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飞快地在长胜宫上盘旋,浩荡金光笼罩四野,把残余的污秽气息一扫而去,就连满地不可收拾的鼠尸,也被这金光摧枯拉朽地化去,一地洁净无尘。

 

有九鼎震摄虚空,再无妖物可以肆虐。夙夜安排好后手,安心地摊开墟葬炼制的舆图,望了泽毗城南方的一座小山。是这里了,他微微一笑,点在小山上的手指如碎裂的瓷,由手及身,寸寸在风中化去,像是被舆图吸了进去。

 

晓剑台上暗香弄月,孤零漂浮在虚空中的舆图,像一个梦境的入口。

 

踏入,即是天涯。

 

数十里外,芳草萋萋的山坡下,红雾凝就的孔雀当空散开,阿尔斯兰疾奔数步,朝祭台上的身影下跪拜谢,“国师,是!可惜功亏一篑…”他骄傲的面容多了沉重,心中一团乱麻,只有看到伏藏的身影后,眼中恢复了理智。

 

伏藏收好剪子,从祭台上走下,端详半晌,见他并没有受苦,微微一笑,“无妨,回来就好。”

 

“国师,快通知大哥,玉翎王早知我军突袭,设下了埋伏,他们只怕…”

 

伏藏叹息一声,面色沉郁地道:“已经来不及通知他们了!此事是我疏忽,我急于赶来泽毗,不曾发现苍尧人的阴谋。”他自嘲地苦笑,事先推算时,苍尧之行一片晦暗不明,他明白今次将遇到平生至敌,可是他不信邪。

 

“罢了,我要守护的,毕竟只有你。”他回过神来,慈祥地看着阿尔斯兰,“好孩子,你为了梵罗,有意让世人以为你有野心,想与你大哥争位,没想到你却最肯吃苦,甘愿在北荒诸国之间周旋。”

 

阿尔斯兰露出惭愧的神色,微微脸红了一下,抬起了头。

 

“不,国师,我…的确有过那个念头。我和他同母所生,可地位天差地别!只是因为我晚出生那么两年。”阿尔斯兰说着说着,眼中的抑郁渐消,神采飞扬起来,“可是真正到了北荒,我反而想开了。如果我和大哥内斗,就会陷梵罗百姓于水火,受益的却可能是虎视眈眈的邻国!既然北荒有如此大的疆土,何不把热血倾洒到这里来?阿焉尼是我们的故国,这里曾属于我们,北荒土著算得什么?竟敢强占祖先的圣地!”

 

伏藏点头,“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雄心的孩子!”

 

“是的,千姿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杀了他,我也可成为北荒之主,让大哥和父王看到我真正的实力!”

 

伏藏的神情有一丝凝重,迟疑了片刻,像梦呓一样地低诉道:“孩子,你听好。你大哥…可能有危险…”

 

“国师你说什么?”阿尔斯兰脸色青白。

 

伏藏抬头望向南方,那里的天空,会不会被箭雨射穿?可惜劲弓良马,却依然没有击穿北荒的防线。不过,这一切,或许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热切地盯着阿尔斯兰,斟酌言语的分寸。

 

“就在今夜天黑前,他们陷入伐虏军的埋伏,伤亡惨重。你大哥虽然突围,却被对方死死咬住,我已通知徒弟去接应。无论如何,我要你立即回梵罗,这里有我。”

 

阿尔斯兰双目呆滞地张着,他隐约察觉到伏藏的安排背后潜藏的深意,四体百骸的血激烈地冲撞着,让他想大声呐喊。振奋的呼叫尚未出口,另一种悲哀旋即笼罩他的心,那是血脉相连的痛楚。

 

“大哥他…会不会…”

 

“我会保他性命。”伏藏邋遢的鼻头红得越发醒目,目光既狡黠又决绝,“即使他死了,只要不超过六个时辰,我也有法子叫他活过来,只是,是个废人。”

 

阿尔斯兰眸光混乱,脑海中森罗万象,迫得他喘不过气,过了半天,他才说道:“好,千万要保住我大哥的性命!我这就回梵罗。”他感激地抓起伏藏的手,恭敬地跪下地去亲吻,“今后,我的荣耀都是国师所赐予,我绝不会忘记您的恩惠。”

 

伏藏青筋虬结的手拍着他的脊背,淡然说道:“我和徒弟们受你供养多年,施与受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你有心就好,不必刻意,他日等你成为梵罗之王,记得善待巫者即可。”

 

“绝不敢忘。”阿尔斯兰肃穆说道。

 

西域诸国因各种教派众多,常有国王即位后就只供奉一派,而驱逐或迫害其余诸派的祸事时有发生。伏藏在少年时曾到处流浪,无处容身,中年后流落梵罗遇到幼年的阿尔斯兰,才脱离苦海,逐渐扬名立万,更成为梵罗的国师。大王子阿勒敕塔几次盛情相邀,求其辅佐,伏藏念在阿尔斯兰多年的恩情,不曾改换门庭。

 

这令得梵罗国王有些苦恼,不得已将二儿子打发到北荒,让他找寻阿焉尼旧址。

 

这是毫无希望的苦差,不想伏藏果然有些能耐,推测出阿焉尼通天城出世在即,坚持要阿尔斯兰北上。阿尔斯兰一头雾水地来到于夏,遇上有心算计他的照浪,两边一拍即合,又和于夏王扯上关系,他的任务完成得越来越漂亮。

 

没想到,到了苍尧,一切又翻天覆地生出变化。

 

伏藏回首看了眼祭台,舞缨楼中的景象,早在他意料中。他眼中爆出一团精芒,继而平复下来,安然地笑着。

 

“你去吧,一直向南,不要回头。”

 

阿尔斯兰听到这句离别的言语,疑惑地抬头,想从伏藏的面容中分辨出其中的真意。老者坦然笑着,抚摸他的头顶,这是梵罗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片天,唯有高贵的灵魂可以触碰。阿尔斯兰感激地跪倒在地,亲吻伏藏的双脚,深深拜了下去。

 

他向南方迈步,不远处有一匹青色骏马静静等待。

 

跃马,扬鞭,他光灿的将来就在前方,冲破黑夜,一切障碍都会被他甩在身后。阿尔斯兰放下北荒一行失利的苦恼,全心全意地向前疾驰。想到未来的情形,他全身焦躁,不觉朝鞍鞯上挂着的行囊摸去。只有牛皮袋里的水,才能解去他心头的渴。

 

蹄声橐橐,一路洒在大道上,扬起无数灰尘。

 

伏藏目送他远去,良久,缓缓收回目光。他知道就在刚才与王子说话的片刻,城中危机已除。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真正要下手的地方,此刻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他踏上祭台,狐狸般的眼珠突然一缩。

 

“不!”伏藏恨声大叫,意识到了什么,双目向了南方看去。他留在阿尔斯兰身上护身的印记,已无法再感应。

 

“是谁?出来!”伏藏念动咒语,一时火光红雾大作,祭台方圆一里内,处处炸开。待到云散,黑夜里多了一道清影,如春烟夜雪,寂然出尘。

 

“交出王子,饶你不死!”

 

夙夜无声地望着他,像一句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