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从我手中夺去的,我要加倍讨回来。”他把她往怀中一带,搂住了,恶声恶气地道:“我想要的,没人能跟我争!”

太后死死推开了他,凌乱的朱钗凤髻,心酸地滴下几颗大泪。熙王爷一叹息,走开两步让她冷静下来,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儿子。”

可是,熙王爷真做了皇帝,他能放过那个小皇帝吗?照浪这样想着,偷偷看太后的神色。

“你过来,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太后伸手叫熙王爷。

熙王爷踌躇了片刻,让照浪守在一边,跟着太后走到后面的寝殿。

流苏斗帐里,慢慢飘过一缕香。

“你要说什么秘密?”

“你一心做皇帝,可等你万岁之后,谁来继承你的皇位?”太后这样问道。

熙王爷哑然,他至今无子,这是他最大的憾事。

“这和你的秘密有何关联?”

太后木然地道:“你想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夺走他的皇位,你就放手去做吧。”

熙王爷一下子血色全无,愣了半晌,他拉住太后的翠袖,几欲口吃:“你…说什么!”

太后凄然一笑:“皇帝是你的儿子,你不觉得他像你么?二十一年前,明儿走失了,眼看这太子之位落不到明儿头上,我也当不成皇后,伤心之下,我便跟了你,你莫非全忘了?”

熙王爷拼命摇头:“不可能,我虽与你…不可能…皇帝怎会是我的儿子,你一直瞒着我…这不是真的。”

太后哀哀地吐露:“你和先帝是兄弟,皇帝从小长得像你,没人说过半句。像你这样风流的人,我怎敢告诉你真相?万一说漏了嘴,皇帝这龙椅又如何坐得稳?可是你…你连尹妃也不放过。”

是的,她都知晓。罗帏绣幙里的阴郁癫狂,不见天日的恣意欢情,她都知晓。他其实早是这宫城里的半个皇帝,但是不坐上龙椅,终不能心安。

熙王爷想,皇帝果真是他的儿子么?细数那流年,依稀仿佛。可是太久远的往事,太多的欢娱过去,他记不清了。毕竟有二十多年。如果连儿子都已经长那么大,他是不是已经老了?

不。他壮志未酬,如今是最好的时刻。昔日朝中支持皇帝的大臣这些年一一凋零,相反,他安插培植的官员业已把持朝纲。皇帝虽然日渐年长,可军权在握的仍然是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宫中这数千禁卫算不得什么。

他想要皇帝下台,容易得紧,只不想担个谋反篡位的恶名。

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皇帝会是他的骨血。是的,他万岁之后,谁来继承他苦苦夺来的皇位? 如果皇帝是他唯一的骨肉,他为之争取的,一样要交到皇帝手上。

那么他如今在做的,已没有了意义。

熙王爷茫然无措,迟疑了良久,方对太后道:“我…该怎么办?”

“没有关系,今次谋反的人是熙王爷,把他砍了也就是了。”太后缓缓地道,“如果你真的想做我的明儿,就好好和我一起过,做个太平亲王也就是了。”

看来,不得不牺牲照浪了。熙王爷呼出一口气,抛却了一个亲王之位,还是可以得到另一个。皇帝的哥哥。长兄若父,如果皇帝今后待他,像对待父亲一样,他会非常的欣慰。

握着太后柔软的手,熙王爷感动地道:“颜儿,你竟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我…”

太后垂下眼帘,抽泣声慢慢止了,从金龙格架上取了一只银六稜注壶,拿两只劝杯放在熙王爷面前。她一按机括,倒下一杯酒,递给他道:“这酒里有鸠毒,一会儿出去,你递给照浪喝。另外一杯,你喝,就说大事已成,和他庆贺。”

真要对照浪动手,熙王爷不知怎地手下竟迟疑了,半天没有拿住酒杯。结识照浪的一幕幕在脑海显现,他喜欢照浪的狂傲,像他的不可一世,因而放心和照浪联手。何况他苦心栽培了照浪这些年,成就了照浪在武林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就这样轻易杀掉了,实在是可惜。

“他知道的太多了。”太后的一句话,逼死了照浪的退路。

熙王爷左右四顾,拖延地道:“哪里还有酒呢?”

“这壶里的酒没毒,只是按了机关后才有。你要不放心,那边琴几上有一壶喝了一半的酒,你去拿来就是。”太后向他示意。

熙王爷走过去,果然寻着一只乌银大样酒注壶,青色的酒剩了一半。嗅了嗅,仿佛是新摘梅果的味道,酸酸醉人。他把酒倒在自己那只杯里,仔细分辨了两杯的不同,拿捏手中。

是一定要有牺牲的吧。他想起紫颜常挂在嘴边的话。

“你先出去,我稍后就来。”太后捏起一方丝帕轻拭泪眼,熙王爷点点头,走出寝殿。

照浪等得焦心。在这非常时刻,容不得一点错失,熙王爷进去耗费了那么久的工夫,外面风起云涌,只怕来不及出去安定大局。见到熙王爷出来,他拥上前道:“太后怎样了?”

