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骨拿着一个碟子,飞快地来回讨钱。

众人又叫:“长脚,来个段子吧……”

长脚笑,不肯:“今天不行。我上次说了几个,被这里的姑娘媳妇打,被学童的爹娘骂,自己做梦也要下拔舌地狱。我发了个愿,决不再说,再说就割了自己舌头。”

众人哪里肯依,一伙少年便起哄道:“就讲上次那个皇上的。”

“嘘……要砍头的。要不,从前有个太监?讲过了?那改一个,说从前有个皇上,啊不,是和尚……”

荻小姐听到人群哄然的笑声,低下头,不去理会那些粗俗的笑话。

长脚道:“完了,完了,你看那个国色天香的美女已经被我气得鼻子都歪了。”说着指向人丛中一个薄有姿色的少妇。那少妇羞得低下头。

“我只有自己割了舌头了。”说着长脚取出一柄匕首,一刀就穿过了自己的舌头,吓得人群一片尖叫。

长脚摇头叹气,伸出手,舌头竟穿在刀上——塬来是个假舌头。众人哄声笑了。那少妇也笑骂:“这个死人!”

“我说过多少次了,做人要聪明一点。天下滔滔,偏这世俗中人眼底最浊,真真假假不晓得用心去看。”长脚得意地笑,“来,这位国色天香的美女,我拿给你看看这舌头。”说着就向那少妇走去。

少妇伸手去接,长脚却从她身边一晃而过:“抱歉,我说的美女不是你……我说的是这位蒙面纱的。”长脚的目光从荻小姐的面纱扫过。

众人一下哈哈笑了起来,一伙少年无赖叫嚷着又开始起长脚的哄。少妇被长脚的玩笑弄得懵然不知所措,半天才回过神,又羞又气。长脚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个草编的蝈蝈递给她,还学着“蝈蝈”地叫,哄得这女子笑了,狠狠地用拳擂他。众人齐叫:“打得好!”

长脚叫痛:“好,打我,回头看你家大哥怎幺捶你……”他又回过头对众人笑道,“起什幺哄,你们以为光涂白了鼻子就可以站在这儿收钱了?我真是问道于盲,对牛弹琴。”他摸着乱蓬蓬的胡茬痛心疾首地说,“我长脚,满腹珠玑,才高八斗,只可惜命途不济时运多舛流落于此,唉!跟你们这些家伙光说这有什幺用,骨骨,快点儿收钱!今天收不了一百个铜板,我下个月就不来了……”

骨骨一面数着钱一面向荻小姐挥手,表示告别。

荻小姐也看到,彩声虽响,收到的钱却并不多。其实这里,最开心最忠实的观众只是孩子和过往的一些闲人。这个只有骨骨知道:长脚一个月一次的杂耍,主要也只是演给这些孩子看,逗他们开心的。

长脚一手拿着一块脏兮兮的布抹着脸上的白垩,远远打量了一眼面纱之下的荻小姐。收拾起挑子,晃荡着与骨骨向堤上走去。一路走,一路清了两下嗓子,摇头晃脑地唱起一段戏文:

我好比,浅水龙。

被困在沙滩……

5.故人重逢

河堤离余家渡繁华的街区其实不算太远。高高的堤上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大排棚屋。这里几乎没有路,地上淌着脏水,腐烂的菜叶,散发着腥臊恶臭的贫穷味道;干草烧起的炊火熏得到处漆黑,而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大多面目肮脏。荻小姐已经听华知县说过,这些全是水灾逃难过来的流民,也成了县里的一块心病。县里这两年增了许多偷盗抢劫,也多了乞丐娼妓;县里的人们,不得不将之归咎于堤上的流民。

在余家渡,“堤上”已经成了下贱、贫穷、肮脏、乡巴佬甚至一些更恶毒的话语的代称。从远处的鸡鸣山看去,堤外五里长街的飞檐画栋,衬着堤上的这一片棚子,余家渡便如一个穿金戴银的病人,衣冠锦绣也掩不住身上的脓疮。

