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传红钉住脚步,把这幕奇景深深记在心中。姽婳叹道:“人力与天工,如此妙到毫巅,雪山盗中大有能人。”

 

此处虚实相生,借景成趣,有无相成,众人仿佛走入一幅天然图画。但见洞窟如楼阁盘根镶嵌,银妆素裹的晶壁宛若山水画意,令人兴起云深不知处的嗟叹。沿途确有通往外间的其他门户,用硕大的皮帘子遮挡,迎面的兽皮上用彩线绣了奇怪的图案,各不相同。

 

此间除了二百余名盗匪汉子,还有一百多名老弱妇孺,穿着狍皮或羊皮的袍子,腰系布带,衣上用兽骨磨了纽子。最滑稽的是那些妇孺的帽子,把野兽的头颅留在帽顶,豹子狍子盘羊老虎,各有奇趣。有个女娃子顶了一只雪貂头花帽,眼睛水灵灵打转,看得诸女我见犹怜。

 

库赞把众人安置在相连的数个雪洞中,车马皆在别处由专人看管,不惧他们徒步逃走,故没有限制他们走动。

 

那个雪貂头少女始终远远张望,侧侧与姽婳伸手招她过来,合送了一只刺绣荷花香囊。女娃甚是雀跃,白白的小手一摇,呼啦啦拥上来十来个丫头小子,围拢两人讨礼物。姽婳慌忙向蒹葭求援,璇玑和玉叶也来凑份子,好歹每人赠了一件小玩意,皆大欢喜。

 

墟葬和丹心对沿路另外八个门户很有兴致,央人带他们走走逛逛,速威乐得炫耀,自告奋勇做起向导,炎柳也跟去玩耍。

 

最惨的是皎镜,不得不拖了卓伊勒和长生为所有伤者辩证救治,苦累一场不说,更落人白眼抱怨他们几个是罪魁祸首。好在中毒者一剂药下去即解,受伤者也都是皮外伤,处理一下就好,皎镜骂骂咧咧为众盗匪整理完了,反而有几分不打不相识的意味,众人信服他手段高超,到后来对他尊敬无比。

 

库赞一个人提了渔网和半人高的鱼篓,掀开一处门户的皮帘,“我去捕鱼。”

 

傅传红喜道:“我能不能跟去?”库赞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就是多了你们,我才要跑这一趟。”依他的本意,随便丢些吃食便罢了,速威却不肯在中原人面前堕了自家颜面,执意要好吃好喝招待着。库赞想来想去,天色将黑,去狩猎要碰运气,不如捕鱼。

 

紫颜听了新奇,与傅传红一同披了鹤氅,趁了茫茫暮色,走出了冰洞深宫。

 

洞门外天净山清,一个清澈见底的月牙湖泊如碧玉嵌在冰雪上,红澄澄的夕阳散落在雪面,如同群花托着一片绿叶,越发晴翠妖异。

 

库赞瞧也不瞧碧玉湖,径直往北处高坡走去。两人大步跟上,有种踏雪观景的乐趣,边笑边谈,不觉行过一座小山头。

 

谁想库赞越走越远,直到两人腿脚酸麻,暗暗叫苦,仍不见有停下的迹象。锦靴湿重,有时踩着雪中坚硬的冰石,硌得两脚吃痛,库赞又奔走极快,像雪地里神出鬼没的野兽。

 

傅传红颇感吃力,摇头道:“我还能再走一会,只怕回程要跟不上。你大病初愈,暂停歇歇如何?”

