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证人吗?”
旁边站着的,是那个曾经向楚道石抱怨岳歧锋身受不公待遇的年轻书吏,他一拱手:“恕小人插言,岳歧锋确实不曾离开,小人每日清早负责打扫幽馆君字楼周
围庭院,自东方发白至天光大亮,他始终在阁楼之中。”
敖之今和弋轫,在早上进入书房的时间,都是在晨光初现之后,因为现场都没有燃着的灯烛,可知他们是借天明晨读,不会存在后半夜杀人的可能。
楚道石询问地看白徵明,但是后者根本没在听,只是出神地死死盯住那些悬挂着的巨幅画面。过了很久,才猛然一惊,冷淡地回答说:“嗯,我知道了。”难道
他要改变判断了吗?楚道石疑惑地看着过于聚精会神的素王。
岳歧锋显然也对洗清自己的嫌疑毫无兴趣,他只是嗫嚅地问道:“殿下,这些画……”
白徵明低了低头,提高了音量,语气与往日判若两人,冷静地有些过分:“我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你明白,你在丹青之上毫无作为。但是,你似乎一直执迷不
悟。”
岳歧锋的面孔变得惨白。
“才能这种东西,不是说靠拼死坚持,和付出无数代价就可以得到的。就像一个天生的哑巴,哪怕练破自己的喉咙,读烂无数的曲谱,也不可能唱出美妙的歌声
。勤能补拙这种说法,不过是安慰那些愚者的说辞罢了。没错,你可以变得熟练,变得快速,但是你永远抓不住那种感觉,这就是天才与平庸的区别。人人都可
以做到不坏,但是从‘不坏’到‘好’,到‘完美’,还隔着天与地之间一样的距离。”
“我只能说,你不适合现在这个世界。你真的知道人们想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吗?画,是你要展现给人们的一双眼睛,不是一团不明所以的浓雾。”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理解你这种画面,还可能为你如痴如狂,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起码在我活着的这段时间里,这种情况
不可能出现。”
岳歧锋脸上的肌肉,像被人撕扯一样抽搐着。
白徵明点手叫来随侍在外面的仆人:“你们把准备好的东西拿来。”还没等在场的其他人明白,仆人们已经迅速地抬进来一张巨大的桌子,摆上文房四宝,有人
熟稔地把墨研好,白纸铺开。白徵明站在桌子前面,提起笔,头也没抬,说道:“岳歧锋,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清楚。”
在他落笔的一刹那,楚道石闪电般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可以轻松地学习并拥有任意一种才能的白徵明,要从岳歧锋这里夺走他仅有的东西了!
一种飓风般的痛苦和恨意攫住了秘术士,他冲上前试图阻止素王,但是后者用一个空前严厉的眼神拦住了他:
你没有资格阻止。在这里我是王,而你是条狗!
楚道石刹住了脚步,一股无能为力的空虚感,从背后沿着脊柱,冰冷地伸展到他的脑子里。
白徵明屏息凝神,并没有抬头看任何一幅画,在雪白的纸上走笔如飞,墨汁飞溅着,像细碎的冰雨,喷射到四面八方。不到半个时辰,他骤然停笔,直起身来,
把笔一扔,掉头便走。在这之间,岳歧锋就像木偶一样,呆呆地站在自己的画中间,没有挪动一步。
所有的人都跟着素王旋风般离开了,只有楚道石,痛苦地看着桌上的画,和石雕状的岳歧锋。良久,岳歧锋才像刚刚破除了定身咒一般,困难地牵动着四肢,几
乎是一步一拖地走近过来。楚道石伸出手拦住他,试图不让他看素王留下的画,但是他粗暴地把楚道石的手臂推开,像恶狼吞噬羊羔一样扑在桌子上。
淋漓的,丰沛的墨色,沉郁而饱满的沟壑山水,似乎要迎面倒下来的巨大岩石,充满了令人憎恶到骨子里的熟悉。风格一般无二,却绝非临摹的精确仿作。它跟
