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宁坐在煤气灶旁边叹口气,确实。

她不能停止思考,拿着杯子倒了茶,猛喝两口,心里想要骂自己庸人自扰。

“利华美洁”的动机,她再揣测,也只是揣测而已。除开这些,他们的合作目的明确,银货两讫的交易,在自愿原则之上,亦不可算是利用。

至于菜式研发的专利权,在如今不讲专利的此行之内,也实在是一时半会没法子解决的事,教人无奈。

蓝宁捧着杯子冥思,时而望一眼卫生间,关止正在里头洗澡,哗哗水声传出来。

两人混作一端着处,真的不孤单,起码身边有个人。

实则,先前在龙虾馆关止的引导,至少证明他看待此问题的思路足够清晰,或许他知道“景阳春”该如何应对?

蓝宁端着水杯站起来,又犹豫,这种时刻去问关止,难免又要被取笑。她顿足,还是把念头摁灭,也暂不想对策,专心把简单的糖水年糕做好端到自己房里时。

电脑商的下载任务已完成,按照程序命令,自动打开了文件。但屏幕上的画面让蓝宁一下傻眼,两个男人在层层纱之后抱搂亲吻。

关止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边走了出来。他早在卫生间里就听到蓝宁在厨房动家什,也正肚饿,过来说:“你是不是做了夜宵?我也要。”

然后他便看见蓝宁电脑上的情形。

这十分尴尬,蓝宁望望关止,关止望望她的电脑,一声不吭转身离开。

蓝宁在思考,一位正常的丈夫看见妻子看禁忌片会是什么反应?无话可说就此默默离开?关止这人绝对不会如此。

事实证明,她果真十分了解关止。一分钟以后,关止一手捧着蓝宁在灶台上留的另一半糖水年糕,一手拖了张椅子坐到蓝宁房间里。

蓝宁半羞半窘,讲:“很晚了,我要睡觉。”

关止好自在地坐下来,咬一口年糕,紧紧盯住屏幕,含糊说道:“哎,都放了,快看快看……怎么这种姿势?完全不符合人体工程学……不是男人和男人吗?原来是双档……这女人的身材真不如你有料。”

蓝宁“踏”地站起来,凶巴巴把电脑一关,再把灯一关,往床上一躺,拉好被子。

“我要睡觉。”

黑暗里,只听到关止吸溜完最后一口年糕,匝嘴说:“靠,只准高官推幼女,不准百姓看黄片。”

他“踏踏”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踏踏”走了进来,俯身往蓝宁这边探过来。

蓝宁拉住被子,惊问:“你干嘛?”

“你电脑密码多少?”

“干嘛?”

“我回我房里看。”

必然又是一个枕头招呼过去,蓝宁是懒得理睬关止。

但第二天清晨,她也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笔记本凌乱地躺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还辛勤地亮着电源灯。因为彻夜燃烧,故体温比较高,外形比较残。笔记本上面搁着的是关止昨晚吃完年糕没洗的小锅子。

蓝宁挟起一阵风,进了关止房里。她不掀被子,因为关止一般习惯裸睡。她只拧他耳朵,卯足劲头的那种力道。

关止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下被惊醒,头一句话是:“今天不是我值日。”

“呸,管看不管收,我的笔记本要败在你手上。”

关止吃疼,转个身,醒会神,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的赔你。”

“我们很低端的,用不来苹果机。”

“再买一台?”关止推开她的手,揉揉耳朵,打个哈欠“老婆你很清纯,电脑里只有一部黄片。我很满意。”

蓝宁又“呸”了一声,讲:“以后不准用我电脑。”又问,“你怎么进我电脑的?”

