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处战事正激,孟诀三人赶到的时候,裴寂已经笼了层浓郁魔气。
比黑蛟更浓的气息。
也不知道当他见到她奔向灵枢仙草的时候,心里作何感想。
师兄等人分身乏术,被黑蛟困得无法分心,不可能抽身去救裴寂;她灵力全无,自然也没办法帮他。
念及此处,宁宁眸色一黯。
不对。
她怎么没有办法,摆在面前的……岂不就是最好的办法么。
“喂。”
她自嘴角勾了个浅浅的弧度,在心底低声问它:“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那么毫不犹豫地跑过来吗?”
藏在脑袋里的声音没有应答。
宁宁发出低不可闻的轻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发颤的指尖。
她在不自觉地发抖,手里动作却没有停下,在空茫的死寂之下,摘下灵枢仙草其中一片叶子。
旋即放入口中。
寒冰般冷冽的温度迅速在舌尖蔓延,宁宁被冻得皱了眉,将叶子整片吞吃入腹时,能感到传遍整具身体的刺痛。
直至此刻,万年不变的冰山系统音终于出现一丝波澜:[你疯了!]
“她疯了?!”
玄镜之外,不知是谁恍然大悟地惊呼:“她是想借由灵枢仙草迅速提升修为,破开裴寂周身的魔气!”
林浅大骇:“这、这是在做什么?直接吞食圣阶仙草,她难道不知道是能叫人殒命的大忌?简直胡闹!”
一旁的曲妃卿亦是眉头紧锁,视线定定凝在玄镜上。
灵枢仙草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圣阶灵植,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丰厚灵气。
虽然功效巨大,但灵力越强,对身体所带来的负担便也愈是沉重,往往需要通过炼丹加以调和。
像这样直接吞入腹中,待磅礴灵力轰然而起、陡然汇入全身经脉……
那样强烈的冲击,莫说金丹修为的宁宁,恐怕连她也难以承受。
倘若挺不过这一关,轻则修为大损、根骨重创,重则身死命殒,再没有睁开双眼的时候。
“她为救裴寂,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眼见玄镜里的宁宁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何效臣看得额头直冒冷汗。
他哪曾想过,这样一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会有如此破釜沉舟的勇气,见状匆忙望向天羡子,急切道:
“不成不成!这岂不是送死吗!天羡长老,还是尽快把他们抽离炼妖塔吧!”
天羡子平日里最疼这群弟子,闻言却只是轻蹙了眉,没按照对方的话做响应。
“她如今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倘若受了外力干扰,只会神识大乱。”
他双眼一眨不眨望着宁宁,眸底暗云翻涌,显出少有人见过的沉沉郁色:“我们能做的……唯有在此等候结果。”
“那我直接去炼妖塔里!”
林浅急了:“我们在十方法会前保证过,会尽力确保每位弟子的安全,现在情况特殊,我——”
她话没说完,猝不及防撞上纪云开似笑非笑的视线,未尽的言语被一下子哽在喉咙。
“莫慌。”
唇红齿白的豆芽菜斜倚在椅背上,眼底闪过几丝稍纵即逝的期待:“像她这般食下灵枢仙草,虽有性命之忧,但在九死一生之间,总有那么点生机留存——不是么?”
林浅一咬牙,没说话。
“仙途漫漫啊,哪能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时候?”
纪云开撑着脸颊,挤出一团白皙的软肉,说着眯眼笑笑:“更何况那是宁宁欸,对于她,各位难道还没有信心么?”
林浅稍稍一怔。
“正因是她,所以才更为担心啊。”
曲妃卿长叹一口气:“人老了,最是见不得生离死别和以命相博……如今陡一见她这样拼命,像是自己女儿在受苦,心里堵得发慌。”
“你们快看!”
何效臣音量兀地拔高,言语间显出几分惊诧之意:“宁宁的剑出鞘了!”
