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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笺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颜绮薇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那是个简约小巧的深黑色皮制包装盒, 被不知名的人摆放在她家门前,里面一丝不苟地整齐摆放着七封信。
每封信用牛皮信封单独包装,从上往下看,封皮依次写着2014—2019的年份,唯有最下层的那一份没有任何标识。
一个不成型的猜想在心底缓缓勾勒,她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将来自2014年的第一封信拆开。
信纸舒展, 映入眼帘的字迹如竹节骨般清秀隽美,颜绮薇轻而易举便认出笔迹的主人,笑意自嘴角生长出来。
薇薇:
你好。
我们在遗物里找到了你留给我的那封信。信的最后说, 如果某天你意外离去,我们一定会在未来重逢。
思来想去很久,还是决定给你写信, 说一说我的生活经历。这样一来, 倘若我们真能在多年后再度相遇,你也不会因为我的变化而过于吃惊。
那起事件后,我的养父被缉拿归案, 养母被发现时早已死亡多时,我则因为病发被安排住进疗养院里。
你不必担心, 病情并不严重,我每天吃喝玩乐,相当于在学业繁重的高三度过了一个悠哉假期。
疗养院里的人都很有趣。我向他们说起你,大家都夸你是个天使一样善良漂亮的小姑娘, 如果你能听见那些话,一定会非常开心。
只有他们愿意相信“多年后重逢”的承诺,而不会像医生和爸妈那样用哄小孩的语气告诉我,那只是你不经意间留下的一句玩笑话。
你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
信的内容很多,洋洋洒洒写了三整页。
颜绮薇一边看一边想,他分明在骗人。
从陈嘉仪口中,她隐约了解到梁宵在疗养院的经历。那是一段黑暗压抑得如同噩梦的日子,少年深受病痛与心魔折磨,每次发病都会挣裂身体被暴打所留下的伤口,满身是血地无意识攻击医护人员。
他甚至产生了严重的自杀倾向,陈嘉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想想薇薇,她一定不希望你轻易放弃生命。”
对于梁宵而言,梁薇永远是最有效的、也是唯一的谈判筹码。
余下内容说了许多悠闲惬意的日常,没有出现哪怕一个描述真实经历的阴沉字眼,他说得越云淡风轻,颜绮薇看得越心疼。
——那时的梁宵每日每夜都处于神情恍惚状态,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凶戾野兽,可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不忘为她编造虚幻却美妙的过往。
只因不愿让心爱的女孩为自己感到伤心难过。
她吸了口气,再拆开第二封。
薇薇:
你好。
高考结束后,我和郭萌萌都进入了帝都大学,分别修读金融与法律。郑泽宇则超常发挥,考进了帝都财经大学的经管系。
不瞒你说,我仍然在积累大富翁分数。它着实帮了我许多,每次有倦怠或懒散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它,也想起你。
学校风景很好,后山山巅有座自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钟楼,那是幢复古西欧式建筑,登顶时能看见穿透百叶窗的斑驳日光,有时飞进一两只迷路的鸟,你一定会喜欢。
薇薇,正如你所说,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都足以成为支撑人类个体继续存活的理由。
但每当我见到它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此时欣赏这份美丽的本应是两个人,而绝非非孑然的独一个。
……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学校所有建筑里最爱那座钟楼。
颜绮薇轻捻纸页,想起某天她在那里偶遇梁宵的时候。
那时他坐在钟楼前的石凳上看书,她与朋友则躲在最上层。颜绮薇不敢上前搭讪,只能趴在窗户上偷偷往下瞧,似乎是有所察觉,对方神情淡淡地抬起头。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往后退,一头撞在那口大钟上。
隐秘窥视全然化作“咚”的一声巨响,惊起后山只只鸟雀,再明显不过地昭示着她的图谋不轨。颜绮薇欲哭无泪,万幸梁宵没有深究。
她继续往下看,信纸上的笔迹逐渐由清秀柔和转为苍劲有力,内容多是梁宵与其他故人的近况,以及诉说他有多么想她。
不知不觉,颜绮薇看到2018年的那一份。
那正是她与梁宵相认的前一年。
薇薇:
你好。
最近时常梦到你,站在春雾弥漫的坡道上对我微笑。
我冲上前想拥你入怀,你却在即将被指尖触碰到时陡然消失,好像也化作了一团虚无缥缈的雾气。
从那以后的每个梦境里,我都只敢站在远处遥遥凝望你的身影,即使是那样的记忆,也能让我感到幸福。
我太想再见一见你。
妈问我是否还在给你写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红着眼叹了口气。她说我应该从那段记忆里走出来,不要被过往束缚未来。
那个所谓重逢的承诺不过是你一句无心之谈,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死而复生的奇迹,这一切道理我都懂。
我自始至终都明白,可你是——
你是超越了道理之外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一点渺茫的希望与天马行空的幻想,是支撑我前行的唯一动力,如果连那点盼头也没有,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理由活下去。
——如果没有你留下的那段话,我从五年前起就不会选择苟且偷生。
抱歉,薇薇,说了很奇怪的话。
讲一些开心的事情吧。
……
他的文字从来都温和明快,这是梁宵在信里头一回如此不加掩饰地表明心意,颜绮薇看得眼眶一红。
那是整整五年的时光啊。
他在自责与悲怮里挣扎了五年,自始至终未曾走出旧日阴影的折磨。
可为了与她重逢,哪怕希望甚微,梁宵还是选择接纳这份充满苦痛的人生,全靠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苦苦支撑。
她知道梁宵爱她,却从未意识到,原来对于那个自卑孤单的少年来说,始终陪伴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就是生命的唯一与全部。
