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有什么好说。”常四老爹被逼不过,又从怀里拿出一把尖刀放在桌上,“我嘴笨,自知说不过王天贵,所以等他一出来就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告诉他,今天要么答应我这三个条件换回他的几万两银子,要么我就死在这里。他就是本事再大,店里面逼死了人,只怕也难逃干系,事情传出去,他这爿票号的名声就臭了。更何况我虽然死了,还有女儿在,他的那许多银子依旧要乖乖付给我女儿。”
说着,常四老爹把衣领拽开,脖子上果然缠着一道白布,上面还渗出血迹。常玉儿惊呼一声,抓住了爹爹的手,紧张地看着他。
常四老爹语气倒还平静:“饶他是老狐狸,也被我这一手弄得不知所措。他还想和我谈条件,一会儿说人是县衙抓的,要放很麻烦;一会儿又说闹盐的事儿与此事无关,不能混为一谈。我不管这些,咬定了不肯松口。后来他见我油盐不进,实在没有办法,这才一五一十都答应了下来。我让他签了字据,又找来赌局的人把中奖的彩票找出来注销,又将那些赌金算了算账,除去赌场的佣金,其余都还给了泰裕丰,这一来就费了时间。最后到了半夜时分,我才到县衙门具结,领出了黑塔。”
常四老爹三言两语把事情交代清楚,旁人听得可是惊心动魄。古平原禁不住在心里想:“这可真应了那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天贵虽然老奸巨猾,奈何碰上常四老爹‘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就是要拿一条性命来换三个条件,王天贵也是没咒念。这次的事哪怕是自己出马,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结果了,看来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在这边想着,常玉儿与老爹骨肉相连,眼见那伤口血迹灿然,听着听着眼泪可就都迸了出来。
刘黑塔低着头,把牙咬得咯咯直响,脸上肌肉扭曲,双眼冒火。
古平原见状想了想,走到刘黑塔面前,缓缓道:“刘兄弟,老爹对你并无一语责备,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刘黑塔不说话,也没有抬头。
古平原知道他听着,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古父母为了子女,别说钱财,命也可以不要,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但是做子女的如果不懂得报答,那就是猪狗不如。”
刘黑塔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看样子是要急了。
古平原也不理他,抢着说道:“要是刘兄弟你觉得报答老爹就是去把那王天贵打一顿,甚至杀了了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老爹心里想的是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让老爹过上安生日子,就是报答了。要是像这样平地起风雷,就算你给老爹出了气,也不能算是孝顺。”
常玉儿很是感激古平原,这些话按理说应该是常四老爹来讲,可是老爹嘴拙说不出,要是点不透这个道理,刘黑塔过几天好了伤疤忘了痛,非又闯祸不可。
刘黑塔听着古平原的教训,面色渐渐平静下来,代之以悔恨愧疚。末了,往常四老爹面前一跪:“爹,儿子不该吃酒闹事,儿子错了,请爹责罚。”
“唉,起来起来,你身上还带着伤呢。”这么多年了,常四老爹还是第一次看见性子倔强的刘黑塔当着外人面前认错,不禁也是老泪纵横。
古平原见他们父子落泪,少不得又想到自家,不由得黯然神伤。
“东家,我来了!”张广发在书房门外道。
“进来。”
书房里李万堂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新挂上的一幅地图,听见张广发的脚步,并未回身。
过了老半天,李万堂才转过身,问了一句:“前面诸位店铺掌柜议得怎么样了?”
张广发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回话:“大家都很焦急,京里这一乱,各自的买卖都受了不小的影响,再加上军捐又提了两成,都在叫苦。”
李万堂脸色平静如常:“只不过是暂时的麻烦罢了。我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你对此事怎么看?”
