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文竣又和平昌郡太守商量了许多细节,日后如何声东击西迷惑邺城之类,而与此同时,西松镇的商队已经整装待发了。
慕容檐换上行装,站在一架马车前等候。他身上罩了长长的幕篱,白纱层层叠叠,长及膝盖,从外面只能看到素色的衣角。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红着脸走到虞清嘉二人的马车前

,手指无意识揪在一起:“虞姑娘。”
慕容檐站在马车前等虞清嘉,听到这个称呼,眉梢轻轻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热可可、灵歌、争取做逗比的丑丑丑的地雷!
16☆、占有
柴五郎是商队头领之子,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十分受宠,商队众人看在柴领队的面上都对柴五郎很是和气。柴五郎这样健壮的少年无疑同样很受女子喜爱,如果平常众人

还会打趣柴五郎一二,可是自从五郎看到了队伍中新进入的那两位姑娘,准确说是那位美貌的虞姑娘后,他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这样一来,旁的人倒也不好打趣了。
柴五郎从父亲口中得知,一位姓景的娘子许下重金,要跟着商队随行至兖州,然后她们自会离开。商人谁会和钱过不去,反正他们也要顺路经过兖州,柴领队一口就应允了。商

队里突然加入陌生面孔,任谁都会迟疑一二,柴五郎本来也对这两位听着就很麻烦的年轻女子充满了偏见,可是等他见到虞清嘉后,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瞬间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柴五郎只觉得阿爹答应捎这两位女子一程的决定实在太明智了。
昨日在客栈休整,今日一大早商队就准备启程。柴五郎瞅到空,专程从商队最前方跑到虞清嘉马车这里。他远远看见一个风姿濯濯的人影站在马车前,白色的幕篱将对方的面容

身形都遮住,只留下一截整齐的裙裾。
柴五郎特意清了清嗓子,隔着老远就忍不住想和对方说话:“虞姑娘。”
背对着他的那个身影慢慢转过来,虽然隔着幕篱看不清面容,可是柴五郎心里已经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是虞姑娘,而是和虞姑娘同行的景娘子。
柴五郎对这位景姑娘并不熟悉,不光是他,商队里其他人提起景氏也都是郑重大于猎艳。说来也奇怪,景姑娘同样貌美出奇风姿过人,可是柴五郎看到她却不会生出什么旖旎心

思,反而会生出一种同性般的防备排斥。柴五郎见虞清嘉不在深感遗憾,但是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而是打探道:“景姑娘,虞姑娘可在?”
“不在。”
“那她现在在何处?”
慕容檐眼神漆黑,隔着幕篱冷冷地盯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人:“关你何事?”
柴五郎略感尴尬,他从来都是周围人捧着,还从没被人这样下过面子。他有些下不来台,搔了搔头,爽朗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商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我担心虞姑娘错过时

辰。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这就去找她回来。”
慕容檐一眼不错地盯着对方,他身形不动,宽大的幕篱亦静静笼罩在衣裳外,只有帽檐上的贝壳坠饰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她想去哪儿自会和我说,哪用你多管闲事?”
柴五郎这样热情的性子都有些吃不消了,他暗暗腹诽,明明虞姑娘甜美又娇俏,为什么虞姑娘的表姐却这样难打交道?虞清嘉和慕容檐两人行走在外,不好透露太多身份,于是

化名为表姐妹。柴五郎讪讪地往回走,退开两步后还是不放心,又再一次凑上来:“我给虞姑娘买了红豆糕,还是今天早上刚出炉的。我问了阿爹,今日中午要赶路,不能生火

了,如果虞姑娘吃不惯干粮,正好用这些糕点垫垫肚子。”
慕容檐幽幽地说:“她不喜欢吃红豆糕。”
“啊?”柴五郎十分意外,他挠了挠头,“可是上次虞姑娘明明说她很喜欢甜甜软软的糕点…”
慕容檐停了一下,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从层层叠叠的幕篱中伸出来,平摊在柴五郎面前。即使由柴五郎看着,也不得不承认这双手实在好看。
“把东西给我。”
柴五郎愣了愣,实在不敢相信景姑娘竟然如此好心,他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你会转交给虞姑娘吗?”
“嗯。”
惊喜来的太突然,柴五郎都有些懵。他迟疑地将热腾腾的纸包递到慕容檐手中,临走之前还回头嘱咐:“拜托姑娘,一定要交到虞姑娘手中,红豆糕趁热吃才好。”
真是啰嗦,慕容檐手里捏着甜腻腻的糕点,冷冷看着柴五郎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等人影看不到后,他伸出手,看也不看,直接将油纸包扔到旁边的草丛里。
这时虞清嘉终于从楼上跑了下来,她赶得太急,幕篱都被风吹起一角,隐隐能看到她精致的下颌。
“我找到了,方才是不是有人找我?”
虞清嘉停到慕容檐身前,都来不及喘匀气息,就急急忙忙问道。她下楼后才发现自己的一串手链忘在客房了,她将行李托付给慕容檐,自己连忙跑上楼去找。她在楼上时隐约有