岳歧锋所有的画都不同,但就连作者自己,都不敢相信它并非出于自己之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白徵明的更好。
被抢走了。像支柱一样支撑着自己生命的重要才能,就这样被抢走了。
素王用这幅画清楚无比地告诉岳歧锋:你根本算不了什么,你引以为傲的能力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岳歧锋终于抬起头看着楚道石的时候,秘术士几乎不忍心与他对视。
一个恍恍惚惚的,破碎的微笑挂在他的嘴边,岳歧锋的脸孔,奇异地变得十分柔和平静,就连原本纠结在一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轻声地向楚道石道谢:“
楚兄,承蒙你费心,这次我死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楚道石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岳歧锋回身,用挑子一张张把画挑下来,用最慈爱的动作把它们一张张卷好,抱了满怀,走到楚道石面前:“明天我就动身回老家。说起来真是羞愧,最后的最
后,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如果不是五殿下,我大概还在固执地坚持错误的想法,幸好殿下一语点破梦中人,让我认识到丹青并非属于我的道路,这种大恩大德,比拯救性命更为重要。
这些画,对我都没有用了,我也不想带回去,可是一想到要被那些愚昧的下人碰这些心血,我就觉得难受得要死,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五殿下亲手代为
销毁这些画,无论是糊窗户也好,丢进火盆也好……被五殿下这样真正的名家毁掉,也是这些画的福气。”
“呃……”
“听上去挺可笑的吧?如果为难的话也不必勉强。”
“不。”楚道石起了恻隐之心,“举手之劳而已。”
当楚道石抱着这些纸卷离开幽馆时,他回头观望,君字楼外面那个鸽子笼一样的阁楼里,岳歧锋的背影正在伛偻着忙碌,似乎在收拾行李。
但愿他回家之后人生平淡安稳。楚道石回过了头:就把这不幸的天启之旅,当作一场黎明时缥缈的梦境吧,流着眼泪醒来,总比昏蒙地睡死要强许多倍。
为了妥善地运送这些画,完成岳歧锋的心愿,楚道石来到天启的大道上之后,决定叫一辆马车,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可以雇佣的车子一辆也没有。秘术士正在心
焦时,一眼看到从路的尽头,驶来一辆轻捷漂亮的四轮马车。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甄旻的车。
所有的侍女和马夫们也都认识他,等车临近,有看见他的人通报了甄旻,后者喝令马车停下,隔着帘子问:“楚道石,你抱着什么啊?”
楚道石大致把原委说了两句,甄旻也没听明白,不过倒是知道他想雇车去素王府。郡主小姐大大咧咧地说:“别等了,我把你一块送过去得了,反正我也闲。你
上来。”
虽然是还没有结婚的贵族小姐,但是天启的这个时代,意外地比较宽容,兼之甄旻身份特殊,门第显赫,受宫中宠爱,就更加不在乎外人眼光。她把楚道石招呼
进车,中间落了道薄帘,一边让下人们改道素王府,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楚道石比较详细地讲了这些画的来历,当然背后的杀人命案等等,他统统没说。甄旻听得直皱眉头:“这小子又用他那招郁闷别人,真太坏了。”
“五殿下只是直率而已。”
“你甭替他辩护,我明白了,那可怜人就是希望让他给把画处理了对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呃?”
