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须太谦,长胜宫密道相连,机关不可胜数,可谓固若金汤。”紫颜笑眯眯说道。元阙微微色变,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皇宫布局乃是机密,所有机关皆是玉阑宇工匠和三千卫队秘密完成,他知墟葬能看破,不想紫颜也是火眼金睛。

 

诸师或品美味,或赏春夜,私语笑谈,正自融洽时,霁月与萤火如蚌里两颗灼亮的明珠,闪耀而来。紫颜不待两人客套,随意地指了空座,“坐!”萤火规规矩矩行了礼,霁月秀目一转,扫过诸师,洒脱地拱手致敬。

 

“你师父可好?”丹眉问道。

 

“家师一切安好,只是年事已高,苍尧路远,故遣在下赴会。”霁月恭谨答了,长生只觉她与锦瑟是两个人,淡泊疏冷,不似以往艳光绝世,我见犹怜。回想起她昔日极尽声色,不由怅然若失地看着紫颜,时光与命运,才是最残忍的易容术。

 

霁月朝诸师欠了欠身,“应玉翎王之请,近来在城外行宫排演乐曲歌舞,不知诸位大师前来。”交代了前事,神情漠漠,宛如一片净白的月光。

 

众人释然,侧侧与姽婳拉她坐下,问霁月用膳与否,听说她尚未进食,两女忙着招呼。长生看了萤火半晌,捶他一拳,埋怨道:“你呀,还是老样子,我和少爷不知道多担心。”萤火露出笑容,在紫颜指定的位子坐定,细细端详两人,放心地垂下眼。

 

岁月不会在先生身上留下痕迹,萤火略有些走神地想,是否这就能遗忘时光里疾驰而过的伤痕?可是霁月,终究肩负了一身悲苦,犹如斜阳里看到的千万重山,竟走不到头似的。

 

他飞快瞥了霁月一眼,见她默默用饭,侧侧与姽婳但有话说,她只客气地笑,仿佛无法融入水的冰。他出神地扒着饭,那画舫上清歌曼舞的女子,碧水中天籁缭绕的佳人,永远就这样追随明月去了。

 

如今的她,是只求寄身音乐中的魂灵,再不食人间情爱的烟火。他是明白的,他如她一样,苦苦相伴一个过去的影子,不求她有丝毫垂怜,只愿能看见她就好,无论是不是空有躯壳的一具皮囊。

 

更何况,明月因他而死,即便是赎罪,他也要替明月守候在此。如山望水,如月照人,他不在乎她如何看他、待他,琴童也好小厮也罢,鞍前马后,方能安心。

 

元阙炽热的一双眼,始终盯了萤火不放,紫颜用象牙筷子敲着他的手背,“慢些来。”他就远远地,隔了数人这样望着,想爹爹在这个人手下,曾经肝胆相照,舍生忘死。可是如今,照浪逍遥地坐在他处,这个昔日一社之主却落得去做女人的跟班,毫无斗志。

 

元阙很想拽了他的衣襟质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帮慷慨赴死的兄弟?

 

此时,百官坐席上荡来一个身影,来人两鬓微白,姿貌庄伟,仿佛踏乐而来,悠然有起舞之意。霁月的秀眉极快地轻蹙一下,继而若无其事地放下碗筷,捧了茶在手里细细地喝。侧侧与姽婳留心到她的举动,把目光转向那个男子。

 

“苍尧乐师八音见过诸位大师。”来人温言浅笑,说的竟是中原官话,矜持中有一丝不羁的傲气。紫颜“哦”了一声,他听过此人大名,是北荒有名的大乐师,玉翎王即位后为苍尧乐官之首,举凡需要礼乐及宴乐之处,皆有他一份功劳。

 

八音言笑晏晏望了诸师,“霁月大师妙曲先声夺人,接下来皆是北荒土乐歌舞,但博诸君一乐。”墟葬连忙起身取杯敬酒,皎镜斜睨了一眼,懒洋洋坐了不动,紫颜却拈了一只酒杯,朝八音敬道:“闻说八音大师的九天鼓舞精采绝伦,不知今夜可否一睹?”

