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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畅顿时忧心忡忡:“考试会很难吗?”
顾荇舟笑道:“先给你做点心理建设,基本上是希望不大。你也不可能就靠这二十几天抱佛脚。这次先去试试水,有了概念在心里。再用一年的功,明年就没问题了。”
“先生,我必须考这个证吗?”
顾荇舟点点头:“你必须持有资格证才能上岗,像昨晚那样,我把你带进沈崇峻的梦里,只是权宜之计,好在有你舅爷爷做担保人。但不能一直靠他担保,你自己也得持证才行。”
原来梦师也是国家认证的职业,一级最低,拿到了,就可以跟随二级以上的梦师进入梦境工作。二级就能独立进行工作,三级则可以开工作室,招募梦师。
“所以先生有三级资格证?好厉害!”薛畅两眼放光,“全国一共有多少三级梦师?”
“除去退休和半退休,这一批已经不怎么接案子了,剩下还在全职工作的有九个人。”顾荇舟淡然一笑,“你舅爷爷就是这九个人的头儿。”
“先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梦师,对吧?”
顾荇舟点点头:“必须有梦师的血统,否则没法进入他人的梦境。”
薛畅暗想,自己这血统可够珍贵的,也不知从舅爷爷那儿能得到几分?毕竟二者的亲戚关系隔得太远了。
“有梦师血统并不罕见,但想做梦师的人不多。更多的人,虽然有血统,但不愿涉足这个行业,或者自小被长辈叮嘱而绕道走,那都很常见。”
薛畅好奇:“为什么不愿涉足?”
“人常年在两个世界之间行走,精神状态容易不稳定。”顾荇舟淡淡道,“况且你忘记我说的话了吗?这是个不得善终的职业。”
又来了!
薛畅还以为,他们就得这么回去,再见不着沈崇峻的面了。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天下午,薛畅正在顾荇舟的房间查订机票。忽然听见敲门声。
他起身去开门,外头站着的是沈崇峻。
“沈总?!您怎么过来了?”薛畅赶紧将他让进屋里。
沈崇峻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就仿佛他被人蒙头暴打了一顿,除了痛苦和茫然,什么都不剩。
他看见了房间里的顾荇舟。
“顾先生,我……是来道歉的。”
顾荇舟却没有惊讶,他向沈崇峻做了个手势:“沈总,小事不必介怀,请坐下来慢慢说。”
沈崇峻早上在家门口时的那种开朗和风光,已经一扫而空,他瑟缩着垂下头,青黄的脸色像害了一场大病,喉咙里发出近似呜咽的呻吟。
“……我真的没想起来,我全忘了。要不是顾先生你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到现在都不会找到半点线索。”
薛畅倒了杯茶,放在沈崇峻面前。
沈崇峻没有去碰,他用力揉了揉脸,这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幼年在家里,并没有乳名,懂事起父母就叫我‘崇峻’,如果是发火就连名带姓地喊,小豆儿这个名字……是我姥爷给起的。”
沈崇峻的外祖父确实是一位离休的老干部,他也确实和女儿女婿住在同一个军区大院里,但他还有一个住处。
“那个地方在农村,我姥爷和他那几个老哥们都不喜欢住楼房,一心想在乡下弄个庄子,养鸡养鸭种葡萄……后来就找了个地方,买了块地。”
沈崇峻入学前,曾经被母亲送到外祖父的乡下庄园住过小半年,那就是他唯一的一段农村生活。
“我那年还不到六岁,我爸总想让我早点上学,我妈不同意,说太小了,上学很辛苦。于是我妈就把我送去姥爷那儿,说让我在进学校之前,敞开玩一阵子,往后上了学,就没这机会了。”
从城市来的男孩小豆儿,得到了全村老少的一致“追捧”,特别是那些孩子们,全都围着他转,因为他总有穿不完的新衣服,衣服口袋里装满了姥爷给他买的各种零食糖果,而且他竟然还喝过可乐——村子里的人,连可乐瓶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小光……小光哥,他是个猪倌。”沈崇峻的嗓子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变得更嘶哑了,“大概比我大两岁吧,他特别……特别喜欢我。总是背着我满山转悠。我们两个成天在一起玩,他牧猪,我就跟在一边拾猪草。”
出事那天,恰恰刚出了正月,两个孩子一起去河边玩,在抓鱼的过程中,小猪倌小光不慎摔下河去,淹死了。
薛畅坐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听着,他觉得沈崇峻那样子,就仿佛随时都会崩溃,瘫软如泥。
