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那龙不二满脸酡红,踉踉跄跄地还不肯倒下,原来这粗人平日好饮,颇有千杯不醉之名,此刻强撑着没有倒下,拖着战斧依旧扑了上来。

青罗口中嘘了一声,白果皮转过头来,青罗冲着白骆驼的鼻口处,一口气吹了出去,那口气冲破叶片组成的网,直喷到白果皮的脸上。

白果皮闻到了酒味,后腿一弯,难听地嘶吼了两声,甩了甩头,“噼”的一声,连胃液带草料,还有不知什么些玩意,黏黏糊糊的,一古脑儿喷到了龙柱尊脸上,打得这位龙将军后退了一步,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走吧。”青罗喊了一嗓子,跳上骆驼背,俯身一把将绿衣小姑娘也拉了上来,接了剑,回身“当”的一声,正好挡住了刚爬起来的龙不二一斧。

幸好龙不二此刻酒醉,加上脸上全是鼻涕口水,这一斧头没使上劲,但也震得青罗胳膊一阵酸麻,山王险些二次脱手。

“死骆驼,还不快走!”青罗喊道,脚下发力一夹,白果皮直奔了出去。

“啊——”小女孩爬在骆驼背上摇摇晃晃,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不由得尖叫起来。她搂着大驼峰兴高采烈地喊道:“骑骆驼好像坐船一样耶。我以前坐过一次有九十八张帆的船呢——你坐过船吗?”

她回过头去却看见青罗满脸是汗地骑在鞍子上,又扯又拉又吆喝的,似乎忙碌异常,没听见她说什么。

“原来驾骆驼这么麻烦的吗?” 她奇怪地摇了摇头,小心地从驼峰后探出头向前看去,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喂,喂喂,你跑错路了吧?”

原来这会儿白骆驼酒劲上来,狂性大发,又踢又咬,扯着脖子不肯往照直往前跑,歪歪斜斜地兜了一圈,居然又跑回了那处水井旁的空地。

此刻旋风已经散开,那些躺倒一地的兵丁乱纷纷地爬起身来,正在那七嘴八舌地骂那两个贼人。

“不过呢,再多来些这样的强盗也不错。”一个比较聪明的伍长带着一副期盼的神色说,他的鼻子还红通通的,嘴边挂着口水,仿佛没喝够。还有些更聪明的人已经开始追着满地的叶子往腰带里塞——喝醉不要钱,简直是难得一见的便宜事嘛。

这帮乱哄哄的家伙一抬头,正看见街头处尘烟四起,那匹疯骆驼驮着已经逃开的两个贼人,翻着白眼,僵着腿脚直挺挺冲他们狂奔而来,一路上又蹦又跳踢起大团的尘土。

“真回来了真回来了。”那些醉醺醺的兵丁们哄叫起来,“快拿下——他包里还有,还有!”有人已经在扯身上的弯弓了。

青罗长叹了一声,放下缰绳,却见到一个脏兮兮的怪人——他们一时没认出来那就是龙不二——咆哮如雷地挥舞着斧头,斜刺里迎出来喝道:“想跑,没那么容易——”

青罗被这势若疯虎气急败坏的汉子吓了一跳,猛踢白果皮的右腹,那骆驼扬着海碗大的蹄子转了半圈,正好躲过龙不二那一斧。他百忙中回身看了看小女孩,这一看不打紧,险些晕倒在地——那小姑娘正跪在鞍桥上,在他的包裹里乱翻,嘴里还说道:“咦,你这里面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她一缩肘,把手从包中抽了出来,手上却举着一个难看的绿色大瓜,瓜皮上满是棘皮状的小突起。

“不要啊!”青罗叫了一声,一把将她手上的瓜打飞,伸手抱住小女孩,左脚勾着镫子,往鞍下一躲,来了个镫里藏身。

那个瓜在空中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跟斗,“啪”的一声炸了开来。

靠得近的兵丁都觉得满头满脸俱是一痛,就像被群蜂扎了一样。只听得“嗖嗖嗖”响,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呼啸着穿过天空,遮蔽了两丈方圆的一片地。

