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万幸裴寂在她身后,看不见宁宁骤然通红的脸。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谁会想要一直被裴寂抱、抱在怀里啊。
裴寂一直没动,也没做出任何表示。
这虽然是由他发起的动作,在手掌接触到嘴唇的瞬间,宁宁却很明显地感受到身后的少年浑身一僵,心跳加快许多,像是十分紧张。
怎么会不紧张。
裴寂按耐住心头躁动,微微阖上眼睫。
木柜并不高,他坐在里面,几乎是把宁宁整个拥在了怀中。
女孩柔软的身体近在咫尺,脑袋则轻轻抵着他下巴,有细细的发丝悄无声息划过喉结、脖颈与颈窝,如同无声的逗弄。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轻微打开的缝隙里渗出少许光亮。
黑暗让除视觉之外的所有感官异常敏锐,那缕微光则若隐若现,为整个空间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看不清也摸不着,暧昧至极。
最为紧张的部位,是他右手。
宁宁的呼吸尽数洒在食指上,像羽毛那样轻轻抓挠拂蹭,带了点暖洋洋的热度,百转千回。而手心则紧紧贴着她柔软的唇瓣,有时她会因为紧张下意识地抿唇,双唇便会不经意地扫过手心皮肤。
就像亲吻一样。
他莫名又想起醉酒的那一个晚上,心头烦闷更甚。
骆元明的修为远在他们二人之上,若是轻易动用灵气,很可能被他察觉。
宁宁与裴寂无法传音入密,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默不作声。
“今夜可乏死我了。”
桌上的烛灯被点燃,耳边传来鸾娘的笑声,慵慵懒懒,像只猫:“我们早些歇息吧。”
骆元明亦是笑:“好好好。今夜是哪种熏香?夫人最爱桃花,不如就用它吧?”
“夫君用惯了竹香,而今身上的味道同我这样一改,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在背后风言风语地说闲话。”
“那又如何?他们那是嫉妒我有这样一位夫人。”
然后便是一串放浪的笑,以及衣物摩挲的声响。
骆元明当真如传闻所说爱极了鸾娘,语气里尽是遮掩不住的爱意与渴慕:“娘子,真想日日与你这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鸾娘的声音如同浸了酒,将他所说的几个字低低重复一遍:“我们现下不正是如此?既然已经肌肤相亲、耳鬓厮磨……那我便是你的。”
嘴唇贴着裴寂手心的宁宁呼吸一滞。
可恶,这对夫妻平时讲话都这么肉麻吗?听得她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黑发缠绕在宁宁发丝的裴寂身体一僵。
……只要这样,她就算是他的?
他带着宁宁藏进柜中时,并未把柜门完全关上,因而露出了小小一道缝隙,若是细细去看,能瞥见房内两人相拥的身影。
宁宁从小看着古装剧长大,对于这种场景见怪不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眯了眼睛,正要向外一探究竟,忽然察觉眼睛前蒙了层厚重的黑。
不是吧。
裴寂这混账小子……居然用空出的另一只手,迅速蒙住了她的眼睛?
宁宁一阵心梗。
他当她是小孩儿吗!太傻了吧!幼稚鬼!超讨厌!
