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铁浮图
引子
第一章 此道登天
第二章 厌火之洗
第三章 龙之息
第四章 暗夜之主
第五章 雷池
第六章 天香
第七章 狭路逢
第八章 天上草原
第九章 我身无形
尾声
引子
夏日的宁州是一片间杂着无数黛黑和深灰的青绿色大陆,而天空一片淡蓝,仿佛一顶巨大的圆形帷帐,它向四周伸展,低低地压在青白相间的千沟万壑上。
宁州也许是九州上最古老的一片大陆,它因为漫长的岁月侵蚀而碎裂不堪,到处可见高山深谷、沟峪纵横,深黑厚重的古老森林覆盖其上,只有一些最高的山峰从森林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连成一串闪闪发光的珍珠。
淡青和淡紫色的云烟从浩淼的大陆上升起时,如同无数飘渺的灵魂在天空中歌舞跳跃。每年的某些时候,总有点点的翩翩人影在云天之中闪现,舞动,然后又复归寂寞。这是一片渴求自由和飞翔的土地,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飞得起来。
羽人将宁州划为八方,分由八镇统领,他们的王高踞在舆图山下的青都里,守护高耸入云的神木,这八镇再加上宁州的四海,合十二之数,暗与天上的星辰相对应。
厌火城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城镇。这个巍峨庞大的城市位居于宁州的柔软腹部,仿佛永远笼罩在汹涌的海潮带来的灰暗雾气里。它是这片孤傲派大陆对外联络的枢纽,也许正因为如此,厌火城并不像其他的羽族城市那么干净、明丽、单纯,它是一个半黑半白的巨人,一个半善半恶的混血儿。阳光再灿烂绚丽,也照不亮厌火下城里那上万条纠缠不清的小巷、歧道、螺蛳路和死胡同,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只被猫弄乱的线团。
我们的故事和这座城市有莫大的关系,但它的开始是在厌火城西面的戈壁里,那里只有白展展的石头和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没有树木,也没有水。
在那里,一位年轻人正低下头颅,他看见清亮的血正从自己的胸膛里喷射而出,带着悠长而华丽的哨声。
刚刚从他胸口抽出去的短剑仿佛一块光斑,带着抢走的那件宝物,正跳跃着离他远去。
年轻人挣扎着回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尸横遍野,躺卧着两百具人和马的尸体。在模糊的肉体之间,拥塞着断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属甲片。那些僵硬的马腿挣扎着伸向天空。
他已经做了许多,但离成功却越来越遥远了。
我不能死,他挣扎着想,我还要把它抢回来,抢回来。
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令人发疯的沙砾迎面扑来。
太阳从背后,他投下的影子是孤独的。而前面,丘陵投下的阴影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千名骑士,他们并马而立,如同一堵金属组成的黑墙拦住去路。上千双敌视的目光正凶狠地盯着他。
力量正从他胸前的伤口中迅速飘散远去。他摸着胸口的伤口想,也许我打不过他们了。我再也冲不过去了。这个想法头一次突入他的脑中。
他已经无力扭转脖子,可他知道身后那座城市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他输了,那么他所认识的那座厌火城就将毁灭。他是个外乡人,只不过踏入了那座城市三天,却要肩负起拯救它的责任。城里的人,他刚交上的朋友,他刚结下的仇敌,所有的人,全都得死。
他的胸口在燃烧。血喷出的速度正在减缓,如同一条滚烫的河流开始顺着胸膛往下流淌。世界变得苍白,且旋转起来。
我不能死。他呻吟着说,于是坚持着抓住刀子,想要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背负着身后那座城池所有的最后一点希望。
我不能死。
对面的黑甲武士首领正俯身看他,眼中闪着阴冷的光。那是这位年轻人所遇见过的最可怕的武士。武士的影子“刷”的一声抖动长刀,一股锐利的尖啸声如巨大的磨盘压榨而来。
这尖啸声已是最后的稻草,足够让他翻身倒下,摔在沙地上。
从胸口流出的血迅速被干涸的沙地吸得精光。
我不行了,他想,眼皮上仿佛悬系着整座大山。太阳快速变小,缩成极小又极锐利的一个白点。
在最后的死亡降临之前,他挣扎着用满是血的手去摸索自己的胸膛。在他脖子上可见一条断了的黑色细索,上面曾经挂着的坠子已经不见了。如果缺少了那东西,死亡对他来说是不完整的。
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一点什么,于是撒开手,雍容大度地躺着,显露出一副无拘无束、对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朝上翘着,那是一种对未来尚有希望的笑。
死亡降临到他头上。
我们无法知道,杀他的人从他手中抢走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微笑?是什么让他充满了期待?