炼妖塔内,魔气前所未有地暴涨纵横,凝固成如有实体的道道黑影,仿佛自深渊攀爬而起的重重鬼魅,颇有遮天蔽日之效。
凶兽的长鸣与疾风呼啸夹杂其间,干枯的树枝被吹得哗啦作响,在一片混沌的暗色中,忽然闪过一道灼目白光。
手中的星痕剑散发着凛然寒气,宁宁勉强稳住身形,竭力睁开双眼,强迫自己不至于晕倒过去。
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到不可思议,重重落在胸口时,每一次碰撞都像沉重的巨石在狠狠敲击,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随着神经扩散到身体各个角落。
脑袋突突地疼。
头痛欲裂,如同有把小刀在脑髓中肆意切割,叫她恨不得把大脑一举剖开,说不定能好受一些。
最为难受的,是身体里的条条经脉。
灵枢仙草的灵力非她所能承受,暴涨的力量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焰,随时都能冲破她这个脆弱不堪的容器,将一切燃烧殆尽。
每道经脉都痛苦得快要炸开。
可她决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
宁宁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感受体内翻涌的力量逐渐填满每一处脉络,而她金丹巅峰的修为迅速上涨,有如洪潮之势,势不可挡。
她还有理智。
她还能再坚持,坚持着……把裴寂拉回来。
系统铁了心要让她置裴寂于不顾,可这是她的人生,全凭自己做主。
它能千方百计离间她、让她做出违背本心的事,她也就可以顺着它的意思,再反过来利用它。
要抛下裴寂,必须不顾一切地夺取灵枢仙草。
但要救裴寂,也必须用到灵枢仙草。
一切自有命数,哪怕系统的指令与她本意相悖,她也有办法……
重新造出另一条逻辑链。
这是她的法则。
她不是只懂得按照命令行事的机器,而是活生生的人。
“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林浅不忍心再往下看,心跳如鼓擂:“裴寂身侧的魔气那般浓郁,若想彻底破开,恐怕连元婴期弟子都够呛,以她的这副模样……真能成功吗?”
“宁宁也在顾忌这个问题。”
天羡子的目光一刻不离玄镜上,始终皱着眉:“所以她必须强撑着,等灵枢仙草浸润身体各处。”
他说着一顿,眉宇间浮起不忍之色:“待她最为痛苦、神智即将涣散的那一刻,也是灵力最为充沛的时候。”
众人一片缄默。
“如果宁宁此番能从炼妖塔出来,”林浅道,“我御兽宗门下所有灵宠,任她随便挑。”
曲妃卿怔然接话:“我霓光岛门下所有男修女修,也任她随便挑。”
停顿刹那,又一本正经接了句:“包括我。”
天羡子幽幽睨她一眼,转而看向镜中。
手握长剑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眼已有了渐渐浑浊失焦的前兆,忽然剑光一动,宁宁自口中吐出一滩血渍。
她有如飘絮浮空,摇摇欲坠,却也似利刃出鞘,巍巍不倒。
明丽剑光在嗡鸣声中愈来愈烈,笼罩于剑身之上的灵力化作点点星芒,引出无与伦比的绮丽之色。
镜外的青年剑修长睫轻颤,紧握的双拳中尽是冷汗,沉声开口:“正是此刻。”
恰至此刻。
星痕剑发出一道悠长鸣啸,剑气聚拢回旋之间,牵引浩荡如潮的气流涌动。在黑雾遍野的无边暗色里,一道白光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浑身都是剧痛,思维如同暴风雨里的小舟,飘来荡去,没有停下的时候。
宁宁握紧手中长剑,凝神屏息,将仅存的神智与气力凝集于剑上。
环绕在裴寂周身的魔气再度涌来,她并未躲闪,而是默念剑诀,任由眉目被战意点燃。
她如今虽是最弱。
却也最强。
白光如疾风掠影,不过转瞬之间,便袭上天边翻涌的滚滚浓云,自云层中央刺出一道裂口,势如破竹——
刹那间天地变色,乌云层层破开,黑幕之下缓缓溢出久违的暖橘色阳光。
而那道剑气越来越浓,由最初纯粹的白渐渐添上星光般璀璨的色泽,遥遥望去,有如银河垂落,自天边而来。
宁宁屏息,拔剑。
漫天跌落的星光,尽数落在身形单薄的少女身上。
——旋即星色凝结,化作千百道夺目的细长光线,好似剑雨纷飞,一齐刺入铺天盖地的浓郁魔气中!