针芒一钉到地上,立刻钻入土中,膨胀开来,变成一茎小小的嫩芽,它们飞速地生长,蛇一样的藤蔓上生出许多小钩来,扯住那些兵丁小腿上的甲片不放。

青罗翻身上了骆驼,他一手拉缰绳,另一手抓住女孩的手,把它从包里抽了出来,哀求道:“先跑,下次再玩……”

白果皮虽然皮厚肉粗,这会儿也被扎得蹦来跳去,清醒了许多。它不再歪着脖子,掉转屁股对着那些被藤葛纠绊得不停翻跟斗的兵丁们,迈开长腿跑了起来。

等他们拐了七八道弯,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青罗勒住缰绳,小女孩从青罗的胳膊下挣扎出来,她的脸色红红的,头发也有点乱了,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抱怨道:“糟糕,我的头晕得很,都是闻了你的草害的,你得赔我。”她把手里的猫举给青罗看,“你看,我的猫也翻肚皮了,你赔你赔。”

那只胖猫果然翻着肚皮吐着舌头,一动也不动了。

“对不住,对不住啊,”青罗搔了搔头说,“我也没什么办法,不过它一会儿就能醒啦——你家在哪啊,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她抱着驼峰不撒手,“我在家闷死了,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你陪我在城里逛一逛好不好?”

青罗面有难色地说:“逛一逛?可我还有事情要办呢……”

鹿舞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那你先说,你是来干什么的?”

青罗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来找人的。我在找一位叫露陌的姑娘,她的舞跳得像八月的风一样轻盈。”

“耶,”女孩拍着手叫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找一个漂亮的大姐姐。我叫鹿舞,我也喜欢跳舞的。”

青罗的眼睛一亮,“你听说过她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找她已经找了两年多了……”

“他们说在这座城市里,你可以找到任何想要找的人。”鹿舞眨了眨眼说,她的两个眼睛又圆又亮,就像琥珀一样。

“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鹿舞学着大人的样子拍了拍胸脯说,“你要找人啊,这里我最熟了,你跟着我走就好了。”

于是这个余暑未退的傍晚,两人一骆驼就在厌火城那些著名的曲折离奇的小巷中穿行。人多的地方,青罗就下来拉着骆驼前行,鹿舞则骑在骆驼背上给他指路。她高高地站在鞍子上,左顾右盼,看上去显得威风凛凛:“这边这边,这儿左拐,喂,你找死啊,没看到这么大匹骆驼,还往上面撞……好啦,这儿再左拐——唉,老伯,你瞎了眼就不要学人家飚车,会摔死的——哎呀!”

她突然这么大声一叫,吓得青罗回头去看,却看她还好端端地坐在鞍上,愁眉苦脸地吐了吐舌头说:“我们该在那个路口转的,一不小心就走过了。”

青罗苦笑了一下说:“你少骂两句,就不会不小心走过了。咦,我怎么觉得这路口这么熟?我们在这走了好几圈了吧?”

“哎呀,你真罗嗦,”鹿舞嬉皮笑脸地说,“人家没骑过骆驼嘛,想多骑一会儿,就带着你多兜了两圈啦。”

“唉,”青罗苦笑了一声,“小姑娘,你别闹了,你看我的鞋子都磨穿了。等我们找到了人,这骆驼啊你想骑多久就骑多久。”

“也是哦,”鹿舞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你别着急啊,前面就到了。”

青罗拉着骆驼,边走边问:“对了,那些人凶霸霸的,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啊?”

“前两天我就碰到过那个大个子了,看着他不顺眼嘛,”鹿舞弯下腰趴在驼峰上,轻描淡写地说:“后来我就放火烧了他的房子,后来他们就一直在找我啊。”

“啊,是这样啊,”青罗点了点头说,“难怪那位大叔……嗯?你说什么?!你把他们的房子给烧了?” 他猛地领悟过来她说了什么,回过头去看那小女孩。

那小女孩却把纤纤细手一指:“咦,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儿。”

青罗的心登地一跳,回头看去,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丁字路口,前面高墙大院,红漆大门,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子,那道石门槛被磨得又光又亮,中间凹陷下去深深的一块。

“这里是厌火有名的天香阁,你要找的姐姐就在这里面跳舞挣钱,好有名的呢。”鹿舞说。

“啊。”青罗说,情不自禁地丢了手里的缰绳,他踯躅了起来,一颗心突然跳得像风中抖动的烛光,“你说,白天她也会在吗?”