第六封信上写着2019,写这封信时,梁宵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心跳不知何时悄然加速,颜绮薇指尖颤抖,轻轻将信纸打开。
薇薇:
你好。
何其有幸,能再次遇见你。
曾经的我与身边一切格格不入——你知道的,那时我浑身是伤,性格内向怯懦,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总是给你们添麻烦。
薇薇,你不要笑话,当你愿意主动接近我时,我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心跳快得几乎要爆炸。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
放课后听你耐心讲解数学压轴题、看你吃下泡芙后鼓成仓鼠模样的脸颊、周末一起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发呆,连并肩回家同时抬头仰望天边雾蒙蒙的月亮,都会不自觉扬起嘴角。
说起这个话题,其实高二时的压轴题我都会做,装作不懂去问你,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
不知从何时起,我总是会下意识追寻你的身影,在明确自己的心意后,选择默默把它藏在心底。
因为身份、胆怯与其他不胜枚举的因素,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害怕你知晓后会厌恶地远离。
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你会喜欢我。
薇薇,你是我在深渊里凝望的月亮。
这一年间如同南柯一梦——准确来说,能和你在一起,是梦里都不曾发生的事情。
可人总是贪心,从不满足,尝到一些甜后,便无法自控地想要攫取更多。
所以薇薇,我想紧紧握住你的现在。
也想拥抱你的余生。
比起信,更像一封情书。
颜绮薇想,她现在一定脸红了,否则不会有热气从耳根涌出来,把意识熏得昏昏沉沉。
“余生”的意思是……
她把手心放在胸口,等剧烈心跳终于趋于平缓,才缓缓打开最后一个信封。
那里面同样装着一封信。
她写给梁宵的那份。
当初颜绮薇自知死期将至,为了不让梁宵太过伤心自责,她写下几段话装在信封,保存在书桌最中间的抽屉里头。
梁宵:
早上中午下午晚上都好。
你一定很诧异我留下这封信的原因,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大概来源于第六感作用下的灵光一现。
你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温柔又强大的人,很高兴能认识你——这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
与你相处的时光十分愉快,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在某天我因意外离去,请你一定要相信,于多年之后,我们终究会再相逢。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它们都足以成为生存的理由——庭院前一树一树的花开、棉花糖一样软绵绵飘浮在空中的云朵、学校门前那条充斥着香气与嘈杂声响的小吃街,还有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
梁宵,即使没有我陪在身边,也希望你能学会热爱生活,带着希望活下去。
等那时候,我一定会在遥远的未来出现在你身旁。
信笺内容本该在此结束,结尾的下一行却被人用黑笔又添上一句话。
——“找到你了。”
苍劲俊逸的字体下笔有力,每个字都直勾勾戳到她心尖上。
仿佛心有所感,颜绮薇怀揣着高高吊起的心脏,快步走到大门旁,深吸一口气拧动门把手。
与迎面而来的风与阳光同时闯入视线的,还有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梁宵眉眼含笑,垂下睫毛凝视她时,丝丝缕缕的金色碎屑被轻轻抖落,一并落入眸底柔和潋滟的水光中。
颜绮薇直至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是九月一日,梁宵将她从水中救上岸的时间。
在倒错的时空与身份里,它是一切因果的起源,而现如今,也将成为尘埃落定的终点。
他安静凝视眼前双目通红的姑娘,伸手为她拭去陡然涌出的泪水,后者则呜咽着扑进他怀中。
梁宵穿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当手掌覆上他后背时,能透过布料清晰感受到炽热温度,比夏天的空气更加灼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抚摸她柔软蓬松的黑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宝物。
等哭声止住,颜绮薇抽抽噎噎地抬头:“梁宵,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突兀的问题令人措手不及,梁宵苦恼地皱起眉头,轻轻笑开。
他的声音温柔得一塌糊涂,带着一声喟叹,化成春水淌入耳膜:“薇薇,我还没有向你求婚。”
“我、我现在就在向你求婚啊!”她瞪着红通通的桃花眼,“你难道不……”
忽然一瞬莹白色闪光掠过眼前。
颜绮薇被残存的暑气熏得头脑发昏,愣了三秒钟才意识过来,这是一枚钻戒。
她微张着嘴,望向梁宵时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看他半跪在地,抬起清亮的黑眸:“你愿意嫁给我吗?”
等、等等。他从没告诉她——
头脑发热说出那番话是一回事。
被人正正经经拿钻戒求婚全然是另一回事。
恼人的暑气钻进大脑,把血液与神经染得滚烫。
颜绮薇舌头打结,心里的小人坐上旋转上升的火箭,呲溜飞去外太空。她怔愣刹那,才想起要伸出右手,用故作镇定却仍然略微颤抖的声音说出那三个字:“我愿意。”
戒指缓缓滑入时带着不甚真切的实感,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
——梁宵缓缓俯身,唇瓣落在她温热的指尖,蜻蜓点水般在心头留下阵阵涟漪。
像一场梦,颜绮薇想。
在一切起始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这是场没有终点的单方面追逐,从没想过梁宵能为她违反既定命运,选择与之背道而驰的另一条道路。
命运纵然是把沉重的枷锁,却总会有人因为某段羁绊将其狠狠砸开。
而彼此追寻的人终将再度相逢,在踽踽独行、一往无前的路上。
【END】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完结了!!感谢各位小姐姐的陪伴噫呜呜呜噫!