“不过,我才不让他毁掉这些画,我要挂起来,强迫他看,哼哼哼。”
这下楚道石倒真意外了:“那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人家学画画容易吗?他就这么糟践人家,简直没有人性,我要好好地教训他一下。这些画回去都挂我屋里,然后我每天请他吃饭,非看傻他不
可,哈哈哈。”
楚道石有些踌躇:这么做,虽然跟岳歧锋约定的有所不同,但对这些漂亮的画来说,倒是个不错的归宿。而且,也算是曲线达成了让白徵明看到的目的吧。
“不过,”甄旻狡猾地放低声音,“上次说的那件事情,你可要办到哦。”
秘术士恍然大悟:旻旻是要他向白徵明主动低头,挂画这件事,只是交换条件罢了。想到这里,他释然一笑:“这太容易了。旻旻你又跟臭棋打赌了吧?放心,
这次一定要你赢。”
私下时,楚道石也会称呼甄旻的小名。甄旻在帘子那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似乎是露出了被看穿的尴尬笑容:“嗯,被你发现了。但是,约好了哦!最近输得
比较多,这次一定要赢回来。”
“那是自然。包在我身上。”
于是,等到了素王府,楚道石一个人跳了下来,所有的画,都交给甄旻带回甄府去了。临走时,甄旻叫人进去约请素王晚上一起吃饭。她与楚道石心照不宣地眨
眨眼,就轻快地坐车离开。
楚道石跟下帖子的侍女一起进了白徵明的书房,后者对郡主的打赌也是心知肚明,笑咪咪地在一旁站着,等看好戏。秘术士十分自然地走到故意装作看书不理他
的五皇子面前,咳嗽了一声。白徵明也不抬头:“有病喝水,别到这儿来流毒。”
楚道石徐徐跪下,向上拱手:“属下罪过,让殿下生气了。”
白徵明没吭气。
“世有黑白,人分高下,人都是有自己的极限的。这个道理,我想通了。”
五皇子这才露出喜色来:“其实,我刚才也有些过了。楚兄起来吧,你跪在那儿我看不习惯。”
二人相视一笑,多日的隔阂,就此冰释。旁边看着的侍女掩着口乐完,也过来施礼:“五殿下,旻郡主请您晚上一叙。”
“哦!”白徵明的精神头儿来了,他丢下书,“什么菜码?”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鲥鱼,一路冰着,一点异味没有。”
白徵明一听大喜,霍地站起身来,往外便走:“不早说!告诉你们厨子,一律连鳞清蒸,他要是敢往里面兑鸡汤烹煮,我就杀他的头!套车套车!”
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辘辘的车轮声,四匹马拉的快车,拉着一个急着吃的素王,一路疾驰而去。
楚道石觉得好笑,看着白徵明走远了,摇摇头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刚一转身,正对上突然从墙里冒出来的厘于期。后者一脸灰尘,像是从什么土坑里刨出来一
样,满面忧色。他见了楚道石,劈头就问:“白徵明呢?”连敬称都省略了。
“去旻郡主那里吃饭,怎么了?”
厘于期沉吟了一下:“嗯,那还好,不是去幽馆就行。你坐下,我跟你说件事情。”
说着,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布包来:“你看这是什么?”
里面是两本书。楚道石有点儿迷糊:“书啊。”
“我知道这是书。这是我从岳歧锋屋子里翻出来的。”
楚道石心中不悦:“你擅自翻别人的房间?”
厘于期嗤之以鼻:“我说过我要去查他的,翻他的屋子没什么问题吧。大理寺给素王面子,没搜他,我可没这个忌讳。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岳歧锋为什么要把
书带回自己的屋子?”
“他想看呗。”
“他是书吏,想看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坐在馆里看?”
“晚上读书,馆中禁灯烛。”
“好吧,就算这样。”厘于期退让了一步,他指着第一本书的名字说,“你是他的朋友,我想问问你,他可能会看这种书吗?”
封面上清晰地写着:《天启济世算笈》。楚道石愣了一下:“这,这是什么?”
“别说你,我,连素王殿下也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厘于期把书翻开,指着里面一行行数字说道,“这是天启城贩夫走卒以及各色商铺的报价罗列,把这个跟
天启的税收比对,就会推算出一系列数字,由此可以预测接下来市井光景如何。”
“啊?”楚道石显然一头雾水。
“书的前面写了说明,应该如何与税收结合推算,但是整个天启,最终的税收数字在上达圣听之前,只可能上报一个人。”
“你是说……”
厘于期的眼里闪出光来:“没错,二殿下翼王白矩。”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掠过楚道石的心头:“你的意思是……”
“岳歧锋不应该也不可能会看这个,事实上,可能从幽馆借阅此书的,只有二殿下的人,而且还要是翼王的左右副手肱股之人,才可以替他分忧,及时明了市面
上的情况,并且汇报给他知道。”
楚道石像被一闷棍打在头上,愣愣地看着书。厘于期继续跟进:“而且,你知道我在他房间里还看见了什么吗?风物诗集。近十年来,全部的,所有流派的。死
了的那个弋轫,没记错的话,就是个风物诗人吧。”
岳歧锋说过的话,清晰地浮现在楚道石脑海里:“不要忘了,整个天启的士子们看的书都经我的手,说几句话,我就知道你喜欢看什么了。”厘于期看着他呆傻
的样子,冷笑道:“你也觉出来不对劲了吧。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而且,我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些灰烬,就在桌子上。开始我以为是香屑,但是那穷鬼连个炉子都没有,他拿什么点香?最后确定,那些都是纸灰。当然,量
少得很。可是不管怎么说,在桌上烧纸,这也太奇怪了吧!”
