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落在后面,悄然把门开了一条缝隙,寒光透进来,似把屋内的空寂散去了些。
“你的劫难应在这几日化解,我过来看看。”他嗅出了百里香的气息,在极西之地,它意味着勇气。
“是,我已知因果,想是快好了。”姽婳语气轻快,与先前判若两人。
墟葬微微一怔,细看她明眸皓齿,灿灿如星,道:“你想明白了?”
“这些天吃茶吃腻了。”姽婳朱唇轻抿,浅笑着从白釉莲花温碗中取出注子,替他斟了一杯,“正好在温酒,你喝点酒暖暖。”
墟葬捧了酒杯在手,凝神看着她,万千思绪,在这一瞥中尽情显露。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兰心慧质不足以描其骨,绝色天香不足以形其容,她就是千百道妖娆香料,焚之以火,化作一缕馨香,飘然而去。
姽婳心下大奇,怔怔盯了他看,心头一震,几乎落下泪来。这一年辗转南北,一颗心始终系念着此人,如今想不到,竟忽然到了眼前。
是他,是他,是他。
阴晴圆缺,心上不圆满的那一角,终于堪堪补就。
“你…你终于是好了。”她长长一叹,千言万语在这叹息中,煎熬摔打。再看他时,哀怨的眼神即刻变作嗔怪,柳眉一竖,冷哼了道:“紫颜,别用你的障眼法蒙人,墟葬才不会这样看我。”
对面那人露齿一笑,眉端百媚,星眼波聚,若说容貌只得七分风流,这一笑,更添了五分神采,英姿丰仪令人侧目。
姽婳呆了一呆,“果然是你。”
紫颜知她心细如发,苦笑着赔罪道:“本想扮做你师父,但身形不像,我也久不做女装,便作罢了。想到你既无法闻香,辨不出我和墟葬的气息,混一混也是容易。唉,果然我的手艺生疏了。”
“你不是和侧侧寻那异蚕去了?”
“我走到半途,听说千姿在此,心生感应,就先赶过来。还好不算太晚,赶上和皎镜一起入城。”
姽婳想起皎镜的话,恨恨地道:“这个家伙,又来消遣我…”
“我特意躲着不见,原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居然病了。皎镜顺水推舟,让我来给你医病。”紫颜咳咳数声,不去看她眼角眉间的愁思,半晌才道,“他说,你是心病。”
姽婳扑哧一笑,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与他再见,竟无悲无喜,落了这么个惊奇场面。这一想,纠结多时的心松脱下来,乱绪悠悠,一时只是说道:“夙夜那个妖怪,偏胡说什么你我缘尽,害我终日不安…”
紫颜牵起她的手。垂鬟浅黛,容色如旧,这些年她一颦一笑,彼此见微知著,心意相通,早就无需多言。
“我过去那张面皮太晦气,不知丢哪里去了,再不相见一说,自然极对。你呢,也与从前不同。”他指指她的鼻子,笑得狡猾,“你近来既然运气不佳,不如让我稍事修容,画眉理鬓如何?如此一来,越发变幻新生,把你我间的劫厄耗去。”
“好,好。”隔了墟葬的脸,她依旧看清他的眼神,有着一往直前的孩子气。即便撞了南山,也不会回头,他想要的,就会披荆斩棘去获取,哪怕鲜血淋漓,跌倒了再爬起。孩子是不怕痛的,再疼,哭完就忘了,他眼中灼热的明光亦盯着远处,仿佛伸一伸手,就可摘星。
那年的她,就是看见这样一双眼,从此知道自己,可以飞得更高远。
望向鸾镜中,这些日子素面朝天,落了清霜消瘦的一张脸。不知哪里有声音传来,放下,放下。是了,她阖上眼帘,把过往烦愁放下,且看容颜变幻,偷取新生。
“你心中的结,到底是什么?”紫颜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刀,细细地修着她的眉,温柔笑问。他依稀猜出原委,却想听她亲口说出。
他知道她病在何处,正如她清晰他的病。她为他调制香药多年,如今,他只想做一味药引,开解她的心。
“传红向我求亲了。”有些话,对有些人说来,全无障碍。姽婳脱口而出,想到闺中画眉的佳话,不由粉面娇红。傅传红若是目睹,定嫌紫颜抢了他的美差,失却国手描眉之乐。
紫颜凝视镜中的她,玉姿清婉,稍作修饰即有艳冶国色。姽婳就如沉香,熏烧时,一缕芳香滋味直入心窍,勾人魂魄。这般的天赋丽色,有傅传红那样沉敛明净的男子相伴,或许就如沉香遇上旃檀,被引出最芬芳的气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
“你便为此烦恼?传红等了你很多年,会是个好夫君。”紫颜缓缓梳拢她的青丝,慢慢滑过手边的,是流年。
“我知道,这一年我与他一起游历,也很快活。”她低下眉去。
“姽婳,这些年,谢谢你。”他的声音凌空而来,仿佛很远。
她鼻尖发酸,忍住了没有抬头。
“我会在北荒多待一些时日,侧侧要在此地建绣院,不如,你在这里开几间蘼香铺?”
“…好。”姽婳扬起脸,敛却等闲愁绪,只把心放开。人生匆匆一瞬,若是愁眉以对,反而漫长无际。
浅蛾轻鬓,明波如诉,她顾盼间多了灵动的色彩,翩然流光洋溢周身。他仿佛听见了清管玉弦之声,是了,他亦不信缘分会尽。当年相见,便有一条丝迢迢萦系,绵绵若存,斩不断,挣不脱,扯不去。
若侧侧是空谷幽兰,疾风劲草,姽婳则是锦园紫薇,露华春晓。
侧侧情深,姽婳义重,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你且安心,你劫难已去,这几日就会大好。”紫颜忽地一笑,若有所思看向门外。
姽婳初初理清了思绪,兀自沉想间,从镜中瞥见他的神情,也抬头看去。院中树影婆娑,月华映在一个薄薄的身影上,如莹白的莲花,在郁蓝的夜空下暗暗发光。
因这一瞥,姽婳的心头,扬起了炽烈的火焰,她的身子微微摇晃,又是欢喜,又是意外,疾步起身奔了出去。
门外,月华粼粼闪亮,照见傅传红沉宏气度,宛如温玉。
“你来了…”她停住脚步,嗓音难得沙哑莫辨,很多话堵在喉间,轻轻地笑了笑,朝他挥手,“你…你几时到了萨杉?”
“刚到,紫颜与你太久不见,我等他…”
姽婳翠黛轻颦,回首瞪了紫颜,“你、你知道他来了?你们一起到的?”傅传红忙道:“是我让他不要说。”姽婳想到皎镜,一阵气苦,恨声道:“莫非又是怪神医的主意?他与我有仇,我饶不了他——我要去师父面前告状。”
傅传红慌忙摇手,拉了她好生劝慰,姽婳只是不依,要皎镜亲自来赔罪。这一晚她耗尽心力调弄香阵,又听了璇玑一番话,心情起起落落,好容易收拾心绪,与紫颜相见,再度心神摇簇,不料傅传红也来凑热闹,真真要爱断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