“小人愚钝,不过我觉得咱们京商赚钱的秘诀,向来都是与朝廷和官府搞好关系,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条是其他商帮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也是京商的根本。只是眼下这一场大乱局,把我们多年喂饱的红顶子官员几乎掀了个遍,有许多做得顺风顺水的生意一下子断了头。官府不再承认我们的专卖专买之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李万堂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张广发品不出滋味,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得继续道:“直隶热河的驻军军服专卖权已然被官府收回,内务府的头儿也换了,听说狮子大开口,皇差的事儿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办下来……”
张广发还要接着往下说,李万堂一摆手止住他:“这些都要慢慢想办法,水磨功夫下到,银子使到,一定能办成。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开一处钱源,来维持对朝廷上下大笔的开销。”
“可是最能赚钱的几处买卖都出了问题,不要说入账,每个月还要往里搭不少银子。我看不如先把几个铺子歇业,再卖掉几个,伙计也辞退一些。”张广发思量着。
李万堂面无表情:“你做生意已是大有长进,可还是参不透上乘的道理。”他见张广发依旧不解其意,轻轻吐了三个字:“大顺号。”
张广发也是做生意的老手,李万堂这一点拨,他立时明白了过来。大顺号是西便门关厢有名的一家货栈,生意红火,就是因为一时周转不灵,关了几天铺面,辞了两个伙计,结果被生意对手趁机大造谣言,说他家要倒铺,债主堵门,货东抽货。几天的工夫,偌大的一家货栈竟然就这么真的倒了下来。
“您是说京商就像是老虎生了病,不倒下来谁也不敢靠近。可一旦露出颓相,别的商帮就会如狼群一样扑上来。关了铺子,辞了伙计,到时候只有死得更快?”听了张广发的话,李万堂点了点头。
生意不好却又不能关铺子辞伙计,张广发一时还琢磨不透这独特的生意经。但对李万堂的信赖已是多年的习惯,立刻说道:“这样一来,钱源的事情就更难办了。”
“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李万堂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地图。
“这是山西的省图。可是山西一向被晋商控制,我们在那边几乎没有生意。”张广发困惑道。
李万堂不答反问:“要论能生财,天下最好的生意是什么?”
张广发没有一丝犹豫,立时答道:“官靠开矿,商靠银号,偏门则是赌场。”
“朝廷严令商人不得开矿,赌场嘛,不足以支撑京商。”
“那就只有银号了。”张广发插了一句,此时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猜出李万堂看山西省地图的目的。
北票号,南钱庄,尤其是山西票号,自清初以来,将北五省的银钱生意牢牢抓在手里,根本不容外人插足。去年洋人入侵京城,户部官员逃得无影无踪,“四大恒”钱庄也关门歇业,这又给了山西票号可乘之机。结果各省解来的税银、军捐、厘金全都要经由山西票号中转汇账,再报到户部,无形之中山西票号成了大清朝的户部银库。这笔钱的数目大得不得了,光每日生出的利钱就是一笔巨数。
“如果坐视不理,时日久了山西票号必然成为庞然大物,到时候只怕京商也难抵挡。”李万堂目中显示出一丝罕见的担忧。
“难道我们不能把这笔生意拿过来?我们占了京城的地利之便,比山西要有利得多。”张广发想为东家分忧。
李万堂坐下,把玩着一把紫砂小壶,轻轻弹了弹,又取出雪白的绢子拂拭,随口说道:“这些日子我结交上了新任的户部尚书宝鋆。据他说,咸丰爷当日有旨,说山西票号维持官银有功,指定山西票号来负责地方与国库的交接。先帝刚刚龙驭上宾,生前下的所有旨意,做臣子的都不能奏请更张,否则就有‘大不敬’之嫌。”
张广发不以为然:“可是先帝最重要的一道旨却没人理睬,踩在脚下如同烂帛。”他指的当然是顾命大臣被诛戮一事。
“不要提这件事了,一个好的商人应该学会审时度势。谁在高位谁就是我们必须结交的人,再说宝大人也不是什么忙都没帮。”李万堂说到最后一句,忽地降低了声调。
张广发跟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立时趋前静听。
“宝大人说,先皇指定由‘山西’票号来做这大生意,咱们都得遵旨不是,就连晋商也不能抗旨不遵哪!”
张广发先是不解其意,后来听李万堂将“山西”两个字咬得极重,细一琢磨眼里不由得放出光来。
“东家是说甭管是哪家商帮,只要在山西开了票号,就都可以分上一杯羹?”
“不只是一杯羹,山西票号难道就不能变成李家票号吗?”李万堂此言一出,才看得出来他身为京商首领的霸气。
张广发听得汗毛一竖,明知此事难如登天,却又不禁大是兴奋:“那您说的一举两得……”
“围魏救赵。”李万堂轻轻挥了挥手。
与其等着晋商来京城争利,不如抢先一步到山西去搅个天翻地覆。张广发已经彻底明白了东家的计策,换成别人此时自保还来不及,但李万堂却要在这个时候与晋商打一场恶战,正应了兵法上的“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若论胆气之豪,下手之狠,也真就只有“李半城”了,只有他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您真是算无遗策。不过……”张广发转脸又想起一事,“想要在山西开票号,先要到当地同业公会办担保,后到山西的藩司衙门领照帖,还要选址建号聘掌柜招伙计,全办下来费时至少半年。这还不说,几百年来从没有外地人到当地开办票号,同业公会十有八九不会给担保,那后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他越想越难,脸色暗了下来。
他说的这些,李万堂听了稳如泰山:“这些我都想到了,而且解决的办法你也已经给我带来了。”
“我?”张广发大惑不解。
“还记得你从密云带回来的那对主仆吗?”