“当然在的啦。”小姑娘肯定地点了点头。

青罗咬了咬牙,定了定心神,正了正衣冠,抬足就要往里走去。

“那,你去找人的时候,我可不可以骑你的骆驼玩一玩?”鹿舞说。

青罗愣了一愣,刚想摇头,小女孩已经嘴巴一扁,把手里的猫举给他看:“你看你看我的猫还翻着肚皮呢,现在都没人陪我玩了。”青罗刚才还看到那只猫神气活现地在白果皮背上爬来爬去的,这会儿工夫果然又翻着白肚皮,四脚朝天地躺在小女孩的手上不动了。可是鹿舞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确实让人很难拒绝。

“好吧。”青罗叹了口气说,“你可别跑太远了。还有,包里的东西有些是很危险的,千万别乱翻啊。”

“哦,”鹿舞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回过头去看大门,只见那门上刷着厚厚的朱漆,铁叶包边,每扇门上纵横六十四个铜钉,果然像个气派地方。他跨步上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于是便推门走了进去。

门里头两边厢的长廊上摆了十几条板凳,阴凉处歪七歪八地躺了二三十个人。那些人面前摆了几个大茶壶,数十个茶碗,显然是正在纳凉,见他进来,都不说话了,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

就在这怪异的安静中,青罗却觉得自己心如火烧,经年的期盼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他穿过青砖铺起的庭院,大步跨向堂屋,对周边的景象视若无睹。诚然,他也瞄到那些蹲坐着休息的人里面有几个似乎眼熟,却一时也没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刚刚走到堂屋前的台阶下,就听到前厅里有人大声说话。

“我又怎么能想到一头骆驼有这么多的口水呢?”那声音喊着说。那粗门大嗓,听起来颇为熟悉,青罗愣了一愣,却看见有条大汉转了出来,头上包了块白布,却还是能看到脸上的七八十个大包。

大汉猛抬头见了青罗,也是大吃了一惊。“好小子,”他喊道,“登天有道你不走,厌火无门你偏进来!”

那大汉正是厌火城城主上柱国世袭正一品开国勋羽鹤亭麾下第一猛将龙不二。

青罗呆了一呆,回头急看时,他进来的那扇门依旧开着,门外依稀能看到鹿舞骑在白果皮背上,一道烟地跑得剩下一个小点。

 

第三章 龙之息

三之甲

龙不二身上的铁甲已经褪去,此刻只穿了件露肋直褂,宽宽的腰带上却还系着把环首弯刀。他嘿了一声,扭身就将那刀摘了下来,又惊又怒地用指头点着青罗喊道:“追上门来了你……你还想怎么样?”

青罗很想说大叔其实我不想怎么样,龙柱尊却不给他分辩的机会,红了眼睛提着刀就扑了上来。青罗摸了把腰上,猛然发现自己身上空空,他所有的东西,衣物兵器金钱,却都挂在白果皮背上了。青罗虽然淳朴,行路经验少,也明白眼下不是硬拼的时候,大喝了一声:“看暗器!”两手往外一扬,龙柱尊大惊,身形一挫,往下一蹲。青罗抹头就跑。

这时候,两侧围廊乘凉的兵丁已经围了上来看热闹。青罗返身冲入人堆中,大喝一声,振臂挥拳,把四五个兵丁直抛了出去,眼看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突然背心一痛,却是被龙柱尊追上来蹬了一脚,登时从散开的人堆中飞了出去,直滚到门外。

