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里莫名的敌意令薛畅百思不得其解。

戴眼镜的警察不知何时出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抱着脑瓜,鸵鸟一样蜷在审讯室里。

叫人发腻的高含糖饮料喝下去,仿佛缓缓流动的混凝土浆液,逐渐在薛畅的五脏六腑凝成一个坚硬的石块。

……就在薛畅几乎要昏倒在审讯室的时候,门再度打开,一个穿深蓝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

面前这警察,四十四五的样子,脸没刮很干净,有点络腮胡。男人身形修长,五官洗练,叫人印象深刻。来者身上有着警察独有的气质,但却比一般的警察更强烈,虽然人到中年,但没有发福的迹象,他的身体线条就像被某种仪器测量固定好了,每个角度都强硬逼人。

这人的存在,像一则官方正式宣布的坏消息,叫人心情挫败,简直不愿再看他第二眼。

虽然薛畅不喜欢来人,但对方似乎对他颇有兴趣。他一直不说话,只盯着薛畅看,目光犀利得像在称量他,精准到以毫克计算。

薛畅被他看得身上发毛,心想他这是要把自己变成切片羊肉吗?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是刑警队长江临。”那人自我介绍道,而后突然直奔主题,“薛畅是吧?你父亲最近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薛畅一听,皱起眉头:“江队,我父亲早就过世了。”

“并不是每个父亲都能令儿子感到骄傲。这一点我能理解。”江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这里是警局,薛畅,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毕竟有那样一个爹,不是你的错。”

薛畅又错愕又愤怒:“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临却转过头,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年轻警察,此刻正悄无声息站在门口,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把相关资料给他看看。”江临对那人说。

小眼镜走过来,在他靠近薛畅的同时,办公桌跟前的光线暗了下来。

光影之中,一个男人的面容自半空浮现出来。薛畅顿时会意,小眼镜制造出了一个梦境。

“这人,你还记得他吗?”江临指着那人,问薛畅。

薛畅疑惑地盯着那副面孔,半晌,喃喃道:“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来……”

“太久了,可能你已经忘了。”江临对小眼镜道,“给他看看相关画面。”

小眼镜把手指一弹,半空中的画面如同翻页,出现动态。这次是学校走廊,穿着校服的孩子们连蹦带跳的。一个男孩拎着大玻璃瓶的化学试剂,慢慢走上楼来,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男孩身形不稳,眼看就要跌倒!

有成年人飞奔过来,一把扶住他。

薛畅的脑子一闪!

他想起来了,这个拎着大瓶试剂的男孩,正是他自己!当时他是化学课代表,瓶子里装着的是满满的硫酸和盐酸。那次他差点摔倒,幸亏路过的班主任一把抓住他,才没有酿成可怕的事故。

“他是我们班主任葛老师!”薛畅叫起来,“你们怎么会有我过去的影像?!这是偷拍吗?!你们怎么能这么做!”

“我们怎么可能蹲在学校专门偷拍你?”江临淡淡地说,“这是葛长林伏诛前,从他的精神体里找到的记忆。”

薛畅一怔:“伏诛?!”

“葛长林被证实是两起谋杀案的凶手。”小眼镜用背书一样的语气说,“他是个非法梦师,五年前已经被核准精神体死刑。”

薛畅傻了,他还记得这个老师,是当初忽然从高中部调来的,三十出头的样子,教数学,难得把枯燥的数学讲得十分有趣,班上女孩都挺喜欢他。

“可是我们葛老师……葛老师人很好的!”薛畅挣扎着说,“非法梦师什么的……他没做过坏事!至少没对我做过坏事!”

江临对下属道:“江苑,你再给他看看细节。”

原来小眼镜叫江苑。

江苑对薛畅说:“我再放一遍刚才的影像,你注意看当时你的腿部。”

画面倒回去,重放了一遍,薛畅瞪大眼睛,这次他看见了,就在自己上到最后那层台阶时,有黑色的细绳,从葛长林的手上弹出来,绕在了他腿上!

与此同时,少年薛畅的脚踝处白光一闪,把那道细黑绳给弹开了!

是这种力与力的碰撞,才使得薛畅当时差点跌倒!

