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纵横指点,令照浪想起宗正室蔡主簿的摸骨术。如攀柳折梅,呵花扑蕊,黑衣童子双颊飞了红霞,窘着脸任她抚遍容颜。
镜心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童子轻声道:“琪树。”镜心俯身细问他家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树碍于照浪在侧不敢多言,只说有个哥哥,胡乱答了几句。待镜心在他耳畔轻绵细语,少年不由心神荡漾,忘乎所以的答来。没多久,就连月俸多少,心仪谁家姑娘也一一道来,就如对了多年旧识倾诉。
长生见状痴想,若她问的是他,少不得将脑中所有事一桩桩吐露。照浪虎目凝视,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镜心房外接连有脚步声响,其他易容师有心一睹她的技艺,都聚在外面等候通传。怎奈照浪破天荒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为此,长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众人面前献丑。
镜心与琪树交谈的功夫,照浪对长生道:“今次不定题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长生思忖并无神奇本事,唯有将所学尽情施展。他不便妄动针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样,请勿见怪。”
照浪一皱眉头,长生眼中无惧,早不是以前要躲避的少年。韶光容易过,他这样想着,竟没有阻拦。
镜心开始施术,站在琪树身后指如拨弦,将一旁妇人递来的粉泥调弄在他脸上,仿佛给自己梳妆也似,轻拈慢拢。生花妙手宛如神迹,所过处顽石有灵,有了独特的盎然生气。琪树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万啄中灵气毕赋。
长生没想到要赢过镜心,这场比试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事,凝视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温言笑道:“我是长生。”长生的笑靥,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诺诺的道:“我叫弹铗。”
忽如看到被紫颜易容时的自己。灿灿流光在指缝中滑过,长生微笑着匀开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脸上。
如妙笔绘丹青,筋、肉、骨、气四势不缺,依了样儿临摹,胸中全无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惊觉少年初具造化之功,稚嫩学样下捏就的模样灵韵声动,恍如他自己对镜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里杂入了淡淡的赞许,一低头,复又换上竣冷狠淚的神色。他不能让长生描绘他温情的样子。照浪城之主须是狠角色,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恶煞的火。
长生断续的凝望照浪,当他是学刺绣时面对的黄莺鹧鸪,留意骨骼皮脂的轮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气度。过往结识照浪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在指尖绽成一束光,重现于黑衣童子的脸上。等他收拾完多余膏粉,两个照浪座于屋中,轩眉逸气犹如云山雾海里升腾的蛟龙,衣冠抖擞欲飞。
长生怡然一乐,自觉倾尽全力,放心去看镜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视,窈窕十指下却能毫末必现,琪树凛然有了别样容貌,眉宇与本来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树望了一眼手中的铜镜,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一朝于眼前出现,如梦似真,两眼泪珠顿时盈眶。
长生血脉激荡,镜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神乎其技竟至于斯!或许正因看不见皮相中的伪饰,才能透过炫目纷繁的外在,直抵玄奥的内心。
他自惭浊质凡姿,默默看的痴了,忘却周遭种种,心中再无点尘。这是见着天光妙影的感动。镜心与紫颜。照浪说的是,如果不想超越他们,没有高远的志向,只会成为拖累他们前行的负担。
他是在他们身后虚掷时光的人,初初有了追赶的念头,体会到易容之术琼瑶遍开的芳境。
镜心为琪树点染完最后的妆容,含笑转头对长生道:“该你讲给我听了。”摸索着走到弹铗面前,悄语说了声“打扰”,按上他修饰后的面容。长生凝看她玉腕轻妙,浅黛流波,自觉功力不及她万一,不敢多夸口,拣易容时大致的章法说了。
“你尚在法度中揣摩易容的常理,镜心早已跳脱法度之外,紫颜也一样。”照浪目睹镜心的神技后叹息,他的易容术多年未有寸进,早已桎祰在规矩中不能突破。镜心谦和的摇头,并不以为然。
长生很是丧气,“我该请少爷来,姑娘这般高手,与少爷较量才有趣味。”
“可惜我就要回岛上去,不能再与紫先生一较高下。”镜心惋惜的说道。
长生讶然,心想竟是他毁了紫颜与镜心较量的盛事,忙道:“不急在一时,我这就寻少爷去,或许赶得及。”
“人生随缘而会,不必强求。我听过紫先生的声音,将来或有一日,能在他处相逢。如今,想是机缘未到。”镜心安然的对长生笑了笑。“难得你灵窍初开,未受过庸碌义理蒙蔽,好好珍惜。”
长生怔了怔,能听音而知未来,凭他的易容而断过去,镜心与紫颜一样神异莫名。他左思右想,只觉这两人如能交手,正若千峰云起,如此风流佳景人间哪复的见?
