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
紫颜点头,“好,等一切了解,你就能回家。”
商陆神色一舒,像是得到极大安慰,露出平和的笑容。他伸手指了远方的光亮,“你看,我的妻儿都在那里,我要回去和他们团聚。”
门内切切如诉。
侧侧想起有姽婳的香,略安了心,凝神细听去,紫颜引了商陆自诉身世,一句句宛如梦呓。语声时幼时长,时老时少,夹杂了各地的方言,倒像是有一队人马在里面。侧侧刚听懂一句,再听听,被几句浑话打乱,又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侧侧在门外靠的近了,偶有香气侵透绮户而出,她就像中了迷烟似的,情思纷乱欲睡。长生发觉不妙,早就远远避开,逃去蘼香铺问询。转回时看见侧侧避在馆外,忙苦笑了对她道:“姽婳老板说她给的香里有四十种香料,少爷偏又掺合了不少,我看他们泡在屋里要闻醉了呢。”
侧侧笑了笑,让长生去厨房熬药粥,又叫人取来织绣,坐在屋外一针一线的等着。
紫颜在房里呆足一个半时辰,直到日薄西山,身心疲倦的走出。侧侧守了半日,倚了廊柱困顿不堪,听见声响站起身来。紫颜拉了她的手道:“你累了,我做一碗莲羹给你。”见他无事,侧侧微笑道:“商陆可好?我打发长生为他熬粥调理了。”
紫颜心中感激,“说来话长,对长生也是好教训,不若一起用晚膳,我慢慢讲给你们听。商陆现下睡了,你随我走吧。”牵了柔荑,穿花越径的寻长生去了。
童子们掌了灯,长生摆好菜蔬果实,给紫颜、侧侧斟了水酒。侧侧心急,又问了两句,紫颜搁下筷子道:“商陆的病症是次第种下的魔根。我听了这许久,故事竟有数十个,慢慢拼就起来,依稀猜出了他的病因。”长生忘了动筷,专心致志的听着。
“他少时怀抱不遂,忧郁在心,神不守舍。及年长后屡遭变故,情志所伤,痰浊内生,淤积久了便成如今的样子。他先前没有说错,他不但是个易容师,还是相当精通医理的一个。”
“能医不自医,真是天可怜见。”长生叹了一声。
侧侧看了一眼紫颜,按下心事问:“他为些什么人易容?”
“或是手足伤残生的奇形怪状的,或是疑难杂症留下伤疤的,或是意外横死尸首残破的…”
长生嘟囔道:“这算哪门子高明易容师?”
“如何不能算?他专为那些寻常医师不收留的病人救治,救死扶伤他都有份,甚至。。。”紫颜神色凝重,扫了扫两人。侧侧与长生都拎起一颗心,知他这般神色,多半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要出口。
“有男子投错了胎,性情举止无不与女子相似,自幼被看作疯子,他便处心积虑将男人骨肉化去,变其性别,还以女儿之身。又有妇人被污了身子珠胎暗结,偏偏这团血肉绝不能存活于世,会唤他来想法子堕去,再为妇人恢复处子之身,保全名节。”
侧侧满面通红,做状端起茶遮在面前喝着。长生听到易容术竟还能变易男女,且易到女人身子里去,目瞪口呆,堂上一时再无片言。
过了片刻,紫颜接口到:“他经手的这些逾礼之事多了,不能与人说,就郁郁积在心里。直到去年他妻子难产,又是一滩血肉卡着不出。他亲自接生,见状触发旧事,以为是老天可以惩戒,就发癫丢下妻儿逃了出去。”
侧侧惊道:“他妻儿后来。。。”紫颜道:“侥幸母子平安,只是他从此时迷时醒。”侧侧叹道:“只怕他这样的人,难容于乡里。”
“不错。原本他行医都是半年在外,半年回乡,经这一闹,族里的人最终听闻了他的行踪,竟在宗谱上勾销了他的名字,把他赶出村去。他妻子也怕他骚扰,带了他儿子回到娘家闭门不见。商陆自此频频发病,清醒时就靠做点体力活糊口,迷乱时几日不眠不休。好在他颇精于医理,醒时便把自己身上的伤治好,只是无人将他发癫时的情形据实相告,他竟不知自己可分身化为好几个人。”
长生听得大汗淋漓,暗忖幸好未经历那种难堪的易容,不至在心头留下阴影。
“少爷,他若没有错,为什么自己会发疯?”
“这世上向来是人不容人,迫的急了,疯是常事。世俗的法度规绳往往为多数人而定,那少部分人就是异己。譬如,对遭污的处子而言,商陆是她感恩戴德的救命恩人,可在其他人眼里,他简直离经叛道斯文扫地。试想,若无安如磐石的心,谁能不动摇呢?”