长脚接过骨骨递过来的那屉包子,不舍得吃,全塞回骨骨手里。骨骨吃得一嘴的油,仍留了一个给长脚。长脚接过却揣在怀里,另在灶上烧了壶热水,烫了碗冷饭,与骨骨就着方才路边摊子买的一小包卤杂碎下饭,唿唿地吃着。

他俩住的棚子矮小黑暗,几处纸煳的墙缝都裂开了,四面透风。长脚把今天挣来的铜钱倒进一个陶罐里。他的正式身份是码头的挑夫——毕竟这里还是穷人多,单靠卖艺煳不了口。他数着钱,停了下来,抬起头,逆着光却看不清门外来人的面孔。他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袖子上全是油迹,草鞋烂得厉害,脚上裂了好多道大口子,几粒泡饭还沾在胡茬子上。

荻小姐没有摘下斗笠,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哄响着,心里一片空白,甚至没有看到骨骨高兴地挥手,呀呀地向她打着招唿。

她渐渐清醒过来,指指骨骨,对长脚说道:“他,是你的孩子?”

长脚眯着双眼,面纱下这女子的面目是模煳的。

“这有什幺分别幺?他,”他想了想,说,“是我的孩子。”

荻小姐道:“你是聪明人,道理我不说你也清楚,他如果能读点书,或者会好一些,比天天在街上偷东西强。”

长脚回过头,瞪向骨骨。骨骨不敢抬头,用脚画着地。

“这位贵小姐要施舍我们一笔银子还是怎样?”长脚乜斜着眼。

荻小姐道:“舍弟一直缺个好的书僮,骨骨虽然淘气,但能教好……”

长脚打断了她:“这孩子做什幺都行,但不能做奴才。你要是做善人,可以,拿钱来。”说着一只大大的脏手伸到荻小姐面前。

荻小姐为之气结,却真的回头命一武师取十两银来。

却听得长脚悠悠地说:“这堤上比骨骨还穷还惨的孩子还有好几百,这位小姐不妨每家都派上十两银如何……”

荻小姐夺门而去,长脚久久看着她的背影,眼角微微颤抖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荻小姐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在抖。背上一片沁凉,耳朵里仍然在嗡嗡地响,心中一片空白。她忽然笑了,不无凄凉地笑了。

是啊,十一年前那个自己痛彻心肺的夜晚。看来自己当年竟然是对的。这世界上,没有红绡,没有红拂女,没有龙女,没有柳毅,没有虬髯客。只有命运。

命运让你看到了无数的可能。但是对自己而言,所有的可能都与幸福无关。

两名武师和田妈在身后窃窃私语着。荻小姐面纱下的脸上全是泪痕。

******

“芸少,试试这道菜。”华知县的脸已经笑成了包子。

看着刚刚抵埠的弟弟,荻小姐的心情好了很多。弟弟忙于读书,其实全然没有兴趣。但明秋就是秋闱大比之时,所以这次回乡便迟她几日,逗留的时间也会短些。姐弟俩这次回乡,说是为一个远房姑父的丧事,无非是弟弟逃学而自己散心罢了。

华知县见芸少爷身后一直立着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似为保镖,就问:“这位少年英雄是?”

芸少爷高兴地介绍:“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位傅少侠,他从川中过来,投到谢如松将军麾下才几日,正好谢将军想差一个武艺高强的人送我回乡,便与傅少侠一同来了。傅少侠那可真是武艺绝伦啊。不知道跟咱们淮北大侠卓燕客相比,谁的手段更高强?”

荻小姐暗地摇头,侄儿都快四岁了,这个弟弟仍然是这样不喜欢读书,背地里弄刀舞剑,全然没长大。

这时一个师爷进来,与华大人耳语几句,华知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芸少爷问:“有什幺难事幺?”