“你别欺负文科生不懂IT,不是个个男人都像陈冠希那样连个苹果机都搞不定。”

蓝宁开始计划,她要去赛博买一个移动硬盘回来,随身携带,防止失散。

外头有人敲门,必然是张爱萍到了。蓝宁便不同关止再闲扯,扯来扯去会没完没了。

关止乃天生辩论选手,但凡有人抬杠,他必参赛。蓝宁认为此为闲极无聊的习惯,也是做惯专栏作者的怪癖。她不跟他计较。

张爱萍买好了小菜,接受蓝宁的检查之后,见主人颇为满意,自己便喜笑颜开,颇有得色。

这位保姆姑娘人确伶俐,话头醒尾,从来不用指点第二句。她马上用半熟不熟的上海话同蓝宁讲:“你和小关回来吃吗?今天还是做糖醋鱼和红烧羊肉吧?昨天楼上502他们家里做了红烧羊肉,主人交关欢喜。“

蓝宁不是苛刻的人,自然无甚大问题。

只是关止穿好衣服走出来,朝张爱萍瞅了两眼,紧紧眉头。再朝蓝宁招招手,待她走近,低声说:“以后叫她早上十点以后过来,从前方阿姨从来不会这么早到。”

蓝宁奇问:“早来还不好?这么勤奋的保姆哪里找?”

关止咬着牙刷拍她一脑门,不同她说话了。

蓝宁也不管他,只顾自己换了衣服化好妆,关止拎着领带走到她房里,她就自自然然为他系好。

总而言之,虽然有了保姆,关止不找她帮办一两件事体总不会罢休的。

她系领带的手法很好,结打得俊挺而服帖,关止自从发现她有这么一手好手艺之后,三五不时就会来享受一下服务。

但也会讨嫌发问:“上大学的时候就不见你系领带系得这么好。”

蓝宁自当不语。

关止便又讲:“我还记得圣诞晚会上系领带的比赛,你把你们体育委员差点捆成素鸡。”

蓝宁沉不住气反驳了:“瞎讲,哪有这么差?”

关止满意地拉拉领带:“从素鸡进化成精英,真是不容易啊!”

她推他出门。

正在拖地的张爱萍眼见,笑道:“你们很恩爱的。”

蓝宁讪讪地笑,关止眉开眼笑点点头。

张爱萍见东家和气,又大出胆子问:“你们干什么一人一间房?收拾起来不方便啊!是不是就像外国的丁克家庭一样?”

蓝宁蹙眉头了,认为作为保姆,小姑娘话是多了一点。关止却把她抱了一抱,对张爱萍讲:“我们是不做丁克的,房间太多,有效利用嘛!”

回头趁着蓝宁不注意,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讲:“等我车买好了再解决你的上下班交通工程。”

蓝宁没防备,被他当人面前这样亲密,大不自在,连面皮都僵了。连张爱萍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有关止脸皮厚,混不觉得。

天大事情砸下来,他都能当棉被盖,所有尴尬到他那头,自然全不叫做尴尬。

蓝宁一直自叹弗如。

八(下)

上大学的时他们扮情侣,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拉手。开始蓝宁会紧张,因为从未同一个异性这般亲近,关止就把她手一勾一拽握到手心里,讲:“这有什么?乱讲究。”

他是自然的开山派。

他们为求逼真,还似模似样一起去看电影,看的是《东成西就》,笑倒全场。看完电影,他已经会唱一两句“一身的穿戴,不必名牌,自然的潇洒,才真有气派。”

他的嗓子天生好,可以把梁家辉的恶搞歌曲唱成流行歌曲的调调。

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去凑一个饭局,两人AA制,关止没意见,且泰然处之,吃喝比她要愉快。

世上有谁比他看的开?

蓝宁如今想想,当初的雕虫小技实在不足挂齿,后来想起也时常脸红,难得关止肯配合。但最后她还泼了他一头水,大了几岁之后,她才觉得其时其刻,着实失礼。

她一直认为关止是个大而化之的人,故此相处才无压力,更故此当关止向她求婚,她会立刻答允,且并不曾将他板牢面孔的妈妈和姐姐放在心上。

当初关止求婚之际,也这样讲:“你和我都是大龄男女青年,都有结婚以安内的需求。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配对,咱凑合凑合得了,更何况如果咱不能凑合,我非被你妈给宰了。”