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就必须倒过来从头开始叙述整个故事。
第一章 此道登天
一之甲
三天前,正是厌火城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从青都到瀚州的商道也只在这最炎热的季节里方可通行。这著名的惟一通道经过厌火城,向西延伸,弯弯曲曲地盘绕在宁西破碎的沟壑间,如台阶般层层上升,自海平面一直升到高绝入云的灭云关山口,气候在路途中从酷热变为极寒,路途更是险绝,就像一条绝细的蜘蛛丝盘绕在崇山峻岭之中,人们称其为“登天道”。
据说从厌火出发的商旅,十成中有四成的人会因迷路或冻僵、饥渴、匪盗抛尸于这条蛛丝上,而在活着回来的六成人当中,又有三成的人或因牲口掉落悬崖损失货物,或被关检盘剥太过而蚀了老本——任何时候都是如此,赚到钱的人总是少数——即便如此,对许多人来说,搏一搏命也比死在肮脏、拥挤、恶臭、破败、贫寒、龌龊和充满压榨、缺乏希望的厌火下城强。
厌火城下城的无翼民们虽然都不属于那个能够飞翔、和森林关系密切的种族,但他们在宁州生活得久了,已经深受羽人的风俗影响,相信树木与人之间会有奇妙的感应关系,所以在这个月里,下城的许多人家门口都会竖起一棵长柳木。他们会将出门人的面目雕在柳木上,如果柳木发了芽,那就说明出门在外的人一切正常;如果柳木枯死了,那说明外面的人也遭了殃。厌火城的商人都把这一月份叫作“独木”月。
在厌火城西门外十里多地的路上,靠着海滩的高耸悬崖之旁,有这么一间小小客栈。客栈没有招牌,却有三支巨大的海象牙骨交叉搭在门楣上,门前没有插柳木,却竖着十余杆发黑的标枪,那些标枪显然都受过长期的海水浸染,木杆腐蚀得将断未断,原本锐利得吓人的矛头上爬满了蓝绿色的铜斑。
客栈虽小,木板的厚实栅栏却围出了好大一敞院子,三五棵歪脖子槐树,往下洒落了一地的林荫。院子一侧码着大块大块的鱼肉干垛,每块有三尺见方,另一边却摆了七八张桌子,往长板凳上坐下来,便能看到悬崖下的粼粼波光。
这正是独木月中最忙碌的时刻,桌边围坐了六七名歇脚的散客,个个衣裳破烂,形容憔悴,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正是从瀚州回转来的客人。
自厌火带着丝绸、麻布、金银器皿、珠宝首饰出发,经三寐河、铁剑峡、虎皮峪、灭云关,直至朔方原,再带着兽皮、青阳魂、黄金、生铁从原路回返,耗时正好三十日。能通过这三十日惊心动魄的旅程回来的人,都是厌火城里最强壮最凶狠最机警最狡猾胆子最大和运气最好的商贩。
却说此时,有人在院子外头喊道:“虎头,别把鱼肉搁在外面!珍珠豚挨了晒,盐分会析出来,口感变淡就不好了。”
虎头应了一声,自烟熏火燎的厨房中推门而出,他赤裸上身,扎着一条破烂的围裙,脸上被煤烟抹得黑黑的,腋下肩上,一只手就扛起了七八块鱼肉,如同一座小山直挪到厨房里去了。
喊话的人转眼来到院前,“腾”的一声将门踢开冲了进来:“虎头,快收拾桌椅,有生意到了!”这喊话者是名胖子,光着个头,上面始终蒸腾着一股热气,脸上的肉多,将眼睛挤得剩了一条缝,鼻子下却是一抹极浓极密梳理得极精致的黑胡须。这人正是客栈主人苦龙。
苦龙搭着条毛巾,喜眉笑眼地环视了一遍,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顶头看看日头,又闪出门外去了。他的脚短,偏生又爱跑动,远看去便像团水银般滚动着来去。西边道路之上烟尘滚滚,正是有客到来。
