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非常平静地答:“已经半年多过去了,一项文物展并不足以向我自己的工作业绩交代。‘美达’的周年庆确定取消,其他客户也回避我的拜访,不是每个人都想在铁达尼号上面坐以待毙。”

“但是前方未必是冰山。”

“防患于未然。连‘美达’这艘航母都有了沉没之势,没有什么不可能。”

蓝宁没有办法,这是自造的孽,没有理由拖曳更多无辜人等下水。

她讲:“你把‘文物展’的工作同我交接一下。”

私心里头,蓝宁对这项展览还是抱有成见。

但此时此刻,这项目对“时间维度”也是非常重要,不仅仅在于进项可观,更在于可鼓舞士气。

方珉珉对蓝宁的接收,万分诧异。反倒是罗曼,重重握了一握蓝宁的手。

她们俩在茶水间泡茶间隙,罗曼讲:“你的原则,也不是不可以变动的,在危难的时刻,你是一员猛将。”

蓝宁头一回仔细看罗曼。

这位同事,她认得有五六年了,只在近些日子,才交流多了些,以往她忙她也忙,两人还比着业绩,忽略了好许多。

蓝宁对罗曼笑:“你也一样。”

罗曼点点头。

“小叔叔人是急功近利,但对我还算是不错的。”

自幼丧父的罗曼,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患了心血管病,时常反复,常年住院。罗大年成立公司以后,将罗曼招来公司。

罗曼讲:“小叔叔把好的业务给我,这样我可以多拿项目费,回头就能交住院费。同事们怎么看,我其实心里清爽,虽然我也是凭双手吃饭,但终究承人恩惠。”她对蓝宁有几分歉意的,讲:“请你谅解。”

蓝宁赶忙摆手:“我不需要谅解什么,你一直工作业绩出色。”

罗曼幽幽叹气。

她全身上下,一直一丝不苟的打扮,以至身边的人忽略了她的本性,还有她的容貌。

罗曼是一位长得相当漂亮的人儿,眉眼尤其出色。只是线条硬朗,经年的严肃,让人忽略了她的美丽。

“我只像条流水线,开了电闸,根据需要生产产品,其余想法统统全无。蓝宁,有时候我羡慕你有你的主张。我的现实情况让我没有办法追求理想。”

“你喜欢这行吗?”

罗曼侧头想了一想,说:“我大学念的是广告学。”

蓝宁把刚刚泡好的普洱喝了一口,她说:“有个前辈对我讲过,每个行业不会辜负真正热爱它的人。”

罗曼笑了:“但愿如此。”

在罗大年忙于奔走在相关机构喊冤申诉的这段时间,蓝宁又同周秉鑫建立了联系。

程风前期做的工作不赖,万事具备,只欠最后一阵东风。

周秉鑫讲:“部分展品,物主想要拍卖。还需要代请信的过的拍卖行介入。”

蓝宁问:“包括那个大亨壶?”

周秉鑫答是。

她继续问:“起拍价是多少?”

“五百万。按照前一阵掇只壶的交易价格,这一只起码叫价到两千万以上。”

蓝宁又在心头乱做一团。

周秉鑫讲:“我们把消息放出,已经有好几个收藏名家询问。你放心,这一次国宝要回家了。”

十八(下)

这个家,是谁的家?蓝宁想。

或许只要回这个大家就好,小家,是顾不上的。

万事都不能求仁得仁,人生总有许许多的缺憾。

周秉鑫还问她:“我们的老板来上海了,就是这只壶的所有者,你想不想见一面?”

蓝宁认为她并非是退缩,实在是不想见。这一见,可能是自伤自尊的,不单是个人的立场,夹缠多了,才会更加抵触。

周秉鑫也不强求,很绅士地将她送至门外道别,然后两人一同遇到了熟人。

严宥然神清气爽地领着挎好器材的摄影师走到此间门口,笑吟吟对周秉鑫讲:“老同学,我很准时吧?”又对蓝宁说,“你也在,可太好了,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蓝宁有些奇怪,问:“你来做采访?”

周秉鑫解释:“她来采访我们的老板,给我们这次展览做报导呢!对了,还是你们公司程风给搭的线,结果洪水冲到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蓝宁蹙眉,望住严宥然。

她竟然同程风有这等媒体联系,实在怪哉。

不错蓝宁站在业务需要的立场,手头握牢不少媒体资源,其中自然有严宥然。但严宥然一向是她来负责联络,她从不知道老友会同同事有别个业务交流。

这么一想,也许狭隘,但不是不诧异的。

但严宥然姿态这么自然而且潇洒自若,依旧穿她的白衬衣长裙子,从来是那个文艺女青年的模样,亲亲热热拍拍蓝宁肩膀:“怎么样?”