“你想说什么?”
厘于期龇牙一笑:“人就是岳歧锋杀的,但他到底怎么做到隔空杀人,却是个谜。所以我想跟你联手,再现岳歧锋的手段。”
第十一章
白徵明刚一进门,就被甄旻拦了下来:“瞧你急的,就知道吃是吧?”
素王赔着笑脸:“不是我着急,鲥鱼离了水便死,一时三刻就馁败了。春末的时候吃‘头膘’,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味儿,后来母上那里出事,三月时就忘了吃,
现在虽然已经不是稀罕的东西,但上次那个厨子居然给我刮了鳞,把鱼脂都浪费了,这次可不能再出这种事情。做得不好,就让他们再送一趟,我要亲自下厨。
”
“六个羽人架着冰匣,倒班飞过来,中间还摔死了一个,你当是马车呢!”甄旻笑着打断他说,“放心了,我年后就请了一个当地的好厨子,上个月刚到,这次
绝对给你吃好的。不过之前你先别忙,到我屋里来一趟。”
“哦?什么好东西要给我呀?”
“今天有人送给我很不错的画,我拿来贴在房间里,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是大哥还是二哥?要是大哥送的,肯定是刚烈过剩,要是二哥送的,搞不好就香艳过头啦,哈哈哈。”
“去你的。看了才知道。”
白徵明跟甄旻一边说笑着,一边走进甄旻的书房,女孩子顺手掩上了门。这是一件带小套间四敞的大屋,里面小屋的最尽头是一张拔步床,平时甄旻看书累了,
就会在这里小憩一下。床上铺的是外邦贡来的异样枕席,据说是用一种稀有的玉截成整齐的片,用金线串起来,再在底下用坚韧的竹子打底,虽然沉重,但是睡
上去清凉宜人,铺上床单以后,玉又会变得极暖,相当珍贵神异。在这个小屋的外面,就是甄旻读书作画的地方,沉重的巨大沉香木书桌,高耸林立的紫檀书架
,各自都是用一整块原木雕刻而成,花纹秀美轻盈,被夕阳从窗中一照,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现在在这个房间的墙上,都挂满了画卷。白徵明一眼看见,脸立刻沉了下来。甄旻知道他看出来了,马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怎么,不好看吗?”
素王忍了忍,赔笑说:“不是不好看,但是,不觉得太晦暗了吗?”
“不觉得呀。”甄旻存心整他,“这壮阔山水,早上朝阳一出,看上去多气派。”
五皇子烦恼地拍拍头,心想,楚道石这小子,原来道歉是假的,敢情是与旻旻合伙来气我……但是现在不能马上爆发,旻旻会不高兴的:“呃,那个,还是太大
了吧,要是外面刮风,会被吹得噼里啪啦地响,很吵人的。”
这个借口,完全是信口雌黄,胡诌出来的,可是,出人意料地是,话音刚落,屋子里的画居然真就“刷啦”、“刷啦”地响了起来。
白徵明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赶紧跳起来笑道:“你看,是不是?很响吧?”
甄旻瞪大眼睛看着:“可是,窗子都关上了啊,怎么可能有风?”