“您是说那个叫苏紫轩的人?听说您命李安将她们安置在了西城。”张广发始终不知道苏紫轩主仆的来历,他觉得李安可能知道一些,只是几次侧面打听,都没有结果。
不过李万堂此番也毫无告诉他的意思,只是说:“你去见她,将为难之处说给她听,她一定有办法。”
张广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走了,第二日一早他又来到会馆,见了李万堂的面就兴奋地说:“东家,您真是神机妙算,那苏紫轩手里居然有一家山西票号,还愿意拿出来给我们用。”
李万堂像是早已料到了,丝毫不露声色,问道:“那她又要什么?”
张广发心想原来东家早就知道此举必有代价,便说:“她只说要和我们一起去山西,还要用这家票号入股,一开始要一半。后来我争了争,最后定下她三我七,不过这还要东家同意,签字画押才算成契。”
“答应她!”李万堂毫不犹豫,接下来却说了一句让张广发听不懂的话,“快刀也须磨上三磨。”
接着,李万堂便做了安排,要张广发立时准备出发去山西,从京城李家开的钱庄里带几个好手过去接管那家票号。这边李万堂命人筹出银子立刻请镖局押运赴晋,等银子一到就要大张旗鼓地打响头一炮。
张广发与李万堂在房中细细谋划了一上午,出来时已是晌午。张广发走到前庭大戏台处,正赶上隆德饽饽铺的苗掌柜奉母过寿,借会馆的戏台请堂会。因为不是什么大买卖家,请的也不是名角,来的人不多,偌大的座席显得稀稀拉拉。
苗掌柜本来就觉得有些失面子,看到张广发便如同捞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家的大掌柜如能入席,则可以一敌百,这面子足够找回来了。他虽然殷勤备至,奈何张广发一肚子心事,还要急着准备去山西的事情,正推让间,李钦走了进来,一见便乐了,对苗掌柜道:“张大叔是大忙人,我来入席,你就放他去吧。”
李家大公子肯赏面子,苗掌柜笑得眼睛都开了花,忙不迭地让了前座,奉上上好的香片果盘。李钦落座前把张广发扯到一边,笑道:“这次我给你解了围。下个月瑞蚨祥的二少纳妾,也是堂会,说好了我带人去捧场,你可得还我这个情。”
张广发连连摆手:“下个月我就到山西了。”
“山西?干吗去?”
“哦……”张广发稍一迟疑,李钦指着他——
“有事儿瞒我是不是?”
“买卖上的事儿,你问老爷去。”
“我不去。”李钦一听他爹就感到头痛,“你要是不来,那我就去找苏紫轩了。”
“她也去山西。”张广发脑子里千头万绪,不知不觉就说走了嘴。
李钦一听就急了:“什么什么,她也去山西,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少爷你可别喊!”张广发恨不得拿东西堵他的嘴,“这是机密大事,可不敢漏出风声去。”
“……是吗,好吧,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李钦转了转眼珠。
张广发刚松了一口气,李钦一句话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
“不过去山西得算上我一个!”