 

紫颜脸上有抹奇异的妖红,喘息声也变得缥缈起来,仿佛云中纸鹤,随时会飘摇不见。傅传红急忙搀扶,紫颜澹然一笑,笑意未歇,散落的精气神再度凝聚在他一双深眸中,他摆了摆手,“我有护身符咒,不碍事。”

 

傅传红只得依他,不时看多他几眼,姽婳的私语在心中浮现:“他是回来了,可像是符咒附身的人儿,有时看去,三魂七魄缺了一丝似的,不再像以前了。”

 

傅传红自是不信,毋宁说紫颜为了避嫌,特意与姽婳稍作疏远。他心下感念,想寻个时机,让紫颜不必如此。这两人本是知己,情分既深,无需为他生了隔阂。

 

待到明月孤悬,雪山成了幽深的灰色,三人走了不知多久,库赞终于停下脚步。紫颜与傅传红长长吐出一口气去,只觉到了天涯。

 

一泓寒清碧水在夜色下皎皎闪亮,千点波光粼粼浮动,仿佛一面银镜收拢漫天星光,点缀尘间。及三人走近,无数莹莹晶亮迅捷地在湖中游动,紫颜与傅传红方看出那是种发光的银鱼,一道道极美的流线宛若水银,破清波,飞如舞,在碧水中嬉娱畅游。

 

傅传红望得痴了,忘却湖风清冷,任由峭寒夜风吹荡颜面,飘飘然似不知今夕何夕。

 

紫颜抚掌笑道:“寒湖雪鱼,妙景美味,今趟饿肚子来得值了。”

 

湖岸一独木小舟,里面犹有积雪,库赞不管不顾地推舟入水,跳了进去。两人赶之不及,便在湖边寻了突起的山石处小坐,静看天上地下,星河辽阔。

 

库赞撒网如云,转眼打捞起一兜星光。

 

两人望了一阵,紫颜从鹤氅下摸出两盅酒,递与他一份,“这回留了你的。”傅传红大喜,美美尝了一口,胸腹腾起热辣辣的暖意,烤得衣衫都干了似的,“痛快!”

 

两人悠悠饮着酒,库赞提了满满一篓鱼回转。紫颜丢出另一盅酒,他扬手接了,难得露出和善的神情,“回去了。”

 

“你们一直居住在此地?”走了一会儿,傅传红上前搭话。

 

“从我爷爷的爷爷起,百多年了,我们自称瓦格雪族,但别人叫我们雪山盗。”库赞不知怎地竟肯回答,感慨地说了一句,像是记起什么往事,宽阔的大脸垮了下来,“在雪山活三百多人不容易,我爷爷时最多,族里有上千号人,吃不饱就得下雪山。”

 

“你们下山,安迦和鞘苏国会出兵吗?”

 

“当然会出兵,打过很多次,最惨的就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被两国狠狠屠了一场,整族就剩下一百多人…到我手上,只被鞘苏国修理过一回,那次不说也罢。”

 

紫颜的神色忽然微变,“你说的那次,鞘苏国的国王是不是叫石都?”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死也不会忘记。”库赞大眼里腾地喷出火来,恶狠狠地道,“可惜他病死了。他弟弟接了他的位子,那是个没主意的软货,报仇也没什么意思。”

 

傅传红听姽婳说过他们与石都相识的往事,闻言恻然。紫颜默然仰头,把剩下的酒灌了进去,寂寞的夜在身后跟了一路。

 

带了忧伤的回忆赶到冰洞深宫,各处飘散着干肉饼的香气,一爿爿悬挂的腌肉被丢在疙瘩汤里,孩子们正热闹簇拥着每只煮汤的锅子。傅传红偷觑一眼,紫颜的面色好了很多,火光下生气勃勃,被侧侧拉去同坐。

 

墟葬和皎镜把辎重营珍藏的果子酒找了来,整齐摆放在地上,受伤中毒的盗匪一律不能喝酒,气得他们流着馋涎又开始诅咒两人。

 

八只架好的大锅等着星星鱼,清冽湖水滋养的小鱼,不用洗就直接倒进大锅,用洞外碧玉湖汲来的水煮成鲜汤。诸师不免食指大动,大块朵颐。紫颜平素不食荤腥,侧侧逼他饮了清淡的鱼汤,他索性略尝了一口星星鱼,侧侧眉眼带笑,只盼他多吃些,让身子强韧些,从此再不沾任何病痛。

 

这一夜世俗的喧嚣,有久违的凡尘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