好像双方都是用不靠谱的借口不在意地任意为之。

但其实,婚礼那天排场老大。

花园饭店的百花厅里花团锦簇,几乎要金碧辉煌,证婚人主持人都来头不小,迎送亲朋好友的车型和车牌令路人侧目。

蓝宁后来看大众点评网上的网友在当日点评此间饭店及附近饭店,好几位观察犀利网友写:“附近政要在开会,看车子看车牌,吓死人。”

的确吓死人。

万丽银在婚礼前友情又含蓄地提醒自家亲戚注意着装谈吐,蓝宁听后把面色一端,万丽银讲她:“你别不懂事,这叫做人家。”

蓝宁暗地里埋怨:“没必要。”

蓝森开解女儿:“有时候我们都觉得做得过火,其实不尽然,人情世故都该顾忌。宁宁,爸爸妈妈是想你好的,做一小点丢人的事也不管了。”

她能说什么?只能跑婚礼上头用眼锋剜关止几下,但他根本无关痛痒。

关止那天同她一样穿一身白,有了比较,鉴别立刻就出来了。蓝宁不得不承认,找一个比自己漂亮的老公,是有压力的。譬如他们拍婚纱照的时候,摄影师就爱拍关止,让他拗了无数造型,结果结婚相册里新郎照片多过新娘。

那天很热,但他整个人还是挺拔俊美,神清气爽,一直能够保持微笑,简直和蔼可亲。比她的略显萎靡不振要体面太多。

位高权重的证婚人发完演讲,本城名嘴的主持人串词没有讲两句,关止接过话筒,开始油嘴滑舌:“这是一场简单但不失庄重的婚礼,庄重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不会有太多花哨的内容,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

众来宾鼓掌大笑。

于是交换戒指的流程变得简单,关止戴好婚戒,举起酒杯又来一句:“开动吧!”然后拉着蓝宁的手两个人先坐主桌真的开动了。

他们也许是这座城市里结婚喜宴上最不会被折腾的小夫妻,基本吃的比来宾多,喝得比来宾少,关止的伴郎团替喝大半,他能躲则躲,丝毫不要面皮。

到了王凤和万丽银那一桌,两位妈妈针锋相对,蓝宁大感头疼,关止一手抱牢一个,讲:“我们会牢记八荣八耻、四项基本原则、三个代表、两位妈妈的两大方针,保证不会让党和人民失望。”

万丽银是一直吃关止滑头这一套的,当下就笑起来。王凤则自认说不过儿子,也寻了台阶下来。

这全是关止天生才能,蓝宁既然觉得不好比,就只好习惯。被关止当着张爱萍的面亲了一下,她挡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得任之胡作非为。

关止非常得意,出门前又拉着蓝宁咬耳朵又讲一句:“你晓得为啥不要她十点前来了吗?万一再有点少儿不宜的场面,多毁淳朴小芳的心灵美啊!”

这一下蓝宁反应过来了,尴尬扫光,面孔要火辣辣烧起来。她曲腿踹了关止一脚:“你好滚了。”

等关止笑嘻嘻悠哉游哉出了门,张爱萍当住蓝宁的面开始有点诚惶诚恐:“小蓝,你们不会辞了我吧?”

蓝宁揉揉太阳穴,不知张爱萍何出此忧虑。

张爱萍说:“我弟弟今年来这里考大学的,我很需要这份工作的。”

蓝宁一怔,没有想到保姆会突然吐露苦水,安慰道:“不要乱想,你安心干活就好了。“

没想到张爱萍实话讲了一句:“我怕小关不满意。“

蓝宁诧异问道:“为什么?”