番外大概两三篇,分别是快乐撒糖和薇薇去世后的那几年(我知道你们想看,我也控制不住麒麟臂去写了诶嘿嘿。魔鬼的狂欢。)

☆、番外一

颜绮薇赶到小酒馆时, 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等她的高俊明。
后者朝她兴奋地挥了挥手:“老板娘, 你终于来了!Boss醉得厉害, 不久前躺沙发上睡着了。”
她是在十几分钟前接到高俊明电话的。
青年略带醉意的嗓音与酒馆内缓缓流淌的萨克斯乐曲从手机另一端同时传来, 颜绮薇费了一番功夫才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老板娘,今天我生日,聚餐时Boss被一杯鸡尾酒醉倒了。你有时间来接他回家吗?”
梁宵酒量很差,她一直都知道。
颜绮薇既无奈又想笑,自从两人在一起后,她便时常劝导梁宵要努力和下属们拉近距离。没想到仅仅是这第一次聚餐,他就被灌醉了。
“他不太能喝酒。”她跟着高俊明走进大门, 柔软光线与低醇乐音弥散在闷热空气里, 酒香四溢,“以后要是再聚会, 记得把他的酒换成苏打水或热牛奶。”
高俊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当所有人开怀畅饮时,他们平日里高冷淡漠的老板端着玻璃杯喝热牛奶的场景, 忍不住被脑补逗笑出声。
这也太有违和感了。
等他们抵达酒桌旁,原本闹哄哄的男男女女纷纷噤声, 不约而同用好奇的目光把颜绮薇上下打量一遍。
如今正值初秋,闷热的暑气尚未褪尽,残留下滚滚余温。
她没化妆, 穿了件宽松的法式v领白衬衣, 隐隐露出纤细白皙的锁骨,浅杏色针织长裤衬得一双长腿愈发纤细修长,温柔之余又有几分性感的意味。
同时被十几双眼睛盯着难免有些不自在, 颜绮薇抬手朝他们笑笑:“你们好,我来接梁宵回家。”
立马有人抢先应答:“老板娘好!”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围坐在酒桌前的员工们七嘴八舌开了口。
“老板娘辛苦了!”
“梁总的酒量也太差了,老板娘能多多锻炼他一下不?”
“要来几口吗?”
“不用了,谢谢。我也不爱喝酒。”
她笑着道了谢,把视线移到靠墙沙发的角落里。
梁宵即使在睡梦里,神情也是淡漠冷峻。一双剑眉微微蹙起,薄唇紧抿,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如果性别对调,颜绮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用公主抱姿势搂在怀里,可惜她没有太大力气,只能走到梁宵身边,戳一戳他的脸:“梁宵,我来接你啦。”
她声音落毕,青年纤长的眼睫略微颤动,接着缓缓上抬,露出一双沉静黯淡的黑眸。
酒馆内光线昏暗,壁灯吞吐昏黄亮色,只有几缕柔光氤氲在眼底,因蒙了醉意而更显得模糊微弱。
在看清眼前人模样的瞬间,梁宵陡然睁大眼睛,瞳孔中晕开一片盈盈光亮。
他嗓音低沉,带了些茫然与惊喜的情绪,笑着轻轻念她的名字:“薇薇。”
像看见心爱玩具的小孩。
“跟我回家吧。”颜绮薇叹了口气,俯身摸了把他滚烫的脸颊,“你怎么这么笨,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还非要逞强。”
他皱起眉头,一本正经:“是你……是你说,要和他们拉近距离。”
似乎还有一点点委屈,近乎于撒娇。
这是颜绮薇第二次见到他醉酒的模样,比起之前那一回,今天的梁宵显得温顺许多,连皱着眉说话都又乖又可爱。
她勾唇笑笑,一把拉过他的手,后者则顺势从沙发站起来,身形一晃,靠在颜绮薇肩膀上。
“那我们先走了,各位再见。”她抬起空出的另一只手,将梁宵虚扶住,不忘了对高俊明笑道,“祝你生日快乐。”
临走前又戳戳身旁的青年:“梁宵,和大家说再见。”
他闻言抬头,将没有聚焦的视线转向其他人,眸子里仍然映着笑:“再见。”
大家拼命点头挥手。
等他们俩的背影消失于视野中,才有人愣愣打破沉默:“我是不是喝多了产生幻觉,居然看见梁总朝我很温柔地笑。”
他身边的朋友喝了口凉水压惊:“可能不是,因为我也看到了,真的超级宠。希望下次我拖欠任务的时候,梁总也能这样看我。”
财务经理毫不留情地道出事实:“别做白日梦了,人家是给你们笑的吗?显然不是。”
“可是……”一个女同事摸了摸通红的脸颊,“老板娘好美啊!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也会喜欢她。”
“对对对!而且她好温柔,摸梁总脸的时候超级甜!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咱们老板居然有这么乖的时候,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我酸了。”
“我有个问题,”高俊明抿了口莫吉托,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明天Boss酒醒后,要是想起我们目睹了这一切,会不会……”
场面陷入谜一样的沉默。
拜托你不要把轻松愉快的恋爱小甜饼恶意地变成惊悚悬疑片好吗!背后起鸡皮疙瘩了啊喂!