所以他的遇险,并非偶然。

“你应该没忘,在你初三读了不到半年的时候,你母亲突然提出给你转学。”江临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杳杳传来,“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薛畅茫茫然转过脸:“……葛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想把你带走。”江临哼了一声,“先给你设下束缚,再趁机把你带走——可惜没成功。”

“带去哪儿?!”

“你父亲那边。”

薛畅的脑子一时滞住。他父亲不是死了吗?带去父亲那边……是说要杀死他的意思?

他还记得当初妈妈非要给他办转学,理由是找到了一所更好的初中。当时薛畅很不解,他原先的初中也不算差,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固执己见,非要他在初三转学。

“这只是第一个。江苑,继续播放下面的。”

江苑收起葛长林的照片,手指一弹,又弹出第二个。

是个少年。薛畅立即认出来,那是他高中的同学。

“卫鑫。”江临指着那男孩继续道,“也是非法梦师,至今在逃,十分危险的杀人犯。”

薛畅懵了:“杀人?!什么时候的事?!”

“在遇到你之前。”江临看看那照片,“看上去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对吧?薛畅你知道吗?这小子……不,我该说,这老东西的精神体已经快五十岁了。”

“什么?!”

“嗯,他闯入了真正的卫鑫的梦境世界,有点像玄幻小说里的夺舍,但比那困难危险得多。还记得他的左腿是跛的吗?”

“他说他得过小儿麻痹……”

“不是,是他抢夺他人肉体的后遗症。真正的卫鑫,原有的梦境世界被这个人给毁了。此人把自己的精神体放在里面。薛畅,你不觉得当时他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吗?”

薛畅对这个高中同学印象深刻,一进学校,他就和卫鑫同桌,这个男孩子虽然是个跛足,但为人开朗又热情,有一次班上做清洁,大块玻璃突然垮下来,割伤了薛畅,当时他肩上扎着尖锐的碎玻璃,鲜血长流,惨不忍睹。同学们都吓坏了,又叫又跑乱成一团。只有卫鑫,熟练地拔出玻璃,撕下衬衣给他包扎伤口,还迅速叫了救护车。

……现在回想起来,那男孩表现得确实不像个孩子,更像个成年已久的男人。

但是临近高一上学期的期末,卫鑫突然消失了,班主任说他转学了,谁也不知道他转去了哪所学校。

“他差点落网,追捕他的就是你的舅爷爷邵建璋。找到他的窝藏地点时,里面堆满了你的个人隐私——你高中第一次物理考试差两分没及格,你太失望于是悄悄把卷子用打火机烧掉了,对吗?还不小心把大拇指烧出了个泡。后来老师讲解试卷时你谎称卷子找不到了。”

薛畅只觉得鸡皮疙瘩顺着胳膊往上爬!

此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会泄露得连警方都一清二楚?!

“薛畅,你身边已经被这个卫鑫布下了天罗地网。”江临冷冷道,“要不是你舅爷爷及时出手,很可能你会被他像葛长林那样带走。”

接下来,戴眼镜的警察又给薛畅看了好几段影像,其中有他的大学同学,有打工时结交的伙伴,还有谈得来的网友……甚至还有他差点考上的那个硕导!

这些人有个共同特征,他们对薛畅全都非常热情,有的甚至充满了笼络之感。

但他们全都在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消失,下落不明。

按照江临的说法,不是被梦师警察给追捕落网,就是打草惊蛇,从此潜逃了。

小眼镜把手一扬,刚才播放给薛畅的所有图像,发牌一样依次在半空排序整齐,一眼望去,俨然是由无数镜头组成的监控大厅!

薛畅不由后退了一步,他单手扶着椅背,额上冒出涔涔冷汗!

竟然有这么多居心叵测的人,试图接近他……而他却浑然不觉!

“……他们为什么要接近我?”

“说了的,他们要带你去你父亲那边。”

江苑把手收回来,黑暗消失,房间恢复正常。

“可我父亲已经死了!”

江临站起身,他冲着江苑一点头,江苑转身出去了。

江临侧脸盯着薛畅,目光尖锐像枚图钉。

他突然道:“薛畅,你知道吗?有些罪恶的灵魂,即便打上了死亡的烙印,也止不住会吸引来成群的帮凶,就像腐肉对苍蝇的致命吸引。”

薛畅瞪着他:“你在说谁?!”