人叫她的名字,虞清嘉不敢耽搁,拿到自己的手链后立即下楼。
慕容檐伸手将虞清嘉的幕篱整理好,直到其重重叠叠再也看不见容貌身形,他才满意地收回手。至于虞清嘉的问题,慕容檐回得漫不经心:“没有。”
“没有吗?”虞清嘉奇怪地四处看了看,“刚刚明明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你听错了。”慕容檐说完对着虞清嘉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她上车。虞清嘉没有多想,提着裙子,慢慢登车。
她在车内坐好,好奇地掀开帘子,指着草丛中隐约的褐色纸包问:“狐狸精,这里为什么有一包糕点?”
慕容檐轻飘飘朝外扫了一眼,声线淡淡:“兴许是不好吃,所以被人扔了吧。”他见虞清嘉还看着外面,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视线转回车内:“身为世家之女,不可朝车

外张望,更不能被外面之人看到容貌和身形。”
虞清嘉本来只是好奇,听到慕容檐的话,她很是不好意思地放下车帘,不敢再朝外张望了。虞清嘉惭愧之余还觉得有些怪异,慕容檐在广陵时射箭、穿胡服、见外男等事一样都

没少,怎么现在突然像老学究一样古板起来了呢?
马车慢慢启动,虞清嘉怀着这个疑问,伴随商队踏上了悠长的回兖州之旅。
赶路实在不是个好受的活,在动荡不断的乱世尤其如此,官道早已废弃,人坐在马车上受罪不说,有些时候甚至连安全都没法保证。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异的时代,天下人口锐减至原来的十分之一,卖妻鬻子饿殍遍野,可是同一时期的贵族却纵情声色,放诞不羁。虞清嘉这一路走来,见到人间种种,有时候连

叹息都觉得肤浅。慕容檐见虞清嘉掀开车帘望着外面,他移过视线看了看,发现只是几个孩童抱着睡在路边。他皱了皱眉,奇道:“几个孩童罢了,你在看什么?”
“看他们年龄,小的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他们的父母呢?为什么会让孩子独自出来生活?”说完之后,虞清嘉自己也知道答案了。多半,是死了吧。饿死,被富豪打

死,染病而死,生存不易,可是死亡却有太多种可能了。
“未必是死了。”慕容檐平淡开口,虞清嘉转过头来,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就听到慕容檐继续说,“也可能是被父母卖了。他们父母拿了钱,就迁到南方去了。”
“哎你!”
“怎么了?”慕容檐不解地看着她,“这是可能性很大的一个结果。父母渡河南逃,不比全家死亡更好吗?”
虞清嘉瞪着慕容檐,气得说不出话来。“才七八岁的小孩子,他们无依无靠,只能相互扶持着求生,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冷血的话?”
“只是陈述一个可能罢了。何况,他们是小孩子,所以呢?”
虞清嘉瞪圆了眼睛和慕容檐对视,发现他眼中是毫不掺和的迷茫,似乎他当真不明白,看到孤弱而饱受贫困饥饿之苦的孩童,到底为什么要同情。
虞清嘉对视半晌,最终无奈地收回视线。她再一次感到费解,她父亲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突然口味大转弯,喜欢起这种蛇蝎美人来?
慕容檐看着虞清嘉的侧脸,眉梢一动,生出浓浓的不可思议之感:“只是几个无关之人罢了,你竟然和我生气?”
“没有。”虞清嘉语气硬邦邦的,忽然变得感慨,“这样想来,如果有人能结束乱世,委实是天大的功绩。即便他暴虐无度,滥杀无辜,可是对于更多底层的百姓来说,依然是

