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又向夜空看去,可还是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他不知这青衣人到底想做什么,只好望着黑色天幕发呆。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害怕那些惨景扑入心中。他克制着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是怔怔地望着夜空。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定睛看,却又消失了,他试着回到刚才的状态,虚化了自己的眼界,渐渐地,那个轮廓又显现了出来,它就在天空,那么明显,那么巨大。
翔惊恐地大叫起来,向后移去。这个时候青衣人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你看见它了么……”
“那是……那是什么?”
“告诉我你所看见的。”
“是……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在明月的后面,比明月还要大得多,它和周围的天幕不一样,因为它比周围更黑更暗。”
“是的,那就是它。你果然可以看见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什么?”
“那是暗月。”
“暗月……那就是暗月?”
“是的,星术师们都说天空中有双月,它们是共生的,但平时人们只能看到明月,却看不到暗月,因为它没有光。暗月是代表着仇恨与毁灭力量的星辰,却注定要与象征爱慕与深情的明月相伴。双月是欲望的两面,它们若即若离,时近时远,在双环的轨迹上交错而舞,永不相碰,却也绝不离弃。”
青衣人站到了翔的身边:“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一双畸形的翼吗?”
“也许……因为在起飞日那天,我正凝出双翼时受到了惊吓。”
“不,因为你在那一天,是不可能凝出你真正的双翼的。七月七日是明月离大地最近的一天,而你,却是暗月族的后裔。”
“什么?”
“你是否一出生就被遗弃?因为你来自羽族中最受厌弃被视为最低贱的氏族,这个氏族一生都不可能在起飞日凝出翅膀,他们注定只能凝出一双残翼。”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羽族受着双月衡力的影响,大多数羽族感应到的是明月的力量,所以他们只能在明月靠近大地的时候飞翔。明月之力主爱与繁衍,所以羽族在七夕起飞日时表爱意行婚配,飞向新的山林,建立新的家庭、族落。他们以洁白的翼为血统最高贵的象征。但却有一支羽族,他们凝出的双翼如墨,感应到的是暗月的力量,暗月之力主恨与杀戮,墨羽族展翼之时,一定是灾难降临之日,所以他们是被仇视的一族,如果有翼根为黑色的孩子出生,就会被抛弃。现在,这样的羽族已经极其稀少了。”
“那我还能飞吗?”
“你也看到了,你在起飞日凝出的是一双残翼,这就是明月抛弃你的结果。由于明月和暗月是永不会交汇于一点的,所以,在其他羽族的起飞日,你是无法飞翔的,但在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你却可以高飞。”
“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那会是什么时候?”
青衣人忽然叹息了一声。
“你要知道,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
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为云烟。”
他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
翔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望着黑色天空,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亮,暗月的影子消隐无踪。但翔知道,暗月仍然在,就在那光的背后,召唤着他。
“暗月能给你明月所给予不了的力量,这力量将使你的高飞无人可及,但它却不能如明
月般给你生命的活力;相反,它给你双翼的同时需要你将生命献祭给它。你飞翔得越久,你的生命就消逝得越快。”青衣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那夜,青衣人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你一直称自己为翔,可你偏不能飞,我与你改姓向,名异翅吧。”
“你要做我的师父?你要教给我什么?”翔问。
“告诉你纵横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秘密。”
“可你说我凝出双翼之时,就是灾难降临之日。”
“那又如何?这正是我们辰月教要做的,使一切陷入混乱,使世间永远不会有强大的统治者,谁强大,谁企图把纷乱的星辰轨迹尽掌于手中,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你知道羽族今年为什么会被屠族?因为他们太兴盛,超过了我们辰月教所能容忍的范围。”
“为什么要这样做?”翔大喊。