西城的一所四合院小宅里,苏紫轩在房中,此时身边并无外人。早起沐浴后,她换上一身素净的白衣,赤着一双小巧玲珑的玉足坐在绣墩上,四喜给她梳着头,二人正在聊天。
“那个李钦可真讨厌,三天两头跑过来,也不嫌烦得慌。小姐你要是再不给他脸色看,我替你赶他出去。”四喜鼓起腮帮。
苏紫轩手中拿着一枝窖养的牡丹,轻拨着花瓣,闭上眼暗嗅那花香,随口答道:“他和他爹不和,将来也许能用得上,所以先别得罪他。”
“嗯,好吧,算便宜了他。对了,小姐,我已经嘱咐厨房,打今儿起您茹素,一点荤腥都不沾的。”
“前几日就是如此了,只是防着人起疑,今儿才说罢了。”苏紫轩眼中闪过一抹哀色。
四喜觉出了,赶忙换个话题:“小姐,你说那个京商的掌柜,怎么会知道我们手里有一家山西票号能帮上他的忙。”
苏紫轩淡淡一笑:“他才没那么大本事呢,必是李万堂的主意。当初我当他面说的那本账册,上面所有的银钱往来都是通过那家山西的票号。他必是想到外人的票号无法用来做这种机密事,所以那票号一定在我名下。”
“那小姐你干吗要和他们去山西?”四喜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苏紫轩慢悠悠地说:“京城眼下戒备森严,京商又失了元气,一时也难以利用。晋商富甲天下,又恰好负责国库的转接,所以我要去寻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她用雪白的贝齿咬了咬唇,忽地将花枝折断,却转过头看向四喜。
“小姐,你别动嘛,头发都乱了。”
苏紫轩没有理会她的话,认真问道:“四喜,我要做的事情极险,被抓住了凌迟有余,你要是不愿意陪着我也是人之常情。”她边说边走到桌前,背对着四喜将桂花酒倒了一杯。右手看似去执杯,实则将捏着的拇指和食指一松,将方才从胭脂匣底下的一个暗格中捏出的一撮红末倒入酒里,随后轻轻晃动酒杯,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在保定府还有亲人,我送你一千两银票,足够衣食无忧。喝了这杯临别酒,你就去投奔他们吧。”
“小姐你说什么话,我怎么能离开你呢?”四喜冷不防听到这话,顿时呆了,眼睛大张着,泪花显现,“我爹娘死了,当初就是他们这几个‘亲人’卖了我,如今我还去让他们再卖一次?我只认小姐,只有你对我好,我是死也不离开的,刀山火海也跟着你呢。”说着小嘴一扁,伤心地哭了起来。
苏紫轩盯了她良久,这才打开房门,泼了那杯酒,回转身笑道:“瞧你,这点小事就哭吗?既是不愿走,那便留下来好了,谁说一定要撵你了?”
四喜破涕为笑,又闹着要给小姐梳个好看的样式,苏紫轩也笑着依了她。只苦了庭院里那窝蚂蚁,整整一窝都死得绝了种。
“闹盐”一事过后,古平原的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他静极思动,原想出去走走,但虑及自己的流犯身份,以及那一次差点被巡城士兵抓住的遭遇,还是不想多抛头露面。好在常家宅子够大,后面有一个花园,被李嫂打理得十分雅致,倒有不少可观之景,古平原就在此处整日消磨时光。
这一天,古平原正在大厅等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该告辞返乡了。他听见门外有人叫门,知道是常四老爹从盐场回来了,就走上前去应门。正好常玉儿也赶来开门,二人双手各执门闩一端,四目一对,常玉儿红了脸,不言声将手一放,抽身就向后屋走去。
古平原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心中不解,常四老爹的这个独生女儿,时常与自己在宅中相遇,但自从那次将自己引到闺房之后,她却很少再与自己说话。看她与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对自己却如此冷淡,难不成那件亵衣的事情真的得罪了她?
门一开,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走了进来。刘黑塔身子壮,在大狱受的拷打没伤到筋骨,早就好了。常四老爹脖颈上的伤更是皮肉伤,结了痂也就没事了。不过今日不同往日,这爷俩好像是闹了什么别扭,常四老爹气哼哼地往屋中一坐,端起茶来一饮而尽。刘黑塔黑着脸站在立柱旁,也不看老爹,只是不言声。
李嫂见状失笑道:“哟,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们爷俩这该不是置气呢吧?”
“怎么不是!”常四老爹余怒未歇,一指刘黑塔:“你这小子胆大包天了是不是,你要是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李嫂一听这话,知道老爹动了真火,赶忙跑到后屋去把常玉儿请了来解劝。
这边刘黑塔倔头倔脑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玩命嘛。”
“好哇,看来真得打断你的腿,至少还能保住你的小命。”常四老爹火往上撞,几步赶过来,抄起顶门棍就要揍刘黑塔。古平原在一旁,怎么能让他真下手,立时拦住老爹。
这时候常玉儿也到了,伸手夺过爹手里的棍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爹,您都多大岁数了,再说大哥都多大了,您怎么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说打就打呢。”
“多大我也打得。”常四老爹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他可倒好,要去玩命!唉!”常四老爹一声叹,重又坐回到椅子里。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不冒冒险哪来的财路?虽说打发了那伙闹盐的,可现在家里一点积蓄都没了。我听说陈赖子正找我们盐场的那几个债主,要收他们手里的欠条,来抽我们的本金。到时候还不是一样傻眼。莫不如乘着这么个好机会,赚上一大笔,省得受陈赖子的气。”刘黑塔并不服气,一只手叉着腰大声道来。
“听听,他还一堆的道理。”常四老爹心知干儿子说得没错,只是他要做的事太过凶险,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大哥。”常玉儿埋怨地叫了一声,转回头向着爹笑道,“女儿这可是听糊涂了,难不成大哥要去干什么犯法的事?”