“魔息……”
何效臣的一颗心脏快要提到嗓子眼,开口时声线发哑:“破了!”
剑光纷落,伴随着一声哀嚎般的轰鸣,黑雾在星河之下无处遁形,化作一缕缕四散的薄烟。
而在缭绕的烟气里,少年人消瘦的身形被光点逐渐勾勒。借由着最后的意识,宁宁见到他紧抿的薄唇、眼角一滴暗红的泪痣、以及混浊不清的血色眼瞳。
被魔气缠身的裴寂亦是抬头,透过朦胧无神的双眼凝视她。
他本以为自己快要死去。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魔息肆虐、浑身都是骨肉尽碎般的剧痛,一如儿时那间不见天日的地窖,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见不到分毫希望。
可突然之间,有道亮光破开层叠暗色,女孩一点点、一步步来到他身边。
她那样明丽漂亮,却独自来到这片昏沉阴暗、令人窒息的幽暗沼泽。
裴寂闻到熟悉的栀子花香。
那道纤细的身形悠悠一晃,似是体力不支地向前倾倒,而裴寂拥她入怀,如同触碰到一团柔软的火苗。
“裴寂,你别怕。”
宁宁在他耳畔低低出声,气若游丝,音量越来越低,像飞走的蒲公英:“我在这儿呢……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令人无法拒绝的言语,仅凭寥寥几字,就将他坚不可摧的心防一一击溃,化作一滩软绵绵的水,再没有抗拒的力气。
裴寂想起不久前听到的那个问题,关于他是否喜欢宁宁。
他想不出答案。
他的喜欢太过廉价,仅仅用这个词语描述心中情愫,似乎显得格外轻描淡写——
如果宁宁想要,裴寂能为她献出自己的一切,修为、家当、感情,乃至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但一旦明确了这个心思,便又有更为繁杂的欲望席卷而来。
例如想让她永远留在身边,例如无比贴近地感受她的体温,例如……
例如触碰她身上的每个地方,碾转反复,用指尖或嘴唇。
即便困于心魔、意识混沌。
可少年沉寂许久的心脏,在这一刻,却还是无比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裴寂想,他不愿让宁宁离开。
是她先稀里糊涂闯进来的。
那就怪不了……他想牢牢抓住她了。


第105章
宁宁睁开眼睛时, 见到无边际的黑暗。
因灵枢仙草导致的剧痛在此刻消弭无踪,整具身体轻盈得过分。
她茫然环顾四周,待得双眼渐渐熟悉当前景象, 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隐约见到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
宁宁稳住涣散的意识, 一步步向前。
离得近了,那道模糊影子终于慢慢清晰, 被暗色勾勒出大致轮廓。
那竟是个瘦弱不堪的男孩,双手紧紧抱住膝盖, 把身体缩成一团, 像极濒死的小兽。
她闻到浓郁血腥气, 还有地底潮湿的灰尘味道。
暗不见天日的空间、地下室、鲜血。
宁宁似乎明白,如今的自己正置身何地。
裴寂遭到魔气反噬, 不得已陷入心魔之中,而她神识脆弱, 自是难以抵御魔息侵蚀。
这里应该是他的心魔。
蜷缩在地面的男孩微微一动, 宁宁俯了身子,低头看他。
这处地窖四处密闭,没有丝毫光线透进来, 好在修道之人五感灵敏,她才得以将跟前景象尽收眼底。
原来小时候的裴寂这么瘦。
他如今身上没多少肉,之前与她拥抱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脊背嶙峋的骨骼, 不过好在三餐协调、灵气充裕, 不至于显得太过消瘦。
但这个丁点大的男孩不同。
他被一件破旧单薄外袍勉强遮住,露在布料外的身体瘦弱得不可思议,像是在骨头外包了层苍白的皮。
更何况皮肤上还有那么多绵延的伤疤, 一道接着一道,暗紫连着殷红。
这该有多疼啊。
这是他童年时期的记忆,裴寂看不见她。
可宁宁却能见到他的模样,脸上像是被扇过耳光般高高肿起,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