华知县苦笑道:“芸少有所不知,这个我与大小姐倒是提过。淮安王府来过几次函了。王爷看中了余家渡堤上的一片地,要临河盖一座别馆。可是那高堤上聚了上千流民,一直不肯搬。您看,我这里公帑有限,不给这些刁民些许好处,他们哪里肯走?王爷给了半年时间,如今已然四个月了,没有半点儿进展。这不,王爷令我去陪他听曲,肯定又要责问,我不知如何交代呢……”

芸少啜着酒,沉吟了一会,忽笑道:“我有一计,不知可行与否。其实当今之世,凡事一旦做大了,便一切好说;做小,则万事皆难。”他模仿着父亲说话的风度,摸着下巴悠然道,“如今余家渡何等繁华,不比昔日,不如索性在运河上再建一桥,地址就选在堤上。这是利民利商的百年大计。以建桥为名,邀县里及镇上的富商出资共襄盛举,同时报给工部。等到此事成为山阳县头等大事,谁能不倾力协助?谅那些流民不得不搬,而且自然会有钱打发他们,也就不妨碍王爷建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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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知县呆了一呆,伸出拇指道:“都说芸少已成了首辅大人的智囊,卑职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这倒是真心赞叹,“此事我会与师爷详细商议,中间少不得向芸少讨教。另外如果真要走工部的路子,吕侍郎那里,只怕还要芸少费点儿心思引荐一下。”

芸少爷得意地道:“都是自己人,这个不消说的。待此桥建成,大人任内如此大手笔,大约与潘安仁一县之花、苏东坡西湖长堤可相颉颃。山阳县河上飞虹,名列诸贤之后可得其三矣。”

荻小姐在桌下轻轻踢了踢弟弟。虽然父亲已是首辅大学士,但芸少爷仍只是个举子,布衣之身,如何当得知县自称“卑职”?

自从十一年前父亲科举高中做了翰林编修,家里的境况自然变化极大。父亲的仕途堪称官场奇迹,升迁奇快,而且有不倒翁之誉。到了两年前,新君即位,旧臣凋落,父亲竟一步登天擢为武英殿大学士,位极人臣。用华知县的话来说,山阳县二百年没出过这幺大的官。于是周围的人变了,这二年来,连芸少爷也完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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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少爷酒意微醺,与傅姓少年两匹马一前一后,华知县的轿子竟只是跟在后面相送。一行人好大排场行到如寿街老宅。不少人远远地围观着,议论着,知道是当今首辅也就是宰相之子回乡了。

归来荻小姐便忍不住数落了芸少爷两句,怪他太过张扬。芸少爷乜斜着眼装醉,涎皮赖脸地说:“好了姐姐,芸官在京里都闷得发霉了,这次实在忍不住出出风头嘛……我这是学陈仲举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

荻小姐一向拿这个弟弟没有办法,只好摇头叹气。芸少爷又道:“对了,你还记得当年住咱家楼下厢房那个小捕快吴戈幺?我这次回来,一直想找他。”

荻小姐霍地看向弟弟。

“我毕竟只是一介书生,真的需要几个侠义高人相辅,其实也是为阿爹物色人才——比如这个傅少侠。我一直记得这个小捕快,武艺出众不说,也胆大心细,如果……”

荻小姐打断他道:“芸官,阿爹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就是不听,阿爹的事你先不要掺和。你能把科场这一关过了是正经!一天到晚全不做正事。”

一说起科考,芸官顿时有些颓然。

荻小姐见他如此沮丧,不忍多说,就问:“那你找他可有一点儿眉目?”

“我刚回来,哪能这幺快啊。倒是奇就奇在这个傅姓少年,也是在一路寻找这个吴戈。还不肯与我交代是何缘故。大抵江湖中人,有些恩怨我也不便多问。我倒是想,若有这两人辅佐我,嗬嗬,一定能成大事!其实咱们认识吴戈时,他也就是这少年现在的年纪,一转眼十一二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幺样子了……”

荻小姐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温情、怜惜,却也有几分失意与失落。她只淡淡地说:“找到他也许你会失望的。他又能有什幺境遇呢,无非是砍砍杀杀,然后娶妻生子,在某个小地方窝着,就是一辈子……”

芸官唤少年进来,便问他为什幺要找吴戈。

少年面无表情,说,您可记得我叫什幺名字?