安稳大于苦难。”
虞清嘉叹了口气,这样看来,她更不能对琅琊王动什么手脚了,虽然她本来也没这个能耐。慕容檐虽然杀了虞氏全族,但是对于天下来说,他依然是一统之君,功盖千秋。虞清

嘉不能因为担心自己的生死,就扰乱终结乱世的历史进程。
这天下,终究是野心家的。
“统一乱世?”慕容檐听到后笑了笑,“你在说谁?”
虞清嘉眨了眨眼,存心考校对方:“你觉得呢?万一最终是我们齐朝成为赢家呢?”
“齐朝?就凭那个酒色之徒?”慕容檐嗤笑一声,眼睛中的不屑都懒得掩饰,“如今邺城那几位除了疯子就是战争狂,要是天下真落入他们手中,说不定还不如战乱年代。”
虞清嘉虽然对未来的暴君琅琊王充满了防备,可是听到别人这样说齐朝皇室,她还是有些不舒服:“万一是皇族的其他人呢?别忘了太子还有一子流落民间。”
慕容檐瞥了虞清嘉一眼,要不是知道不可能,他几乎怀疑虞清嘉是发现了什么,现在故意说给他听了:“你最近怎么总是担忧天下大势?如今南北对峙划江而立,前朝全盛时都

做不到的事,凭一个隐蔽民间的皇孙,你就敢说统一这类的话?”
虞清嘉摇头,轻笑不语:“他会的。”
慕容檐生出一种微妙的不痛快:“你认识他?”
17☆、杀机
“不认识啊。”虞清嘉感到很奇怪,“我怎么会认识皇族的人。”
慕容檐仔细地看着她,他瞳孔幽黑,其中几乎有蓝色的幽光:“那你为什么会为一个陌生人说话?”
对着慕容檐沉沉的目光,虞清嘉莫名感到压力。她总不好说她做梦看到了,于是含糊道:“我听父亲说的。父亲总夸赞琅琊王年少多慧,天纵之资,所以我就这样猜…”虞清嘉

不敢再说下去,连忙拉着慕容檐的手说:“正好车队停下休整,我们也下去走走吧。坐了一上午,我腿都麻了。”
慕容檐低头朝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没有追问,任由虞清嘉将他拉下车。现在是日头最盛的时分,秋老虎依旧猖狂,地上几乎被蒸出一袭热浪来。商队里的青壮劳力们正在茶棚里

喝茶,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里喧闹的动静,虞清嘉不欲和这些男子靠太近,遂拉着慕容檐往路边荫凉处走。
走到树荫下时,虞清嘉回头望了又望,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她飞快地对慕容檐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自己就跑到另一棵树下,在那几个孩子面前放下一串铜钱。
虞清嘉什么也没说,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银钱全部放下后就转身走了。她带着长及膝盖的幕篱,白纱层层叠叠如云雾缭绕,从远处走来时宛如仙子,几个脏兮兮的孩子都没反应过

来,只看到眼前突然多了一袭白色的裙裾,还不等他们反应,那位仙人姐姐倏忽而来,又飘然而去。
虞清嘉也知道自己的行为非常傻,乱世人人自顾不暇,即使她给这几个孩子放下银钱,可是又有什么用?她知道若是虞清雅在此,一定会嘲讽她为圣母,可是即便如此虞清嘉也

不在乎,她只求无愧于心。一贯钱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甚至都比不上她从头发上掉下来的一朵簪花,可是对于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来说,或许就能救下一两个人的性命,至

少能让他们多活几天。
慕容檐默默看着虞清嘉走远,放下银钱后,她并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接受穷人的跪拜,而是立即转身离开。从始至终,她连面都没露。
这实在是慕容檐无法理解的一种行为,他的良心似乎格外浅,所思所想永远只有自己。他不会因别人的际遇产生共情,也不会因为看到旁人的苦难而心生怜惜,虞清嘉,包括虞