裴寂一定很害怕。
即便是她,置身于如此昏沉的场景都会不自觉感到恐惧,更不用说伤痕累累、年纪尚小的他。
所以在此之后,裴寂才会那样怕黑。
一道鲜血自男孩手臂无声下淌,宁宁看得心口发闷,下意识想要伸手为他拭去,指尖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
过往的记忆无法被更改,在这间昏暗不见天光的地窖里,没有人能帮他。
正值此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吱呀声响,宁宁转身望去,见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地窖入口被人打开,来者是个形销骨立的女人。
原著里很少提到裴寂的母亲,在其他人的记忆里,这个几近疯魔的女人同样未曾留下任何痕迹。细细想来,能记得她的,似乎只有裴寂。
宁宁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起眼睛,抬眸打量逐渐朝这边靠近的女人。
她的皮肤毫无血色,苍白得称得上“诡异”,长发胡乱披散在肩头与后背,一双染了血丝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围笼着郁郁的灰黑色泽。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瞧出几分曾经风华绝代的模样。
“装死做什么?给我起来!”
她背对光线站立,眼神里尽是毫不遮掩的厌恶之色,说话时上前一步,右脚踹在男孩细瘦的腰腹。
裴寂痛极,身体条件反射地向后瑟缩,却咬着牙没发出痛呼或求饶,长睫飞快地上下闭合,从喉咙里发出一道破碎的呜咽。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宁宁终于看清他的眼神。
儿时的裴寂尚未学会用戾气把自己浑然包裹,乌黑圆润的瞳孔中满含着茫然水雾,长睫之下见不到丝毫光彩,唯有极致的痛苦与麻木。
他在努力维系所剩无几的自尊。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让女人感到无法遏制的愤怒。
“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看不起我!”
她如同发了狂,恨意从眼底满满当当溢出来,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一边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渍浸成一绺绺的黑发,将他不由分说往上提:“谢逾……你也和谢逾一样对不对!你们都该死,魔族余孽!”
紧接着便是耳光的脆响。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过头,本就肿起的侧脸红得几欲滴血。
宁宁眼眶一热,心都快碎掉,却只能浑身僵硬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都怪你们,全是你们的错!”
她声线沙哑,整个脊背都在剧烈颤抖,面对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从口中吐出无比恶毒的字句:“恨我吗?你该庆幸有我留着你……知道当今的魔族是怎样的境遇么?人人得而诛之,恨不得挫骨扬灰!”
空荡狭窄的地窖里回荡着属于她的声音。
如同来自深渊的幽魂,不着痕迹充斥在每一处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你怀有这样的血脉,这辈子都别想过好日子,也只有我愿意收留你,出了这屋子,你还能往何处去?”
她将指甲深深陷进裴寂脖子,男孩面色惨白地皱起眉头,耳边是亲生母亲好似癫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当诛……有谁会在乎你、有谁会接近你……恶心的东西!”