“无论如何,”人资主管端起面前醒酒用的柠檬水,用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恰柠檬,敬老板。我先干为敬。”
吃柠檬群众纷纷点头:“干杯。”
*
梁宵醉得厉害,颜绮薇不放心让他去洗澡,只帮他进行了简单的刷牙洗脸。
酒馆里混杂的烟酒气味附着在黑色衬衣上,虽然并不浓烈,却也足以将嗅觉器官全然笼罩,让他难受地皱起眉头。
如果太难闻,她一定会不喜欢。
颜绮薇大致猜出他讨厌这股味道,带着梁宵进入卧室换衣服。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衣柜内部,清一色黑白的衬衣与定制外套,款式简约、毫不花哨,很难见到别的什么颜色,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场景。
正当她在衣柜里翻找睡衣,忽然听见身后的梁宵低低唤了声:“薇薇,热。”
“热?需要我去开空调吗?”
颜绮薇说着回头,毫无防备地撞上一片袒露的冷白皮肤。
梁宵满眼无辜地看着她,黑眸里盈余了浴室里残存的水汽,被灯光照得泛起轻微涟漪。因为之前躺在沙发上入睡,柔顺的黑发松软蓬乱地乱成一团,几缕发丝懒洋洋搭在额头上。
指节修长的双手落在衬衣衣扣上,胡乱将它从缝隙里解出来,这已经是第四颗。
毫无遮掩展现在眼前的,是上下滚动的喉结与精致如蝶翼的锁骨;再往下,则可以看见被衣物半遮的大片白皙肌肤和……胸肌。
“等……!”
多巴胺与肾上腺素同时激增,一股脑把意识冲撞得粉碎。颜绮薇顿时涨红了脸,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最终选择决然地按住他的手。
隔着手掌,便是半隐半现的肌肤。
她和梁宵确定关系还不到一个星期,别说脱衣服,就连舌吻都没有过。
这个场景实在过于让人血脉偾张,她作为一个怂包,一时间真的承受不来。
他困惑地垂眸,声音朦胧且沙哑,仿佛也被水汽淋湿:“怎么了?”
不等颜绮薇说话,梁宵便露出了然的神色,一把将她的手掌轻轻反握住,摁在自己的胸口上:“这里?”
才不是这样!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手心里清晰传来心脏跳动的起伏感,青年炽热的体温迅速染红她的耳根。颜绮薇如同一只炸毛的猫,双眼圆圆瞪起,把右手飞快收回。
“你,”她紧张得说不出话,右手手掌兀自发烫,“等我出去后,你再脱衣服。”
梁宵愣了一下:“你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
不对,她在说什么。
“不是不喜欢”的意思,不就是“喜欢”了吗,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她真的是个正经人啊!
梁宵没有出声,目光安静又无辜,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她总算是明白了,这人醉酒后根本称不上“可爱”,而是纯粹的无赖。可这种无赖偏偏又仗着有“神志不清”为理由,让她无法指责。
“梁宵,不要胡闹。”颜绮薇努力抬高声音。她虽然在身高上比他矮了一大截,但至少气势上不能输,“不然的话,我就、我就……”
她磕磕巴巴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情急之下破罐子破摔:“我就欺负你了!”
毫无威慑力的威胁。
颜绮薇本来打算说“我就生气了”,但那两个字怎么也没办法对他说出口,哪怕是开玩笑的时候。
梁宵眨眨眼,笑了:“好,你来。”
颜绮薇的心脏重重落下。
这是什么话。
在晃眼的白炽灯下,青年眸底晦暗的光影逐渐清晰,如同云团聚拢,清明的阳光刺破混沌。
笑意如春日破冰而出的清泉,自勾起的唇角涓涓淌出来,几乎要将她融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意识逐渐清醒。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就悬在半空的心脏兀地提到嗓子口。她仓促低头避开梁宵视线,等剧烈心跳终于趋于平缓,才后知后觉地想,不对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贼心虚,好像做了坏事似的。
明明是梁宵趁着醉酒欺负她。
颜绮薇越想越不服气,干脆踮起脚尖,猛地凑近他。
这个吻极短促地停留在青年唇上,转瞬之间便消逝无踪,比一缕风更轻更软。移开之前,她发狠般咬了咬他的嘴唇,力道并不大,像被小虫叮了一下。
“薇薇。”
过了好一会儿,梁宵忽然轻轻念她的名字,带了七分柔情、三分微醺醉意:“欺负人可不是这样的。”
她昏昏涨涨的大脑无法理解这句话。
颜绮薇茫然抬头,与此同时他俯身靠近。
唇瓣接触时温温软软,碰在一起的地方倏地爆开一股热气,迅速蔓延至脑部神经,大脑里噼啦啪啦炸开烟花。
舌头自她半张的口中缓缓深入,不甚熟稔地舔舐每一个湿热的角落。途经之处皆划过一丝奇异酥痒的电流,顺着细密血管席卷全身。
从未曾体验过的奇妙的感觉,像是布丁那样软糯顺滑的口感,温柔流连于口腔各处。
可那毕竟不是布丁,是……
他勾弄上她柔软的舌尖,彼此勾连缠绕间,几乎耗尽所有气力。虽然是主动的一方,但梁宵的动作同样生涩,带着些许试探与紧张,极其耐心地逐步攻陷。
对于她,他一向很有耐心。
颜绮薇被吻得后退一步,后背抵靠在衣柜上,冰凉触感让她找回些许散落的意识,恍恍惚惚抬起目光。
近在咫尺的是一双漆黑眼眸,层层雾气凝结于瞳孔之上,平添几分迷离撩人的意味,让她无法自拔地深陷其中。
双手无处安放,最终环绕在对方细瘦的腰身,指尖下意识用力时,能感到他的身体随之一僵。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红晕早已染遍梁宵脸颊,一直扩散至眼底与眉间。
原来他也在害羞。
想来也是,毕竟梁宵是那样内敛寡言的人,并且同颜绮薇一样,对此毫无经验。
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无声勾起嘴角,尝试着一点点回应。
颜绮薇人生第一次的深吻,是带着淡淡酒气和牙膏味道。
和最喜欢的人,在有星星的晚上。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薇薇被撩_(:з」∠)_但我相信她迟早会反攻的!