四周高高悬挂的画,益发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我不相信他会杀人。”楚道石闭着眼睛,试图做最后的辩护,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的仍然是那个喜欢吃甜食,从书堆里钻出来的矮小身影,“岳歧锋是书吏,
也许他只是想恶作剧,把憎恨者需要的书都统统拿走。而且,你要是觉得把敖之今和弋轫的头斩下来的是秘术,那么可以怀疑的对象有的是。岳歧锋你也看见了
,他身上哪有一点会秘术的迹象?他只是个普通人。”
厘于期站起来:“说到底,你还是被朋友这两个字蒙蔽着啊,这样也对,查不出他的手段,我不甘心,你也不服,那么我们来验证一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他把书丢给楚道石一本:“你翻这本,我来看这本,找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幽馆的藏书,都在书的扉页有统一的印章,使用的纸张是最好的等级,拿在手里,没有那些市井流通的劣质纸张的轻飘飘感觉。流畅飘逸的黑色字迹在雪白的纸
上整齐地飞舞,翻得快了,就像许多乌鸦的翅膀翩然扇动。楚道石粗略地翻完之后,忍着心中的恶心一页页地检查。
蠕动着的书堆。尴尬的微笑。吃到好吃的甜食时,快要流下眼泪的样子。
“这种没劲的书,看得下去才怪!”厘于期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神却越来越专注。
笑着递过画来作为回礼时的喜悦。打成包递过来的书。像小狗一样容易开心的家伙。
“喂,我说,楚道石,你别愣着啊,快点儿翻。可别又妇人之仁,放过了蛛丝马迹!”
被抓住时泪汪汪的双眼。饱含着期望的信任。枯瘦与飘零的字迹。
“你翻到什么了?不许瞒着我。我这边太厚了,麻烦啊,这得翻到什么时候?”
酣畅淋漓的画面,漆黑如夜晚,而蓬勃如黎明一般的画面。
这一切,都如同褪了色的织物,苍白地瘫软在回忆的深处,再也不动了。
楚道石慢慢地抬起头,低声说:“是这个吗?”
他的手里,拈着一枚透明的书签。残阳的微光从它这一面,肆无忌惮地射穿到另一面。
“这些画……好像有点不对劲!”
白徵明下意识地挡在了甄旻的前面,紧张地看着无风自动的挂画。甄旻也发觉出异常,赶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不见!”
像被什么外力突然猛抻,所有的画陡然笔直地在空中挺成了直线。然后,第一幅画缓慢地挣脱了挂钩的束缚,在空中颤抖着旋转起来。随后,是第二幅画,第三
幅画,第四幅画……它们齐刷刷地漂浮于空中,以令人心寒的速度由慢到快,渐渐转成了十个看不清边缘的圆形漩涡!最先转动的画轴率先作出了一个匪夷所思
的动作:
它斜着切向那二人面前的紫檀书桌,像切葱一样把整个书桌破为两半——所有的画,已经化为了无坚不摧的利刃!
白徵明一把抓起甄旻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把她和自己一起塞进了尽头的小屋,一把把门拍上。在空气中高速旋转,发出蜜蜂般嗡嗡声响的画刃,就像被什
么指引,毫不犹豫地悉数直扑门扇。小屋的门是木质饰物架和落地玻璃镜组合而成的回转门,第一把利刃劈过来之时,背后镀银的镜子表面就发出“咔嚓”一声
大响,变成了无数碎块,第二把利刃随后跟进,只用了一击,就将饰物架斩开了半边,紧接着,所有的遮挡物都在闪耀着刺眼白光的刀锋中化整为零,十把利刃
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毫不迟疑地突进!
白徵明和甄旻此刻已经退到了拔步床上,背后就是墙。甄旻在慌乱中灵光闪动,一把抠住床上的席子,叫白徵明:“用这个!”白徵明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
,本来需要四个成年男人才能顺利安放的豪华玉席,被他一个人双手抓住,硬生生地给抽了起来,然后高举过头,在顶上画了个半圆,“哐”地栽在了他和甄旻
前面,斜着支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可以容身的空间。
刚刚架好,他们俩就听见外面“叮叮”乱响,就好像有人用无数大锤猛力敲砸,白徵明拼死顶着玉席,每响一下,他就觉得两臂发麻,两肋发涨。甄旻尽管力量
较小,但是也用肩膀和头死死扛住,同时使出全身力气不断尖叫呼救。说来也奇怪,能把所有硬木家具变成木柴的画刃刀锋,对这张玉席,一时竟也奈何不得,
但是它们不存在体力问题,只是一味狂乱进攻。
白徵明把背转过来顶住席子的中央,手却要紧紧抓住席子的边缘,免得它向后翻覆,不消一会儿,眼前就觉得开始发花。甄旻喊得嗓子都要破了,但是一个人都
没有到来,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眼中大颗大颗地涌出。
“大……大概……都去吃鱼了……等……等鱼吃完了……就来了……”白徵明在这个关头,仍然没有忘记替她宽心。
甄旻“哇”的一声哭出来。
“别哭!妆……妆要花掉了……”
声音更大了。
“你一哭我就手发软哦!”