“因为天数,这苍茫环宇本无一物,从无中得混沌,从混沌中又生了墟荒二神,墟神求凝聚一统,荒神求纷乱离散。若是墟神得胜,这天宇就将重合为一,一为有,亦为无,那么什么九州大地、诸天星斗、炎凉四季、诸族诸灵,全将融为一体,无面无目。而我众行荒神之大道,以双月为尊,生众生欲望,生贪与怒、爱与仇、怨与痴,才使这世间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的正道,为大荒之本意。故我等奉至性至灵、弃躯壳、脱凡骨,达终极愉悦之境。
“你想救你的姐姐,想救那个鲛女,没有关系,我都会替你做到,她们能得到自由。但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救不了天下所有的人,不要与辰月之道违抗,再强的英雄也不能。暗月永在天空,所有人都不喜欢它,但它却不会因为人们的厌弃而消失于天际!”青衣人扬手天际,袍袖飞舞,“没有暗月的引力,明月就会坠入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毁灭。”
“不!我不明白!”翔后退着。
“你现在当然不可能明白,我只是要你做一个决定,是否用你与你周围人的生命换一双高扬在天的羽翼。这没有人能帮你。你去吧,当你想要飞翔之时,我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
第一章 起飞日 八
少年向异翅又走在了逃亡的路上,带着一个许诺,可以飞翔于天空的许诺。但青衣人所说的,他并不是太明白。为什么他的展翼注定和灾难一起,为什么暗月注定不能和明月共辉。
姐姐阿沐和镜儿,青衣人现在应该已经给她们自由了吧。可是,她们又能去哪儿呢?或许,她们更宁愿过奴隶的生活,因为那会比流离奔波、不知会倒毙在何处的生活要好得多吧。可是,翔已经不能做得更多了。那青衣人使他害怕,他不愿意成为他的弟子,虽然他许诺可以使他拥有令天下敬畏的力量,可是,他不想变成使所有人都害怕的人。他还记得当同乡与亲人都惊恐地向后退去、远离他时的那种孤独与绝望。
转眼间,一年的时间又过去了。
这一年里,瀚州涌来的人族军队几乎杀遍了宁州所有的羽族部落,羽族惊惶失措地向南逃亡着。而向异翅也一路追踪着羽族的踪迹,希望能在人族追来前找到他们。
这一天,当他登上一处山峰,他看到了火潮。
在眼前的原野中,一道巨大的黑云遮蔽了天际,云的下方是几条细长的金红色的线,蜿蜒在大地上,缓缓蠕动着。
那是长达几十里的火焰,在它的前面,连最快的鹿都跑不过它,而这不过是近百道火潮中的一条……那是人族军队的杰作,他们借助八月的风势,以大火来驱赶森林中的羽族。
东边的火潮快要合拢了,那时它们将形成一条数百里长的怪物,走过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留下。他必须要在十一个时辰后,火潮烧到他要通过的山口之前冲过去。不然,他就会被火海包围,成为无数焦躯中的一具。
向异翅光是看到那遮天滚动的黑云,就觉得要窒息了,他难以想像在火潮的近前抬头注视它的情景,那巨大的黑色一定会倾倒下来吞没他的。
向异翅大步地冲向山下,陡峭的山势使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当从一个落脚点跳向下一个落脚点时,只要某一步没找准立足处便会滚下山去,他只好横下心大步奔跃。渐渐地,他找到了窍门,每一次脚点地,都尽量地向高处跃起,这样大步前行,速度大大加快,腿也不抖了。
向异翅发觉原来自己的身体轻是有好处的,换了普通人这样冲下山去早已折断脚或是摔翻在地了,而他跃在空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仿佛天空和大地在同时吸引着他,当天与地的力量达到均势的一刹,那感觉妙不可言,让他下一次只想跃得更高。
快下午的时候,转过一个山脚,向异翅看到了另一条火潮。
面前的平原一望无际,一东一西两条火潮从两边的山脉中冲出,像两只巨兽狂吼着对冲而去,滚滚黑云像它们的毛发般一直披散到天际。中间的草原仍然阳光水美,和两边地狱般的景象形成对照,而云的阴影正从两边移来,移过他的脸,这美好的一切就要被这两扇即将合拢的巨门关在外面了。
必须在它们合拢之前冲过去!向异翅狂奔着,他的心中轰然作响,早已没有了思维,只知道尽力狂奔,拿命运做赌注。
而两侧的山谷中传来了隆隆声,向异翅一开始以为那声音只响在自己心里,可后来又听见了无数嘶吼声,庞大的兽群从山林中冲了出来,也向那惟一的生路冲去。
一时大地上万足驰奔,生与死两大神灵在角逐竞力,掀起平地的风暴。
两边的兽群渐渐把向异翅裹进了中间,他的耳边全是奔驰的巨响,随时可能被惊狂的巨鹿野牛们冲倒踩烂,可向异翅反而觉得心中安定了些,毕竟有这么多生灵和他在一处。
离火潮越来越近了,高耸入天的黑幕在向异翅的视野中颤抖着,向异翅仿佛觉得那是大地上的尘泥正浩浩地涌向天际。双脚早就没有了感觉,像是肌肉已不起作用,完全由求生的意志在推动着人狂奔。向异翅忽然发现自己在狂喊,飞扬的灰烬落满他的脸,天空不知何时有黑色的暴雪纷纷而下。
忽然有什么声音划破了奔腾之声。向异翅看见天空的黑雪像被无形的线带出了道道直痕,这些直痕从天而下,直冲向兽群。近处的几头野牛忽然就栽倒了,接着有厉风掠过了向异翅的耳际,把他的脸刮得生疼。
这是什么?他的心中尖叫着,而少年却在他前方半里之外,中间有兽群相隔。向异翅觉得那可怕的手正在后面想抓住自己,他索性低下头,顶着那道道风痕向前猛冲。
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黑云里有翼方,起身,射!”