他执意向照浪与镜心告辞,要回紫府去请紫颜来。
长生前脚出了玉观楼,照浪叫琪树洗去易容,又对镜心道:“你既和他交了手,只怕摹出的样子又要像上三分。”镜心点点头,肃然在琪树脸上重新雕塑,将长生的情态样貌重拟出来。
照浪口干舌燥。她从未见过长生,不会受到紫颜给出的面容干扰,玉指所向之处,掩埋日久的真相就要揭开。天假手。它来的有些猝不及防,若紫颜在此亲眼目睹,会不会在瞬间失尽了血色?
他真想看到紫颜机关算尽时的沮丧。那时,照浪觉得这莫测的男子有了凡人的温热,可以用手揣度,凭心衡量。他认定长生肖似皇帝的面容必有缘由,卸去假相后的那张脸,会有他熟悉的气息。
照浪焦躁的在屋里巡走,挑开窗户,日头烈烈到了午时。他忙叫人备膳,左右忙了一阵,回首见着镜心手下越见清晰的面容,按下急切的渴望,镇定的端起一杯茶。
纤指玉裁,妙手写真,当镜心抽开手掌,琪树终于换上了新颜。照浪定睛看后,手中茶碗不经意泼出水来,愕然指了他道:“这是…。”
此时,与海棠巷隔一条街的杏花巷麟园外,黑油大门缓缓洞开,出迎的两个人一个朱袖笼金,一个飞凤插鬓,竟是紫颜与侧侧。临门处停了一辆丹漆青顶车,帐帘一掀,走下两个华服男子,领头的正是萤火。身后那人身形高大,面目尽被胡帽与浓须遮挡,看不真切。
待众人进了宅院,过了穿堂,进了正屋,那人径直大刺刺坐上官帽椅,染霜的两鬓虎翼燕然,双目含威的道:“照浪呢?叫他来见我。”
紫颜朝他一笑,衣袖与笑意一齐飞扬,翩翩然宛如乘云。
“王爷应知他被遣在玉观楼,此刻脱不开身,晚间即可一见。来日方长,请王爷先沐浴更衣。”
熙王爷看了他两眼,惊讶的神色一闪即过,笑道:“他几时搜罗道你这般人物?你叫什么?”
“在下紫颜,沉香子之徒。”
熙王爷笑容顿收,事不关己似的道:“听说沉香大师走了很多年。”既无悲戚,也无庆幸,一脸久经官场的世故。紫颜不动声色的道:“王爷也走了多时,真是辛苦。”熙王爷听他有讥讽之意,勃然欲怒,瞥见他暗金色的眸光如电,生生忍住了,拂袖起身道:“带我去更衣。”
萤火迎上来,面无表情的接了他去。熙王爷逃离了紫颜的视线,舒了口气,只觉那风姿卓然的男子心肠甚硬,怕是不好对付。他踌躇的走入了内室,大理石插屏后放置了一只香柏木浴桶,煮了兰草和菊花的香汤悠远沁心。
萤火在外伺候,熙王爷解衣泡在桶里,眉眼像沾水的叶芽渐渐舒展。氤氲香气令连日来的紧张情绪松弛开来,四体百骸在柔滑浓郁的水中仿佛浮萍失去重量。
自从北逃去了蛮荒之地,他昼夜不得安寝,像奔走的蝼蚁为果腹生存劳碌。有时想到这辈子要埋骨在羌胡之地,一缕魂魄去国离乡终不得还,平素目空一切的心深怀了恨意。
唏嘘嗟叹了一阵,熙王爷自怜自艾的心情逐渐平复。想到此刻仍需借助众人之力,不由得对了屏风后的萤火慷慨笑道:“这一路的功劳以你为首,等我重归庙堂,想要什么赏赐,只管痛快说来。”
屏后沉默良久,熙王爷看着屏风芯版上垂翼飞兽的浮雕,暗骂萤火不识抬举。蓦地,听到一丝沉痛的语音像从幽远的过去传来,“我兄弟死在王爷号令下的有几百人,王爷愿为他们偿命么?”熙王爷顿觉有一丝寒意从浴汤里渗出来,牙缝里挤出冷笑,不知接什么好。
萤火听得水声瑟瑟,冷漠的嗤笑道:“王爷宽心。先生吩咐过,我不会动你分毫。”
熙王爷索然无味,惶然洗过身躯,待浴后换过织金蟒衣,束好衣冠,讪讪走出来道:“照浪识人有术,我放心。”萤火强压心中仇恨,波澜不惊的侍立在旁,不再发一言。