直到最后,她已经将他当作了谢逾。
城防被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个女人就算有心复仇,可对方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她哪能轻易做到。
万幸,她还有怀有那人的骨肉。
——那个日复一日,长得越来越像谢逾的男孩。
这是她的报复,仅仅为了满足自己无处发泄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无能。
宁宁到后来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却始终一言不发与女人对视。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无知,更多则是仓皇无措的刺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碎开,化作破裂的阴翳,四散在他瞳孔深处。
他还那样小,被关在地窖许多年,对外界所知甚少,唯一能接触到的信息来源,只有娘亲每日说的话。
裴寂就是在如此深沉的恶意里,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那些怨毒的诅咒与辱骂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觉得,自己是个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物。
原来比起这个女人,他最为厌恶的,是自己。
宁宁半阖了眼睛,不愿去看裴寂身上越来越多的血痕与伤疤,却又忍不住将视线流连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发涩。
她知道接下来的剧情。
后来待他娘亲重病身亡,裴寂没了枷锁,开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闯荡。他对外界一无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时身体里的魔气无法控制,常在深夜被满头冷汗地痛醒过来。
饥饿、冷眼、嘲弄、旧伤日日夜夜带来的剧痛。
直到阴差阳错,拜入玄虚剑派。
从此少年学会让自己置身事外,不与任何人有所牵连,以冷然戾气作为难以破开的茧,把自己层层叠叠包裹。
所以裴寂才总是那样冷冰冰凶巴巴的模样。
自幼时起就占据内心的卑怯与自厌将他牢牢禁锢,裴寂不懂得如何与旁人相处,更不觉得会有人愿意接近他。
这是裴寂的心魔。
歇斯底里的咒骂犹然回荡在耳畔,毫无征兆地,眼前画面忽然一黯。
女人与男孩都于瞬息之间不见踪影,宁宁不明白发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周遭景象。
四周又成了最开始的那片昏黑,黑暗无边无际,在整个空间内肆意蔓延伸展,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也正是在这时,宁宁见到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
裴寂定定立在不远处,神色冷淡注视着她,触碰到宁宁的视线时,郁郁皱了眉。
好奇怪。
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带了点浅浅的厌烦,与他平日里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宁宁上前一步:“……裴寂?”
他的眼底比周遭黑暗更深,淡声开口时,语气里携了嘲弄讽刺的嗤笑:“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费苦心。”
什么不管用,什么煞费苦心?
宁宁没反应过来,又听他继续道:“幻象与人……终究不同。”
哦,原来他以为她是心魔产生的幻影。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这个笨蛋!她和她自己哪来的不同!
他的模样冷漠又正经,宁宁好气又好笑,心里涌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顺着裴寂的意思问:“哪里有不同?”
黑衣少年抿了唇,双目犹如波澜不惊的古井,皱着眉看她。
“她……”
他喉结轻轻一动,听不出语气里蕴藏的情绪:“她不会到这里来。”
此地是他心魔深处,裴寂心知肚明。
失去意识之前,他亲眼见到宁宁头也不回地离开,径直奔往崖顶的一株灵植。他虽然认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护在近旁,想必品阶极高。
当他与黑蛟缠斗,便有了采摘灵植的绝佳空档。
说不清见到宁宁转身离去时,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滋味。酸涩、阵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尽管不愿承认,可他难过委屈得快要爆炸。
裴寂原以为……她会和其他人不一样。
可宁宁最终也没多施舍给他丝毫目光。
“你怎么觉得她不会到这儿来?”
宁宁扬了扬下巴,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朝他靠近,视线则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视他漆黑的眼瞳。
好凶,好不耐烦,好像跟她多讲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
裴寂他面对别人的时候,都是这种态度吗?
“此地凶险,”好在他虽然没有耐心,却因着她那张与“宁宁”相同的脸低声答,“没人会在灵力尽失之时,擅闯他人心魔。”
他用了十分笃定的语气,由于不习惯与旁人太过亲近,面无表情后退一步。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
宁宁简直要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迈,径直走到他面前:“如果有呢?”
她开口时仰了头,杏眼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携了点轻微的不满,更多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周流动的气息忽地一滞。
裴寂怔怔看着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气倏然褪去。
少年乌黑的眼瞳暗云翻涌,因蒙着层轻柔水雾,看不清被他压抑在心底的情愫。
可那份情感如此强烈,即便没有任何动作与声响,也能从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他带了不确定的口吻,嗓音突然变得喑哑,一字一顿地出声。
“……宁宁?”
