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无常,侧侧心中千万绪,一提起难再放,辗转多时,熏笼里残香已尽。她勉力起身添炭加香,不觉走到锦窗前,推窗望月。

 

清冷的北风灌进来,她躲进细软舒贴的紫绮裘里,探出美目凭窗凝伫。漠漠寒林之上,孤清的冷月如玉,翩然遗世独立。千里共婵娟,此时此刻,他是否如她这般依依期盼重聚?

 

“玉京迢迢几千里,凤笙去去无穷已。欲叹离声发绛唇,更嗟别调流纤指。此时惜别讵堪闻,此地相看未忍分。”侧侧脑海中浮现出这首诗,物是人非,不外如是,小腹却又绞痛起来。

 

玉簪听见动静,急急赶来搀扶,吃风一吹,冷不丁打个喷嚏,忙道:“坊主,夜寒风大,再受凉就不好了。”玉簪阖紧窗户,扶她往锦凳上先坐了,道:“我去请神医来。”

 

坊主这毛病不知几时会好?万一回去时还病着,我怎么向师伯姐妹们交代?

 

侧侧奇怪地看了玉簪一眼,刚想劝慰她宽心,隐隐觉得不对,摇手道:“不必,喝点热茶就好。这是妒蛊作祟,总要花些时日才能消停。”

 

“我去沏茶。”玉簪恭敬答道。这么晚打扰神医是不太好,流苏睡得真死,不如偷偷叫醒她,让她去请神医,我来哄着坊主。对,这样最为稳妥。

 

侧侧蹙眉,她看见玉簪嘴唇未动,而熟悉的语音自起,仿佛心声自诉。这是她的错觉?侧侧苦笑摇头,只当中蛊后犯糊涂,缓了口气,见玉簪悄悄绕至外间,又蹑手蹑脚走了回来。她微一凝神,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叹息。

 

坊主真是可怜,好容易熬到北荒,本以为苦尽甘来,能见到紫大师,谁知被风家那混账缠上…

 

“玉簪,你愣着做什么?”侧侧啐道,打断弟子的胡思乱想。

 

玉簪赔笑端盏,是皎镜配的防风甘草茶,可解诸毒。侧侧吃了两口,没了困意,道:“寻几幅素绫帕子给我,再拿绣奁来。”

 

玉簪惊道:“坊主莫非要刺绣?”糟了,这要是熬一夜,没有风寒也要伤神,得想法子劝劝。流苏磨磨蹭蹭的,皎镜大师来了就好了,一起说服坊主。

 

侧侧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去拦住流苏,别让她吵了神医安睡。”

 

玉簪一惊,迟疑说道:“流苏没醒呢…”窥见侧侧不似说笑,只得往外疾走。奇怪,我那样小声与流苏耳语,坊主却能听见,内力越发了不得。

 

侧侧望了她的背影,心中狐疑,见微知著到了深入人心的地步,仿佛灵法师的鬼神之术,未免吓人。她按住心口,莫不是两种奇蛊交错通神,让她探见人心奥秘?倘若真的如此,一物有一物的缘法,至毒的虫儿竟有了灵性,可见福祸相倚,世事莫测。

 

侧侧自嘲一笑,险些魔障了,窈窈冥冥之事,多为臆测妄断,自己一个凡夫俗子,哪里就能够遇到呢?她这般想着,不再忧虑中了蛊毒,周身的疼痛如被这念头降服,一时好受了许多。

 

皎镜大步流星赶来,玉簪与流苏惴惴不安地避在他身后。侧侧起身相迎,见他手里端了紫檀嵌百宝绣奁,忙接过笑道:“怎好劳烦大师。”

 

皎镜呵呵一笑,“你想绣紫颜的画像,是不是?”

 

侧侧索性坦然颔首道:“是,长夜无事,寄情舒心罢了。”皎镜查看她的脉象,沉吟道:“毒性已经稳定,看来蛊王找到妒蛊所在,你且宽心,这几日熬过去就好了。”奇哉怪也,她的脉象恍惚跳脱,闻所未闻,似有异变,难道蛊王入身有了意外?