终于,江临那张镔铁一样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个开花般淡得看不出的笑容。

“看你这表现,确实没和你父亲有过联系。我姑且相信你的诚实。薛畅,你是大学生,在校期间肯定受过法律教育,虽然现在社会上又开始提亲亲相隐了,但大义灭亲才是现代法律所鼓励的,尤其像你父亲这种丧尽天良的恶毒之徒……”

薛畅猛地站起身来,双手狠狠砸在桌上,他身体前倾,目眦欲裂地盯着江临:“警官,说话要讲证据的!请你不要随意诋毁一个死人!”

有其他的警察循声进来,见薛畅如此激动,想要上前拉开他,但江临却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于是那些警察们又离开了。

江临定定看着薛畅:“你要证据,是吗?”

薛畅没有说话,他胸口起伏不定地喘着粗气,仍旧狠狠瞪着江临。

只是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

葛老师……卫鑫……那些影像的信息量太大,再关联上他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父亲……

薛畅只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爆炸一样。

江临出去了一趟,又回来,手中多了个平板电脑。他关上房门,在桌前坐下来。

薛畅依然僵硬地站在旁边,脸色苍白血丝满眼,看上去十分骇人——他本来就因为哭了太久形如枯槁,刚才短暂的争执,耗竭了所剩无几的气力,现在薛畅这样子,就像个走投无路的倒霉厉鬼。

江临看看他,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吧。”

薛畅固执地站了一会儿,这才一步一挪走过去,在江临面前坐下来。

江临低着头,在平板上戳来戳去,语气淡然:“我从来不会安慰小孩子,况且你也成年了,算不得小孩子……”

靠得这么近,薛畅才闻到这中年刑警身上有淡淡气味,那像是酒味,但又有点像漱口水的味道。他分辨不清,只觉得万分压抑。

“这个页面,认识吗?”江临把平板推到薛畅面前。

是个全英文页面,很官方的感觉,蓝白底色,世界地图隐约做背景,让人想起联合国之类的国际组织。

薛畅留意到police、crime之类的单词。

“这个是国际警察……”

“国际刑警组织的官网。”江临说,又伸手指着页面空白处,一个淡蓝色的符号,“看得见吗?”

那符号十分中国化,形状像个斧头,漂浮在国际刑警组织官网的页面右边。

薛畅点点头:“看得见。这是什么?”

“黼。康熙字典里说,似斧刃白而身黑,取能断意……乾阳位焉,刚健能断。”江临说,“黼象征帝王的果断刚正。现在没有帝王了,果断刚正的任务就交给了法律。”

薛畅没听懂,他抬头看看江临:“然后呢?”

“点进去。”

薛畅点进了那个漂浮的斧头,页面一变,色泽从蓝变成了黑白灰。

他看见江临点进了一个栏目,薛畅英文不算特别好,但他也看见了那个大写的WANTED.

是通缉名单,薛畅看得懂,果然,页面上出现了很多登记照一样的头像,好些头像模糊不清,每个头像右下方,有一个上红下白的四方块。

薛畅的一颗心忍不住狂跳起来。

他刚刚冲江临吼着要证据,现在江临就给他看通缉名单……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弥漫开来。

江临随意道:“前面这些外国人不用管,都是国外的梦师,一般和咱们没关系。”

他随手刷刷翻着页面,到了第三页,停下来。

薛畅的眼珠子,突然凝固不动了!

他看见了第三页第一排第一个头像。

那是个看上去三十几岁的男性,文静秀气的脸,平静温和的神情,目光毫无遮拦地注视着镜头。

薛畅一下子跳起来,后退了好几步!

他差点被椅子给绊倒,可是薛畅丝毫没有察觉,他死死盯着通缉页面上的那个头像!

虽然记忆中真实的面孔早就模糊不清,但薛畅在照片上,曾无数次见过这张脸。

那是他的父亲,薛旌。

……一个公认死了二十年的人。

“你不是要证据吗?”江临耸耸肩,“看清楚下面的标志:red notice红色通告,你爸爸薛旌,是被国际刑警组织列在红色通缉名单上的头号通缉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