文竣舍身为人的行为,都让他觉得费解。
虞文竣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掩护他,虞清嘉又为了什么要帮助这些孩子?这些半大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日后不会对她有任何助益。
虽然不理解,可是并不影响慕容檐觉得待在虞清嘉身边很舒服。甚至广陵郡这短短半年,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平静乃至说得上快乐的时光。
虞清嘉很快走近,对慕容檐轻轻点头:“好了,我们走吧。”
自从西松镇那次引起轰动后,虞清嘉和慕容檐只要出门,无论在哪儿都带着幕篱。旁人见他们举止坐卧处处都是大家风范,越发敬而远之,不会随意凑上来说话了。
但是总带着幕篱,神仙范倒是足了,可是呼吸之间难免会很憋闷。虞清嘉拉着慕容檐走远,见四周有树林遮掩,没人注意到他们这里后,这才解下幕篱,长长呼了口气。
正好此时一阵秋风吹过,将黄叶吹得飒飒作响,虞清嘉伸手压住自己的头发,她一边担心头发被吹乱,一边又觉得痛快极了。
虞清嘉单手抱着幕篱,衣袂和白纱缠在一起,在风中猎猎张扬着,几乎让人疑心她就要这样随风而起。慕容檐站在一边,眼神不知为何落到她鬓间的碎发上。发丝将她的侧脸遮

得时隐时现,让人看了格外心痒,总想帮她将头发规整好。
慕容檐这样想着,果真就上前握住她的一缕长发。慕容檐指腹摩挲着青丝,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神一凝,倏地回头看向身后。
后面的女孩没防备被人发现,即使看不到慕容檐的眼睛,她还是被慕容檐如有实质的目光看得膝盖一软。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草民该死,请两位娘子恕罪。民女

并不是故意尾随娘子,只是民女实在活不下去了,请娘子再发发善心,将民女买回去吧。民女愿意做奴做婢,一辈子服侍两位娘子。”
虞清嘉听到声音的时候就赶紧带上幕篱,她方才是动了恻隐之心不错,可是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现在正在被人追杀中,她怎么会带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在身边。说到底虞清嘉也是俗

人,她始终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慕容檐的声音冷静非常:“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就是刚刚…”女孩独自在乱世滚打了一段时间,早就学的圆滑又世故,“娘子长得和仙人一般,想必心肠也是极好的。奴有幸服侍娘子这样的神仙人物,实在是三生有幸,就

是让奴立刻死去也值了。”
女孩一看就知道面前这两位出身不俗,说不定还是世家小姐,这样的肥羊放过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所以女孩偷偷甩开所有同伴,一个人跑来求虞清嘉收留。她想的很好,虞清

嘉既然给他们留下钱,显然是个心软的,只要她求一求,不愁虞清嘉不被打动。刚才女孩看到了虞清嘉摘下幕篱,猝然见到虞清嘉的真容后女孩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等反应过

来后,她想赖着虞清嘉的决心就更坚定了。
这样的女子,就算出身一般,日后也绝对能嫁入显富人家。只要她抓住这个机会,就能摇身一变,摆脱灰溜溜的出身,跟着这些贵族老爷吃香喝辣。女孩想到所有女子都喜欢听

人称赞容貌,于是越发挖空心思夸虞清嘉貌美。她以为这样能讨对方欢心,可是殊不知,反而踩中了死穴。
慕容檐轻轻浅浅“哦”了一声,幕篱遮掩下的手指却动了动。虞清嘉听到慕容檐平静应了一声的时候就直觉不对,她顾不得仪态,立刻跑过来握住慕容檐的手臂:“景桓!”
慕容檐匕首已经滑到掌中,可是手臂猛不防被另一个人握住。他回过头,看到虞清嘉正紧张地看着他,即使隔着幕篱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紧张又专注。虞清嘉另一只手也搭上来

,声音低回,不知是婉求还是提醒:“景桓,你不要这样。”
见慕容檐没反应,虞清嘉转头,对着已经从鬼门关晃了一圈而浑然不觉的女孩喝道:“还不快走!”
女孩不明所以,可是几个月来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本能立刻提醒她,快跑!女孩赶紧爬起来一溜烟跑了,等目送对方跑远后,虞清嘉才长长松了口气。她回过头,又是恼怒又是后

怕:“狐狸精你做什么!”
慕容檐也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直至对方渐渐变成一个黑点。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平静:“她看到了你的容貌,早该杀了。”
这句话乍然一听还好,仔细想想总觉得不寒而栗。虞清嘉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不敢放松丝毫:“她只是个孩子,虽然看到了我的脸,但是一来刺客不会询问一群半大孩子,

二来她并不知道我们身份,不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慕容檐笑了笑,不置可否。他需要的正是景桓这个女子身份,他巴不得一路都留下行踪,好打消有心人的窥探,他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起杀机呢。
正如他所说,这些人该死,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虞清嘉的容貌。慕容檐做事向来随心,若有人让他觉得不痛快,那杀了就是。可是虞清嘉不愿意,她牢牢攥着他的手,慕容檐破天