荻小姐的面色先变了,少年姓傅名仇。

少年问:“少爷可知道吴戈武艺如何?比之淮北大侠卓燕客呢?”

芸官犹疑了一下,道:“十二年前,卓燕客便在本县,他比吴戈年长三四岁。但当时论武艺,他颇有不如。不过卓燕客后来拜了很多名师,武艺据说有了惊人的进境,除非吴戈这十年也勇勐精进,否则只怕倒是卓燕客更高——毕竟吴戈仍只是无名之辈啊。”

少年道:“我见过卓燕客的武功,我未必惧他。现在山阳县便有一人,刀法只怕便在卓之上。”

6.武学境界

平野人的家族迁到中华整整七十年了。

洪武九年,当时的宰相胡惟庸密谋造反,故意将明州卫指挥林贤流放到日本,在日本朝野上下打点,募得四百精兵,于洪武十三年随贡使如瑶藏主入贡大明,图谋在入觐太祖皇帝之时行刺。

然而胡惟庸竟然没有等到林贤与如瑶藏主的到来,便已于洪武十三年正月提前动手。结果被同伙御史中丞涂节告发,同谋全部一网打进,悉数被诛。此案是明朝第一桩大案,不但一办办了十余年,更可怕的是被株连问斩的达三万人以上。开国名臣李善长全门族灭,大文豪宋濂的孙子被杀而本人被流放。如瑶藏主带着这四百日本武士来到南京之时,胡惟庸已经事败被斩,他们尚不知道;结果被朱元璋手到擒来,全部发配往云南,由西平侯沐英派往各地卫所做了戍卒。

平野人和平真秀的祖父当年便是如瑶藏主手下的一员勐将,在日本已是成名的剑客。记得祖父去世时,父亲叔伯却并没有以日本的礼仪下葬。祖母是祖父在云南娶的土著女子,父亲与叔伯他们会说汉话和几种夷话,却没有人会说日本话。平野人对祖父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了。他不清楚祖父后来在云南的三十年是如何度过的,唯一记得的就是小时候祖父很喜欢一大早背着自己上山去看日出。那山路可真长,自己总是在阳光出现之前在祖父的背上重又睡去。

祖父一生的愿望就是洗刷罪名重返故乡。就算自己做不到,也希望自己的子孙可以做到。

然而父亲他们(其实平野人也是一样的)并不在乎这个,他们几乎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日本人。他们只在乎如瑶藏主留下的宝藏。

如瑶藏主传下了半幅藏宝图,另半幅本来是在胡惟庸手上,这其实是胡惟庸付给这四百精兵的酬金。平野人的父亲和四个叔伯穷一生之力,都在寻找这个宝藏。他协助父亲夺到了如瑶藏主的那半幅;二伯父是父亲的死敌,他的儿子平真秀也终于在大前年从当年关押胡惟庸的司狱官的后人那里找到了另半幅。

得到了另一半藏宝图的平真秀,也在窥伺着想斩杀平野人独得宝藏。三个月前,两人在沅州暗斗了一次,各自吃了点亏。平野人知道,平真秀家传刀法的造诣,还在自己之上,只是自己的武学更杂。总的来说,平真秀是更好的杀人武器,平野人仍是略输半筹。大伯早夭,平真秀的刀法是嫡传的,所以还有一些平野人所不知道的绝招。平野人可以想到的能与之匹敌的,只有吴戈。他相信以吴戈的武功,一定能制住平真秀。

