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镜打发他们救治轻症病者,自己先救治将死的重症病人和婴孩,那巫医依旧苦了脸在帮手。
说是轻症,可竟有三十几人,看得两人胆颤,不敢稍有懈怠,一个个望闻问切,看得仔细。
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守着一个老人,死活不肯松手。她额头火烫,神昏谵语,分明已经不行了,却还是抓牢了奶奶的手。老人年事已高,双目茫然看去,身如陶俑纹丝不动,偶尔对着虚空一笑,并不理睬她。
身边人告诉长生,老人有呆症,迷惑善忘,全无记性。一对儿女连同女婿媳妇都已病死,只剩下这个孙女。小女孩似乎明白老人是世上最后的亲人,即使沉睡或昏迷,小手总是不放,牢牢牵定了唯一羁绊。
长生看了心酸,替两人先开了药,他决心硬下心肠,再不问病人的家事。举目看去一张张凄惨可怜的面目,他知道背后有无数伤心故事,索性一概不听,免得心神摇簇。
他做不到静若神明,做不到冷眼旁观,只能不闻不问。
卓伊勒有灭族之痛,比他更为用心,遍洒雄黄酒在角落,熟稔地为病人清理污垢,手脚极为麻利。诺汗派人跟在两人身后记录药方,很多药在北荒闻所未闻,两人只能说出药性,重选当地的土药。这一来药效却是难以保证。
皎镜辩证极快,如良相治国,良将擒敌,开方诊病笔下如风,记完了就丢给巫医。所有病坊看完,他独自步出院子,望了天边出神。霜风冷厉,吹来烈烈浓香,皎镜移步寻芳,越过曲折小径,终见几枝蜡梅迎风而立,金粉缀蕊,娇香袭人。
他在树下寻了干燥处坐下,安神定智,打坐凝思。
一旦大疫流行,届时十室九空,国将不国。北荒缺医少药,足令瘟疫蔓延无尽,能有财力物力配出药方的地方,唯有诸国的国都和大城。千姿一心以商道立国,一统北地,如今却有天大的难题横亘在面前。
——难道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纵然诸国民生凋敝,不让千姿功成。
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阻止疫情蔓延是首要之举,无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皎镜眯起了眼,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天气并无反常,瘟疫汹涌而至,来得蹊跷。他细想半晌,最终澹然一笑。
无非对症下药。是天灾,治病救人。是人祸,逞凶罚恶。他摸了摸光头,松松筋骨,对这场大疫兴致盎然,疲倦一扫而空。
皎镜回到病坊,为病人针灸治疗,再配以汤药。长生和卓伊勒也是如此,如被抽打的陀螺,一刻不停旋转,一日劳累下来,简直没有走路的气力。
到了黄昏,卓伊勒枯坐在地,直不起身,望了长生苦笑。长生也揉腿甩手,恨不能大睡三日,才知道做医师的苦,相比昔日焚香易容的闲雅,简直有天壤之别。
两人互诉苦楚时,诺汗突然遣人来说:“珠兰唐娜会动了,她说要谢谢三位。”卓伊勒听了立即跳起,拔足奔去,皎镜好笑地望了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长生为那个孤零的小女孩复诊,高烧退了不少,她的神智恢复清朗,怯怯地告诉他,她叫米莎。她扭过头告诉奶奶,有人来看她,老人笑笑,亲切地叫长生:“瓦夏,来,阿妈做了饭。”米莎忍不住哇地哭了,那是她死去父亲的名字。
长生无法抑制悲伤,生老病死,无能为力。他借口要用晚膳,虚弱地与皎镜共同离开。从来没有如此心力交瘁,仿佛面对难以战胜的强敌,再怎么拼命也是枉然。要不是紫颜当初逼他读那么多书,他也不会遍阅医学典籍,通晓常见药物。可是医道若想大成,比易容术更难,治不完的绝症难病,不可能时时药到病除。
“大师,”他哀哀地问皎镜,“就算治好了这里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得病,我们救得过来吗?”
皎镜邪异的双眼闪过锐利的精芒,“长生,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
为什么?为了继承紫颜掌下的妖娆绝技,还是为了一窥诡秘命运的堂奥?起初,他像是被牵引的皮影,被拖至纷繁起伏的戏台,沉迷但不知所以。如今,易容术成为血脉相连的一部分,他忘了缘由,如呼吸一般自然,给他一张脸,就以此为底,勾勒最适宜的画卷。
“我…”长生不禁抚摸他早已死去的容颜,苦笑道,“为了活命。”
“对,为了活下去。医者,从来都是斗士,不死不休。”皎镜说得平静,没了平日嬉笑的神情,仿佛拈花微笑,“如果没有普救众生的大志愿,不能为良医。”他定定地看着长生,目如刀锋,“你修习易容术也是如此,究竟为什么要学,为了谁学?”
为了谁?长生知道,他不是为天下人。
而医者,若不是为天下人,则斗不过诸多疾病。那些有名目没名目的急症奇症,比虫蚁更多,庸庸碌碌的医者,又怎能破开重重迷茧,直指本源看到真相?一误误终身,一朝看错,害的常常不止病人一个。
长生悚然而惊,冷汗淋漓,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到自身的渺小,可卑微的一条命,是他的全部,故而怜惜吝啬。
“庸医治一人,便杀一人。没有大慈悲,没有大魄力,岂敢为医?”皎镜字字犀利,听得长生惊惶,“用药时刻会错,如用兵临敌,没有不败的将军,生死关头,间不容发,你可敢下药救人?”
长生汗颜,易容与行医相若,却能容得他缓上一缓,不必如催命也似,要他立地成佛。卓伊勒走的这条路,比他更难,翻掌间生死立判。要怎样的毅力,才能一颗平常心,不畏那千险万难?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死心,就算是死人刚断气,我也会竭尽全力,从阎王那边把人拖回来。”皎镜嘿嘿一笑,邪气的眼看似妖魔,森然说道,“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向老天爷要人?”
长生的心突突地跳。有,他以为紫颜死时,恨不能以身相代。如果那时,他可以冲进地府救出紫颜,他会毫不犹豫。他蓦地明白了皎镜的用意。
能以此心,待天下人,则可为良医。怜己及人,医者父母心,说来简单,殊为不易。
长生鼻子一酸,对皎镜肃然起敬。相比之下,他自己只知医理医案,却不明医道为何。他的易容术纵然神似紫颜,也缺了致命的一角,他的心志并没有想象的坚定。
“大师,我…懂了。”他忽然看到了无尽的虚空处,川流不息的世人,他们来了去了,为求一张好容颜。他须直视他们的内心,窥测他们的命运,用易容术覆雨翻云。
长生恍然一笑,如有所悟。皎镜在他肩头猛地一拍,戏谑地道:“想要成为良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你要不要听?”长生慌不迭点头,“要听,要听,大师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