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不敢动也不敢睁开眼睛,始终保持着睡着的模样,没过多久,便感觉自己被轻轻放下,躺在了某处软绵绵的地方。
身下还保留着令人安心的余温,熟悉的气息环绕周身,这是裴寂之前躺过的床铺。
“裴小寂,你不会是想和宁宁同床同枕吧?使不得使不得!”
承影被这个动作吓到扭曲:“等明日她醒来,绝对会被吓坏的!你冷静一点!”
它在心底疯狂尖叫,裴寂却并不理会,而是静悄悄地站在床前,长睫轻垂,默默打量双目紧闭的小姑娘。
身边是无穷尽的黑暗与未知,而他并未离开。宁宁紧张得悄悄攥紧床单,不知道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忽然有股轻轻的风扫过耳畔,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那是裴寂的呼吸。
宁宁心跳如鼓,一动不动。
那股温热的气流顺着脸庞往下滑落,距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停留在耳朵旁边。这是一处极为敏感的地带,只不过被轻轻一吹,就有股无形电流窜进血液里,激得她后背发麻。
裴寂的嗓音里仍然带着笑,笑意真挚得像是从心底溢出来。他把每个字都念得格外缓慢,仿佛在对待珍贵的宝藏,不舍得让它们损毁分毫。
裴寂在她耳边很近的地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晚安。”
然后气流陡然贴近,几乎贴着她的皮肤。
有绵软温热的触感落在耳垂上。
不像是手指,而是更加柔软的什么东西。
宁宁狂跳的心脏突然之间猛地一抽,下意识屏住呼吸。
不会吧。
……不、不不不不会吧!
心脏像是突然炸开,让她顷刻之间头晕目眩,整个脑海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又像是火山里岩浆翻涌,在这一瞬间破土而出。
如果不是正在装睡,宁宁一定会立马捂住脸缩成一团。
裴寂亲……亲了她的耳垂,在她睡着的时候?
这个动作结束得很快,近在咫尺的那人似是被她发现,很快便起身离开,在宁宁之前待过的木椅坐下。
他还没醒酒,走路摇摇晃晃,碰到木桌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为了不吵醒她,迅速把动作停下。
裴寂也因此绝不会察觉,之前还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宁宁迅速用被子遮住整个脑袋,把身体弯成了一只虾米。
她本应该讨厌这样的触碰。
此时却头昏脑胀地想,裴寂既然敢亲……
为什么只是在那种地方啊。

裴寂醒来时已近晌午,他习惯了在清晨起床,睁眼乍一见到漫天阳光,不由得略微怔住。
这里是他居住的客房,此时除了他以外空空荡荡,床上被子被整整齐齐地折叠成豆腐块模样,看上去又愣又憨,全然不是他的手法。
后脑勺阵阵发痛。
昨天夜里——
昨天夜里他与师门众人去了天香楼,在承影撺掇下替宁宁挡了酒,然后——
裴寂的表情陡然僵住。
心里的承影故意装死,平躺在一旁一动不动。
裴寂:……
裴寂:“我叫了她的名字?”
承影终于像条虫似的扭了扭,声音低不可闻:“那个,嗯,啊。”
裴寂闭眼深吸一口气,继续问:“我还让他不要和贺师兄来往……多陪我?”
承影没忍住傻笑一声,在意识到这个行为只会让裴寂更加难堪后,很有哥们义气地面色一凛:“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哈。”
一片寂静。
它察觉到裴寂耳朵有些红,声音却还是冷冷的,在迟疑许久后低声问道:“我——”
他说了一个字便讲不下去,仿佛极为羞耻般咬了咬牙,用破釜沉舟的语气寒声说:“我偷偷亲她了?”