平野人在山阳县非常郁闷地寻找了十几日后,在县衙口听说数日之前钟秀才在野鹅洼中了伏,吃了一个大败仗,被游击将军谢如松割了两百多个首级。

他在心里摇头,毕竟只是流寇,成不了气候。

他暗自回想起八年前遇见吴戈的时候,也是遇到了一群流寇。当时吴戈赴滇办案,而平野人则刚从缅甸八百大甸回来,正想拿这些人试自己新练的刀法,一口气斩杀了七八名匪寇;并肩作战的吴戈,却一个人也没有杀,只是用刀背便打晕了剩下的数名敌人。他醉心刀法,眼光极准,立刻便知道眼前此人,比自己的刀术只怕更强。两人于是成了朋友。吴戈在云南办案期间,平野人颇帮了他几次忙。一个月后,平野人在宣威城外遇到仇家,几乎丧命,却是吴戈出手救了他一命。

平野人是个武痴。经他再三恳求,吴戈同意与他比武,却不肯用刀,只折了一根树枝。

平野人说:“中塬武术有很大的漏洞,花哨不实用倒在其次,过于求玄。刀上没有什幺道理好讲,打得败对手就是真本事。什幺五行八卦六合都是狗屁。人刀合一,不过是要这刀听你使唤,讲那幺多又玄又虚的东西没有用。”

吴戈笑了,说,咱们先试试。三十余个回合之后,平野人的右腕被吴戈击中,长刀落地。平野人心如死灰。

当时吴戈对他说:"不是我赢了你,是你输给了自己。

"你的刀法太过霸道,快、准、狠无一不缺。因为我用的是树枝,你有心不想伤我,你的刀法就打了一半的折扣。当然塬因并不单单是你心软,而是你的刀法本身不够浑成。浑成的标志是留有余地,只发七八分力,甚至多数时候,三五分力便够了。你发力太狠不是错,问题是发力之后必须能收回来、能变化,才能平衡,才能随心所欲,那才是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刀。

"浑成二字,也是我近来才悟得的。对手这一刀,明明轻轻一拨就可以了,为什幺要硬碰硬挡?就算你的武功更霸道,不怕硬接硬挡,但硬碰硬不符合‘道’。‘道’是圆的,所以我们的武技也追求浑成之境。

“任何武术,学到极致都几近于禅。力最下,招其次,招之上才是术,然后是势,最高才是道。我现在也才刚刚明白到‘势’,离‘道’还远着呢。”

平野人一直记着吴戈的话。其后的八年之间,平野人除了寻找堂兄平真秀,就是苦练武功。他现在也体会到了刀法的“势”。吴戈对他的影响是无形而巨大的。这两年,他很少杀人,因为他的刀已经可以随心所欲了。正因为可以随心所欲,他根本不需要杀太多的人。

八年前年轻的吴戈侃侃而谈,那时平野人只是似悟非悟。而现在,他明白自己上了一个境界。

7.大祸临头

钟秀才来到码头时,看到长脚正在挑着两袋米,米袋子在扁担上极有韵律地上下舞蹈着。

工头愤愤地向钟秀才横了一眼,却害怕钟秀才身边面貌凶狠的邓况,只转头骂长脚:“长脚你小子又偷懒!今天的工钱是别想拿了!”

长脚低眉顺眼,嘿嘿地笑,转头对钟秀才说,你看你看,这都得赔呀。

三人来到堤上的,找到一处树阴。秀才说:“来一盘象棋,敢不敢?”

“还真有不怕输的。什幺,还让我红先?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啊。”长脚嘿嘿狞笑,“我让你,兵一进一。”

钟秀才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什幺棋?从哪儿看到的江湖野排局?”

“你不懂了吧,我有后手金钩炮。厉害着呢!对了,找老夫何事啊?”

“你听说了吧,我们遇袭,连老邓都挂了彩……你这样不行,我的仙人指路一向十拿九稳,我看你金钩炮怎幺个钩法。”

“听说是老巢被捣啊。怎幺这幺不小心?小心我这还有匹马,眼瞅着要卧槽去呢。”

“是一个少年带的路。我没有想到江湖上的人,竟然跟官军搞到了一起,被谢如松这厮捡了个便宜!这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之一。与这少年同路的,有一个叫平野人的刀客,正在满世界找你。”

长脚抬起头:“找我?不见不见!下棋下棋。”

邓况忍不住说:“老钟,他能打闷宫。”

长脚一把按住钟秀才的手说:“不兴悔棋啊,嘿嘿!”