“没事,太后终于肯认我了。”熙王爷端上酒,笑吟吟地道:“大功告成!来,你与我喝一杯。”晃眼的酒色,有令人疑惑的气息。

接过酒杯,照浪的手一沉,暗地里催动丹田的真气。看出他的犹豫,熙王爷举起杯,痛快地一饮而尽。罢了,照浪,你与我缘分到此。

照浪的手停住,他微微笑道:“我喝不喝,都没什么分别。”

熙王爷冷哼一声,勉强笑道:“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

太后缓缓走出,步履从容,她问照浪:“他喝了吗?”照浪俯首道:“他喝了,毫不犹豫。”熙王爷持杯的手开始发抖,一颗心比殿外悬挂的风铃更凉。他望着照浪,再盯着太后,两人的笑出奇相似,都在嘲笑他这个一心做梦的人。

太后举起那个那个玉锁道:“你说,这锁是你几时拿的?”

熙王爷不知道他有多久可以喘息,但太后既然有心问话,这毒药必不是登即致命之物,说不定有得救。存了这念头,他老实答道:“这是我寻人打造的。”

“是么。”太后细细地抚摩每个铭文,“这八个字是我亲手写了,叫玉匠刻上。难为你一笔一滑记得那么清楚。”

熙王爷苦笑:“大皇子的事情,我向来很上心。”

“你那时待我好,也是为了这皇位?”

熙王爷想到她天大的谎言,如今既肯下毒,皇帝必不是他的骨肉了,蓦地里竟感到无限失落,怔忪地道:“不是依仗你的话,我这几年哪里如此的权势。”

“唉,我也是亏了有你扫清障碍,助我为后,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太后的语声低沉下去,照浪连忙扶住她,轻拍她的背劝慰。

熙王爷忍不住道:“照浪,你究竟是谁?”

照浪摸出耳后面具的接缝,手一用力,扯去了那张人皮。重新现出面目的他尽情地呼吸了一口空气,用手抚去脸上残留的碎屑,他想到了紫颜。“我是王爷找来的左右臂膀,帮你铲除异己的江湖中人。”照浪温柔地看着太后,“在结识王爷之前,我更是太后的养子,一名忠心耿耿的死士。”

太后按住他的手,欣慰地道:“好孩子。”

熙王爷忍不住朝殿外走了两步。照浪冷冷地道:“不用去了,圣上只怕正招呼你手下在刑部喝酒呢。”熙王爷脚一软,坐倒在地,颓然问太后:“皇帝他…不是…”他还惦着那个秘密。她熬了二十多年,终于可以把心中的疑虑抽丝拨茧地解开,她要欠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太后把玉锁扣在手心,玉容寂寂,开口的声音如花朵凋尽芬芳。

“为什么是玉锁,不是玉佩?你手上不是有一块玉佩吗?先帝当年给过我两块龙嬉朱雀佩,一块在明儿手上,一块在当今皇帝手上。皇帝那块赏给了尹妃,明儿手上的我是再也瞧不见了。如今,你拿了明儿的玉锁来,我终于知道那日到底是谁令他失踪,这是你派去的那个贱婢给你的信物吧!”

熙王爷心惊胆战,强笑道:“你莫要多心,可不是我做的。”心念电转,太后说他有的玉佩,是指尹妃手上的那块,还是大皇子手上那块?

太后摇头:“你以为明儿是容妃丢掉的么?我再告诉你个秘密,他是我自己丢掉的。容妃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她痛心地一笑,玉锁在手中捏得生疼。明儿,娘对不起你,竟和害你的仇人相好。要是早知道与容妃私通的人是熙王爷,娘绝不会碰他,娘会把他一寸寸地杀死。

熙王爷大骇,他明明叫容妃偷走大皇子,为何最后竟是太后丢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太后刹那间满脸阴云,猩红眼中一条条血丝如纵横交错的尖刃,刺得熙王爷心惊。她森然走近熙王爷,咄咄逼人地道:“你说,为什么我要丢掉明儿?你说!若不是他被那个贱婢毁掉了一张脸,我会扔了他吗?他本来是可以做皇帝的,可是,他没有脸,他没有脸…”说到后来,激昂的叫声渐呈嘶哑的呜咽,她贴住疼痛的心口,无力地坐倒在椅上。

“我丢了他,可是我没有一天不后悔。你知道我为什么爱跟你说话么?其实你的相貌,本就有一丝像明儿。你们叔侄俩真有那么一点相像。”太后说得字字带血,“可是,你要杀了他,因为他就要被立为太子了,是不是!”