烟尘到了近处散开,显露出一大队人马车仗来。那是二百名奴隶,端着箱笼,驱赶着数不尽的牛车行进,挥舞着鞭子的杂役则骑在快马上来回驱赶这些奴隶,直忙碌得汗流浃背,数十辆吱呀作响的牛车过后,奔过来一队队衣甲鲜明的骑兵,护卫着十二辆豪华马车,每一辆马车都由四匹一般高大的墨玉色骏马拉着,不论嚼口蹄铁全都镏着金,包铜的车轮压榨得大地不停呻吟。
苦龙见骑兵队中簇拥着一位将军,那将面黄肌瘦,两撇胡须如针般硬直,贯着黑甲银盔,盔顶上一根缨子,如旗杆高高挑起,看上去倒也威风凛凛。他披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斗篷下露出一把刀鞘来,鞘上镶着两大颗明珠。虽不知道那柄刀怎么样,单是这两颗珠子便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苦龙见骑队里旗号上是一朵金色茶花,身后出来看热闹的客人中有人“哦”了一声,道:“听说沙陀蛮在西边,茶钥城快丢了,原来富贵人家都逃到这来了。”
正说着,那将领跳下马来,瞪了围观的众人一眼。众人被他气势所压,都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那将高视阔步,雄赳赳地走到一辆车前,突然俯下身去,露出一副谀媚神色来,道:“公子要下车吗?”
他挥了挥手,两名着紫色锦缎的仆从快步上前,在车前俯下身去。车上伸下一只绣着百兽流丽图的鹿皮靴,踏在他们的背上,下来的却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那公子看着虽有些瘦弱,却是面目清秀,唇红面白,身着丝袍以孔雀绿色的丝绸为底,白色的丝绸滚边,上面绣着两大朵娇艳欲滴的茶花,腰带上是金丝缠绕成的流苏,虽经路途劳顿,竟然是一尘不沾,左手食指上一枚淡绿色的戒指,更映衬得那公子一双手嫩白如葱。看到的人不由得都夸一声:好个漂亮公子。
那黄瘦将军扬起鞭子点了点客栈,喝道:“快快快,去把那块地方收拾一下。”当下便有十余名兵丁入内,提起鞭子将院内坐着的客商尽数轰了出去。几名店伙躲得慢,也吃了几鞭子,顷刻间客栈里头被清了个干净。
“哎哟哎哟,贵人脚下有黄金。”苦龙见店中客人被赶走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小跑着迎上前去问道:“不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客官?”那将军听到这称呼怒不可遏,他瞪起眼睛,仿佛受了极大侮辱,“我乃堂堂轻车将军,呼我为客官?真正是岂有此理,我要和你决斗!管家管家,来人啊,给我起草挑战书……”
“别啊,别啊,”苦龙无辜地眨巴着两只眼,挪动着两条腿闪开了道,“不要决斗,不要决斗,决斗是很伤身体地……两位客官自便、自便。”
那公子步入院中,用一条熏香的白手绢捏着鼻子摆了摆手,在一张看着还算干净的桌边坐了下来——先有仆人在凳子上铺了块金丝绒垫子——“小四,甭忙活了,这一路上车子颠得厉害,我不想吃什么,来点茶点就好了。”
“是是。”那名小四将军哈腰道,一回头登时高了几分,他皱着眉头,狐疑地紧盯着苦龙上下打量:“你就是店家?此处可有什么茶点啊?快快整治几份新鲜洁净的送上来。”