☆、番外二

英格兰,杜伦镇。
十一月的英国已入深冬, 当暮色沉沉压下, 天空晕开薄薄一层墨汁, 将稀疏云朵染成灰蒙蒙的暗色调。
小镇里残留着英伦旧时风貌, 鳞次栉比的复古红棕色小楼错落有致,萧瑟寒风途经石板铺就而成的街道与大教堂庄严华美的回廊,钟声浑厚悠远,被晚风吹入寻常人家半敞的窗棂。
颜绮薇与梁宵到达这里时,恰巧赶上了当地举办的灯光节。
他们新婚燕尔,如今正值蜜月时期。颜绮薇兴致盎然地制订了欧洲环游计划,梁宵便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闲陪她疯。
灯节与夜幕相约而至, 五光十色的绚丽灯火转瞬之间覆盖整个小镇。城市中心的骑士雕像被巨大的半圆玻璃笼罩, 人造雪映衬着紫蓝色的微薄灯光,颇有几分童话水晶球般的梦幻感。
杜伦大教堂附近人潮汹涌,灯光于建筑之上勾勒出端庄圣母像与萦绕塔身的雪白色天使,玫瑰花窗映出斑驳陆离的光斑, 点点滴滴皆是截然不同的色泽。
“这里是哈利波特的取景地之一哦。”颜绮薇朝手心里哈了口热气, 琥珀色眼眸被灯火照得透亮,“我们运气真好, 灯光节两年才有一届。”
她嫌累赘没戴围巾, 鼻尖被冷气冻得通红, 说话时呼出一团雾蒙蒙的白气。
梁宵垂眸看她,把脖子上浅咖色的围巾解下后裹在颜绮薇脖子上,手指离开前轻轻揉了揉她软糯白皙的脸颊:“多亏你时间挑得好。”
“哇!梁宵, 我们刚结婚不久,你就学会吹彩虹屁了!”
她停下脚步,因围巾遮掩嘴唇,声音显得有些闷,能隐约听出轻盈的笑声:“今天我再教你一招,围巾可不是这么戴的。”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旁的姑娘便踮起脚尖,将围巾扯下一半,极轻快地搭在梁宵身上:“这才是夫妻专属围围巾方式。”
他们身高悬殊,一条围巾勾结于脖颈之间,分成两边后虽然并不厚重,梁宵却觉得比之前温热许多。
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这番动作,还是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夫妻”,一股莫名的喜悦自心底涌上嘴角,让他情不自禁抿唇笑起来。
颜绮薇学着他之前的模样,抬手捏在梁宵脸上,用满是无奈的语气笑道:“梁宵同学,你怎么笑得这么傻呀,高冷霸总的人设都崩了。”
“嗯。”
他低下脑袋,皎洁月色与交织的灯火一道点燃瞳孔,笑意较之前更深,乖顺又撩人:“这是夫妻专属微笑方式,只送给你一个人。”
哇,还学会了举一反三。
颜绮薇因为这句话心情大好,一把抱住梁宵手臂,感受到青年笔挺的身体微微一僵。
灯火节人山人海,大教堂更是旅游打卡圣地。她虽然喜欢热闹,却也知道他不爱人多嘈杂的地方,便佯装不经意地开口:“这里太吵了,我们去稍微安静些的地方吧。”
在客流量巨大的节日里,“稍微安静些的地方”无异于“非常偏僻的角落”。颜绮薇带着梁宵漫无目的地漫步于长街巷道,越往外走,人潮与灯光就越稀疏。
为了入乡随俗,她特意从当地店铺买下一根电子蜡烛灯用来照明。蜡烛通体雪白,火光是微弱的昏黄色,总体来说效用不大。
城内火光繁多却并不算明亮,多是朦朦胧胧,黯淡模糊得犹如雾气。等他们到了城郊,便只剩下几盏壁灯仍在闪烁。
威尔河环城而过,河面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乳白色雾气,让人无端想起倾泻而下的牛奶。
颜绮薇入神观赏城郊入夜景象,梁宵则把目光不露声色地移到她脸上。
纤长的睫毛盛满明黄色灯火,似乎每一次扇动都会落下一片亮芒,暮色与烛光交相辉映,极大程度地柔化了她艷丽的美,显出几分近乎于无暇的纯真。
忽然她转过头来,满是狡黠的双眼正对他视线。
作为新婚丈夫,他本该从容应对,但热气还是不受控制地席卷神经,把耳根染得通红。
如同偷窥被抓包般,梁宵仓促低下头。
“这里的建筑看起来都老了。”颜绮薇没有戳穿他的小心思,而是笑着走到一幢红墙白瓦的楼阁前,用手摸了摸粗糙的墙面,“你看,就连墙壁也起了裂纹。”