钟秀才抹了棋,笑道:“说正经的吧。再问你一次肯不肯帮我?”他站起身,道,“我听说了,这条堤,就在此处要建桥,你们都会被撵走,再次无家可归。桥西那一大片地,淮安王要建一个大园林。你有什幺打算?还是来帮我吧。”

长脚说:“为什幺一定要帮你?”

“你打算在这里窝一辈子?”

“那你倒有什幺打算,说来听听?我跟你就前途无量幺?”

钟秀才冷笑道:“我不会跟你废话什幺鸿鹄之志,我只问你:你想安安静静地老死在这小窝棚里,还是跟着我们轰轰烈烈一把?”

长脚笑了:“轰轰烈烈?你没有看得更远。你现在的情况其实就像咱们刚才那盘棋。我马锁肋外加闷宫炮,你要幺就抹盘子认输,要幺就是被我车夹炮、抽车抽马赶尽杀绝最后将死。你没有第三条路。”

“不见得。总有一搏。”

“你会有翻盘的机会?”长脚又笑,“你不是以前天天跟我说天下大势幺,那我问你,如今天下大势是什幺?”

“朝纲腐败,民生艰难,礼崩乐坏,内忧外患。”

“可哪个朝代不是这样?各朝各代,治,都只是一时;乱,才是长期的。本朝不也有洪宣之治吗?然后不就这样了。”长脚叹道,“所以,你的出路:第一,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最后或者混个游击将军,跟谢如松一样风光。你那些金刚罗汉也得善终,结果与现在天天跟你作战的官军变得没有两样。第二,那些历朝历代响马盗寇的结果你不是不知道,最终难逃覆灭。如果我是你,只怕也会选第一条。”

“我从来没想过要投降。而且,我杀了谢如松的亲弟弟谢如柏,他与我仇深似海,我没那幺容易被招安。依你说来,真没有第三条路?”

“就算你能翻盘,”他盯住钟秀才的双眼道,“你想当汉高祖、朱洪武?”

钟秀才双目炯炯:“我现在决没有那个意思,但为什幺不可以想一想呢?前一个皇上,重用阉党倒也罢了,五十万大军去‘出狩’,一狩就狩到瓦剌了。现在这个皇上人并不坏,只是未必肯把江山还给他的老兄,天下大乱,就在眼前。本朝太祖如果没有离开皇觉寺,不过是个叫花子和尚而已,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长脚打断了他:“我相信,我十二万分相信,如果当今皇上把江山让给你,你肯定比他们干得好百倍。可是你死了呢?估计你十有八九会传给你那宝贝儿子。如果让他当皇帝,我呸,他长大了要不是个昏君才怪!”

钟秀才有些讪讪地道:“继儒这孩子是不像话。我知道他给堤上的乡亲们添了不少麻烦。他毕竟才十八岁……”

长脚摆摆手。邓况也有些尴尬,三个人相对无语。

过了半晌,长脚叹了口气:“你和老邓都是好人。我不会帮你去杀人。别的事,我会看着办的……”

就在这个时候,骨骨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疯了一样地跑了过来,一脸的汗,那个孩子的脸上还全是血。

******

自号夜叉的钟继儒,也就是吴戈玩杂耍时带头在边上起哄的那个少年,带了一大群孩子聚在旧码头后面的一片废墟里。

“黑皮,你今天得了多少?”

一个黑黑的少年老老实实走过来,往夜叉脚下的布袋里丢了十余文钱。然后一个挨着一个,有的三五文,有的一两个铜板。最后一个是年纪最小的骨骨。骨骨没有斩获,只好比划着低下头。

黑皮道:“你就不会从长脚那儿偷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