荒的,做出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退让。
既然她不喜欢,那就算了。
18☆、虞家
柴家商队有条不紊地行进,在经历半个月的跋涉后,终于进入兖州境内。
虞家世代聚居于兖州高平郡,是兖州境内有名的大家族。看到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致,虞清嘉无声叹了口气。兖州,虞家,她又回来了。
柴家商队并不经过高平郡,现在祖宅近在眼前,剩下的路程虞清嘉自己就能走回去。她适时向柴家掌柜表明了去意,寒暄一二后,就带上幕篱,打算另外雇车回城。
虞清嘉去和柴家大掌柜道别,慕容檐就站在路边等她。虞清嘉没耽误太久,她婉拒了柴家大掌柜派人送她们归家的客套话,很快就从商队中出来。她一转身就看到慕容檐静静站

在一边,层层叠叠的幕篱在风中轻轻挥舞,而他修长沉静,带着说不出的美感。
虞清嘉不知为何心中一暖,有人在等她呢。虞清嘉快步跑到慕容檐身前,扬起脸笑道:“我们走吧。”
慕容檐轻轻点头,两人刚走了几步,猛地听到后面传来呼唤声:“虞姑娘,请留步。”
虞清嘉讶异地回头,看到一个健壮的少年急匆匆追了上来,商队里有人在唤他,他却置之不理。柴五郎停到虞清嘉面前,不知是因为跑步还是为何,他的脸红彤彤的。
“柴小郎君?”虞清嘉看到柴五郎很是意外,她暗暗回想,自己应当没有东西落在车队才是,柴家这位小郎追上来做什么?
“虞姑娘,你这就要走了?”
“没错。”虞清嘉隔着幕篱,轻轻点头一笑,“这一路多谢商队众人关照,我和表姐这就要归家了,我二人预祝五郎和掌柜一路平安。”
柴五郎脸上难掩怅然,这一路上琐事不断,再加上虞清嘉始终带着幕篱,他都没见到虞清嘉几面。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找她,都被虞清嘉那位难相处的表姐岔开了,所以仔细论

来,自从西松镇启程,他都没有和虞清嘉说过几次话。
现在虞姑娘要回家了,此去一别,不知道还能不再见面。柴五郎心中说不出的不舍,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问:“谢虞姑娘吉言。虞姑娘,你家住何方?”
虞清嘉笑着和柴五郎道别,听到这里怔了一下:“柴小郎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柴五郎刚刚积聚起来的勇气仿佛突然被戳破了,他支支吾吾,眼睛飘移,黝黑的脸竟也慢慢透出红意:“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想知道虞姑娘…”
慕容檐自从柴五郎追上来起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听到这里,他心里轻嗤了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哎,景桓!”虞清嘉没料到慕容檐突然转身走了,她着急地朝后望了望,一时也顾不得柴五郎未说完的话了,急忙道,“我得去追我表姐,失礼了。”
柴五郎忍不住唤了一声,手也不受控地伸上前,似乎想抓住眼前的心上人,可是他的手掌落了空,唯有轻飘飘的白纱流水一般,从他手心掠过。
柴五郎怔怔地看着虞清嘉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追上慕容檐,她似乎对慕容檐抱怨了些什么,两人肩并肩,就这样说闹着走远。
“我想问你,家住何方,高堂安在,是否婚配…”
.
虞清嘉追上慕容檐,她按住不安分的帽檐,口吻虽是抱怨,却自然又亲昵:“别人还在和我们告别呢,你怎么能不听完对方的话,直接就走呢!”
慕容檐可不同于虞清嘉,柴家那个儿子刚起了头,他就猜到那个人接下来想说什么了。慕容檐从来不是一个会忍着脾气的人,他心中不悦,当然转身就走,不过虞清嘉立刻就扔

下对方来追自己,这让慕容檐的心情多少好转了些。
“他来告别,关我什么事。”慕容檐轻轻瞥了虞清嘉一眼,说,“你不是说不告而别太过失礼么,怎么刚才不把话听完?”
“你还说,还不是因为你。”虞清嘉没好气地说道,“你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我哪能扔下你?”
慕容檐神色不动,可是眉尖的寒意却渐渐消融。两人之中,终究还是慕容檐更重要,如果两方不能周全,虞清嘉会选择他而不是其他人,这个认知让慕容檐心里舒坦了许多。
越靠近高平城车马越热闹,虞清嘉和慕容檐在路边寻了辆马车,给了车夫几枚铜钱,让他往建安巷去。车夫一听建安巷就知道面前这两位出身不简单,他不敢多看,等虞清嘉两