这回可不能怪它,任何人想起那幅场面,都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只不过承影比较夸张,直接飙出了一声快乐的鹅叫。
看它这样的表现,裴寂便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脑海里那些混沌模糊的记忆并非是假,他当真——
“裴小寂,没事的,虽然你的确是酒后吐真言,但宁宁不知道啊。你只要装个傻,就说是醉了酒胡言乱语,她不会怎么介意的。”
承影苦口婆心地安慰:“而且偷亲那事儿吧,她当时睡着了意识不到,你当作没发生过就好。”
裴寂目光阴狠,紧紧握了拳。
只可惜不到须臾便溃不成军,指节没什么力道地散开,浅浅的红从耳根一直往上爬,竟蔓延到了眼眶。
承影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个向来是疯狗独狼的小孩儿,莫名有点像只炸了毛的红眼睛兔子。
然而裴寂不愧是裴寂,很快便将满心翻涌的暗潮强行压回去,冷着脸从桌子上拿起剑。
承影被吓得花枝乱颤:“裴小寂,冷静,千万冷静!只不过是丢了一下人,不至于自尽吧!”
他阖了眼睛深呼吸,径直往房门的方向走:“练剑。”
对了,这是个剑修。
承影这才松了口气:“练剑就练剑,你可别一时想不开杀了别人或自己啊!”
裴寂没理它,沉着脸红着眼睛就往外走,没想到还没出房间,虚掩着的房门便被突然打开。
宁宁走了进来。
少年周身汹汹的剑气瞬间软下来。
“啊,你居然醒了?”
宁宁打了个哈欠,神态与平日里没太大差别,走到木桌旁放了什么东西:“我给你买了醒酒汤和早点,那汤好像有点苦,就顺便买了糖和山楂——你喜欢甜的还是酸的?”
此时的承影面对裴寂有多怂,裴寂见到宁宁时,就有多么不知所措。
还好她神色没有异样,或许是真的没把昨晚当做一回事,更没发觉他偷偷做的那件事情。
裴寂小时候在荒郊遇见野生魔蟒时,都没有现在这样紧张,握着剑柄的右手紧了紧,语气不带起伏地干涩应声:“都可以。”
宁宁点点头,后退一步指指桌子:“如果脑袋不痛,醒酒汤不喝也行。你先吃掉早点,第一轮法会的结果快要公布了,我们不能迟到。”
他的后脑勺仍在生生发痛,因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再迈步上前时,积攒的酒劲再度涌上头顶。
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裴寂来不及反应,就在沉重的晕眩感中身形不稳一个踉跄,宁宁眼疾手快,赶忙上前伸手将他撑住。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源于昨夜裴寂的那几次跌倒。宁宁本以为自己应该早已习惯,却在触碰到少年人消瘦挺拔的身体时,呼吸钝钝一滞。
……对了,此时的裴寂是没有醉酒的。
清醒时的裴寂比昨夜少了几分酒气,多了一些刀锋般的冷戾,心跳却要比昨天晚上更快更剧烈,当她的手心按在那里,快要被震得发麻。
奇怪,难道他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心里紧张得厉害吗?
“抱歉。”
被触碰到的胸口闷闷发热,裴寂只觉得浑身都在燥,迅速站直身子,走到桌前背对着她坐下。
后来又一想,实在不应该如此离开,跟落荒而逃似的。
宁宁见他背过身去,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之所以把心底的紧张悄悄藏好,故作镇定来看他,除了督促裴寂吃早点喝醒酒汤以外,还想着看一看他清醒后的模样。
好在他似是不记得昨晚究竟发生过什么,表现得若无其事,甚至有些冷淡。
太好了。
万幸裴寂不知道,她在被偷偷亲吻脸颊时并没有睡着。
一旦被他知晓,她肯定会羞愧至死的。
“嘿嘿嘿,宁宁买的早点嘿嘿嘿。”
承影兴高采烈,重新恢复生机活力,探头探脑打量桌子上的食物:“等你们结为道侣,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嘿嘿嘿。”
裴寂:……
裴寂板着脸,咬下一口绵软的奶黄包。他很少特意吃甜,此时热腾腾的奶香充斥舌尖,竟让他舍不得咽下。
昨夜他稀里糊涂做了那么多荒唐事,其中最离经叛道的,当属那个——
那个吻。
单单想到这个字,都能让他心口重重一沉。
万幸宁宁不知道那件事情,一旦被她知晓……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匆匆晃过,迅速让少年红了整张脸庞。
裴寂趴在桌面上,用手臂蹭了蹭侧脸,可惜这个笨拙的动作并不能让滚烫热度减退分毫,反而让他在反复摩挲之下更加烦躁。
一旦被宁宁知道,他肯定会羞愧至死的。


第74章
宁宁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会儿已是日上三竿, 然而等她与裴寂醒了酒,打算出客栈前往城主府时,却并没有见到师门里其他人的影子。
孟诀、郑薇绮、林浔、贺知洲甚至师尊天羡子, 这几位留在天香楼继续喝酒的勇士一个也没回来, 房门紧锁,无论怎样敲门都没有回应。
“他们该不会是, ”宁宁想起昨夜裴寂的模样, 不由得一阵担心, “喝醉之后还没清醒吧?”