梁宵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到藤蔓般蜿蜒攀爬的裂口。建筑本身的红棕色在烛光映照下无限放大,把她的指尖也染上一丝绯红。
就在这一刹那,耳畔传来她调笑般的轻嗤,接着蜡烛灯光被摁灭。
没有了那团温和的光线,四周只剩下凉薄月色与湿濡雾气,黑暗一点点在寂静中蔓延,逐渐侵蚀全身。
梁宵茫然地低声叫她:“薇薇。”
颜绮薇在夜色里松开他的手,伴随着汹涌澎湃的热气,靠近一步。
因为有围巾的束缚,他无法主动避开,只下意识转身面对她,后背几乎贴在冰凉坚硬的墙壁上。
跟前的姑娘紧紧逼近,身体停留在与他相距不过一指的地方,伸手按在石壁上。
“我教你啊,这叫壁咚,你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颜绮薇说着抬头静静注视他,眼神认真又直白,嘴角却是抑制不住的坏笑。
——她绝对是故意的,而且早有预谋。
他猜得不错,颜绮薇的确从好几年前起就想干这事儿了人类的感官在黑暗中格外敏感,冬季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骤然涌来一股热气,因为离得很近,她温热的吐息也一并融化在颈窝里。
像被猫爪挠了挠,酥酥的痒一直蔓延到心尖。
梁宵从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有心脏在砰砰直跳。
颜绮薇忍着笑,她的声音被冷气湿润,有些哑,有些媚意:“小提示,月黑风高夜,最适合干什么?”
“……杀人?”
“才不是呢。”她被逗笑了,桃花眼弯出好看的弧度,踮脚凑到他耳畔,极缓慢地吐出两个字。
“诛心。”
随着话音落下,眼前覆上一只小巧的手掌,视线被尽数遮盖。
在纯粹的漆黑里,周身感觉器官全然处于警觉状态。然而预想中落在嘴上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反倒是脖间陡然一凉,在围巾滑落后又袭来一阵滚烫气息。
——颜绮薇并未亲吻他的唇瓣,而是把目标放在青年突起的喉结上。
柔软的唇将它瞬间包裹,湿热感如闪电般迅速掠过最为敏感的颈肩区域。
梁宵倒吸一口冷气。
喉结情不自禁上下滚动,他的声音略微颤抖:“薇薇,那里……”
颜绮薇噗嗤笑了,把手掌从他眼前挪开,睁圆一双漂亮的眼睛:“你是不是想说……‘那里不可以’?”
这分明是18x小说里才会有的台词,想不到有天她能让梁宵亲口说出来,还是用这种情难自禁的语气。
不过仔细想想,这种遭到强迫后欲拒还迎的羞怯感……着实太诱人。
他怎么这么可爱呀。
“不逗你了。”她笑着后退一步,把被扯掉的围巾重新搭在梁宵脖子上,在见到对方茫然的神色后半开玩笑,“怎么,难不成意犹未尽?”
“没关系。”他长舒一口气,脸上红潮未褪,冷白色肌肤在远处微弱的灯火下仿佛盈盈亮着光,笑得腼腆又勾人,“今晚时间还长。”
颜绮薇愣了一下。
等大脑慢吞吞把这句话处理完毕,才红着脸瞪他:“流氓!”
完全把“她自己才是先撩人的那一个”的事实抛在脑后。
*
灯光节结束回酒店后,梁宵又做了那个少年时期经常出现的梦。
眼前所见是破败简陋的小屋,男人的拳头与女人的咒骂如同疾风骤雨,毫不停歇地落下来。
接而画面一转,没有尽头的幽深水流将他浑然吞噬,整个人痛苦得无法喘气,梁宵拼尽全力睁开眼,在远处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脸色苍白,悠悠飘荡在更深处的水里,无神的双眼中满是绝望,朝他挣扎着伸出手来。
可梁宵怎么也没办法将它握住,每当想握住她的手,都会有更为强大的阻力把他推开。
他呼吸一滞,狼狈地睁开眼睛。
颜绮薇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侧着身子静静凝视他,清亮的眼眸里杂糅着月色与火光。
见梁宵睁眼,她抬手抹去他额前的汗珠:“做噩梦了?”