人坐好后,嘴里呼啸了一声,驭使着马朝城门走去。
昨夜下了雨,秋雨一场比一场凉,经过一夜折腾,许多落叶从枝头剥落,掺了冰冷的水浸没在青石板上。低洼的地方甚至积了雨水,倒映出上方灰蒙蒙的天空。一滴水从黑褐的

树枝上滑落,骤然惊起一圈圈涟漪,水波颤动中,一袭白色的裙裾轻轻盖住半方水面,雾一样的白纱正缓缓倒映在另半方水面上。
虞清嘉握住黑色角门上的门环,不紧不慢扣动了三声:“有人在吗?”
敲了好一会,里面的奴仆才试探性地将门支开一条缝,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身穿幕篱、将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你们是何人?”
虞清嘉指尖搭住白纱,轻轻向两边掀开,对着里面的家奴点头示意:“是我,六娘。”
家奴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张大嘴:“竟然是六小姐!小姐您不是随着大郎在青州赴任吗,怎么仅有您一人…”
家奴朝后看了看,确定除了另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虞清嘉身边再无扈从。虞清嘉叹了口气,道:“这位是景娘,父亲在任上带回来的姬妾。此中原委一言难尽…”
虞清嘉独身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内室,虞老君昨夜本就睡得不好,今天起来被凉飕飕的秋风一吹,头痛就越发厉害了。她头上带了护额,没精打采地倚在榻上。虞老君目光从

堂下扫过,又冷冷瞥了门庭外那个犹戴着幕篱的女子一眼,口气委实算不上好:“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你们是如何回来的,大郎呢?”
虞清嘉只能将父亲突然接到调令,然后携家带口上路,却在半途遭遇暗算的经历从头讲了一遍。等说到惊马之后,虞清嘉省略了她和慕容檐在路上的种种,只是简称道:“我和

景娘与父亲走散,在最近的城镇上遇到一家商队,我们允诺了重金,由商队护送着回兖州。”
虞老君听到遇袭的时候就皱眉,等后面听到虞清嘉竟然是由庶民商队护送着回来,心里越发不悦。此时看重的是名士风流,所谓名节、男女大防等条条框框还没有兴起,虞老君

并不觉得虞清嘉独自赶路有失清白,她只是嫌弃虞清嘉和庶民待了半个月,有辱他们虞家门楣。
“那大郎呢?”
虞清嘉说到这里低低叹气:“父亲被恶徒所伤,幸有家仆护送,找到了附近平昌郡太守的庇佑,进平昌城养伤去了。我们在驿站时接到了父亲的信,父亲在信上说他并无大碍,

只是伤势没痊愈不好上路,所以还得在平昌郡逗留些许,等身上的伤彻底长好,他再带着人回来。我得知父亲无虞,心中大定,此时我离平昌郡已经有不小的距离,送信的家仆

劝我先回来和老君报信,儿踌躇了片刻,听从了父亲的指示,立即写了一封书信让家仆送回平昌,我则带着景氏先行回兖州。”
虞老君不关心虞清嘉的生死,可是对长房二房唯一的男丁虞文竣还是非常挂心的,她立刻说:“把信给我。”
虞清嘉从袖子中取出虞文竣的书信,交给旁边侍立的女婢,婢女转了好几道手后,这封信才传到虞老君手里。
虞老君沉着脸展开信纸,飞快地看完后,脸色越发黑沉沉的:“真是不省心,要是当初听我的话,安安分分待在兖州,哪会有这么多麻烦。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番遇到了宵小,

指不定要养多久呢!明明知道自己是长房的嗣子,还不敬惜着自己的命…”
虞清嘉内心里翻了个白眼,但是表面上还是乖乖低着头,假装自己听不到高祖母对二房的贬损。虞老君念念叨叨骂了半天,无人搭腔,也没趣极了。她不想在看眼前这个肖似俞