今天是宣布法会第一轮结果的日子, 弟子们不出席露面, 可能还不会被人发现;
然而天羡子身为玄虚剑派长老,听他昨晚在酒席上的口若悬河,似乎还要在所有人面前发表讲话, 告知秘境里的阵法之事。
若是不出现,她师尊的风评就彻底完了。
“他们许是已经去了城主府。”
裴寂不知为何总显得有几分拘谨和冷淡,站在她身后沉声道:“自天香楼前往城主府,路途不长。”
这是现如今最幸运的一种可能性了。
宁宁点点头:“我们先去城主府看看。”

还没进入城主府,宁宁初初来到门前,一抬眼便望见了那只鸾鸟像。
城主府中亭台林立, 鸾鸟于碧瓦飞檐之间展翼而起, 双眼中镶嵌的碧绿宝石粲然生光,在明晃晃的白日下更显晶亮刺目, 仿佛能一眼忘穿心底。
“听说鸾鸟像共有两座。”
裴寂见她抬头,也顺着宁宁的视线向上看去:“南北各一只, 嵌在眼底的宝石被施了术法,能在一定角度内持续转动,记录所见景象。”
就像四个不断晃来晃去的监控摄像头。
然而就如同监控摄像头总有死角一样, 这四颗石头也存在着显而易见的漏洞。
“就算设有鸾鸟,凶手还是可以趁宝石移开的间隙动手吧?”
因为昨天夜里的事,宁宁与裴寂单独相处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紧张。
她不知道那些醉酒后的话语和动作究竟是真是假,总不可能厚着脸皮直接问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说那么暧昧的话?”
这也太尴尬了,她会没脸再见裴寂的。
而且——
宁宁觑一眼他安静如止水的侧脸,无端想起昨晚裴寂躺在床上的那个微笑。
他说自己练习了很久,绝不是在假笑。
只不过是因为她曾经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裴寂难道真的真的,就因此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微笑吗?
这个念头让她有点懵。
裴寂当然不会清楚她脑袋里千丝万缕的思绪,闻言低低应道:“嗯。”
他说完一个字,似乎觉得这样的回应有些敷衍,便沉声继续说:“据说鸾鸟像被安上之后,鸾城里还失踪过一个姑娘,刑司使把记录的影像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宁宁一边同他往府里走,一边好奇问道:“那姑娘在哪儿不见的?”
“烟花柳巷之地。”
裴寂的语气仍然很淡,与昨天夜里判若两人:“鸾城中有条花楼林立的长街,名为‘百花深’,失踪的是个舞女,因无亲无故,好几日后才被花楼嬷嬷察觉不见了踪影。”
这样一想,难免有几分辛酸之意。
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可怜人,那姑娘无依无靠,连人间蒸发了也没人知晓。
如今魔族销声匿迹,世道勉强称得上是太平,若是在以前,这种事情可谓屡见不鲜。修为低弱的凡人皆为蝼蚁,哪怕拼命反抗,也无法动摇修真大能分毫,只有被像蚂蚁一样捏死的份。
宁宁念及此处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已经抵达了前院正门。
被抢走所有令牌、中途离开幻境的弟子们自知已经没了机会,绝大多数都没来参加今天的宴席。放眼望去大宴的阵势依旧,只是宾客少了大半。
宁宁左顾右盼,细细搜寻,终于眼前一亮,在角落里发现了小白龙林浔的身影。
只是他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一袭白袍仿佛被疯狂蹂躏过,一道道褶皱跟发大水时河面上的涟漪似的,呼呼啦啦皱得不行。整个人一动不动呆呆坐在房檐的阴影里,活像被僵尸吃掉了脑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演丧尸都不用化妆的那种。
后来等她细细看去,才发现不仅仅是白袍子如同惨遭蹂躏,连他本人也像个缩了水的海绵宝宝,一滴不剩,沧桑得不行。
宁宁与裴寂对视一眼,走上前轻轻叫了声:“林师弟?”