苦龙奋力拨开人群,冲上去道:“哎哎,有有有,我们这应有尽有,您看啊,我们有:糟溜神仙、八味围碟、你是乌龟、鲜果龙船、荷花芙蓉、你是王八、金堂白玉、乌龙吐珠、你老娘干、杏仁豆腐、八宝瓜雕……您是要什么来什么……”
小四将军给他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报单给弄糊涂了,也没听出里面的玄机,愣了半晌才道:“别的也就罢了,菜色一定要洁净……咱们公子最忌讳的可就是不干净……”他停下口来,狐疑地盯着苦龙又是油又是泥的黑手看了又看。
“绝对干净,”苦龙拍着油乎乎的胸膛保证说,“别的不敢说,要说到干净,整个厌火城没一家厨房敢和俺们冰牙客栈比品位……”正说着呢,那公子一声惊叫,跳上了凳子,指着空中喊:“有有有虫子!”果然,从厨房里飞出一只黑蝇,“叭叽”一声正停在小四将军的鼻子上。说时迟,那时快,苦龙从肩膀上抽下毛巾,刷的一声拍在小四将军的面门上,另一只手倏伸倏回,快如闪电,已经将那只被拍晕的苍蝇抓在手里。“不是虫子,是家养的苍蝇,”苦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伙计没看好,把宠物给放出来了。”
小四将军被毛巾拍得两眼发花,他带着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抽着鼻子,四处看了看,没找到那只苍蝇,发作起来:“你还说你们这里干净?这么大的虫子……”
苦龙耐心地纠正他说:“苍蝇。”
小四大吼大叫地坚持说:“……这么大的虫子,把我的眼睛都撞花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这儿就是不干净——我最恨人家骗我了——你信不信,要是在十年前,我就一刀捅死你!”
眼看他作势去拔那把明珠宝刀,苦龙小鸡啄米般快速点着头。“信信信我信。”他说,眨眼之间像蛇一样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将军大跨步在院中走了两来回,四处查看了一番可疑的东西,他踢了踢虎头还没搬干净的垛子,发现那是码着的鱼肉,轰的一声又腾起乌云般的一群虫子或者是苍蝇,直扑到他脸上眼中。他如雷般喊道:“这么脏的东西,我不要吃。店家——”
“到。”苦龙像团球一样滚到他面前。
“你给我快滚,我不要再看到你!”将军哽咽着喊道,将店主人转了个方向,使劲向外推去。
苦龙一边叹气,说着“和气生财啊”往外走着,一边关切地看着小四将军说:“客官,你好像哭了。”
“不用你管。”小四抹了把脸说,“我们自己搞。”他招手叫上来了四五个管家打扮的人,吩咐道:“公子说了,弄简单点。”
这一声令下,顿时成百辆牛车上的笼包被打开,仆从如同轮毂般来回流转,院子里转眼支起了顶青罗伞,大幅绣着金龙的紫色帷幕绕着院子围拢起来,蜜饯果盘流水介送将上来,顷刻间摆满了七张桌子,还堆满了地上,将那些行路客人商旅看得目瞪口呆。十二名长袍宽袖的乐师磕磕绊绊地跑上前来,就跪在尘土里拉开架势,登时丝竹之声大作。其后又有二十名青衣奴仆快步走上前来,竟然带有锅铲砖木,就地支起了八口行军锅灶,他们找不到柴禾,便拆了七八丈长的木板栅栏劈成小条,另有十六名童子便用栅栏木在锅下点起火,八名庖丁下料放油,倒上青丁山上带来的清泉水,烧起菜来,不片刻便是满院清香扑鼻。