宁宁本想继续板着脸,却没忍住心口一动,弯着眼噗嗤笑出声。
她这一笑,裴寂就全明白了。
宁宁居然当真入了心魔,在灵力所剩无几、神识极度脆弱的时候。
可她是如何打破他身旁那层浓郁魔息的?她分明——
裴寂的身形兀地顿住。
一些遥远却又触手可及的记忆,在混沌识海中悄然浮现。他想起少女唇边殷红的血迹,还有那道破开黑雾的白光。
在他深陷无尽炼狱之际,有人以剑劈开层层魔息,浑身是血、虚弱不堪,却也无比坚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少年向来淡漠的眼尾,陡然泛起一抹幽红。
原来宁宁并未弃他于不顾,反而豁出了性命来救他。
他自小便畏惧黑暗。
唯有她带来无边亮色。
……他哪里值得。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裴寂凝视着女孩含笑的眼眸。
他们隔得如此之近,他伸手就能触碰。
被深深埋在心里的渴望叫嚣着欲要挣脱,眼底浓云聚散,凝成肆虐的心魔。
什么世俗纲常、卑微怯懦,仅仅因她一个眼神,就瞬间分崩离析,再不复存。
裴寂只想要她。
少年喉头无意识地滚落,忽然叫她的名字:“宁宁。”
“嗯?”
她好奇抬头。
旋即鼻尖笼上一道无比贴近的木植清香,眼前则是倏然靠近的黑影,与属于少年人的清冽气息。
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在唇上,宁宁兀地睁大眼睛。
只需要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裴寂的唇瓣单薄柔软,很轻很轻地压下来,像是软绵绵的果冻,带了点干涩的裂痕,与她紧紧相贴。
他毫无技巧,只能凭借最为原始的本能一点点触碰,几近于虔诚地垂下眼眸,连呼吸都刻意屏住。
薄唇慢慢下压,又在猝不及防时轻轻移开,再如蜻蜓点水般落在另一处。
他吻得认真,面庞停在她毫厘之距的地方,近乎于局促不安地沉声开口:“这样……可以吗?”
宁宁本来就大脑一片空白,被他这样一问,热气更是从耳朵迅速蔓延到全身。
什么叫、什么叫“这样可不可以”。
他这分明是先斩后奏。
她没有躲开,亦没有表示厌恶。
那就是不讨厌的意思。
宁宁不讨厌他。
裴寂眼底笑意加深,沁着浅浅的粉,再一次把嘴唇贴上去。
唇与唇无声交磨,所及之处尽是柔软。
宁宁抬眼便见到他含笑的眼瞳,好似深不见底的漩涡,添上眼尾一滴勾人泪痣,引得她无力抗拒、心甘情愿为之沉沦。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每次触碰都用了极大勇气,偶尔抬起长睫望她,连声音都是紧绷:“你喜欢……像这样吗?”
与她之前如出一辙的话。
宁宁分不清这是在认真询问,还是对她的小小报复,但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裴寂不会接吻,以为像这样嘴唇之间的触碰,就是亲吻的全部。
真的是个小学鸡蛋壳啊。
她在心里闷笑几声,看一眼近在咫尺的黑眸,忽然有了个恶作剧的念头。
这场亲吻本是由他主导,女孩却轻勾了嘴角,踮起脚尖。
然后伸出舌尖,碰一碰他的下唇。
因少年的失血与力竭,她触碰到一条干涩裂痕,舌尖传来血的味道。
宁宁眨眨眼睛,用尽身体里所有勇气,逗弄般轻轻一舔。
他的动作果然瞬间停顿,身上热气更甚。湿濡的触感在唇间蔓延,像自水而出的鱼,尾尖一动,引出连绵不绝的电流。
裴寂很明显地整个僵住,瞳孔中浮起一霎惊诧与茫然,竟红着脸哑声问她:“……应该这样?”
宁宁:……
他问得认真,似是觉得没能做好,语气里多出几分歉疚和委屈。
作为主动撩拨的那一方,她反倒因为这句话,整个心口都为之一酥。
他们置身于心魔深处,因而承影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出现在裴寂脑海。
如果被它望见这幅场景,定会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捂住眼睛。
真真没眼看。
没出息的废物,接吻还要让女孩来教,丢人现眼啊。
好在裴寂并未纠结于此,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至于现在——
少年伸手覆上她柔软的后腰,唇瓣缓缓侧移,终于不再刻意屏息,而是贪婪吮吸她身上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