运的粮草,王斗说的四千石根本没有问题,卢象升满面笑容,只是以宠溺的目光看着王斗。虎大威,杨国柱等人满脸喜悦,看向王斗的眼中都满是赞赏感激。
从王斗领军到昌平后,众人承王斗的情真是太多了。
终于,滚滚的辎重车辆到了营外,整个营地一片欢腾。所有人的都是眉欢眼笑,看那些头脸包得严严实实的辎兵们将装满粮食的车辆浩浩荡荡赶入营内,有了这些粮草,至少这一个月中,军中便不愁吃喝了。
出外押运粮草的钟调阳,李光衡,陈安,郭英贤等人下了马匹,大步过来向卢象升,王斗等人复命。王斗看钟调阳几人短短两、三日之中,脸上便被寒风吹开一道道口子,有些人盔甲上似有刀痕箭伤,大冷的天气,出门在外,实是辛苦。
看他们样子,似乎与清兵作过战,不过他们精神都很好,便是各营辎兵辅兵们,也是个个精神抖擞,满脸欢笑。
卢象升亲自搀扶起他们,叹道:“诸位将军辛苦了,路途可是顺利?”
此次运粮虽以钟调阳军职为低,但粮是王斗储藏的,所以各将中,隐隐以钟调阳为首,他高声道:“回督臣话,末将等一路顺利,只是到了新乐地界,遇到一股奴贼骚扰,耽搁了一些时辰。”
郭英贤裂着嘴笑道:“哈哈,一千多个鞑子兵,披甲兵数百,也想骚扰我们的运粮车队?老郭与李将军,陈将军他们一阵好杀,这一千多个鞑子兵,便跑得远远的,再也不敢过来。”
众人都是笑起来,虽有这个小插曲,不过此次运粮还算顺利,卢象升吩咐各将赶快进营歇息。不过他随后看到钟调阳,李光衡的保安州军士后面还卓立着数百人,不由眼中露出疑惑的神情。
王斗此时也看到钟调阳身后,站着一个俊朗非常的年轻将官,一身精铁盔甲披在身上,系着大红披风,肃立寒风中一动不动,显得英武无比。这将官王斗认识,却是当日自己亲自接见过的高寻,在韩朝部下任乙总丙队的队官。
王斗早从韩朝那得知,真定府行唐县境内的粮寨中,韩朝令自己麾下队官高寻留守,还从流民中挑选了三百个青壮归他统管训练。此次留守任务完成,高寻便领自己几百兵,与钟调阳一起,前来与王斗大军会合了。
此时王斗看高寻身后近四百人,以队为列,个个排列得整整齐齐,他们三队长枪兵,两队火铳兵,虽说盔甲不足,但至少军容队列严整,很多人脸上颇有彪悍之气。
王斗不由缓缓点头,他们中的队官甲长之人,自然是以原来队中老兵充任,不过短短几个月中,原来的青壮新兵,能训练到现在这个样子,足可见高寻之才。
第253章 巨鹿
在王斗召高寻前来说话时,高寻满脸激动之色,他大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朗声向王斗拜倒:“末将保安州甲部乙总丙队队官高寻,见过将军。”
他身后所有军壮,全部拜倒。这些军壮除了原来保安州的老兵外,余者各人,早在行唐县粮寨听多了老兵们对保安州游击将军王斗的崇誉,也知道自己的妻小就是送于这位将军治下,此时得以拜见,个个都是激动。
一干小军中,那杨姓男子杨时启也是随同拜下,这几个月中,他早对高寻敬若神明,真心崇拜。此时见这位在行唐境内呼风唤雨的人物,在那位将军面前却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不由暗暗瞠舌。
他偷偷打量王斗,这位众人口中耳熟能详的大人物很年轻,还不到三十,高大的身躯上披着一副精良无比的盔甲,每一片都闪闪发亮,竟是一套非常罕见的钢甲。他系着披风大氅,腰佩一把黑金色的利剑,脸上虽带着和蔼的笑容,举手投足间却极有一股威严气度,让人油然心折拜服。
伴在他身后顶盔披甲的各将,也个个威武,身上尽是精良的铁甲,系着大红披风,神情威严气派。这些人簇拥着王斗,更如众星捧月一般。
杨时启此时已是听闻,游击将军连战大捷后,得到皇帝通传三军的嘉奖,身上那副盔甲宝剑,就是皇帝御赐之物。想到这里,杨时启狠狠地看了一眼王斗身上的盔甲,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同时又心下兴奋,跟在这样的将军麾下,将来建功立业,只是等闲。
王斗微笑地扶起高寻:“高管队辛苦了,起来吧。”
高寻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高声道:“末将不辛苦,末将谢过将军。”
站起身来,又是立得笔直。
甲叶锵锵作响,他身后所有军壮,齐声道:“谢将军。”
也全部站起身来,仍是个个整齐肃立。
卢象升眼前一亮,这数百军壮,尽是好汉,还操持这么严整,还有那个俊朗的将官,长身玉立,堪称杰出之材。
他问王斗道:“王将军,这些军士是?”
王斗微笑道:“回督臣,末将在真定府储粮后,便留守一队军士驻守,又选了几百个流民操练…这位便是留守的队官高寻。”
“高寻,快快见过卢督臣,还有杨军门。”
高寻大喜,游击将军如此抬爱,竟给自己引见卢督臣与杨总兵,他大步上前,沉稳地拜见二人。
卢象升非常欢喜,让高寻起来后,他上下打量,叹道:“真是一条好汉。”
又看了看那四百肃立的军壮,赞道:“尽是好兵。”
虽不知他们战技如何,仅凭这军容,经过几次血战后,想必就可诞生出诸多合格彪悍的军士。
随后他疑惑地看了王斗一眼:“这位壮士,只是管队之职?”
王斗微笑道:“等高管队立下军功后,末将便会给他提一提。”
卢象升无语地摇了摇头,杨国柱,虎大威等人眼中都露出暴殄天物的神情。高寻这样的人材,放到各人军中,至少都是把总,千总之类的军职,在王斗军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管队。
同样各人又感慨,王斗谋划如此之深,不但未卜先知似的到处储粮,及时弥补军中粮草不足。麾下人材还如此之多,区区一个管队,竟可操练出如此严整的军士,窥一斑可见全豹,这王斗势力掩藏之深…

众人欢喜地进营,有了粮草,将士们没有忧虑,就可以安心杀敌了。这些粮草又是宣府镇游击将军王斗储藏运输前来,各营将士除了感慨感激之外,对王斗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也是好一番议论。
粮草分配由卢象升主持,王斗没有异议。分完粮草已是正午,饥肠辘辘的各将便在卢象升的中军大帐内用膳,粮草充足,战情理想,众人都是好一片欢腾。
用过午膳后,王斗回到自己营地,高寻等四百新来军士,早由营部辎重官钟调阳安排妥当,还为他们分下了新的盔甲帐篷。连战大捷后,王斗从清兵手上缴获的各样盔甲达三千副,还有各样帐篷辎重也是众多。
所以这几队新军,每一甲至少都分到一顶帐篷,每人或铁甲,或镶嵌铁叶的棉甲,都各有盔甲到手。分到帐篷盔甲,这些新军们都是欢喜,个个爱不释手。当然了,由于王斗军中已经有好几百人身披缴获的敌军盔甲,外人若不看他们旗号,恐怕会将他们误认为鞑子兵。大敌当前,王斗也顾不上这么多,有盔甲披总比没有盔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