蓝宁不自然地笑笑:“那我得等你多久啊?你还是安心工作吧,改天我们再约。”

于是老同学们也不强求,周秉鑫将严宥然请了进去。

出得此间,蓝宁重重嘘气。

虽则一切是顺利的,但心中自有郁结在。

不会是委曲求全这么窝囊,但强求自己做一桩事情,也不能说是一件绝对愉快的事情。她从小到大,一般不会强求自己做令自己不愉快的事情。

蓝宁忽而转念想到,同关止结婚,算不算是强求自己的一桩事情?

不愉快吗?

但是不是。或是提出这样自问自答的题目,本身便有自取烦恼的复杂。

蓝宁决定在这个复杂的环境中,先不想这个复杂的问题。

但郁气不散,她想再去一趟“巧瓯轩”,尝一尝邵雪瓯用手工紫砂壶泡的台湾包种茶。

邵雪瓯的“巧瓯轩”半盏木门敞开,竹刻对联挂的好好的。蓝宁每回进门前,都会驻足,向着对联上头写的“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默默注视,心中祷祝,怀念已故的外公。

“巧瓯轩”里头欢声笑语,蓝宁人还没有走进去,就听见有一把十分熟悉的声音,朗朗讲道:“邵奶奶,早上正好陪着我爸和爷爷参加一个活动。我想买一款壶送国外的朋友,爷爷就带我来了。”

里头果然热闹,邵雪瓯并一位伙计陪伴着一位老者和一位年轻女郎。

邵雪瓯正笑着讲:“这不过是件小事。”

这只不过是件小事,老者是关止的爷爷,爷爷的对面是她熟悉的奶奶,陪伴爷爷的不过是关止的前任女朋友。

蓝宁暗骂自己,犹豫个什么劲儿,毫无道理,更无必要。

邵雪瓯已经看到了她,唤她:“宁宁。”

简单回过头来,漂亮的脸蛋充满了善意。她招呼:“蓝宁,你好。”

蓝宁答:“你好。”再对关山恭恭敬敬地,“爷爷好。”

关山冲她招招手:“蓝宁,你也是行家,帮简单选一把壶。”

他是习惯命令的,尤其作为小辈,得令以后不敢不从。蓝宁怎敢怠慢,站到邵雪瓯身边,问简单:“你想买什么样的?”

“买一把仿邵大亨的。”

这蓝宁可就不是行家了,还得邵雪瓯出面做一个介绍。

简单对邵雪瓯的介绍异常感兴趣,问的也细。她是个细心女孩,对不甚在行的玩意儿一问二知便得要领,同邵雪瓯谈的不知多高兴。

反倒蓝宁被冷落,但在大行家邵雪瓯面前不算丢分,她微笑着同简单一起听。

偶尔间或扭头,可以看见坐着喝茶的关山摆着威严架势冥想。

简单问得很久,中间蓝宁也拣她知晓的做一个解释,邵雪瓯得一个空,为关山添了一壶茶。

她说:“别喝茶,我给你泡了菊花,性子温和。”

关山才笑了笑,说声:“好。”看着邵雪瓯动手重新泡了杭白菊。

简单同蓝宁耳语:“他们是不是还算有默契?”

原来她也是知晓关家底细的。

蓝宁答:“长辈们过了一辈子,总是知根知底。”

简单捧着一只仿的掇只壶,蓝宁以为她会问壶,可是她一下岔开了话题:“我们公司的大中华餐饮事业中心最近招标,想要建立调味料销售的全新渠道,找人做渠道策划。这一次全面开放,欢迎国际4A和国内翘楚竞标。”

蓝宁一呆,没能反应过来。她说:“我不知道。”

简单笑:“当然,因为招标通知没有发到贵司。”

蓝宁的心头如水凉:“罗总应当同你们公司的同事熟络。”

简单笑而不语。

蓝宁心头澄明。

她在想,人情冷暖,不过如此。“时间维度”的这身泥,让利润至上同时也要品牌至上的国际大财团忌惮,等闲太过正常了。

只是由简单随意提及,她稍感意外。

“如果我们公司去应标,会不会被拒之门外?”