 

八音温润一笑,没有特别喜悦的样子,澹然说道:“再过一巡酒,就该演了。敢问阁下可是紫颜大师?”

 

紫颜点头,八音略现亲切之意,与紫颜说了两句,却是探讨如何驻颜云云,紫颜又请教如何保养声音,两人避到一边闲谈。侧侧因而悄问霁月:“此人不好么?”

 

霁月知其心思婉转,不好相瞒,只淡淡地道:“我占了鹊巢,总是要还的,他也不必急急赶来。”并不说前因后果。侧侧与姽婳听出意思来,北帝盛典是何等出风头的事,连今夜的迎宾筵宴,个中景况都会传回诸国,不想前三首乐曲歌舞被霁月一手包办,八音统领乐工却无此风光,真是颜面大失。

 

侧侧想多一层,道:“这些天来,他可曾难为你?”霁月没做声,萤火忍不住放下碗筷,替她答道:“这老狐狸在行宫一直使绊,背后刁难,可惜下的是软刀子,当面拿他无法。”

 

霁月正色道:“无凭无据,不要多说。”萤火只是不平,听到数落,也不言语。长生道:“萤火说话,绝不会没有根据。”不住地看向紫颜,就怕少爷吃亏。姽婳轻笑道:“老狐狸碰上小狐狸,未必能讨得了好呢,你们看着便是。”侧侧听了,扑哧一笑。

 

宴席喜乐的溪流下暗流涌动。

 

八音聊了半晌,一阵鼓声雷动,正是《九天鼓舞》开演。高低错落的双面鼓或安置在舞毯上,或持在鼓者手中,如星河遍布,浩浩荡荡。一个身著销金云霞羽衣的舞女跃然鼓上,轻盈踏响鼓音,四下芳尘震动。

 

风软,影斜,弦紧,烟漠,云飘,声动。她彩袖交横,折腰俯仰,如流星惊鸿,艳光灼灼。众宾客目眩神迷,轰然叫好。

 

八音眼中神采更盛一分,顾盼间俨然如日月,散发不熄光芒。他不经意地望了霁月一眼,对紫颜道:“王上为了盛典,自各国延请了不少乐工舞伎,鱼龙混杂。霁月大师千金之躯,与这些人住在一处恐有不便。”

 

紫颜道:“既知她到了苍尧,我等自会请她去天渊庭,互相有个照应。”八音欣然赞道:“十师齐聚,北荒之幸,我等必竭力尽地主之谊。”

 

“客气,客气,躬逢盛会罢了。”紫颜目不转睛凝视舞乐,像是沉醉其中。

 

“不扰大师,他日再请大师一聚,务必赏脸。”两人约了日子,八音含笑告辞,紫颜玩味地目送他远去,走回席上。

 

侧侧望了他笑,若论舞者之艳丽,天下莫出文绣坊。每回逢年过节,绣女穿了自家织绣的彩衣争奇斗艳,再寻常的舞曲也能跳出绝艳之采。紫颜不至于为此看得动容,她好奇地问:“你看什么呢?”

 

“灯火下看不清,那件羽衣臂上的橙羽,用的是黄头鹭,还是黄莺的羽毛?”

 

侧侧皱眉想了想,姽婳也目露疑惑,璇玑看了一眼,道:“黄头鹭是什么?黄莺儿倒是听过。”侧侧道:“想来是黄莺了,原是嫩黄的羽毛,光影下显得鲜亮些,像是黄头鹭了。”紫颜点头道:“果然,集了七种鸟羽,这件羽衣倒是难得,花费甚多。”三女遂谈论起服饰式样,紫颜亦不时插上一言,有意无意把舞衣一件件拿来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