 

侧侧直直凝视他,骇然惊觉连皎镜所思所想亦在她心中,窥探人心并非错觉。皎镜察见她神色有变,笑道:“蛊毒有我,你不要太多顾虑。”北荒疫疠祸害虽大,病却易治,蛊毒则不然,似毒非毒似病非病,医书鲜有论及,这几日需思量几条妥善的应对之计。

 

侧侧忽道:“大师,何谓他心通?”

 

皎镜嘻嘻一笑,端详她的神色,悠然往熏笼里换上龙脑香,既去邪气又清热止痛。当辛寒清凉的香气如夜风飘浮,他敛容说道:“禅门公案里有个他心通的故事,我且说来一笑。”情蛊动心,她莫不是心神难定?呀,这女儿心思最难治。

 

侧侧嗅着幽香,心下一快,捧了绣奁坐定,“请大师明示。”

 

“异国有禅师名曰大耳三藏,自称慧眼可通他心。就有一位慧忠禅师前来考较,问他,老僧如今在何处?大耳三藏闭目细想,说他在江上观竞渡。片刻后,慧忠又问,老僧今又在何处?大耳三藏想了想说,在桥上看耍猴。第三次慧忠再问,大耳三藏思索良久,却茫然不知所对。”

 

玉簪在旁听得入神,不觉问道:“这是为何?一会灵,一会又不灵了。”

 

皎镜含笑望着侧侧不语。且听她分说,悟得了便不须我多讲。

 

侧侧低头思忖,不多时笑道:“慧忠前两次藏心于外境,故被猜出,第三次反观内照入了禅定,大耳三藏依旧诉诸于外,自然不可得。他心通不过是神通,禅法最高境界却是无欲无念,无悲无喜。”

 

皎镜霍然望向侧侧,目光惊异。她说得竟与我想的一分不差,难道就是他心通?

 

他一声轻咳,微笑道:“不错不错。”

 

侧侧暗自偷笑,妙目凝看他片刻,又道:“大师面有忧容,想是卓伊勒睡得不安稳,对蛊王心有疑虑,大师不若回去照顾他罢。我忍忍痛就好了。”

 

皎镜愣了半晌,见侧侧无所不知高深莫测,深深凝视她一眼,满腹疑虑地去了。夙夜给的符咒会不会有古怪?不对,那符咒戴在长生身上,侧侧怎会有异?越来越蹊跷了。

 

侧侧目送他离去,浅浅一笑,她不想妄言神神鬼鬼之事,若夙夜来了,可以相询,此刻不若再留意体会一阵。

 

皎镜刚走,玉簪红了脸请罪道:“坊主,弟子知错。”

 

侧侧打开绣奁,选了针线与绷架,伸手道:“我要的帕子呢?”玉簪忙从怀里小心拈了出来。侧侧找了一幅料子最好的素绫,绷在架子上,凝神穿好了针。她抬眸一看,玉簪与流苏仍杵着不动,笑道:“你们歇息去吧,这里暖和得很,我好多了。”玉簪不敢应声,流苏道:“坊主不睡,弟子们怎能休息?”

 

侧侧道:“你们莫怕,这几日蛊毒解了,我自然安好,坊里那些人不会知道。明日还要你们多照看,不去睡可不好。去罢。”她说话自有一股威严,两人只得去了。

 

侧侧轻抚绫帕,君颜如何绣?便将长年痴情,化作千丝万缕,千针万线,刺入春光里。香灯下玉指如舞,纤手翻飞,彩袖摇曳,她凝神细想往事,朱唇淡淡留笑。

 

漫漫良宵容易过,这厢里密密劈丝,细细描画,刚把那青松夏草、薄云晴日大致摹描妥当,天已大亮。玉簪与流苏匆匆梳洗了,过来伺候侧侧晨妆,她方搁下绷子,歇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