在林浔抬头的瞬间,她闻到一股清甜的酒味。不愧是九洲春归,即便过了这么久,余香还是有如春风拂面。
见他仍是一副呆呆的模样,宁宁有些担心地继续问:“你没事吧?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呢?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龙族少年死死盯着她,半晌之后,红着眼眶深深吸了口气,带着哭腔委屈巴巴地喊:“小、小师姐——好吓人、好吓人,师尊他们都疯了!”
林浔生了副人畜无害的白净少年郎模样,此时泪眼汪汪、声音软得像棉花,两只浅粉色的龙角随着脑袋悠悠一晃,堪称人间大杀器。
承影嘿嘿笑了声:“昨晚你就跟这孩子差不多,朝宁宁撒娇的时候,哎哟喂,简直了嘿嘿嘿。”
裴寂眸光一黯,本来就称不上友好的神色愈发阴沉一些,紧紧抿住薄唇。
要是在以前听见承影的这种话,他准会十足嫌弃地置之不理,然而这时看着宁宁柔声安慰林浔的模样,却下意识在心里出了声。
“我——”
他似是觉得这句话极为羞耻,语气僵硬得厉害,用了很大的勇气才将它一口气说完:“我和他,谁更好?”
承影愣了愣。
随即爆发出一声惊天大笑:“我的天哪裴小寂!这是会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吗?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它越说越兴奋,话语间夹杂着极为诡异且鬼畜的“嘻嘻”声:“你这算是……吃醋还是开窍啊?”
裴寂眉头一拧,忍住耳根上涌的热气,冷声道:“答案。”
承影呼呼嘿嘿笑了好一阵,用讲悄悄话的音量贼兮兮说:“当然是你啦!裴小寂天下第一可爱,昨晚宁宁听你撒娇的时候,脸可是超级超级红。”
裴寂:……
裴寂心乱如麻,只想拔剑砍自己,和这道猥琐无比的大叔音同归于尽。
但羞恼归羞恼,他向来理性,闻言沉默着掀起眼皮,悄悄望向身旁女孩的耳朵。
莹白如玉,没有红色。
林浔没有让她觉得害羞和不好意思。
裴寂满意地收回视线,心底烦闷消散大半,勉强愿意原谅一回叽叽喳喳的承影。
宁宁被小白龙吓了一跳,细声细气地应声:“你慢慢说,师尊他们怎么了?”
“昨夜你与裴师弟离开天香楼,师尊和郑师姐都说九洲春归实乃佳酿,好不容易坑了城主请客一回,决不能浪费,于是一直喝个不停。孟诀师兄跟我也被他们一直灌……”
林浔渐渐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大家都疯了,师尊师姐和贺师兄跟猴子一样从窗户跳下就跑,孟诀师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喝得最少,勉强剩下一点意识去追他们三个,结果也在半路晕倒,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好端端的酒局沦为耍猴大会,一想到那三位龇牙咧嘴神志不清地上窜下跳,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出三楼窗户的画面……
真是惊悚非常,让人不敢细想。
宁宁储物袋里还揣着一颗夜明珠,本打算在第一轮试炼结束后,亲自送给林浔作为礼物,然而看他此时失魂落魄的模样,显然没心思收下。
她只得先将此事作罢,若有所思地继续问道:“孟诀师兄也没出现在城主府内……你还记得师尊他们三人跑去了什么地方吗?”
林浔不知想起什么,瞬间浑身一颤,小声说出四个字:“百花深处。”
哦豁。
可巧,正是最后一名女子失踪不见的那条长街,也不晓得那三位稀里糊涂地跑进去,会不会惹出什么令人头疼的乱子。
“宁宁姑娘!”