他警戒的目光迅速软下来,声音自胸腔深处传来,用几乎是撒娇的语气:“嗯。吵醒你了,对不起。”
“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因睡意而略显低哑。颜绮薇说着将脑袋埋在梁宵胸前,身体柔柔贴在他身上,“抱在一起的话,我就能去梦里保护你了。”
在寒冷的冬夜里,这句话化作一团火苗,轻飘飘照亮他心底。
梁宵无声勾起嘴角,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身。
圆滚滚的膝盖压在腿上,并不硌人,反倒带了点酥酥麻麻的痒,随着颜绮薇调整睡姿的动作微微撩动心弦。
轻软温暖的身体毫无保留地与他贴合在一起,似乎能透过厚实的睡衣感受到她的心跳与每一次呼吸。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处闷闷传来:“梁宵,晚安。”
近乎虔诚地,梁宵小心翼翼垂头,将下巴抵住颜绮薇毛茸茸的脑袋。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晰感应,可他还是存了顾虑,担忧着这是场稍纵即逝的梦境。
窗外莹莹照亮灯火枕边人凹凸有致的身形,手心里传来再真实不过的实感,他悄悄松了口气。
大教堂的光芒自穹顶铺陈而下,在这个受基督教派影响深远的小镇里,处处充斥着信仰与神灵的传奇。
梁宵不信神,却相信奇迹。
她就是他的奇迹,无论相逢、分离还是再相聚。
睡意逐渐侵蚀意识,他沉沉阖上眼眸。
在即将入梦之时,梁宵含着笑,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她说:“薇薇,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章节!冲鸭!

☆、番外三

梁宵是被一阵闷雷声惊醒的。
睁开双眼时, 脑海里仿佛盛满了混沌的浆糊,意识朦胧细碎,很难清晰地记起什么。
直至窗外雨声越来越大,他才隐约想起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自从那起事故后,梁宵的病症便愈发严重。躁狂与幻觉如同不定时爆发的活火山, 让他极大程度上具备了很强的攻击性。
白天他因为发病伤及护士而被打了镇定剂,现在正躺在疗养院的床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 萧索得犹如死寂。
震耳欲聋的雷雨声化作锋利匕首, 每一次响起时都狠狠划过身体。疼痛感在血管中迅速蔓延,五脏六腑内好像正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将他炙烤得难以忍受。
梁宵死死咬住嘴唇, 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说过自己不喜欢太懦弱的男孩子。
唇瓣被咬破时渗出铁锈味道的血,缓缓流淌在舌尖。腥苦味道让他勉强保持清醒,浑身颤抖地攥紧床沿,冷白色手臂上显出一道道狰狞青筋。
病房里开了空调, 汗珠却还是无法遏止地从额头与后背冒出。他用尽力气调整呼吸, 忽然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你害死了她, 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梁宵恍惚抬头,在房间角落见到养母。
她浑身湿透, 发丝往下滴着水珠,语气冰凉又怨毒地一遍遍重复:“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知道这是幻觉。
可这句话还是像一只冰冷瘦削的手,把心脏死死捏住。
是啊,他怎么不去死。
这对男女由他招致而来, 薇薇更是为了保护他而选择与之同归于尽,追根溯源,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他自己。
脊背好似从内部被撕裂,在席卷全身的剧痛里,梁宵咬着牙,想起那封她遗留的书信。
那的确是她的字迹,娟秀小巧,落笔随性,用温柔的语气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
她语气笃定,似乎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会意外离开,为了让梁宵安心,才选择留下一番话送给他。
可这个猜想丝毫不符合逻辑,梁薇冰冷的尸体被从池塘里打捞出来时,早就没了呼吸。
陈嘉仪知道儿子存了轻生的念头,顺势借着它来安慰:“梁宵,你看,薇薇说她一定会回来。你在那之前保护好自己,安静等着她好不好?”
梁宵知道她说出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果然在那之后不久,他便在昏睡将醒时听见陈嘉仪与主治医师的谈话。
女人的嗓音疲惫又无奈,轻轻叹了口气:“医生,那封信是支撑他的最后一点希望了……我知道它只是我女儿心血来潮写下的一段话,可如果不让他相信,梁宵一定会整个垮掉。”
没有人相信她会再度出现于未来,包括梁宵。
可他心底还是忍不住生长出一些微小的希望。
不止一人说过,梁薇曾经经历过一次心跳骤停,在生命迹象全无的时候奇迹般睁开了眼睛。而自那之后,她便与之前判若两人。
如果真正的梁薇在那时就已经死去,而醒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会在未来与他相遇吗?
这个想法天马行空得近乎可笑,任何一个理智的成年人都不会选择相信。
但梁宵是个疯子。
更重要的是,他毫无保留地相信她。
闪电照亮病房里的雪白色墙壁,狂风一遍遍敲响玻璃,树木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黑色怪物。
耳畔的声音又多了一道,赫然是他被抓捕归案的养父:“梁宵,拿一把小刀割在手腕上,或是打开窗户跳下去,一点也不疼,很快就能摆脱所有痛苦了。”
养母的嗓音与之交织混杂:“你活着有什么意义?杀人犯!她最恨的人就是你,否则为什么从来不出现在你面?”
