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浅画,勾勒数笔,千姿的容颜逼真地显现。

 

灯月辉映下,侧侧望了紫颜在镜中的仙姿玉骨,有种彩云易散的不安。两人细细谈了多时,侧侧本不会慌神,见了紫颜诸多不愿,心头忽然起了警兆,隐隐感到不妥。

 

“明日会不会有危险?”

 

静夜中,紫颜沉默半晌,忽然开口说道:“我是自私的人,所谓对天改命,最终想改的是我自己这条残命。至于我易容过的那些主顾,是我向老天爷丢出的饵,试探命运轮替的分寸。我这些微末技艺,于这世间究竟有多大用处,真是难说得紧。说起来,千姿成就北荒一统,为这江山易容改命,才是造福万民的翻云覆雨手。”

 

他求的是一人一世的安乐,千姿披荆斩棘要的是整个北荒天下的太平,乃至更远的土地上的人民也能共同受惠。千姿的强势与铁血,是捍卫远大志向的一把剑,商道立国、北荒一统,则是这把剑渐渐削出的雏形。

 

想到盛典上由他来承接这一切,紫颜微微有些感慨。

 

侧侧骤闻他如此剖白,胆战心惊,仿佛有诀别清算的意味,不由慌道:“你妄自菲薄作甚?一直以来,易容师的使命不就是这样?你比别人做得都好。再说你既易容为他,就好好成为北帝便是。”

 

紫颜知她会错意,牵了她往院子里走去。翠影浮花,初看时与京城紫府并无二致,尤其是与他相伴,哪里都是此心安处。侧侧的心静下来,静静咀嚼他说过的话,思及自身,不免有些痴了。

 

“明日的登基盛典不是他功绩的顶点,而是一个伟大征程的起点,想到这些,我只觉昔日拘于一己命运,远不如他。你说得不错,要有北帝的气势方好,今次十师相聚,你也看到了,诸般技艺揉和相乘,其利百倍。我原先太过依靠香道医药,以后,想要采诸家之长,另辟蹊径。”

 

紫颜眸中清辉如露,侧侧怔怔看着他,他脸上能看出酷似千姿的神采,或者,这两个男子身上,蕴藏同样睥睨天下的豪情。

 

“北荒的局面来之不易,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容不得半点犹豫。据说来的是迦夷王,能率军千里奔袭到此,非能者不可为,千姿既想以王对王,堂堂正正击败他,我只有成全。”

 

侧侧苦笑,“就要做皇帝了,他手下不是没有大将,还是如此任性。”

 

“如果君王也是一种职业,他是最会磨砺技艺的一位。”紫颜说到此,眼中映入初见千姿时的身影,傲然不可一世的公子千姿,其实内心始终怀有强烈的危机感,这才修成捭阖纵横的手段。“我不会输给他,不过,再不会用那些激烈的手段,让你挂心。”

 

侧侧安然一笑,她只怕他再起心结,一味逼迫自身潜力,听了他这几句表白,看来真真是想透彻了。

 

“你走了,明日却是由谁来扮你呢?”她失笑间想到这个问题。

 

于是,与镜心长谈数日的长生一头雾水地走入屋内,心神犹自沉浸在佳人悦耳的语声中,奇道:“太师又来做什么,难道少爷这么晚还要出去?啊,这张脸…”他算是清醒,明知千姿不可能坐在内堂,紫颜的衣饰又未换,瞥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紫颜颐指气使地对他道:“紫颜,明日是我登基大典,你一定要来。”长生眼珠一转,竟听了个明白,并未质疑此事是否僭越妄为,掩口笑道:“若能瞒过皎镜大师他们,我乐意一试。”

 

这世上的胆子都是吓大的,换作几年前初入紫府时那个少年,贪昧银钱已是胆大,后来旁观了几回政变,偷天换日看得多了,生生死死也经历几场,多少炼出了不动心。长生虽不知紫颜好端端为何要扮做千姿,有太师阴阳在外,想来是串通好的正事,无需他诸多操心。

 

紫颜想了想道:“我帮你易容,大约十之八九能瞒过,但绝不可多说话,侧侧也须多替你遮掩。傅传红眼尖,姽婳识体香,却不好办,除非求夙夜出手相助。”

 

长生兴奋地问:“若是我来易容呢?”紫颜不忍心地道:“想听实话?”长生泄气道:“好…我知道了。”紫颜笑道:“五五之数,当年我去十师会,也被他们一个个瞧出古怪来,你有一半胜算已是极好。”长生道:“若是请镜心易容呢?”紫颜拉下脸道:“你就是想说,有她帮你易容,万无一失?”

 

长生嘀咕了几句,紫颜笑骂道:“混账东西,难道把你易容成我,她能更高明不成?”长生一想也是,忘了他的目标是少爷,只想着佳人,不由羞惭不语。紫颜瞧着侧侧无奈地道:“徒弟大了…不中留…”侧侧早笑岔了气,拿着一方帕子倚在桌案上闷头忍着。

 

紫颜见侧侧开颜,朝长生使了个眼色,被这一场说闹,屋子里凄风愁雨一扫而尽,侧侧妙目频转,只待看两人易容描摹。

 

紫颜想了想,他容颜千变,有几张脸是众人惯熟见的,在盛典上就略显妖冶出挑了,不若随意选个素净清朗的,长生也不易露破绽,便收手笑道:“我的颜面太多,长生你先任意易容一张来看,我收尾修补就是了。你有五成把握,我改改也就有八成了。”长生一听仍由他开局,精神一振,急忙收拾镜奁挑拣材料。

 

外面阴阳等得不耐烦,进来催说宫门下钥,再晚便赶不及。紫颜不慌不忙,请他在旁观看长生易容,阴阳无法,破绽自是越少越好,何况紫颜举手投足活脱脱就是千姿,他无法开言拒绝。

 

长生整鬓理髻,对镜凝神,想到紫颜千般颜面,踌躇半晌,用了初为长生时,见到少爷时的那张脸。

 

“我叫紫颜,是个易容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爷。”

 

他恢复记忆后,知道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紫颜,可是脸面重生时的感觉太美妙,而紫颜灿若星河夺目的容颜,就像一束光,照进他多年漆黑的心。

 

当年的紫颜,就在他小心摹画中,现出了形迹。琼肤玉脂宛若惊鸿,比女子更姣好的面容后,隐藏的是一颗补天顽石之心。

 

那么多的脸面,犹如一卷卷人生,执著地想要夺天改命,做自己的造物主。紫颜在旁看了,微微感叹,诸相非相,他心中想求的,是远离一切诸相背后的本来面目,是制定冥冥一切的至上规则。最终,他依稀摸到了法则的边缘,命运却要惩罚他触碰虚无的企图心,将他打落尘埃。

 

站在一行一业的巅峰,势必会察觉到极限。只有真正突破了壁垒,才会发现更广阔的天地在前方等你畅游,这世间的奥妙,穷其一生也探索不尽。

 

紫颜嘴角噙笑,险死还生的经历,令他越发明悟生命为何。生死的转换,命运的轮回,体会万物的真性,易容是他端凝世界的眼,是他丈量天地的尺。如今,就算于微小处,于平庸处,他也能感受分辨去除执念后的快乐,一念,心即清明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