她正在苦恼着师门不幸,耳畔又是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宁宁转过脑袋,正好撞上乔颜浅咖色的眼睛。
狐族小姑娘总算褪去了往日忧郁,自眼底露出几分清浅笑意,见到她时耳朵一晃,被太阳映出些许幽微的光晕。
林浔的酒劲和社恐同时发作,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宁宁笑了笑:“叫‘宁宁姑娘’太见外,唤我名字就好。不知灵狐族人如何了?”
“昨夜素问堂长老为全族诊断一番,只道是魔气入体,若在灵气浓郁之地好生修养,半年之内便可恢复意识,变得与往常无异。”
乔颜道:“至于魔族,已被尽数拘禁于地牢之中,待法会结束,便由昆山长老带回炼妖塔。”
宁宁了然点头,停顿稍许,又缓声问道:“那你打算带着他们归入哪处门派?”
“素问堂潜心医术,于我族胞的恢复大有益处。加之我在秘境之中常年钻研医道,恰好与此道相符。”
狐族少女眨眨眼睛,笑容恬静温顺:“除了我灵狐一族,世上还有许多人身陷囹圄之中,若能学有所成,以医术救其于水火之中,那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她真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不再是当初与宁宁一行人初次见面时,拿着弓箭一心想要复仇的小姑娘。宁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念及秘境,继而补充道:“那灼日弓——”
乔颜笑着摇头。
“那把弓不知引来多少杀伐抢夺,如今的我也并无能力将其掌控,不如就让它留在秘境里吧。”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远处的鸾城城主已经走到宴席中央,说了一大堆类似于国旗下讲话的官方客套话,宁宁与乔颜交谈完毕,恍惚间听见他朗声笑道:
“有许多弟子不晓得秘境之中究竟发生何事,魔族余孽、幻境之阵,多亏了玄虚剑派的宁宁小道友,才护得水镜秘境幸免于难。今日值此大宴,便由其师尊天羡长老为诸位一一阐明其中秘辛。”
他话一说完,周遭弟子们就很给面子地纷纷停下动作,保持着与骆元明同样的姿势翘首以盼,然而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被叫到名字的天羡长老始终没有出现。
天边一朵云慢悠悠地来,又慢悠悠地走,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骆元明很是尴尬,与另外几名长老面面相觑,太阳穴突突突地跳。
宁宁拉了拉裴寂袖子,神色僵硬。
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喉咙上,一动不动盯着宴席正中央,万万没想到,竟有个身形异常熟悉的青年忽然出现在眼前,缓步走上前去。
简直是世界第十大奇迹,本应该烂醉如泥找不着北的天羡子居然出现在了城主府中,只不过神色不太对劲,眼睛又红又肿,跟逃窜了整整十年的流浪杀人狂似的。
他不会,酒还没醒吧。
宁宁心里的第六感像是被丢进垃圾桶旋转七百二十度,再和臭鳜鱼臭豆腐螺狮粉一起发酵七七四十九天,比之前更糟糕了。
“诸位小道友们——”
天羡子杵在原先骆元明站立的地方,对着众人嘿嘿一笑,由于身子没站稳,往旁边猛地晃悠,整个表情扭曲得像是一碗馄饨。
多亏了他,好好的正道宴席,生生像是魔教中人在汇报杀人业绩。“众所周知,这十方法——”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像是忘了词,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片,眯着眼睛低头看去:“十方法事,是我们数年难得一遇的大事!”
神他母亲的十方法事。那他们是来做什么,丧葬白事交流大会?
骆元明瞪大眼睛,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欲言又止。
“嗯,让我看看。咱们修——”
天羡子显然还没从醉酒状态缓过来,摇摇晃晃地辨认纸上的字迹。
他意识不清,那些字全是模模糊糊的团团,看不清“修”字之后究竟是“仙”还是“真”还是“道”,就这样努力识别了半晌,颇为烦躁地皱起眉头,把目光一晃。
纸页之下,是他一双外八大开的脚。
哦,不是“仙”也不是“真”,更不是什么“道”。
他懂了,此时此刻占据了他整个脑海的字眼是——
“十方法事,对于我们修鞋界来说,是数年难得一遇的大事!”
天羡子竖眉振声:“其中我的乖徒宁宁,更是修鞋界的人才,为师对她无比骄傲!”