简单拿起壶又放下:“那就要比比是花架子还是金架子。你看这只壶,虽然是仿的,但是质量一流,尽得邵大师神韵,在市场能卖一个好价钱,谁管英雄出处?”

她回答得太巧妙也太可爱。

蓝宁面前的简单,人小小巧巧,带一股矜贵气势,不容他人忽略。

既然如此坦率,她便直接用一个疑问的表情讲:“谢谢你的提点。”

简单问:“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告诉你?”

不待蓝宁答,她耸肩,这姿势与关止的偶发的小动作极像,自然率真随意。

她说:“我是关止的前任未婚妻。”

蓝宁接口:“我是关止的现任已婚妻。”

简单侧头,格格笑起来。她问蓝宁:“你们会不会去竞标?”

一个好问题,容易让人思考。

蓝宁正有此意。

如果“时间维度”能在此际做出卓有建树的项目,不能说一笔抵消以往过失,在市场上重整军容重立品牌,那是绝对可能的。

目前,“时间维度”正缺乏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这么一个机会送上门来。蓝宁是千肯万肯,想要去接下来搏一次,但对面是简单。

她对她既不熟悉,更不了解,她们彼此的身份还挺尴尬。

至少蓝宁觉得尴尬,她绝对没有经验去应付丈夫的前任女友,更别提这一位前任出牌的牌理她都看不明白。

简单是没有必然的原因,来做这么一个好心的提示。

想到这点,蓝宁都觉得自己心思精细到可耻的地步。

她答简单:“固所愿也,这么好的机会,我们怎么可能放弃?”

简单答她:“希望可以看到你们的好计划。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能不能先回到我的问题?”

蓝宁悉听尊便。

“听说你在‘时间维度’遇到一些人事纠纷,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跳个槽?”

“工作以外的人事纠纷,不是我八小时内考虑的范畴。”

“听说你是一个很好的救火队员,你们公司有人辞职,你毅然接手工作。”

“每月拿工资,工作操守需要严格遵守。”

简单讲:“关止随性,懒惰,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儿是哪儿,是该有个严谨的人管着他。”

“你没管住他?”蓝宁笑着问。

简单又耸肩:“结果不是明摆着吗?三年之痒再加上我累了。速速有下家接手,我倒诧异。”

太过潇洒的态度,让蓝宁竟然感觉遗憾。

简单同关止,有部分本质上的相同。或许是养尊处优自然而然生出的豁达。

简单讲:“当然,你不要把我当做偶像剧里的女二号,破坏男女主角的事情让我来做,是对我智商的质疑。不过,我的确有点质疑你。我从小到大从来都考第一。”

这算不算是战书?

“你假公济私?”蓝宁问。

简单否认:“我已辞职,五百强的工作强度让我超负荷,我没你这么强烈的责任感,所以选择近日内做一个长途旅行。恐怕你的答卷,我得回来仔细分析了。”

蓝宁是通透的。眼前的这位简单,用她的坦荡荡,让她也能潇洒。只不过她有几分放不开,嗫嚅一阵,但还是明白问了:“你和关止,你们以前?”

简单笑着望牢她,一双眼睛晶晶亮,不晓得是不是会把蓝宁看穿。她爽快答:“他不是令我百分百满意的对象,我以为我可以改造他,结果我们俩都很累。缘来随意,缘去随缘,我们哪里有这许多空纠缠在彼此伤神的事情上?也许他会成为让你满意的对象,但是这已经不管我什么事了,对吧?”

简单的回答,果真简单。蓝宁想,她会比自己容易安排自己,她也更清楚自己要什么。

这让她钦佩,但并不羡慕。

她还是她,简单还是简单,各自有各自的路。

蓝宁落落大方讲:“我代表‘时间维度’谢谢你。”

简单吐吐舌头:“你确实是九头牛拉转不回头的性格,所以关止不得不跟着你走了。”

 

十九(上)

见其友,则知其人。这是蓝宁最大的感受。

关止与简单曾经恋爱,某一种程度上,自简单的行为,蓝宁也感怀起关止的行为。

这一场本该演出三角循环局的人事纠葛,变作如此坦荡清澈。蓝宁的信心和心情由此莫名缓复。

她带了点活泼泼的情绪,去了小区对面的小菜场大肆采购一番,决定晚上做一个海鲜火锅同关止享用。因为关止发来短信,声称“很饿很颓废”,她便很有喂饱他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