他昏头昏脑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看时,不由得叫了声苦。只见两头巷口都被带着刀枪的兵丁堵了个严实,原来此处府邸并不是天香阁,而是城中府兵的驻扎营房。现下正是换哨时间,下了哨的兵丁三三两两,提着家伙,到这儿来点卯,正看到一个人头前脚后地飞出大门,不由得起了一声哄,拖刀拽枪地赶过来看个究竟。

青罗长叹了一声,暗想:“不好,即摆要翘去(这个……青罗有点闽南口音)。”却见一道黑光,横冲直撞地冲入巷子口,那些堵在路上的兵丁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滚了一地。

青罗咬着牙跳起身来,一个箭步跃上那物事——就像在草原上跳上裸背的野马——两手紧紧扣住一个突起物,转眼间风驰电掣般冲出了巷子口去——一路上撞翻了十二个围观者,还从一个人身上跳了过去。

等青罗从脱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身下的物事原来是辆怪车,那车子无厢无顶,无御无座,车底不过三尺见方,此刻他两脚虽然落在车上,大半个身子却都悬了空,要不是他双手紧紧抓着……青罗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抠着的不是根柱子,却是另一个人的鼻子。

那人直挺挺地蹲在车上,像是在戏台上般穿了一身墨黑色的短打,面相瘦削,两耳招风,鼻子突了出来,像巨大的鹦鹉吻一样支棱在前面,头发被风吹得走了形,说是个人,倒更有几分像猴子。

“啊呀,不好意思,大哥。”青罗连忙放开手,却一个趔趄差点掉下去,只得又把手放回去,这回捂住的却是嘴巴。

那人无暇理他,此刻两眼血红,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什么,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前方,手上扯着一根安设在车尾的木把,就像是船橹,他把木把左掰右掰,那车子就惊心动魄地转着向,擦着墙边飞了过去。

再快的骏马也没跑得这么快过。青罗看见车子的木头骨架里,一些设计精巧的齿轮和棉线不停地被吐出再吞回去,六个轮子在车底下起起落落,跳,旋转,有时候甚至脱离车轴飞上半空,然后再落下来,叮当一声正好嵌在一个凹槽里。它们带着车子在青石板路上颠颠簸簸,上窜下跳,就像是狂风中舞动的一只鸟。

青罗在车上东看西看,终于看准了一根木头椽子,于是把那人的嘴松开,改扒着椽子不放。“对不起大哥,”他大声喊道,“你嘴里灌满了风,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车子猛地一震,大跳了一下,几乎把青罗的肠胃都要颠了出来,他被那车子甩来甩去,晕头转向,简直想要吐出来。再来几下,我肯定就要掉下去了。他想。

他们转眼跑出了十几条巷子,越过了七八条沟壑,眼看着路上房屋稀少下来,人也少多了,青罗却觉得耳边呼呼风响,那车子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怯怯地道:“行了,大哥,多谢你救了我。他们没追上来,我们可以停了吧?”

那汉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别过头去紧盯前方道路,气急败坏地道:“我靠,我要是知道怎么停,还用得着等你上来吗?”

话音未了,车子猛地一歪,像是轮子别上了什么石头,顿时失去控制,歪歪扭扭地朝一堵高墙撞去。猴子脸眼见不妙,使劲猛掰车尾木把,将全身都压了上去,车子一边全翘了起来,六个轮子悬在空中猛转,可还是逃不脱撞墙的危险。

青罗大惊,跳上前抓住木把一起使劲,只听得“咔吧”一声响,那木把断成了三截。猴子脸抢了上半段,青罗拿了下半段,各自抱在手里。他们只来得及愣了一瞬目的时间,就看到那堵断墙的影子遮天蔽地地扑了上来。

轰然巨响中,青罗只觉得自己被抛在空中,然后猛撞在一个坚硬的平面上,翻滚了十来个回合后才停下来。他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看到另一个人趴在满地木头碎片上,拱着屁股,死活不知。

他试探着上前捅了捅那人的屁股:“喂,你还好吧?”那人拱了拱,一头爬将起来,口里兀自絮叨:“本来我已经逐渐掌握了这车子的驾御方法,可你一上来重心就不对了……都怨你!”