她说得不错,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之后,梁宵陆陆续续见到了许多人,却唯独没有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子。
她彻彻底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连一缕幻觉也不愿留下。
他闻言垂眸,原本清泠悦耳的少年音因许久未开口而沙哑如磨砂:“不是的。”
养母没有说话,用幽怨的眼眸凝视他。
“她只是……”梁宵忍着痛自嘲一笑,对她说,也对自己说,“她只是在另一个地方等我。”
养父哈哈大笑,养母则冷嗤一声:“你疯了。”
是啊,他真是疯了。
童年时的日夜折磨不仅养成了他隐忍淡漠的性格,也让梁宵沾染上与养父相同的阴沉偏执。
他认定了想法便不会回头,喜欢一个人亦是如此。
身体四处仍在隐隐作痛,梁宵习惯性地向房门望去,仿佛下一秒,那个小小的影子就会披着灯光把门打开,脸庞被光线模糊成一团。
然后她会缓缓走近,轻轻抱住他的脑袋,用轻柔羞怯的声音说:“别怕,梁宵,有我在。”
可房门自始至终也没有被人打开。
病房里只有流淌着的夜色,没有一丝光线照进来。
*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梁宵的病情终于趋于稳定。
无意识攻击人的冲动得以遏止,幻觉也很少再出现,唯一残存于体内的,只有雷雨天时遍布全身的痛感。
他从小便习惯了疼痛,这并不算大问题。
出院第一天,梁宵提出想去她的墓地看看。
汽车行驶在柏油道路之上,同行的有梁启、陈嘉仪与弟弟梁博仲。
兄弟两人在两年间的相处中关系亲近不少,梁博仲看着哥哥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心疼得皱紧眉头。
他想出言安慰几句,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格外无力,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何况在姐姐去世后,他自己也哭哭啼啼了一整天,至今还没从悲伤里缓过来。
手机传来一阵震动,梁宵将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是他们的四人群。
郑泽宇活像个操碎心的老妈妈,柔和又小心翼翼:[梁宵,你感觉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啊?][好多了。]他回,[在家休养一周后就可以来学校。]高三大多是难度不大的复习课程、来学校之后郭萌萌会帮他补课、他们两人稀里糊涂在一起了……
郑泽宇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但又担心戳到对方痛处,犹豫许久才迟迟发来一个字:[好。]郭萌萌接着他的话:[我们等你回来,加油。]郑泽宇连用了三个感叹号:[加油!!!]少年的嘴角勾起极轻微的弧度。
瘦可见骨的手指落在手机屏幕,他垂着头打字:[谢谢你们。]抵达墓园时已近傍晚,郊外鲜少传来声响,偶有两三声清脆的鸟鸣。
夕阳跌碎在墓碑上,遗留下一片黯淡绯红,苍穹昏沉沉笼罩下来,平添压抑气息。
梁宵把百合放在墓前,指尖触碰到墓碑时,清晰感受到一阵刺骨寒凉。
碑上用遒劲有力的方正字体刻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他一言不发地定定望着它,垂睫掩饰眸底翻涌思绪。
经过一丝不苟的扫墓仪式,陈嘉仪与丈夫对视一眼,转而望向两个孩子:“你们一定有想对薇薇说的话,爸爸妈妈不来打扰,在墓园出口等你们。”
顿了顿,又加重语气:“博仲,你认识路,结束后记得带着哥哥出来。”
言下之意,是让他好好看着梁宵。
梁博仲乖乖点头,等父母的背影消失于道路尽头,才微微张嘴,欲言又止。
他总觉得,自家哥哥应该是喜欢姐姐的。
不止一次地,他曾经见到梁宵在她毫不知情时安静凝望少女瘦弱的背影,等她回头时又匆匆移开视线,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也曾见到梁宵为她拂去落在头顶的花瓣或树叶,动作轻柔又宠溺,嘴角则悄悄挂着微笑。
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温柔得能把人融化。
他们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喜欢上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问题。从很久以前起,梁博仲就想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姐姐?”
直至如今,这个问题永远也无法问出口。
梁宵的声音弥散在夜色里,梁博仲听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终于不再掩饰温柔的目光,手指轻轻抚过墓碑边缘。
然后梁宵俯下身子,将额头贴在那块墓碑上。
低垂的眼睫笼罩下一片晦暗阴影,他没有再说话,亦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地低着头。
春天的风总是静悄悄路过,不经意间撩起少年耳畔碎发与素净衣摆。日影入云,光线与声音一并被吞没,时间恍如凝滞。
就在这一瞬间,困扰了梁博仲许久的问题终于烟消云散。
那些温柔却躲闪的眼神、瞬息之间划过嘴角的微笑、轻柔如羽毛的短暂触碰,一切都有了答案与归宿,即使逝去的情愫是那样隐蔽,被少年小心翼翼藏在心底。
贯穿了他少年时期的爱啊,直到最后也没能亲口说出来,而是不为人知地变成只属于梁宵一个人的秘密。
良久,少年终于直起后背,目光依然沉静温柔:“走吧。”
一点点夜幕自天际生长出来,丝丝缕缕的暮色被风吹落在脸颊。
他等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月亮,也等着那个不会再相见的人。
或许在下一秒,或许在很久之后,又或许她永远也不会来。
可明天过后还有后天,一年之后又是崭新的一年。希望纵然是没有尽头的未知数,却也绵延悠长,从不会断绝,足以贯穿他漫长的一生。
只要他还在,就会一直等。
也许终有一天,突破种种既定的物理法则,在可能性趋近于无穷小的奇迹里,他们真能如她所言再度相逢。
到那时,梁宵一定会紧紧抓住她。
再也不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全文完结了!!感谢一直陪伴的小姐姐,你们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