易人生死,修改命运。长生此刻切实感到了易容术的强大与可怕,他是否又足够坚强的心去承载?扪心自问,长生不由茫然。他做不到那般从容,像少爷一样,再多的血污隐情,说起来如同焚香雅事。
“既知了病因,能治的好么?”
“能。只是等他汇拢了魂魄后,能不能看破放下,走出心结,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没多久萤火赶回,说出商陆在各处的行径,又令三人意外了一回。原来他以商陆的名姓登记在薄,举止口气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顶了同一张脸面,未免让客栈老板和住户都着了荒,每次落得被赶出的下场。后来他投宿寺庙,有回穿了方丈的袈裟跑到房顶撒尿,把一寺和尚气恼了,也逐他出来,流落京城多时,竟没个固定的落脚处。
长生闻言讥笑道:“那些和尚枉称念佛吃斋的,算是什么慈悲心?”转念一想,先前那一场闹,他也有把商陆扫地出门的念头,闷哼了一声暗道惭愧。
天一坞。
十二阁伶人各穿了苎罗、绫绢、纺绸、葛布等衣袍,再灯影香雾中穿行。每个人都有商陆的一张脸,或沉敏、或癫乱、或阴寒、或宽和、或谦和、或恭谨、或骄狂、或善斗、或儒雅,举止百变不一。他们有的东奔西走仰天长啸,有的沉默寡言冷眼旁观,有的呼朋唤友自言自语,恰似一台诡谲的傀儡戏在上演。
长生在紫颜的指点下合力打造完所有脸面后,精疲力竭的瘫坐在椅子上目睹这一切。将一个自己分裂成数个,仿佛身体百骸自有了主使,魂灵却再没了倚靠。长生猜想那种被切分的感觉,就像在几个互无关联的梦境里游走,一生只得短暂的一瞬。
朝如露凝,暮见霞散,永在离别里遗忘前尘。
紫颜扶来了商陆,他刚服下一贴药,又嗅着凝神的香,呆滞失神的脸上逐渐恢复血色。在筵席上坐定,他满脸愁烟的望着戏台上巧言笑舞的人,一幕幕似曾相识。清夜微凉,石阶上一袭柔风纤腰一闪,缱婘的投入商陆的怀中,他猛然察觉身在何处,再度惊疑的打量四周。
紫颜温婉的笑着。商陆认得这个人,临风如画,笔墨里皆是仙家气度。一双春水流弦的眸子,轻易的便看进商陆心底去。他心里咯噔一下,微微有些惊慌,很快觉出紫颜并无敌意,慢慢的放下了戒心。
“你且做壁上观,什么都不用思量,看这一出出戏。”紫颜指了台上对他说。
如野马千里奔腾,商陆只觉得纷扰乱尘在他心头扬散,稍稍懈怠就会扯开他的筋骨,拉了他往四处游荡。他充满疑虑的看了看紫颜,再撇了撇戏台,手边香炉里碧烟如缕,令他轩眉略展。
放下。他用心的想了一想,一丝精魄似乎自躯壳里掠出,冷峻的注目台上。
因缘际会,所遇无非贪嗔痴慢疑妄,所为无非发善心行愿救人。这一刻,商陆身体里所有的自我聚集在一起,聆听他们的烦恼,惊惶不定的心渐次平复安定。
侧侧与长生遥坐相望,看了半晌,她忽想起文绣坊诸人,缭绕往事挥之不去。
她神情落落,长生已懂察言观色,便问:“少夫人这是见贤思齐了吧?”
没等侧侧回答,长生转头凝视台上,“少爷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难为他想到这个法子。每回看到少爷这般厉害,我就生了比较的心思,想自己几时能超过他,凌驾玉这才华之上。哪怕是妄想,那么想了一想后,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人生没有白活。”
他喃喃说了片刻,蓦然间一笑,“啊呀,不过我做不到…唔,能跟随少爷就没有白活,呵呵。”
侧侧噗哧一笑。他说的是,除了紫颜那身傲世的本事外,他的才华往往会激起他人的斗志。想要再努力一次,想要再拼命一次,不让他小看,也不让此生虚度。在文绣坊里以织绣刺探天下的她,曾经有段时间无比接近那境界,内心的丰盛与满足不可言说。但如今,她从高处走下,把自己放的很低,甚至忘却了其他。她只围绕一个人,为他而生。是否错了呢?心底有小小的声音在问她。每当紫颜展露举世无双的易容术时,她也会想到,她不过是身后一个默默的影子。
她再也回不到在文绣坊挥洒自如的哪个自己。当初风风火火拍烂紫府大门的她,与他痴缠久了,就越来越收束小心,直想把他放在心头呵着暖着,用尽力气去关切。
可是,她自己又在哪里?