那八名庖丁都是茶钥城王府的名厨大师,这时各自努力,扒、炸、炒、熘、烧,用尽全力整治拿手好菜,报出名来都是闻名九州的佳肴:以泉明城冰镜湖的珍珠牡蛎为料的芙蓉牡蛎、以衡玉城外枯泉森林的红鹿肉为料的蜜汁鹿脯、以青魈山的巨蟒为料的核桃绣蟒,更有以挂牌山的鹌鹑和桃渊海的鲍鱼为料的鹬蚌相争。
那将军一脚将一名管家踢了个跟斗:“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上好的佳碧酿怎么能不配冰块,还不去拿来。”
管家从地上爬起来,苦着脸说道:“我们原来随身车里都放着冰壶镇酒的,可是刚才路上都被打翻了,镇好的酒也都洒了。”
“那就再去敲些冰来镇啊。这还要我教你?”小四将军抬脚作势欲踢,管家连滚带爬地滚开了,连忙招呼手下奴仆把远远一辆牛车牵了上来。
原来那辆牛车上,竟然装载着厚厚的棉絮木屑,里头包着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当下十数名青衣仆从用长银斧劈下六七桶碎冰,送入院中,四处铺摆,更把两小桶酒置于碎冰之中。此时正是盛夏之日,这间小小客栈转眼之间却是变得冰雪盎然,凉意深浓。
小四将军皱着眉头左右打量这刚弄出来的一切,那八碟小菜更是以极严厉苛刻的目光审了又审,只选了其中四碟,然后努力咧着嘴对茶钥公子陪笑道:“这种小地方,只能将就着点啦——公子您慢用。”
苦龙自打被轰出院外就一直袖手而观,人家在他院子里挖坑埋灶他也不介意,人家拆他的木板栅栏他也不生气,依旧是一副嬉笑眉开和气生财的模样。待到院中浓香四溢,八名庖丁垂手退下,另换了四名丝衣婢女将菜肴端上桌去,摆置好了玉箸金爵,釉彩的碗碟。
苦龙挤在看热闹的人堆中,伸长脖子看了看那四道菜,突然大踏步走上前去,一脚将桌子迸翻。汤水瓷片四散飞溅,洒了桌边环侍的众人一身。
小四将军大怒,跳将起来,冲着苦龙刷的一声拔出了那把亮晃晃的明珠宝刀。
一之乙
冰牙客栈里众人拔刀相向的时候,青罗正在厌火城里的一口井边饮他的骆驼。正是宁州最炎热的季节,整个厌火城在太阳下便如铁匠作坊般滚烫炽热。
青罗站了一回,就觉得自己的头发枯干卷缩,上面还冒着蓝烟。
“这鬼天气。”他咕哝着说,把一瓢水泼在地上,发烫的水气带着泥土味直冲上来,碰得骆驼背上包裹里的瓶罐和器皿叮当作响。他把瓢扔在青石打就的水槽里,直起腰来的时候,正撞上了一双绿色的猫眼。
“你的骆驼好漂亮。”她骑在井栏上,擂鼓似的前后摇摆着两条腿说。一眼看去,这女孩年方及笈,正属于那种懵懵懂懂却又心气浮躁的姑娘,就像宁州人用来喝酒的浅口碟,青罗觉得自己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所有的狡猾和那些无伤大雅的诡计。这种表露出来的浅显和纯真,让他很快喜欢上了这位看上去像猫一样淘气的姑娘——大概这也是所有第一次见到鹿舞的那些男人们的心思。
她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穿着一件窄袖淡绿短衣,外面罩着一件轻飘飘的罗纱衣裙,腰间的束带又细又窄,一双脚看上去伶仃小巧得过了分,踩在缠绕着粗绳的井轱辘上,总不安分地踏来踏去,就像小猫屁股上永远扭来摆去的尾巴梢。
许是太阳太亮的缘故,她的影子淡淡的,轻盈得像屋顶茅草上浮动的香气。
青罗咧开嘴冲她笑了笑。立刻觉得嘴里吃进了一堆的尘土。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复给他的那种调皮的笑给他带来了一阵清凉的感觉。
“它这么高这么白,每天要吃掉不少东西吧?”
