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镜扶她上炕,小心翼翼地哄着老人,像承欢膝下的子女。他想起了娘亲,在无垢坊风风火火地活着,这就是他最大的祈愿。待世人犹若奉至亲,这是师父空青传下的医道。

 

远处响起杂沓的马蹄声,皎镜霍然起身出门。

 

长生与卓伊勒带了三个人,快马加鞭,一路急急驰来。两人望见皎镜,面露狂喜之色。

 

“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皎镜又惊又喜,转念厉声道,“粟耶城出了事?”

 

“不,骁马帮的人说事急从权,派出十多个人帮我们找药,半个时辰就找齐了药物,更有三位大哥随我们回来,一路换马,不眠不休,因此我们省下两日。”卓伊勒跳下马来,兴致勃勃,“师父,这下不缺药了。”

 

“好!好!”皎镜说不出别的话,只狠狠瞪了卓伊勒道,“快,村子里出了意外,病情加重了,你们俩快给我一个个救人去。”

 

卓伊勒不敢置信,转头四顾,这才发觉村中异样,不觉一声惊叫:“珠兰唐娜!”拔腿就往小楼跑。

 

皎镜怪不得他,只得吩咐骁马帮那三人前去抬人。俄顷,凄厉的哭喊从小楼传来,皎镜顿足,“这孩子!”长生一言不发,直冲过去。皎镜叹息一声,随后赶到。

 

珠兰唐娜一身珠翠,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卓伊勒魂不守舍地大哭。

 

“你哭,难道死人能救活?能想出救命的方子?”皎镜见了这情形,一通臭骂,卓伊勒听不进去,一味地让苦涩痛楚溢满胸臆,只有沉浸在悲伤中,才能解救他的无力绝望。

 

长生摇晃他的肩头,“卓伊勒,她还有气。”卓伊勒一个激灵,探手过去,珠兰唐娜果然还有微弱呼吸。他急得六神无主,“这是什么病?”

 

长生搭脉良久,又看了看舌苔,奇道:“她竟是中毒?看情形,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卓伊勒只恨没有提前回来,搓手道:“如何解毒?”

 

“用红豆催吐,大黄导泻。”皎镜道。

 

“红豆?珠兰唐娜说过她有几颗红豆…”卓伊勒在床头摸索,翻乱了几个小盒,终露出两粒红艳夺人的小豆。

 

皎镜注视红豆,是了,这不是意外,以此物下毒,正可混迹瘟疫症状中,不露破绽。对方是谁,就像隐匿暗处的杀手,见血封喉,一击必中。

 

他终于洞悉了个中乾坤,冷静地道:“不,这是相思豆。这两个俗称都是红豆,只不过赤小豆暗红扁圆,解毒催吐,这相思红豆颜色艳丽…却是至毒。”

 

卓伊勒大惊失色,颤声道:“至毒?难道她吞的就是此物?可有得救?”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然而,相思有毒。吃十数颗就可能死亡,红艳可人的小豆看似甜蜜,却是世间剧毒。

 

“此物生于南原,北荒难得一见,想是出于新奇,或是受人蛊惑,因此被当做果子误食。”皎镜眼中光芒睿智透澈,渐渐理清了思路,“中毒后的症状与你我见到的瘟疫有雷同之处,极易误判。去,先用瓜蒂加赤小豆催吐解毒,若有效,再服银花和生甘草。”他高声嘱咐,卓伊勒立即照办。

 

回想连日来的事件,一个两个误食尚可解释,一村的人因此中毒,未免匪夷所思。

 

“若是磨碎了红豆,下在水里,就无人能逃脱。”长生同样在深思,“我去查验井水。”

 

“可是我们喝过井水和河水,没有中毒。难道我们走后,来了贼人?最怕是两者皆有。”皎镜难得神情肃然,他心中一闪念,米莎说过,诺汗得到了天母大神赐福的解药,“莫非…有人声称这相思豆就是灵丹妙药,可解瘟疫?”

 

“真有人在下毒?包括瘟疫,也在计算之内?”长生打了个寒噤,最毒的只是人心,这番瘟疫流传甚广,除了古斯部外,其余村落尽灭,他不信无人在幕后推手。

 

皎镜瞥他一眼,淡淡一笑,“管它作甚?我只要能开出解药方子,瘟疫也好,中毒也罢,又能如何作乱北荒?”卓伊勒在一旁听见,情急地道:“师父,你能根治此患?”

 

皎镜白眼一翻,“你把我当成庸医?连你也救过几十个人,我难道不会对症下药?”

 

卓伊勒丧气地道:“救也白救,这不又都死了…”

 

皎镜大骂:“他们不是死在你手里,心虚什么!”

 

被这一骂,卓伊勒蓦地一震,重整心情,立即为珠兰唐娜灌药。

 

长生与皎镜继续搜索,把尚有一口活气的人抬到病坊里。这三日毙命的有十二人,好几人并未得瘟疫,却中毒身亡,让长生不胜感叹。

 

幸存的族人见皎镜归来,燃起了求生的愿望。那斗志像一根绳索,贯穿身体,从咽喉里探出来,在这世间打了一个牢牢的绳结。他们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看到了地狱的情形,更不愿陷落那无边的黑暗。每个清醒过来的族人,在绝望中吞服汤药,在臭气熏天的污秽中逐渐解困。

 

他们一心想去挽救亲人,却身不由己,巨大的悲恸,让幸存成了残忍,可是没有人再想死一回。悲哀比恶臭更腐蚀人心。但悲哀和恶臭一样,有生机在重生,就像肥料遮盖下小小的种子,在风霜中冒出脆弱的茎叶。

 

皎镜三人为众人灌药解毒,寻出死者的尸首,停放在原先的病坊中。诺汗与吉伦也被抢救过来,虽然依旧昏迷,病情却稳定下来。

 

“不对,这里少了一个人。”皎镜苦苦沉思,突然,遍体彻寒。

 

那个巫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急忙唤来米莎,问她:“你们族内那个巫医,叫什么名字?”米莎露出迷惑的神情,摇了摇头。皎镜奇道:“你们平素只称呼他巫医?你们不是沾亲带故吗?他是谁家的子弟,在哪里学的医术?”

 

米莎睁大眼睛,“他不是古斯族的,秋天时才来我们这里。”

 

皎镜闭上眼,一阵眩晕,这是解谜前曙光微露的征兆,他定了定神,“你确定他是外来人?为什么能做你们的巫医?”

 

米莎郑重其事地道:“他通灵呀,能召唤天母大神,族长很相信他。”

 

皎镜记起诺汗的话,“族里的巫医本可通灵…”他与真凶擦肩而过。回想对方的手段,不会每地都有人长期潜入,那样的代价太高昂,任谁也承受不起。但潜入一处,就可把疫情散播到周边,稍加蛊惑,就能成事。

 

他忽地又想起那天,诺汗欲找香料商人拼命,背脊凉凉地流过冷汗。

 

那个香料商人当时仍在古斯部。

 

皎镜没有见到那人,想来是没有染疫。对方一直在等候机会,在大疫席卷全族时,与巫医一唱一和,自可让族人深信,那相思豆就是解药。皎镜他们留在族中甚是碍眼,幸好为了求药,他们离开五日,正是动手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