向异翅震惊了,这声音不是少年的。而随着这声音,兽群中呼啦啦立起一片身影,原来有许多人藏身于高大巨兽身侧,此刻他们弯弓搭箭,向天空射去。黑色雪幕被无数劲痕撕扯扭曲,地面上每时都有奔兽重重摔倒和人的惨叫声,而那黑云的背景之中,似乎也有什么巨大的黑雪片栽落下来。
“人族的战车在前面列阵了!”又有声音喊着。
“有许多强弩,战车约二百辆!步兵近千……”前方另外有声音传来,许多声音遥遥呼喊,向异翅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军阵之中。
突然就在背后极近处,一个声音大喝了一声,向异翅还没来得及转头,身子忽然腾空了,接着落到了一头长毛巨牛的背上,一只手臂拢住了他。有人对他大声说着什么,他却没有听清。
向异翅仰头向后看去,是一个高个子的战士,穿着薄皮甲,头上戴着束发木冠,一根白羽在风中疾舞着。
“是羽族么?”
这时风吹来大股呛人的浓烟,把兽群裹了进去,向异翅咳嗽着,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
见前方的呐喊声越来越近。就在烟雾之中,肉搏战已经开始了。那名骑手把向异翅的身子紧紧按低,两人伏身在长毛巨牛的背上。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向异翅看不到那烟雾中的血腥场面,只听见各种声音响成了一片:兽群的嘶叫声,人的喊杀声,金属的撞击声,沉重的器物翻倒声。这是向异翅第一次经历战争,但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热流扑面,灼得脸上刺痛,原来兽群正向结合的火带间只数十丈的缺口拥挤着,天空中有无数火把箭矢落下。旁边有人喊:“陷阱!”巨响声中便有惊狂的巨兽向这边狠狠撞了过来,向异翅觉得自己随时就要被挤成肉泥。这时座下的巨牛猛地跃了起来,向异翅的身子直向后倒,幸亏背后有那骑手挡住,才没有摔了下去。
这时眼前豁然一亮,原来他们从烟雾中冲了出来。向异翅发现冲过了火带,刚有些安心,却看见前面太阳光下一片闪亮,那是密密严严的铁甲军阵。
身下的巨牛早已惊狂,和一同冲出的兽群一起,不顾一切地直向那铁和长矛的墙壁冲去。
向异翅害怕地想从巨牛上跳下去,可那战士的手紧紧地按住他。就在这时,向异翅忽然看见那火头又从一边追了上来,但火中似乎有什么在动,一个躯体从滚滚的火流中拱了起来,变成了一头狂奔的怪兽。
热流从两侧涌来,许多头这样的火兽被风驱赶着奔过向异翅的身边,冲向前面的军阵。
看起来不可撼动的军阵开始抖动了。
火兽扑进了军阵,被撞碎成大片的火焰,惨叫声传来,阵地崩塌了,铁甲军士们披着火焰逃奔着,在羽人的箭雨下倒地……
第一章 起飞日 九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原野上的草被染得绯红。野牛群们在这里安静地吃着草,若不是看到它们身上的灼痕与箭伤,谁也不知道它们刚刚经历过什么。
向异翅在原野上走了很久,也没有发现那同行少年的踪迹,他甚至连那少年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他会死在火中么?
周围许多的羽族开始点火煮食,向异翅看着这些人群,他们大多瘦削,很少有胖大壮实的身材,头上的羽翎在风中飘舞着,远远望去像满原野的花开了。孩子们在草地上跳笑追逐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生死经历。父母在火边召唤着孩子们回来吃饭,这声音此起彼伏……但没有人会召唤向异翅。
向异翅转身,孤独地向人群外走去,他想让夜幕吞没自己。
走了许久,回望营地,它们已成了遥远的点点火光,像湖中的群星。
在这安静之中,忽然有另一种声音响了起来。很遥远,却很庞大,被风吹卷得断断续续,却又不容忽视地存在着。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向异翅向着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前方出现了一大片暗蓝色,让向异翅觉得自己正走向天空,但他想这是不可能的,那是什么呢?