熙王爷木然道:“可惜容妃那个贱人不见了,不然,我要把她碎尸万段!我只叫她把孩子偷走丢了,她居然去毁容,还好好地拿来玉锁来!颜儿,我是不忍杀你儿子的,你信我。”

“她是在为你铺平道路,你不该恨她。她不得宠,想挽回先帝的心,我不怪她,但她竟对明儿下毒手,我绝不原谅!”太后喘息道,“无论如何,她是你指使的,你要为我的儿偿命。”

熙王爷汗流浃背。他好热,这身抹绒大袍似乎太厚了,焐出一身燥热的汗,止不住地流过冰凉的脊背。照浪的眼神很冷,太后在诉说往事时,他无动于衷地直立如两旁的铜柱。这个人潜伏在自己身边数年了,弃他如履,没有一丝怜惜。江湖中人,真是信不得啊。

热,炙热火烧的感觉,是什么在烤着他。熙王爷无助地望着蓉寿宫金碧辉煌的殿阁,离他越来越远。有朵朵烟花在眼前盛开。那是哪里见过的烟花呢?绚烂地绽放,才一瞬,就寂灭了。

最后清明的那一刻,太后的语声轻柔地耳边传来:“你还记得蝶舞吗?你最宠幸的舞姬,她有一个儿子。”

熙王爷努力睁大眼,照浪脸上有似曾相识的痕迹。只是他,来不及再瞧了。

太后的面上泪痕已干,她擦了擦眼角,吩咐照浪:“那个紫颜妖颜惑众,是不能留了。”见照浪站着不动,嘴边浮上嘲讽的笑容:“无论如何,你听到的都不是真的。我是为了叫这只老狗死不瞑目。”照浪低头领命,一抹不忍的神色从眼中掠过。

走出蓉寿宫的刹那,照浪只觉厚厚的裘衣,挡不住侵面的寒气。

次日,照浪带齐兵马来到凤箫巷,他走得特别慢,然而走得再慢,终究还是到了紫府门前。仿佛看见紫颜魑魅般的人影忽悠闪过,他定了定神,是驻留在紫府的熙王府侍卫,弓了身上来迎接。

叫禁军捕下这些叛逆,问及紫颜等人的情形,有侍卫答道:“紫先生和夫人他们皆已自缢,被发现时身子已经硬了。”

照浪顿足,心想,他竟来迟了一步。可是,紫颜,那样神仙般的人物,会困于这小小庭院,情愿自尽吗?即便知道无论谁胜出都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这样消极面对,抢先而死吧?

紫颜是不愿受辱,宁可自己选择前路吗?照浪叹息。他问自己,如果紫颜活着,他会不会救他一命。这答案连他也无法回答。熙王爷一手把他扶上武林霸主的宝座,但太后一声令下,他毫不犹豫地设局毒死了熙王爷。如今,紫颜是下一个。

他惟一帮了紫颜的,是没有说出尹妃之事。紫颜为什么要偷那块龙嬉朱雀佩?是促成太后砍去熙王爷的左右手?还是为了他自己?

紫颜,你不能死,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能把它们一起带走。

照浪打发走所有在院子里看守的人。紫颜、长生、侧侧、萤火,四具尸体直直地挂在菊香圃的深处,像四面无生命的酒幌。他心惊地目睹这一切,任由北风吹过冷峻的面颊。

站了很久,他把紫颜的尸体先解下,放在地上,跪坐在旁凝视。

伤感的情绪在俯身细看后突然消失。没有腐尸气味却也不新鲜的四具尸体,有惟妙惟肖的自缢痕迹。照浪轻笑起来,手法太逼真了反而提醒他,这是紫颜高明的易容术。他把尸首翻来覆去地查验了几遍,揭开背后的肌肤看清了年龄的真相。

难为紫颜了呵,把这几尊尸首保存得如此完好,而又改装得如此巧妙。纵然是京城最好的仵作来了,除非把尸体一节节拆开,才会瞧出其中的不寻常。惟有他照浪洞悉易容术如何隐藏人的真实面貌,不致被紫颜骗去一掬眼泪。

事后,照浪轻松地向太后禀报,这世上最厉害的易容大师已经命赴黄泉。

太后回想起先帝的脸,黯然神伤。

“迫不得已。”她心下轻轻说了一声,下旨免去紫府数十名童子之罪,各自遣散。并封了府门,不许任何人等靠近紫府十丈之内,违者必斩。

与此同时,四顶花红软轿出了京城,听说,是温员外一家子去上香。

过关时,有人掀起了轿帘,惊鸿一瞥,是一张过目难忘的容颜。 

************************************************************************************************************************

番外七逃跑计划

话说熙王爷谋反当日,派了百余人看守紫府,不许紫颜一众人等离开半步。

等熙王爷和照浪离去,长生急急地问紫颜:“我们怎么逃走?”

紫颜好整以暇端坐在椅子上,安详地道:“坐,我来慢慢说。”长生心急火燎,无奈只能陪坐在旁,听他说道:“首先,你要练一门闭气的功夫,让他们以为你都断气了。其次,我会在你身上伪造勒痕,让他们以为你是上吊死了。再次,等他们走光了,我们就死尸翻身,溜之大吉。”

长生愣愣地推了他一把:“少爷,这行不通。首先,练那门功夫起码要十天半个月,估计那时我们的脑袋已经不保。其次,上吊的人是吊死在树上的,我就算假吊也吃不消。再次,他们万一好心把我们埋了,死尸恐怕不大好翻身。”

“这样啊。”紫颜忧愁地托着腮,看一旁的侧侧,“你有什么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