她的身份好歹是师姐,哪能心甘情愿在这种事上被压上一头,当即不服气地皱了眉,用力把他蒙在眼睛上的手掰开,然后将自己的右手往上举。
两人皆是坐在柜子里,裴寂的下巴几乎抵着她脑袋,宁宁看不见他的模样,为了不惊扰房中两人,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右手先是摸到了一块滑滑软软的地方,轻轻一戳,会轻轻凹陷又慢慢弹起来。
是他的脸颊。
这会儿裴寂脸上出奇地热,四肢则彻底一动不动,任由宁宁的手掌依次拂过侧脸、鼻梁与眉骨,最后如同恶作剧一般,毫不犹豫蒙在他双眼之上。
他什么也看不见,却知道怀里的小姑娘一定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往外瞧。
——裴寂的右手还捂在她嘴上,能感受到宁宁轻轻扬起的嘴角。
他一向厌恶与其他人的肢体接触,却并不反感此时此刻的动作,只是她在动的时候……让他有些难受。
耳边是男女低微的笑声与低喃,将暧昧的氛围发挥到极致。桃花醉人的芳香缭绕其间,四周一片昏暗,由于被蒙住了眼睛,裴寂什么也看不清。
宁宁坐在他跟前很近的地方,哪怕做出任何一个小动作,带来的战栗都会扩大千倍万倍,自腹部一直往上蔓延,仿佛要把莫名其妙的火烧往全身。
浑身上下皆是燥热。
裴寂屏住呼吸,由于无法调动灵力,只能凭借意识忍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但似乎难以忍受。
那些滚烫的、细密的痒汇聚在一起时,如同烈火猛地爆发,让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缓缓低了头,在她耳边竭力低声道:“别动。”
这道声音被压得又沉又哑,化作一道气音落在耳边,带了几分隐忍克制却格外撩人的味道。
猝不及防的热气在耳畔轰地散开,好似有道电流贯穿整条脊椎,宁宁被这两个字听得红了耳根,一时间当真乖乖停下动作。
突然之间用了这种语气和声音……太过分了吧。
他就不能稍微稍微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吗?
“天哪裴小寂,就你现在这样,以后要真和宁宁在一起,怎么受得了啊。”
承影的语气里带了矫揉造作的哭腔:“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剑修……要女孩子主动吧!”
裴寂恼羞成怒,强忍住心底的燥热之气,只想立马拔剑杀了它。
裴寂:“闭、嘴。”
万幸城主与鸾娘并未做出多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对拼命想要遮住宁宁眼睛的裴寂小朋友造成心灵伤害,在不久之后便熄灯睡觉,余留熏香阵阵。
宁宁被裴寂抱在怀里,舒服得像是躺在又软又温和的玩具熊旁边。不知过了多久,正是睡意渐浓之时,忽然听见木床上传来吱呀一道声响。
她的倦意倏然消散,透过那道小小的缝隙,望见一道纤细人影。
房内熏香阵阵,城主安稳入眠。白烟与破窗而入的月光缭绕勾缠,好似轻烟水色,恍然如梦。
在一片惹人心惊的寂静里,鸾娘起身下了床。
第79章
宁宁之前用手捂住裴寂的双眼, 后来睡意渐深没了力气,便把右手顺势搭在他肩头,如今眼看鸾娘起身, 下意识地浑身一震, 拿手指戳了戳他瘦削的侧脸。
“熏香有问题。”
裴寂居然动用了神识传音,冷冽的声线在夜色里有如冬雪冰凉, 莫名带了点慵懒倦意:“骆元明此时应已入睡, 无需在意他。”
那香里应该掺了安眠成分, 所以她与裴寂才会感到突如其来的困倦之意。
宁宁从体内缓缓凝聚神识, 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与此同时悄悄传音问他:“鸾娘出门了——我们跟出去看看吧。”
裴寂低低应了声“嗯”。
她做事从不含糊,商定之后便打算立即动身,然而等宁宁把柜门轻轻推开一些, 正想要离开木柜时,却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牢牢缚住,向前动不了分毫。
对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低下脑袋望去时,感到身后的裴寂亦是一愣。
当时她在柜子里动来动去摸他的脸颊和眼睛,裴寂不知怎地突然低下头来, 在她耳边说了声“别动”。
而仿佛是为了制约宁宁的动作一般, 他在出声时放下了捂在她唇上的手掌,不动声色地迅速下移, 用手臂重重搂住女孩柔软的腰间。
后来熏香渐浓,室内又熄灭了灯火, 他们两人各怀心思、倦意上涌,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一茬。
而今柜门打开,月色坠落在少年眉宇之间, 冰冷如透明的刀刃,让裴寂刹那清醒过来。
他看不见宁宁神色,只觉近在咫尺的身体温暖得不像话。手臂无比贴近地靠在她腰腹之上,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仿佛能触碰到纤细腰线与柔若无骨的软肉。
那股令他烦闷的热气又一次涌了上来。
“裴寂?”
被搂住的地方温温发热,宁宁被萦绕在鼻尖的香气熏得头昏脑胀,眼见裴寂没有任何动作,又慌又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先松开,我们可以以后再——”
——以后再做什么?