“嗯……它是骆驼啊,”青罗回答说,“可以三四十天不吃不喝,不过一旦吃起来那就跟疯了似的,五十个壮汉都拖不住。我以前养过一匹骆驼,最爱吃用红胡椒、香料和白面做成的饼了,一口气能吃二百多张呢。”
“哎呀,二百多张,”那女孩尖叫了一声,换了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他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养得起嘞。”
青罗冲她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他们蛮族人的牙都好,在草原上游牧,就需要这种仿佛石头也啃得动的钢牙。
他还喜欢笑,也喜欢那些爱笑的人,然而自从进了厌火城以后,他就再没看过一张笑脸。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跟木头一样,他们站在每一粒能够找到的哪怕是芝麻大的阴影下,直愣愣地戳在那儿发呆。他们把脚尽量地粘在地上,仿佛要像树木一样,深深地插到地底下,摄取那片刻的阴凉。
入城前在城外客栈里,他倒是遇到一个男孩冲他笑过,不过那小家伙看上去衣裳褴褛,在条凳上平放着腿,露出了磨破的鞋底,想来也是个外地人,作不得数。因而此刻他看到那女孩的笑,就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他想,哈,原来厌火城的人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们也还是会笑的啊——而且还笑得真好看。
“我现在只能养得起一只猫。”那姑娘说。一只高高翘着尾巴的猫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肩膀上。它耸着背上的毛忍受了她拍它头的亲昵举动,同时却眯缝着黄色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位充满野草气息的汉子,胡子根根直立,一副随时豁了性命扑上去的样子。那样子是在警告他,要是他也敢效法女孩拍它的头,就得考虑极其严重的后果。
青罗饮完骆驼,从包裹里掏出了一把长长的牛角梳给骆驼刷起毛来。
女孩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像大群飞翔的鸽子划破这闷热得凝固了的城市。
天气终于开始凉爽下来了。
夕阳透过飞扬的尘土,变成一种奇怪的橘红色。尘土从淡蓝色的天空中慢慢落下,落回到土黄色的道路、绿的树木和黑的灌木上。厌火城仿佛活了过来,有些东西开始在街角上蠕蠕而动,那是些行路者和趁着热气下去出来活动的居民,好像他们终于从植物状态恢复了人的本性。
老天爷也活了过来,青罗感觉到两股风从他的肋边穿过去,把衣服吹得胀了起来,惬意之极。他扔下刷子,兴奋地迎着风来的方向仰头大喝了一声,那啸声宛如月光下咆哮的公狼一般凶狠,远远地传了出去。
路边有几个人回头看他,青罗也奇怪地回看过去。在他们那儿,高兴了就冲着广袤无边的大地喊上几嗓子,喊到嗓子嘶哑,喊到口中迸血,那都再正常不过了,但在这儿,在这些低矮拥挤的棚屋边上,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头,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青罗很不好意思地甩甩头,低头去拾梳子了。
那姑娘好像也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她看着他的尴尬表情,忍不住又咭咭地笑了起来。青罗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不然他就会发现那是一副捉弄人的模样。“你刚到这来的吧?”她说,看着他给白果皮梳理白毛。猫蹲在她的肩膀上,喵呜了一声,同意她的推论,同时充满警惕地看着那一根根从白果皮身上刷下来的随风飘舞的白毛。
白果皮被伺候得舒服得紧,它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左右挪动它那肥厚的下巴,不知道嚼着什么它想象出来的鬼食物。
她忍住笑,像一个大人那样郑重地向他说道:“这里坏人很多的。你一个人来——不害怕吗?”
“不会吧,”青罗犹疑地停住了手里的梳子说,“他们说,外面还是好人多。”
姑娘快速地打断他的话:“那是他们骗你的。你哪知道谁是好人还是坏人啊——比如说,咦,快看,你说这个人呢是好人还是坏人——”
青罗抬起头,看了看她指点的那人,却是一个穿青布衫的白胡子老头,担子上蒙着两块白色纱布,扁担前头挂着两块铁叫板,显是个卖桂花糕的普通贩子。担子把他的腰压得山路一样弯,这会工夫颠颠仆仆地走着,只怕一阵风来就要把他卷倒。
他哧地笑了出来:“这当然是好人了,还用说啊,我看递给他刀他也不知道怎么用呢。”
“比如这个,比如那个,还有还有,比如那个呢?”
他的目光跟着她纤纤的手指一个一个看过去,他看到了一个摇着两个铜钹儿卖酸梅汤满脸愁苦的中年人,一个弹着三弦唱靠山调体态瘦弱的瞎子,一个疲惫不堪推着板车作小买卖的瘦子,一个把白褂子脱下来甩在肩膀上扛大个儿的壮汉……
“当然是好人啦,当然是好人啦,当然是好人啦……”他一迭声地连着回答下去。
“比如这个。”女孩指的是长街上正朝他们这方向走过来的一条汉子。
“当然……”
“喂!”那条大汉冲他们怒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