声音果然小了点儿。
“乖!快说……你下次生日要什么礼物?”
甄旻带着哭腔回答:“什么都不要!”
“必须要!”
“我不知道!”
“说,你还要一个玉琢的席子!”
“什么?!”
“弄个新的给你!”
甄旻用尽了力气喊道:“我不要那个!”
“那……你要我吗?”
“废话!”
玉石撞击的凄厉声音中,白徵明忽然由衷地笑了,他看着哭到浑身颤抖的甄旻,大声说:“别着急,鱼还没熟呢!”
背后坚硬无比的猛击,一下比一下更沉重了。
“书签?”厘于期靠过来疑惑地看着,“这难道是关键?”
楚道石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表情,语气也变得空前冷漠:“你仔细看好,这书签是用什么做的。”
薄而且柔软的透明感,既不是纸,也不是布。,厘于期仔细看了半天,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是……”
“没错,是糯米纸。”
楚道石看着书签的眼神充满痛苦:“包裹在甜食上,增添口感和隔绝灰尘的糯米纸。”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么多琳琅满目,挖空心思才能得到的甜食,楚道石一辈子也不可能注意到这到底是什么。这柔和透亮的精细书签,夹在书页中,如果不特意
留神,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厘于期把它拿在手中,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直钻入他的脑海深处,他猛地抬头:“你也感觉到了?”
“这上面有东西。”楚道石把手伸过来,轻轻划过书签的边缘,“我们要再现秘术的过程。”他从袖中掏出香球点燃,烟雾缭绕之间,黑色的虚空渐渐弥漫开来
,一支蜡烛的影子在其中若隐若现,火苗摇曳不定。厘于期则把手伸入黑暗与烛光中,从他的口中,忽然传来了完全不属于他的声音,细小,然而嘈杂,仿佛有
无数人正在交谈:
“憎恨吗?”
“讨厌他们吗?”
“不要难过了。”
“你还有我们。”
微弱的议论渐渐变成了喧哗:
“我们替你,去杀了他们。”
“让我们去吧!”
“就用那种甜甜的,好吃的东西。”
“啊!好烫!好烫!”
“疼吗?疼就对了!”
“转呀!转呀!”
虚妄的黑色幻境中,一张糯米纸书签被撕开成两半,一半在烛火中被焚成了灰烬,而另一半则疯狂地旋转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嗡嗡声,一下切断了蜡烛。幻境瞬
间消失。
厘于期和楚道石同时被弹开,两个人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息。厘于期咬牙切齿地一锤地面:“我明白了!”他扑过去拿起刚才拣出的书签,右手一晃化出
火苗,把书签凑上去,糯米纸刹那间被燃着,然而刚一见火,一阵微细的悲鸣骤然响起,从地上摊开的书里,没被翻到的另外一个位置,突然间就冲出了一个旋
转着的锐利刀锋!它是由剧烈旋转的糯米纸书签形成,所过之处无坚不摧,连石头都被切成两半。然而它还没有飞起半尺,一股夹杂着汹涌怒气的水流劈头而至
,在半空中将其截下,糯米纸见水即化,在空中战栗了一下,无力地软倒在地上,消失不见。
楚道石静静地用袖子擦起下巴上的水痕,苦涩地看着厘于期:“怪不得,我们找不到凶器。”后者把手按在地上灭掉火,冷笑着说:“用完就在死人的血泊里化
掉,还真是不留痕迹的风雅方法!我收回当初对他的评价!”
“但是,刚才借你口说话的,到底是什么?”
“只能判断,是寄生在这些糯米纸书签中的一些东西,似乎原本作为一体的话,切断后如果一半被烧,另外一半就会化身利刃旋转。”厘于期若有所思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