风越来越大了,开始有透骨的凉意,并带着一种浸透人全身的气息。
向异翅停了下来,那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天地间所有声响,强风逼得他难以呼吸,那气势让他再不敢上前。
这时有人在他身边长长叹息了一声。
那声音很苍老,向异翅吃了一惊,转头才发现有一个高大的黑影静静地站在一边的岩石上。
他走上那岩石,来到那人的身边。
“前面是什么?”
“是我们永远也无法战胜的敌人。”
“是什么能这样强大?”
“是大海,连羽人也飞不过的大海。”
黑影回过头来,暗光中向异翅能看清他飘飞的长须。
“我们被逼到了宁州的最南端,背后是火潮与追兵,而这里与对面东陆澜州相隔着千里的海域。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大概明晚,雷的大军就会追到这里,那时,如果我们飞不起来,大海就会被我们的血染红。”
向异翅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
“明天就是又一次的起飞日了,可是即使我们能飞起来,我们多数也将坠入大海之中,因为只有极少数的翼可以强到飞越千里天拓海峡。”老者忽然举起了双手,对着迷蒙昏暗的天空大喊着,“双月啊,你们还在无动于衷地移动吗?不论多么大的哀伤与绝望,都不能使你们有分毫的改变么?”
远处传来脚步声,几个羽族战士快步奔了过来。
“长者,各族族长在等着您。”
“走吧,孩子。”那老人揽过向异翅,和他走下岩石,“去和大家在一起,明天晚上,将有太多的人你无法再见了。”
……
向异翅坐了下来,他感到草扎着他的手,他感到心在怦怦乱跳,他无法安静,他听到风呼啸着,感到身体在冷风中发抖,他甚至能听到长者笃望在一边的呼吸声,他的心乱极了。
这一切真像一个梦,向异翅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周围都是陌生的一切。如果我静开眼,会不会看见自己正躺在家中的木床上,父亲在外屋打着鼾,姐姐轻轻说着梦话翻身,火种还在灰堆中轻轻地一闪一闪着,一切都又回到从前。
可是不,这刺骨的冷风是真实的,脚边的草茎也分明地扎着他。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明天就要死了么?向异翅被这些问题紧紧折磨着,他再也无法安坐,那恐惧从他身后扑来,逼得他猛跳起来,向野地中奔去。
远处的营地上轻轻扬起烟尘,向异翅忽然有了恐惧,仿佛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这草原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顾一切地向营地奔去,还好,远处的人群仍在走动着,匆忙但没有离开。
向异翅在营地中走着,他发现人群都在盲动着,他们走来走去,把包袱解开又包起,在各个群之间跑来跑去探寻着信息,但没有人来给他们一个命令或指引。
向异翅没有看见长者笃望,他想自己是这些人中最茫然的一个。
忽然一个纤细的声音在背后喊他:“小翔,真的是你?”
向异翅回头,竟然是他在羽族村落的邻家女孩小悠。
“小悠?你在这儿?你的父母呢?他们还好吗?”
“我……”小悠笑笑,“我找不到他们了。不过族长说他们在天拓海峡的那一边等我呢。我只要飞过去就又能和他们在一起了。”
族长说的是谎言。向异翅明白,有多少人死在了那场屠村中。小悠就算飞过海峡,也看不到她的父母,何况,她这么小,根本不可能飞过去的……
“阿父阿母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不等我就自己跑到东陆去呢?东陆一定很好玩吧。听说东陆的南方是根本不下雪的,也没有冬天,一年到头草都是绿的,繁花永远盛开,那多好啊,我一定要去,让我的阿父阿母带我去,这次我紧紧拉着他们的手,再也不让他们偷偷飞走了……”
女孩子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忽然停下来看着向异翅,问:
“我们都会死吗?”