宁宁:……
裴寂:……
脑袋里的瞌睡虫因为这句话刷啦啦地烟消云散,宁宁没脸见人,恨不得以头抢地,把脑袋埋进土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用颤抖的右手把整张脸盖住。
裴寂也没说话,一言不发地松开了搭在她腰上的手;
承影少有地没有讲话,把整个灵体像软体虫一样缩成一团,扭来扭去的同时,从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咕噜噜”憋笑声。
鸾娘在熏香中下了药,趁骆元明熟睡后夜半起床外出。宁宁心知耽误不得,也顾不上满心的羞恼与悔恨,强行把多余的情绪压回心底,闷闷道:“我们走吧。”
骆元明果然睡得很沉,透过明晃晃的月光,能看见男人熟睡时毫不设防的俊朗面庞。他带了浅淡的笑意入睡,身体朝向之前鸾娘所在的里侧,伸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
只可惜枕边人将那只手毫不留情地拂去,早就不见了踪影。
宁宁心里一阵唏嘘,往自己与裴寂身上施了个简单的障眼法。
若是在同等修为及以上的人看来,这个术法有如鸡肋、全然起不了作用,但对于鸾娘这种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而言,哪怕遥遥相望,也很难发现他们。
女人似是有些忌惮骆元明,离开卧房后时有回头,确认房内无异。宁宁放缓脚步与呼吸跟在她后头,望见鸾娘前行不远便停下脚步,站在院墙角落的阴影之中。
皎洁月光照亮她侧面的轮廓,真真可谓冰肌玉骨、肤如凝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此时此刻的鸾娘与之前几次比起来,似乎要显得更为艷丽白皙,一双摄魂夺魄的双眼流盼生姿,绸缎般细嫩的皮肤被月光打湿,好似花树堆雪,像极了自月下而生的女妖。
鸾娘未有迟疑,低眉抬袖之间,竟从袖口里拿出一样宁宁颇为熟悉的东西。
方正单薄,符篆以朱砂细细勾勒,正是修道之人用来即时通信的传讯符。
“奇怪。”
宁宁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暖玉阁里的姑娘说过,鸾娘自幼入了花楼,未曾修习仙术……她怎会知晓如何使用传讯符?”
难道还真像那些女孩所言,鸾娘身子虽然还在,内里却被换了个芯,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可这种假设如果成立,她特意买下那幅画作又是为了什么?只有真正的鸾娘本人,才会对少年时的过往那般在意吧?
裴寂看出她的困惑,淡声道:“鸾娘体内蕴有灵力,许是有人教授过她些许术法。”
虽然有障眼法傍身,宁宁却也不便与她隔得太近,更无从知晓鸾娘夜半传信的内容。
她写得匆忙,默念口诀将符咒送出后,很快便得了回复。回信很短,应该也只有寥寥几句,鸾娘看罢却勾起唇角,扬起一个满意的笑。
这一笑,就多少有点叫人毛骨悚然的意思了。
宁宁眼睁睁看着月下的女人看完信件,末了若有所思地斜倚在墙角,指尖竟有火光一现。
——幽蓝火焰在夜色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如同鬼火般死死啃住信纸底端,随即愈烧愈烈,直至把纸页整个吞噬,只剩下被风扬起的一粒粒灰烬。
宁宁又是一怔:“这是灵火?”
与传讯符不同,灵火所需要的修为更加高深,以鸾娘运用的程度,应该已经有了筑基初期水平。
筑基虽是仙道入门的等阶,然而对于她这种从未接触仙门的外行来说,已经算是种不可思议的状态。
鸾城百姓皆道夫人只是个普通人,从没有谁讲过,骆元明在教她修习仙术。最为重要的一点是……
宁宁皱了眉头。
就算鸾娘天资聪颖,是个难得的修仙之才,而骆元明也将所学倾囊相授,可他们两人才认识一年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掌握灵火,似乎不大可能。
鸾娘烧完了信纸,匆匆朝两边望上几眼,便裹紧衣衫往卧房方向离开。
城主与夫人都在房内,宁宁自然不可能再回去那间卧房。裴寂的声音还是有些低哑,说话时迅速望她一眼,又迅速把视线挪开:“走吗?”