也许是上衣太短腰带勒得太高的缘故,这人一爬起来,显得两腿特长,但也精神抖擞,不容小觑。

青罗说:“大哥,我也是被人追杀,没办法……”

那汉子摸了摸头上,一骨碌跳了起来:“我的发型……赔钱!”

青罗沮丧地摸了摸口袋:“我没钱。”

猴子脸怀疑地上下打量青罗:“好条大汉,能没有钱?”

青罗解释说:“我的钱都在骆驼上,可我的骆驼不见了……”

那汉子眼睛贼溜溜地大转,奸笑一声:“那就跟着我干点活,挣钱赔我。”

青罗踯躅说:“不行啊,我还有事……”

“没钱能办什么事,”那汉子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跟大哥我干活不会吃亏,还包你吃住,怎么样?”

“不行……”

“哎呀,我头晕。”那黑衣汉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去,在空气里瞎摸,然后原地转了两圈,摔倒在地。“兄弟,”他颤颤巍巍地用垂死的口吻说道,“我被撞坏了,你不能就这样扔下我见死不救吧。”

青罗心地好,撞车又明显有他的责任,自然不能丢下不管,只好上前将人扶起。

那家伙爬起来时显得精神头挺好,就是歪歪倒倒地走不了路,青罗只好搀他回家。两个人又上路了,步态是偷偷摸摸地,脖子是转来转去地,眼睛是滴溜溜地——一个是天性使然,一个是担心哪边又飞出个横祸来落到头上。他们在混乱昏暗乱麻也似的巷子里穿了半天,直到天黑。青罗几次觉得他们不过是从一个圈子兜到另一个圈子,但那瘦皮猴脸突然站住脚步,狡猾地东张西望了一回,突然纵身跳过一道矮篱笆,动作敏捷机灵,一扫刚才还倒在青罗胳膊里的病恹恹模样。他跳过去后,在那头拼命朝青罗招手,青罗无奈,只得跟着跳过去。那边是一条窄缝,挤在两面墙中间,两人挤得站不住脚,那汉子却一伸手推开窄缝边墙上一扇极小的门。

那扇门又矮又小,如果不是那人带路,青罗怎么也想不到这夹缝里还另有天地。那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蜡烛点将起来,门里头居然是一间又宽敞又干燥的屋子,屋里堆满木箱笼包,看上去材质各异,靠墙挂着一溜样式怪诞的器械,青罗拼命眨眼,也就认出来几个什么飞虎抓、水蜘蛛之类的东西。屋内尚有一张大炕可躺三四个人,四面都是厚墙,只有炕头上有很小一扇窗户。

那人招呼青罗上了炕,盘起长腿对面坐下,又不知从哪端出一碟毛豆、一碟牛肉和一壶酒来,一面豪爽地请青罗吃,一面抢了大半牛肉塞到嘴里。青罗这才发觉自己饿得咕噜噜,于是将大半碟毛豆连壳吃了个干净。

吃完后,他推心置腹地对这个好人说:“我本是来厌火城找人的,我现在不但要找人,还要找我的骆驼。”

那瘦皮猴汉子问:“找女人吧?被女人骗的吧?刚到厌火的吧?不是我说你,就你这傻样,早晚被骗光银子和衣裳。”那汉子的问话其实针针见血,但青罗冥顽不化,“我不是……”他摇头说。

“还是跟我干得了,”那汉子始终不忘诱惑他,“这样吧,今晚你先住着,不收钱——放心,这么机密的地方,没有仇家找得到你。”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人拿着根重物咚咚咚地砸门,一个大嗓门不耐烦地喊道:“屋里的人,他娘的还没死吧,快给我出来……”

青罗凑在门缝上往外一张,这一下吓得浑身冒汗——原来找上门来的那粗壮大汉,不是别人,正是死对头龙不二。

三之乙

日影透过摇动的树叶间照射下来,仿佛无数金子打造的圆镜在濯濯闪动,让人什么都看不见。可即便是这样,千栏莫铜根本就不怀疑自己的话。

“还不现身?”