那纯净的目光顿时漾化成一团雾,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向异翅不知所措,他曾以为自己是最孤单无助的人,奇怪的是当他面对一种更柔弱的情绪时,反而有勇气从心中涌起来了。他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腾跃而起,直上天空。
……
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向异翅和小悠一起坐在许多孩子的中间,他们面向大海,这里是羽族阵营的最末端。在他们和将至的人族大军之间,隔着数万严阵以待的羽族,不论男女,全部手握着武器。
“当你们一感应到月召,就拼尽全力地凝聚翼……”一位战士统领大声吼着,“要相信自己能做到!一旦飞起来,你们就自由地选择方向……前面,是大海。在传说中,千里外会有另一块大地,你们能不能到达,只有看明月是不是选择了你们。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飞向别的方向,留在这片土地上,但是人族很快就将统治这里,你们不会再有家园,只有躲藏在山中度过余生,或被捉去像猎物一样被钉在木墙上……自己选择吧!大海,还是山林!你们的父母会在你们的身后,他们将战斗到你们飞起来为止……”那统领停了停,忽然把声音提到最高:“像个真正的羽族!飞起来,就在今晚,你们能做到!你们是羽族的孩子,是将来统领天空的人!”
这喊声过后不再有人说话,所有的羽族少年都在准备着,能听见有人在细细地哭泣,但不再有人呵斥和教导,这个时刻,没有人再能帮助这些孩子。
向异翅静静地坐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心中安宁,也许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和他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恐惧都在昨夜的狂奔中发泄殆尽,他甚至完全没有准备去感应什么,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大海在面前声声地起伏,这种安宁让他什么也不愿去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身后远方渐渐传来了一些声响。在十几里之外,战斗已经开始了。
这时候那些骑着蹄带火焰的巨马的骑兵们正在呼啸着冲向第一道防线么?
这时候无数的乱箭正挟着火痕飞过天空么?
这时候战车正在从羽族们细脆的骨头上碾过么?
向异翅没有回头,却知道背后的天空中,一片血红正在升起,越来越广,恐怖地泛满了半个天穹,并压向他们的头顶。
是的,他不用回头,他能感觉到。正如他不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到太阳的方位。可他为什么感觉不到笃望所说的巨大月轮的存在呢?
那是因为光。向异翅想,太阳是有光的,背后的火焰也有光,所以我能察觉。可是,那个巨大的东西,它一定是没有光的。它在天空中无声地移动,那不是明月,而是暗月!
一种恐惧紧紧抓住了向异翅,为什么?为什么他所感到的是暗月的逼近呢?
第一章 起飞日 十
在数里之外,长者笃望正立在哨台上,看着战火慢慢地推进过来。
一位族长走上了哨台:“太奇怪了,今夜的月召竟然来得特别迟,现在都没有一个羽族能凝出翼来。”
笃望沉默了一会:“让弓吴部和古辰部带上弓箭,每五十人一队,每队三名翼领,到阵
前去。”
“长者,如果我们凝不出翼,以我们的体质,去和人族肉搏就是送死!我们的箭射不透战车,而牧野军有三百架强弩和强大的术师。”
笃望转过身来。
“我们需要时间……等待明月力潮的来到,而时间……只有用命去换取……”
“我明白了……”那族长低下头去,“我会亲自带我的族人上阵。”
“只要战斗,就可能!”笃望须发激昂,“我想了很久,全部等待着起飞后飞向东陆,这样是没有时间的,最后我族将全被屠杀在海边,只有让一半人去为另一半人争取机会,整个族才有存活下去的希望。”
“是的……我明白了。”族长深深躬礼,“我这就去将他们编成阵。长者,您也休息一会,集中一下精神吧,您还要带着我们渡海,还有长路要飞。”
“面对大海我也是一片茫然,不能再做任何的指引。我老了,不可能飞越大海,也不想让族人看着我落入海中。至颜,你明白吗?”
“是……”族长至颜流下了泪,转身去了。
笃望转身,眺望那愈来愈红的天际,火潮正在以每刻几十里的速度推进过来。烈火之畔,是人族的大军。
“明天晚上,会有谁仍活着?”
……
飞掠过天空的持箭身影是可怕的,这曾经是人族心中的恐惧图画,人起初以为这些翼影来自天空神界,但当弓箭被发明,天空中的人可以轻易夺去大地上生灵的生命时,人族开始将羽人视为可憎的妖灵。
每过一年,羽族的疆域便增长一倍。
到了火雷朝统一人族七十九部这一年,羽族已经在大地北部形成了数千个村落。
没有人知道羽族从哪儿来。有人说他们来自于北方无边寒冷的冰原,也有人说,他们就是人族中的一支,因为误食神秘花果而化成。
羽族曾经建立过部族的联盟,选出过羽王,但却一直没有巩固的国家。也许因为羽族的天性,他们像春天草原飞扬的绒絮,飘散四方,离开所有王的视野,离开所有有法度与规则的地方。羽族的村落几乎永远不会形成城邦,因为下一代一长大,就飞离了故乡,飞离了父辈的视野,去寻找自己的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