“还有一个地方,我有些在意。”
宁宁摇摇头,眸底微光一闪,抬起眼睫朝他神秘一笑:“你还记得吗?上一位城主夫人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间被鸾娘下令封锁的卧房。”
骆元明的前妻名叫宋纤凝,听说与他向来关系疏离,后来更是常有争执,一气之下搬进了一处僻静小院。
这夫妻俩的关系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宋小姐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后来年纪轻轻抱憾而终,到了如今,已经在鸾城百姓口中听不见她的名字。
宋纤凝死后不久,鸾娘便住入城主府。骆元明好歹算是个谦谦君子,念及往日夫妻情分,留下了位于府邸角落的那栋居所。
鸾娘应该吃了醋,下令封锁小院,包括骆元明在内,不让任何人进出。
裴寂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搜查那间屋子。
“我是这样想的。”
宁宁道:“鸾娘当初为以证清白,叫人搜遍了卧房与书房都毫无结果,所以那两处应该并没有猫腻——你不觉得,她下令封锁这里的举动很奇怪吗?”
“宋纤凝意外身亡,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骆元明留下她曾经的住所实属人之常情,更何况那两位关系不和在整座城里都出了名,鸾娘哪里来的‘嫉妒吃醋’可言?”
裴寂哪里猜得透女人的心思,安安静静抱着剑听她继续说:“更何况从暖玉阁姑娘们的描述来看,鸾娘是个左右逢源、很懂得如何才能讨人喜欢的聪明女人。她如今好不容易当了城主夫人,刚嫁过来就弄出这样一遭,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扣了个小心眼的帽子,无论是在骆元明还是百姓眼里,印象都会大减。”
裴寂跟着她的思路走,听罢眉目稍敛:“所以你觉得,她封锁院落另有所图。”
宁宁轻笑仰起脑袋:“府里的其它地方都有可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那里不会被人打扰。说不定在宋纤凝的房里,我们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这就是她的初步推测。
对于宁宁而言,鸾娘封锁小院的行为实在不合逻辑,就现在掌握的情报来看,唯一行得通的解释,是对方别有图谋,将这里当成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
至于鸾娘究竟在那里做过什么,要等进入房间才能知晓。
无论是性格、气质亦或人生轨迹,被娇养长大、内向温和的宋纤凝都与鸾娘截然不同。
听说这位大小姐自幼饱读诗书,常年生活在高阁之内,很少离开宋府。宁宁对她了解不多,更不清楚她的长相,只能在脑海里勉强勾勒出一个细瘦纤弱、性情淡泊的病美人形象。
她与裴寂轻而易举便翻越围墙进了小院,院落里的花草久久无人照看,却生得愈发繁茂葱茏,郁郁葱葱伸枝展叶,被微风与月光一晃,跌在地上的影子也在悠悠拂动,好似积水空明,阴翳连横。
大门上了锁,窗户却没关,翻窗入室的刹那,宁宁首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陈旧书页香气。
宋纤凝的卧房更像是书房,书册满满当当,堆了一架。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的味道,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此处并没有他人进出过的痕迹。
地面上堆积着厚厚一层灰砾,当宁宁小心翼翼走过时,留下十分明显的脚印。
也是唯一一串脚印,除此之外再也没人来过。
之前那一大段煞费苦心的推理……不会,全都,翻车,了吧。
宁宁只觉得一阵窒息,茫然环顾四周,心底疑惑更深。
难道鸾娘当真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她那样聪明,居然会为了一个狭隘至极的理由,不惜让自己在百姓眼里背负起“恶妇”的骂名么?
这也太太太恋爱脑了吧!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一查看了卧房里的抽屉、木柜与床铺,都没发现任何异样,正有些丧气的时候,忽然听见裴寂低低道了声:“师姐。”
“嗯?”