“唉!我懒得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犯什么法,做买卖也犯法?爹不说,我来说!”刘黑塔巴不得妹子站在自己这边,抢着要把事情说清楚。
这事发生在三日前,消息传自太原府。从蒙古来了几位客商,找到省城最大的“悬济堂”药铺,说是要大宗地进货。药铺自然巴结,大掌柜亲自出迎,奉茶一问,却原来只要一味药,便是山西特产的“岢岚五加皮”。五加皮就是杨树根,要最细的那一截才有药效,主治痈肿疖毒,消水肿心腹气胀,该药以岢岚县所产的最为奇效,不过这种药论药效不如延胡索,又不能种植,所以当地的药农采集量很少。
这味药悬济堂自然有,只是一年下来进货量不过五百斤而已。这几位客商一张口要一万五千斤的货,把大掌柜的也吓了一跳,盘算一下,通省城搜罗搜罗也不到他们要货量的一成。这一万五千斤的生意着实诱人,大掌柜连夜派人到岢岚县进货,又向同行拆借,好不容易凑足了数量,但蒙古客商的一个要求却让这笔生意几乎泡汤。
“莫非有什么无理的要求?”古平原听得入神,见刘黑塔说得口干,给他递上一碗水,顺口问道。
要求其实并不无理,只是要送货上门而已,并且要一个月内送到。大宗买卖历来可以送货上门,像如此巨额的生意,甚至可以免费送货。但就是这个要求,大掌柜却无法满足,双方就僵在此处,怎么也谈不拢。
“那是为何,眼看货已备齐,送过去就是一笔好买卖,为何不送?”古平原不解。
常四老爹开口了,说得又急又快,倒像是为他劝阻刘黑塔辩解似的。“古老弟,你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内情。”
内情是前来买货的客商来自漠北蒙古,也就是俗称的柯尔克蒙古,要求送货的地方在柯尔克蒙古草原的北面,靠近恰克图的盟旗所在地巴彦勒格,那里是柯尔克蒙古人最大的聚居地。
“按照路程来说,从太原到巴彦勒格,驼队走上一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了。可是现在漠南蒙古与漠北蒙古的军队为了争夺一大片丰美的水草地正在交战,整个草原打得是狼烟四起。漠南蒙古与漠北蒙古的王爷都是朝廷封的,眼下朝廷也不知要偏向哪一头,正在左右为难,仗还不知要打多久。要送货去漠北蒙古,就一定要经过漠南蒙古的地盘,到时候还不是羊入虎口。”常四老爹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得很清楚了。
“难道不可绕路而行?”古平原对晋蒙之间的地理不熟悉,故此有这一问。要解释也很容易,从山西出发,如果要绕过漠南蒙古到达漠北,要么走甘肃新疆一线,要么过直隶奉天黑龙江,俱是万里之遥,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季也到不了。
古平原一听就明白了,但有一点:为何刘黑塔明知不能成事,还非要前往不可?
只因有一条险道!
在贺兰山旁,经过传说中的铁木真陵,之后会有一条枯水河。涉河而过走上一天的路程,便可来到一处草场。
“其实是墓场。”常四老爹说,“要想不被漠南的军队发现,唯有穿过这处草场,问题是这草场里处处都是无底的泥沼,每走几步便是一个杀人的陷阱。尽管人人都知道从这条路到漠北是最近的,还不用到杀虎口缴税,可是没有几个商队有胆子从此走。最起码自我记事起,山西商人就当没有这条路一样。”
“想来在那里陷了不少人?”
“何止,你出门去问问,凡是家里有走西口的,祖上都有人死在‘黑水沼’。”
“哦,原来是叫黑水沼,听这名字就是大凶之地。”
“半点不错,古老弟,你想想看,我怎么能让黑塔去冒这个险。”
但黑水沼也并不是有去无回之地,沼泽里其实还是有路可以穿行而过,问题是这路总是变来变去,今年在这里,明年可能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就是最有经验的向导也摸不清路数,只能一步步去蹚。运气好的就能蹚过去,但大部分都一失足遭了灭顶之灾,连个囫囵尸首也寻不回。
古平原边听边作计较,此刻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这几日也替常四老爹盘算过,知道常家的灾厄还不算完全过去,主要就在当初常四老爹盘盐场时借的那一千两银子上。要是陈赖子真的把这几笔借债都转买过来,眨眼间就又成了常家的大债主,到时候还是会逼着常家腾房子。放印子钱的都心黑手辣,看样子陈赖子要使的正是这一招。而常家要想不受胁迫,只有趁早将那一千两还上,眼下就是个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