张爱萍为难,又因年轻人心性,没能忍住,讲:“他眼睛很毒,看的人害怕,老严厉的。”

呵!蓝宁要抚额,竟然有人会当嬉皮笑脸的关止是洪水猛兽?此乃真真怪事。

张爱萍还补充了一句:“他高高在上的,好像会看穿人。”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反正蓝宁的眼里没这样的关止。她想,是关止的态度问题,让淳朴小芳产生畏惧,她要提醒他改变态度。

但这并不是她心头着紧要点,昨日疑问还在缠绕,蓝宁还未能放开。

她揣着一肚皮疑问到了公司,本打算同罗大年好好沟通一下昨日那场合作洽谈,正如他们以往沟通项目一样有商有量,只要互相说得在情在理,总是不会错的。但罗大年尚未进公司,她便只好先安排自己电话拜访了几位今年中止合作或削减预算的客户。

前一阵有某经济杂志说,过冬需要广积粮,薄发力,正应在一些企业的全年计划上头,艰难年月生意也只得艰难做。许多客户言辞闪烁之间,表达的均是此项意思,蓝宁也感艰难,实实在在许多行业要捆绑一道同步过冬。

蓝宁一通通电话下来,信心不免就同客户一般受挫,好在周秉鑫把电话摇过来,问询方案进度。

她想,任何时节,都不乏有的做的生意,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充满生机。

罗大年是在下午才进的公司,一路走进来,面色不大好看。

蓝宁觑这形势,便不去沟通,以免正撞枪口。不过在茶水间巧遇与罗大年一同归来的罗曼,随口问道:“上午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罗曼讲:“从景阳春回来。”

点到即止,蓝宁一听即明。

她回到自己的格子间里头,思索了一番,还是把电话拨给了梅绍望。

对方讲:“合同没有谈拢。”

“昨天不是说的好好的?”

“我们对研发菜式的专利权做了要求,也对合作时间提出要求,总不能够永无止境地为对方做宣传。用价值衡量价值,一切公事公办而已。”

蓝宁赞道:“很对,虽然不算大合作,我们也有我们的立场,总不可能因为对方一星半点小优惠就丧失立场。”

梅绍望继续讲道:“都是小要求,我们会协调,而且相信能够合作愉快,当然合作要在公平合理的范围内。对方想不到我们坚持这些细节。”

蓝宁说:“那很好啊!”她想,这并不值得罗大年心生不快,至少他牵线的合作成功了。

果然梅绍望问了:“小蓝,你打电话不会只是问我这些吧?”

姜还是老的辛辣,蓝宁笑起来。

梅绍望就又讲了一桩事:“他们提出的合同我让关止重新看过了,对方知道了,露了些想要和他们公司进一步合作的意思。”

果不其然,罗大年精明如此,话头醒尾,一定觉出端倪,才会闹一段心病。

蓝宁问:“关止同意了?”

“你的这位先生的作风你还不知道?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全部推给了老岳。”

蓝宁失笑,很想说“难怪我的老板气得要命”,可是又问:“对方怎么生出此念?”

梅绍望赞道:“关止做事,但凡别让人看到,让人看到,总是打眼。对方合作中国餐厅近十家,没有一家提出专利问题。如果我们自己不做姿态拿平等态度同他人合作,别人又怎么会尊重我们?又何来公平公正合作大前提?对方赞他专业,相信他的专业能力。绝非与他背景有关。”

蓝宁差一点要击节赞好。

自己懂得自己的实力,合理保障自己,合作方才能正视于你,这是放之似海皆准的道理。多少国内企业希求国际大企业雄厚合作背景而节节败退,予取予求?如今正是需要这样的方式和态度。

蓝宁不禁微笑。

她念头一转,又问:“梅总,上一次我们公司给你做的方案,有什么意见吗?”

对于提案方来讲,时间即是金钱,蓝宁早早将自家公司做好的提案报给梅绍望,但梅绍望确实贵人事忙了些。蓝宁这一次问出口,心情还是忐忑的。

果然,梅绍望答的是:“我们再研究研究。”

但蓝宁并不失望。

从前时维就教导过她:“也许一开始别人接受不了你的想法,没关系,摆事实讲道理,说服他。”

时维最后就这样说动了万则萱加入到中餐标准化的研究小组里头,蓝宁想,锲而不舍也是好习惯,而她也还没搔到梅绍望的痒处,因此不放弃也不气馁。

她会再接再厉。

这头挂了电话,那边方珉珉走过来扣了扣她这边的桌子,蓝宁摁下听筒,一脸疑惑。

方珉珉讲:“快点去老总办公室,出事情了。”

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