宁宁应声回头,见他站在书架前方,递来一本《紫薇术法录》:“你将它打开看看。”
他语气很淡,宁宁并无迟疑,乖乖照着对方的话来做。
其余书籍都灰尘遍布,裴寂在递给她前细细擦拭过,因此不会显得脏乱和无从下手。
她一面认真翻阅,一面听身旁的少年道:“架上虽然书目众多,却都有被翻阅过多次的痕迹,唯有这本仍是崭新,或许是宋夫人过世前不久所购。一旦将其打开——”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宁宁的神色亦是一怔。
一点点翻开《紫薇术法录》,在经过其中某一页时,指尖力道一变。
正如裴寂所言,这本书并没有被翻阅过的痕迹,看上去平整非常,而在纯白色的纸页之间,赫然夹了一张泛黄的单薄纸条。
她抬眸望向裴寂,一言不发地将纸条拿在手中,借助皎洁月色,无比清晰地看清了纸上的字迹。
那几个字小巧秀美,清隽如竹,规规矩矩地写着:[百花深,绫罗巷,转角左行十步,帘帐之后。]
“绫罗巷,转角左行十步——那会是什么地方?”
深夜的百花深正值热闹,往里的条条巷道则不见亮光,千门万户都隐匿了声息,只余下几声间或响起的犬吠。
宁宁按着纸条上路径一直往前,吸了口静谧幽冷的夜风:“裴寂,你觉得鸾娘深夜迷倒骆元明,究竟是去给谁写信?”
她走在一棵被砍伐在地的树干上,张开双臂保持身体平衡,裴寂不动声色地望着身侧,唯恐身边的小姑娘一个不稳摔倒。
“鸾娘在九洲春归下了药,如果目的是为找寻一名可供献祭的女修——”
他答得毫不犹豫:“那她必然是在与同伙讨论,应该何时处置郑师姐。”
宁宁面露惊惶地看他一眼,脚下一滑,咕噜直接往下摔。
裴寂一心不愿让她跌倒,没成想自己的话却成了导火索。眼见宁宁往他所在的反方向摔去,裴寂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她手腕。
女孩的手腕比想象中细弱许多,他不敢用力,等宁宁停下跌倒的趋势,便拽着它轻轻向上拉。
裴寂在曾经的历练中拿着千年宝玉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认真和小心。
“谢谢你啊。”
宁宁被他那句话吓得心头一惊,直到这时心脏也提在嗓子眼砰砰直跳,道完了谢,又听裴寂安慰似的继续说:“不用太担心。绝大多数邪术都是以生人献祭,既然鸾娘仍在与那人讨论,就说明郑师姐安然无恙。”
不愧是裴寂,连安慰人都这么有理有据,不服不行。
她听罢点点头,刚要再开口,却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宁宁这会儿已经下了木桩,裴寂之前握在她腕上的右手……却还是没有松开。
他的手并不像世家子弟那样自小保养、毫无瑕疵,而是处处生了茧与伤疤,落在宁宁手腕时,带来略显粗糙的摩挲感。
裴寂的身体一向冰冰凉凉,如今手心里却有股淡淡的热。她出乎意料地并不觉得抵触,只觉得莫名心慌,眼神故作镇定地转来转去,最后鼓起勇气扭头去看他。
察觉到宁宁直白的视线,裴寂右手上的力道明显一轻。
他从未与谁牵过手。
曾经的裴寂觉得这个动作累赘且麻烦,与旁人的一切肢体接触他都不喜欢。然而遇见宁宁,却情不自禁地想要一点点靠近,一点点上前。
不把手从她腕上松开,于他而言算是一场耗尽所有勇气的赌注。
宁宁也许会厌恶他手上狰狞的伤疤与老茧,面露嫌恶地挣脱,也许并不愿意接受他的触碰,尴尬一笑后收回左手,但也许,她会在短暂的错愕后逐渐接受——
那样的话,会让裴寂觉得,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远。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到过安心,纵使向来冷傲阴郁,骨子里却还是从出生起就逐渐蔓延扩散的自卑与自厌。
裴寂不知道她会怎样做。
十指都像在发烫,他从未如此紧张。
“那个……裴寂。”
耳边传来宁宁干涩的嗓音,他强压下内心悸动,掀起眼皮时,长睫在眼底打下一层浓郁阴翳。
她欲言又止,似乎下了某个决定,缓缓停下脚步。
然后伸出另一只手,低头将它覆在裴寂右手上,把少年苍白修长的手轻轻移开。
裴寂心口一空。
失落与无措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心脏像是在拼命狂跳,却又仿佛一动不动悬在胸腔。滚烫的热气在刹那之间席卷周身,让他狼狈地垂下眼睫。
“抱——”