树叶子哗啦啦一动,露出一张瘦皮猴脸来。

“奇怪啊,”猴子脸蹲在树丛中嘟囔着道,“我算过的,这个时候的阳光,风向,都是对我最有利的。你不可能发现我。”

“你每次来都蹲在那,我怎么能不发现你。”老河络说。

猴子脸在树杈上挪了挪腿,找了个姿势舒服地坐了下来。“老家伙,算你狠。”他说,眼光贼溜溜地瞟着屋里。

屋子不大,只有三开间,却是中州式样的木梁柱结构双坡屋子,对着院子连着条长檐廊,木头柱子用油漆刷得漆黑发亮。窗户高高长长,上面架着花格窗棂,让室内始终光线暗淡。透过窗棂,猴子脸看到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摆着一张雕花大床,床顶上吊着只暗红色的羊皮匣子,正在绳子末端上下晃荡着。

河络终于找到了一小壶昨天夜里剩下的水,他开始把水架到炉子上烧,好整以暇地道:“想要什么,就自个去取好了,您是熟客,就不陪您了。”

猴子脸骑在树杈上,把两条腿挂下来,眨巴了两下眼皮,用一种威胁性的语气喊道:“我辛爷看上的东西,没有拿不到手的。老头,你最好想明白了——不如乖乖双手把东西送上,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换点新词好不好,我听你说这话不下十遍了。”河络扇着炉子,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猴子脸在树上愣了愣:“我有来过这么多次吗?没有吧?”既然露了相,他就索性蹲在树上,从胳肢窝下掏出了支木匠炭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开始又画又算起来,嘴里还发着狠,“等我下去了,看怎么收拾你。”

老河络舒舒服服地在树影下打扇泡茶。日影一点一点地拖过院子。莫铜喝完了一壶茶,打了会儿盹,醒过来看了看日头,说:“辛爷,你继续忙乎,我可要吃饭了。”

因为没有水,莫铜挠了会儿头皮,决定吃烤肉。他就在树下点起了堆炭火,不知道打哪掏出了几根豚鼠肉串,架在火上就烧了起来。不一会儿香气扑鼻,直飘上天去。

“喂喂喂,臭老头,”猴子脸在树上闻着那香味,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我在这蹲了多半宿了,连口水都没得喝,你太坏了吧,这么馋我。”他嘴上骂着,眼睛却贼,看出老家伙忙来忙去,在树下一步也没挪窝。

“你早准备好了是吧?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把那张画满了道道的纸一折,收了起来,“你这小院里门道可不少,这么会工夫就让我看出了一十八个,有几个是早已领教过了——老头,你也忒懒了吧,这么多天了也不换一换新的。今儿你辛爷要拿东西走人了。”他把炭笔在嘴里舔了舔,也放在怀里收好,慢条斯理地在树上站直身子,他这一站,插科打诨的嘴脸一收,脸上全是毅然决然的神色,显然已是准备放手一博。

老河络望着树上这人影,犹如在金灿灿的日光背景上的一面黑旗,也不免有些头皮发紧。那团黑影突然跨了一步,往下就是一跳,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飞向院中,不带一点风声。

“好!”河络莫铜不由得赞了一声。

那黑影在空中团成一团,突然伸出只长长的右脚来,往地上落去,两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落脚的那一点。风仿佛凝固在河络与盗贼之间。伸得直直的腿便如一杆标枪,扎向这个暗布风雷的院子中。

“扑”的一声又轻又淡,仿佛一叶落地。那猴子脸瞄的第一点是地上淡淡的一个脚印,大概是莫铜早上出门时踩的——伸得长长的腿在脚印上轻轻一点,倏落倏起。猴子脸飞向空中。他在空中的第二步迈得又高又远,脚尖轻轻一点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子腿,便如蜻蜓点水,轻巧灵妙,毫无拖泥带水之势。第三点是放在地上的铜脸盆。他一脚踏在脸盆边沿上,另一脚一收,便金鸡独立,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上面。他这三跳,一点机关也没有触动,离长廊却只有一步之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