“长生,你比我明白呢。”侧侧空落的心仿佛有了一点回响。摸索时光的刻痕看过去,一寸寸一分分,她渐渐抓住了不可琢磨的思绪,把迷离的自己拆分开来端详。
有多个自我的,不只商陆一人。
每个人心中都住了另一个或几个人,不甘心就那么单纯的活下去。
长生被她的话勾起了心思,隐约听到风中呼唤的声音。他愣愣的发呆,戏台上十数个商陆,变成十数个长生,失去的点滴过往在他们身上重现。那些愚笨、懦弱、冷漠、悲怆、孤独的他从记忆深处走来,像多重颜色调和在一起,令他惧于面对。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射来,诸多心事了然的写在脸上,如对峙的敌人,没有他退后容身的地方。长生艰难的移目看向紫颜,离魂的不是他,为什么也会有错觉?
紫颜伸出手,在他掌心点了点。
“身为易容师,无论何时何地,要有守定心神的觉悟。”
这一记当头棒喝,长生顿时清醒。他始终瞻前顾后,没有一心注视自己的勇气。他再看侧侧,清亮的眸子里似有所思。
“我…”商陆忽然站起,朝紫颜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原来如此…让诸位见笑。”他神色坦然,双目清澈,洞悉前因后感受到的苦楚被理智的压抑在心底。
紫颜知道这病症短时去不尽,能让他察觉有多个分身已完成了今趟的使命,故此点了点头,诚挚的道:“慢慢的来。”
“大恩不言谢。”商陆说完,一阵感伤颓废。他看清了自己,却更迷惑未来的路,如何好好活下去,不致像世人无法理解的怪物。
紫颜含笑,语气坚定的鼓励道:“你是过来人,身心所受远是我们的十倍。说句冒昧的话,可否请商先生告知心中所悟?不但于我有益,对我这个徒儿也会受益匪浅。况且,一旦知晓先生的纠结所在,下回调理就有了眉目。”
射来略一犹豫,看见他不染点尘的清眸,回想内心如丝网缠绕的纠葛,点了点头,不胜唏嘘的望了台上道:“我是前车之鉴。先生如肯指点,在下知无不言。这一出好戏像一面宝镜,什么都照的清清楚楚,我算是想明白了,如果易容师没有与技能相匹的胸襟气魄,到头来反受才能所害,无法自拔。”
长生听得心惊,想起先前在玉观楼遇上的易容师,若有所悟。
此时优伶退去,商陆便与两人把酒夜谈。月皎风清,灯烛映杯,熏风欲醉,侧侧却起身离去。
那一刻的转身,侧侧以为,只是明白了自己。
通宵夜谈令长生睡过了时辰,直到次日中午悠悠转醒。
听说紫颜被照浪带进宫去,长生大吃一惊,急急忙忙想换外出的衣袍。萤火道:“你未奉旨,怎能进得去?”长生顿足,依旧换上礼服,匆忙的道:“我去宫城外候着,有消息也好早回报。”萤火点头道:“夫人在屋子里焚香祈福,,但愿今次无事。”
他这一说,长生越发心急,顾不上昨夜与商陆约了倾谈,穿上皮靴跨马而去。
宫城深处,太后独自召见紫颜,照浪在蓉寿宫外候旨。
一路往宫里去时,紫颜什么也不问,照浪反吊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两人无言的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颜若无其事的姿态倒仿佛对这懿旨盼了很久。尽管紫颜终日波澜不惊,可刻意弄出长生那样的脸面,必定深怀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的将熙王爷的遭遇说了。当说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时,紫颜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照浪又气又恼,想摧折他的念头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惊诧捧场,也有几分人情味。
“我不图谋她家的江山帝位,谈不上做傻事。”紫颜淡淡的道,照浪为之气结,不想他又说到:“别忘了,熙王爷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时英公公已来引路,紫颜朝照浪点点头,往金殿里去了。
太后垂了珠帘,翠鬓琼裙闪烁在后,帘外放了红罗锦绣的垫子。紫颜依吩咐跪下行李,嗅见水麝飘香。太后道:“先生请起。”
英公公还待再监视着,太后说道:“就这样吧,我有话问紫先生,你们都出去。”英公公应声,赶着诸宫女出房,伶俐的将人远远拦在宫门外。
紫颜神情淡漠,低头起身肃立,似乎他是金屋里一件摆设,任由暗尘深锁。
太后察觉出外间冷淡的空气,幽幽的道:“那一年,我不该错下杀令,先生。。。能不能原谅则个?”
“太后严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唤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晓得遇上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术听来甚是精妙,有何奇闻不妨说说。这宫里高墙深户,虽是满目琳琅蜿蜒,到底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有无数奇事可说。”
“来易容的人多有隐衷,有些怪诞也不出奇,太后想听什么?”紫颜仍是漠漠。
“寻常人想求玉颜秀骨的,必是多的很了,只不知有无面目全非的人?那样只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应下,太后反而愣了,呼吸顿乱,急急的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太后说了,是面目全非的人。”
“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的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也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所弃,倘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到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的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