他没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变得这么哑,像石块划过地面,粗砺又难听。
然而裴寂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当“歉”字涌上舌尖时,他看见宁宁小心翼翼抓着他的右手,有些笨拙地往下移。
而她的左手慢慢靠近,先是指尖落在裴寂凸起的骨节,然后手指整个往下压,指尖、指腹、乃至整个手心尽数贴着他的皮肤,将他生满疤痕的右手包裹大半。
像一团暖和的棉花,无比温驯地笼在他手上。
心脏砰砰砰地跳起来。
满带着欣喜的、慌乱的、不可置信的情绪,像潮水那样一鼓作气席卷而上。
裴寂心尖颤个不停,无法呼吸。
随着心跳声一起响彻耳畔的,还有女孩轻轻柔柔的嗓音。
宁宁握着他的手,像之前那样继续往巷道深处走,很认真地对他说:“这样才叫牵手哦。”
裴寂:……
裴寂低了头,用发丝遮挡住通红的耳朵:“嗯。”
第80章
这条巷子很浅, 还未前行多久,便来到拐角处。
在寂静无声的巷道里,醇厚夜色凝固成有如实体的黑气, 水银色月光洒在地面, 映出野草扶疏的影子。
四周的人家都熄了灯火,唯有一处毫不起眼的破旧木屋亮着光。
宁宁甫一上前, 便有微风拂过。木屋门前深黑的厚重纱帐被夜风扬起, 如同在半空荡起的一缕水波, 层层涟漪此起彼伏, 露出纱帐里的几分昏黄烛光。
那就是纸条中提到的“帘帐之后”。
裴寂向来谨慎, 握着剑先行把帘帐掀开,等探身确认安全无事,才把宁宁拉进黑帐中。
她在来之前, 曾经设想过许许多多所谓“帘帐之后”的景象,然而此番亲身踏足此地,还是不由感到了些许意外。
就装潢来看,这里与贫民街区的其它房屋没有太大差别。
逼仄陈旧、狭窄沉闷,黯淡烛光填满每个角落,与不愿散去的夜色彼此勾缠, 放眼望去尽是灰尘、裂痕与摇摇欲坠的蛛网, 潦倒得可以直接出道去拍鬼片。
一排排货架杂乱地陈列其间,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迈不开脚。当宁宁细细看去, 能在货架上见到凌乱摆放的符纸与典籍,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幅歪歪扭扭的画被挂在墙边, 宁宁好奇望去,一眼就被其中一张吸引了注意力。
画上是一望无际的天空,轻而淡的阳光穿过层层凝聚的云翳, 透出纱幔般温和柔软的鹅黄色泽。
画作之下,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纤凝破》——和宋纤凝的名字好像啊。”
“小店可不敢碰瓷那位夫人。二位想要点什么?”
陌生男音突然响起,宁宁寻声抬眸,在满地散落的书册里,发现了坐在书堆上的年轻男人。
她虽然看出这是个商铺,对店里的商品却是一无所知,正要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就听身旁的裴寂道:“城主夫人来过这里?”
他真是毫不客套,开门见山。
青年闻言神色一变,仍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脊背稍稍挺直了一些。
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生了大把白发与厚重眼袋,黑白相间的毛搭配上惊天动地黑眼圈,往地上一坐,跟国宝成了精似的。
“城主夫人?”
男人打了个哈欠:“你说哪个城主夫人?”
宁宁一怔:“你的意思是……她们两个都来过?”
对方不说话了。
“要是说实话,我们自会给你报酬。”
她想起自己可怜巴巴、每天都在一滴也不剩的边缘疯狂试探的钱袋,咬牙继续道:“不知阁下能否透露一些情报?”
“开玩笑,我是那种会因为钱财丧失原则的人吗?客人的隐私必须完完整整保护好,这是我开店的信条!”
青年嘿嘿一笑:“但如果你们愿意多给点,也不是不——”
他话没说完,就见到一束白茫茫的剑光迎面而来,冷冽如冰,恰好划过他几缕垂落的发丝。
青年嘴角一抽。
那个深夜进店的小姑娘和善又漂亮,语气与神态都是温温柔柔,没想到她身边的少年人像条疯狗,拔了剑就是明晃晃地直接威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恶匪打劫,把他吓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