身旁不少人投来无比震惊的目光,宁宁只想闭上双眼,以一个体面的方式死去。
骆元明猛掐人中,让自己不至于晕倒。而身旁的天羡子还在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
“要说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们绝对意想不到!”
城主府里是死一样的寂静,裴寂面无表情地站在宁宁跟前,为后者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视线,而她本人已经不敢往下再听。
“秘境被魔族设下水镜之阵,大家最初抵达的地方,其实是阵法阴面、魔族聚集之地。”
他说得激情澎湃,手舞足蹈:“正是宁宁察觉阵眼所在,拿着魔君与剑大战三百回合,这才重创魔族,还秘境一个安宁!”
拿。着。魔。君。
平素与此人关系最好的真霄剑尊面色铁青,拿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猛地灌下一口热茶。
“天羡长老。”
这位好歹是仙门赫赫有名的大能,骆元明即便看出不对劲,也不能当众扫人家的面子。
眼看天羡子说到这里就愣愣停下,他很会审时度势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低低提醒道:“天羡长老,此时应该叫宁宁上台,由我来授予奖赏。”
天羡子点点头,像坏掉的人工智障般僵硬扭动脑袋,把在场大多数人扫视一圈。由于宁宁被裴寂挡住身形,并没有见到印象中小姑娘的影子。
“可是宁宁她——”
他歪了歪脑袋,满目皆是怅然与迷茫,毫不掩饰地对着骆元明呆声道:“宁宁她,已经不在了啊。如今就算叫她的名字,也不会有人上来。”
长老们惊了,弟子们愣了,现场一片混乱了。
不在了。
——苍天大地啊!宁宁死了?!
玄虚剑派的宁宁师妹,她、她与魔君对决后重伤没了?!那日秘境出口的乌龙事件,竟是他们见到她的最后一面吗?!
难怪当日她神情有异,莫非……是回光返照?!
宁宁眼前一黑,紧紧攥住裴寂衣袖,努力深呼吸。
不在她附近的人纷纷扼腕叹息,她旁边的弟子们纷纷侧目而来,面露惊恐,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接着又听见天羡子破锣一样的嗓音:“其余小道友不用灰心,不管现在的你多么默默无闻,只要勤加修炼,你们也会像宁宁那样,终有一日人头落地,变成欲火焚身的凤凰!”
这回不止骆元明,整个会场都沸腾了。
谁会想和她一样人头落地啊!
“这人疯了!”
林浅骇然大叫:“快快快,谁快去制止他!”
“他是不是想说‘出人头地’、‘浴火重生’?”
曲妃卿一眼就看出猫腻:“这是喝醉了。”
“天羡长老,你这是怎么了!”
骆元明吓得小脸苍白,赶紧上前欲将他拦下,不料天羡子猛然扭头,眼里野兽般凶狠癫狂的杀意让他不敢上前。
这道眼神着实骇人,城主府里的侍卫顺势而动,本以为天羡长老要拔剑而战,不成想对方只是冷冷一笑,后退一步道:“你们做什么?想抓我?没门!”
于是整个宴席之上的人,都眼睁睁看着天羡长老不停做着后空翻飞身向后,城主身旁的侍卫们奋起直追,跟遛猴子似的,最后来到府邸马厩。
他逃,他们追,他插翅难飞。
在重重围堵之下,天羡子居然并不慌乱,而是径直跃到角落里的一匹马前,抬手勒住缰绳,以吞天盖地的豪情大声道:“好马兄,以前都是你被人骑,今日我也来让你骑一回!咱们快逃!”
他的骚,终于变成了刺向他的刀。
城主府内,城主府外,所有人都震惊了。
——救命啊,天羡长老二话不说扛起一匹马,于空中抡起出大大的圆,在骏马杀猪一样的惨叫声里,撒腿就往大街上跑啦!
街道上人仰马翻、惨叫连连,马儿在他肩头上下颠簸,哀鸣阵阵,被吓到口吐白沫,伴随着天羡子张扬的笑声,浩浩荡荡地响彻四野。
其狂野之势远非常人能及,鸾城百姓皆称其为“仙门头号虐马砍头狂魔”,美名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