“……我跑回村子,叫来大人去救人,但是已经迟了,只找到了一只鞋。”沈崇峻停下来,那神情就仿佛神魂分离,只留下了一个勉强能叙事的肉体驱壳,把前因后果告诉薛畅他们。
当晚,沈崇峻的父母就赶过来了,沈崇峻的父亲,当着小猪倌父母的面,把儿子狠狠打了一顿。
“我疼得受不了,在地上打滚,一个劲儿哭,那是我爸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他是真的发火了,全村老小都在旁边看着,大家都被吓着了,连我姥爷都不敢劝。”
但是有一个人扑上来,挡住了沈崇峻的父亲。
“是小光哥的妈妈。她扑到我身上,一边哭一边叫,说孩子已经死了一个了,不能再打死第二个。”
沈崇峻就这样被父母带回了城里。
“……小光哥的事,我猜我父母做了补偿。大概是给了不少钱吧。具体数额我不清楚,我爸妈没和我提过。”沈崇峻低下头,轻声道,“我姥爷在一年后过世,从那之后,再没人去过那座庄园。”
回到家的沈崇峻,不久后就上了小学,他母亲再也不敢和丈夫提什么“上学太早不好”之类的话了,因为沈崇峻的父亲发了很大的火,他责备妻子不该把孩子送去农村,结果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我父亲说,我是个杀人犯。小光哥是被我给害死的。”
薛畅听得心里一阵抽搐!
顾荇舟的声音有些冷:“您父亲是这么和您说的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
沈崇峻点了点头:“他说我是个杀人犯,说我这样的,应该被送进监狱,应该被枪毙。要不是他和我妈在保护我,我早就给小光哥偿命了。”
薛畅有些不平:“他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小孩子!小猪倌出事,又不是你的主观意愿导致!那是意外呀!”
薛畅这厢边义愤填膺怒发冲冠,沈崇峻却一脸麻木,置若罔闻。
“我爸说得也没错,我当然知道法律上我是负不了责的,但,人确实是因为我而死。说一千道一万,我也推卸不了责任。”
其实从那之后,沈崇峻的父母就再没提过小猪倌的事情了,他们好像约好了,要把这件事忘掉。但是沈崇峻心里,却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拼命读书,拼命上进,因为只要是偷懒懈怠,想要放松一下,他父亲那种责怪的目光就会扫过来,沈崇峻读得懂那里面包含着的无声谴责:你这个杀人犯,怎么还好意思活得这么轻松快活?
“他们不提,时间久远,我自己也慢慢遗忘了那件事。所以上次,我太太问我,入学前是在幼儿园还是祖父母照看我,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就仿佛那段时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你不是想不起来,你只是不能去面对。”顾荇舟低声道,“那种罪疚,别说一个孩子,就连成年人都承担不了。遗忘只是逃避的一种方式,但是沈总,人想逃避痛苦,这是无可厚非的,也可以被原谅……小猪倌的死,不是你的错。”
沈崇峻把头深深低下来,他用瑟瑟的双手捂住脸。
“如果我能早知道就好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找小光哥……如果我听我爸的,早点回城里去上学……”
薛畅悄悄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有些承受不住,他没法眼看着一个能做他父亲的长者,在他面前失声落泪,而他还无动于衷地在一旁围观。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缓缓坐下来。
薛畅想着刚才起身时,无意间瞥见的顾荇舟的脸。
他说不清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他觉得顾荇舟的脸上,有一种他似曾相识的光泽和温度。
那是他曾经在博物馆,在石窟,在敦煌壁画上看见过的菩萨的样貌,充满了悲悯和仁慈,无限温柔的光华从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沉静得让人不敢呼吸。
那其实并不是漠然,而是深深懂得一切之后的慈悲心,就仿佛,沈崇峻遭受过的痛苦,顾荇舟也一模一样遭受过。他是因为遭受过,才懂,才会怜悯。
这让薛畅好奇极了。
在顾荇舟的人生中,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