氏的曾孙女,冷淡地挥挥手道:“行了,你赶路也不容易,回去歇着吧。”虞老君的眼睛朝外梭了一眼,冷冷问道:“那就是大郎在任上领回来的姬妾?”
“是。”
虞老君上下打量着庭院中的那个身影,目带审视:“都进了我虞家的门,怎么还不摘幕篱?懂不懂规矩?”
慕容檐那个性子可不是会忍的,虞清嘉生怕慕容檐当场翻脸,她们现在孤家寡人,虞文竣也不在,这里可不同于广陵府邸。虞清嘉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正好堵住虞老君审视的

视线:“老君,她是父亲领回来的姬妾,还没去过多少地方。若是她有哪里不对,您和我说,我回去教训她,实在不牢您老人家费心。”
虞老君也懒得管一个姬妾,只要虞文竣没有娶妻,不会分薄李氏的地位,一个摆件似的玩意想领就领吧。虞老君挥了挥手,道:“行了,回去吧。”
虞清嘉欠身应下,慢慢站起身,退到屋外。出门时换鞋时,外面迎面走来一个人,虞清嘉轻轻抬起眼,正好和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对方穿着宽大的青色上襦,下面系着同样清淡的藕色长裙,衣袂翩翩颇有雅士风度。对方昂首挺胸,走在虞老君的正堂里格外神气,看到虞清嘉,她的眼中飞快闪过什么,最后

化成嘴边再温雅不过的一道微笑:“六妹妹。”
虞清嘉也回以无懈可击的微笑:“四姐。”
她的四堂姐,同父异母的姐姐,虞清雅。
19☆、堂姐
虞清雅听到那声“四姐”,嘴角挑了挑,明显露出一股嘲意。虞清嘉笑容不变,混若没看见般。她心里暗暗摇头,她原以为这次回来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虞清雅,至少不能让人

轻易看出自己的心思来。可是照现在看,上辈子多活的那几年并没有让虞清雅多长些城府,虞清雅还是一样的自负,狭隘。
虞清嘉才刚刚想完,突然看到虞清雅神情怔了怔,她眼珠上瞟,似乎在仔细听什么人说话,随即就立刻收敛起神色,重新笑得温雅大方:“自上次一别,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六妹

妹,实在让姐姐我想念的紧。不曾想我刚刚才念叨着,一进门便见到了六妹妹,阔别多年,六妹妹脱胎换骨,都快教我这个姐姐不敢认了。”
虞清嘉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如果她没猜错,方才,应当是系统和虞清雅说了什么吧。虞清嘉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到虞清雅的头上,谁能想到呢,看着丝毫无异的头颅,里面竟然

寄居了第二个生命,能借用虞清雅的眼睛五感,能直接在脑海里和虞清雅说话,甚至还能直接监测到虞清雅的情绪想法。虞清嘉突然觉得好奇,这样一来,站在这里和自己说话

的到底是谁呢?一个人的思想被.操纵,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虞清嘉隐晦地朝虞清雅的脑袋望了又望,虞清雅被这样的眼神看得不自在,她暗自皱眉,口气也说不得好:“我背后有人不成,六妹妹在看什么?”
虞清嘉这才知道自己的眼神还是太露骨了,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着虞清雅甜甜一笑,那笑容灿烂直白,浑然无异:“我在看四姐的头花。四姐发髻上簪的是哪家店铺买来

的绢花?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新奇的花样。”
虞清雅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鬓间的绢花,原来虞清嘉在看她的头花。也是,虞清嘉刚从穷乡僻壤回来,哪里见过世面,何况这还是系统出品的精品发饰,光是材料和工艺就远非

现在这个时代能及。虞清雅放下心,她刚才被虞清嘉的眼神看的发毛,无端从脊背生出一种凉意,现在想想虞清雅都觉得可笑,她兴许是重生后太过紧绷,都有些疑神疑鬼了。
虞清雅笑而不语,她身后的侍女适时地补充:“这是我们四小姐自己做的,从配色到制作,都是小姐一手完成,乃是高平郡独一份,哪是外面的首饰铺子能及?娘子的手巧得让

人惊叹,现在高平郡里官宦千金、世家小姐,全都争相效仿四小姐的穿衣打扮,只要四小姐新想出什么花样,转眼就成了城里最流行的款式。”
侍女眉飞色舞,一口一个她们家四小姐,显然对虞清雅引流潮流这件事十分自豪。虞清雅撇过头,轻轻喝了一句:“红鸾,六妹妹才赶回来,你别吓着了六妹。”
虞清嘉眼瞳中带着了然的笑意,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原来是四姐自己想出来的花样,这可真是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