熙王爷步入堂屋时,侧侧别过脸去避在一边。萤火瞥见她眼底的黯然,知这人的出现勾起太多往事。紫颜迎上来,请熙王爷坐了,偏他又见侧侧生的标致娉婷,讪笑道:“这位娘子是…。”
"家父沉香子。”侧侧咬牙说到。
熙王爷三次碰壁,暗暗蹙眉,猜度照浪打发他们来的用心。紫颜也不解释,任他疑神疑鬼的胡思乱想,笑道:“王爷车马劳顿,待休息半日,晚间城主来时再做计较。”
熙王爷辨析三人神情,眼角的尾纹泛起更多涟漪,变得越发沉毅,沉吟道:“你老实告诉我,宫里出了什么变故?”
“王爷时几时被迫离开京城的?”
如推开尘封的旧屋,蛛网尘埃盘踞了每个角落,稍一走动就会惊起呛人的辛酸,惩罚似的打出几个喷嚏才能压下堆积的重量。
“我记得,那时莫雍容下狱之后。”熙王爷脱口而出“莫雍容”三字后掩饰的一笑,声线里飘着虚浮的颤音,渐渐低下去。他记得那样清楚,因为那时消失在世人视线外的还有另一个人。他曾爱过她,在罗裙飞荡的春日,在深深凤纬的画阑。
当她失踪,他乱了方寸手脚,自觉皇帝察觉了内情。那时他心无所属,正想是否要先发制人,不想在独处时被那人乘隙而入,一刀刺在腰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那人眼见他流了足够的血,瞳孔中闪着快意的光,伸手抹了血污涂花他的脸。
他昔日忠心耿耿的手下,恭敬的叫那人“王爷”。毫不顾忌的抬起他的身子,丢进冰冷的河水里。他们没有仔细看他的脸,腥烈血气下那张曾经飞扬跋扈的面容。
熙王爷锁住回忆,濒死的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他是真龙之身,大难不死后在旧仆的掩护下逃至北荒,几经周折在某个小国隐姓埋名度日.不久后等来熙王爷突然暴毙的消息,他欣然想重回京城,旧仆又传来消息,整个熙王府被朝廷清洗一空,回去怕是不吉。
他像被剪断羽翼的雕,迷失了返巢的方向。
紫颜听到他的话像是为伊心柔松了口气,安然的道:“王爷早就未雨绸缪,为何迟迟不曾用上替身?”
熙王爷苦笑,惨淡的面容里有意无意多了一抹温情,“谁说我没有用过?没有他在,我焉能脱身做我想做的事?你们都想错了,我并无意江山,否则一早动手。我为的不过是一个…一个女人。”
紫颜冷笑了想,宫闱私情,值得师父赔上一条命?矫饰的多情细推敲是那般无力。不过,正是他久不起事的犹豫,令那替身铤而走险。
“究竟为何照浪要寻我回京?”
“那个假王爷谋反不成,被太后赐了鸠酒。她老人家突然又梦到王爷您未死,故特意遣照浪千里寻人。”
“就这么简单?”熙王爷将信将疑。
紫颜仰起脸,奚落的道:“因我人面广,照浪托我从北荒把王爷捎回来,我做到了。此后只剩一桩易容的小事,王爷的将来就在我的手上。”他掂指而笑,眼中是生杀予夺的神光。
熙王爷打了个寒噤,一腔气焰顿消,半晌吐出一句话:“我等照浪回来。”
月下清寒如水。
照浪独自闪进麟园,一地凤仙前日还艳媚生姿,此时满目残花,令人心头寥落。
临近堂屋,照浪的脚步迟疑下来,仿佛抽了鞭子才能前行,步履维艰的徘徊。紫颜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像花树的灵魅在光影下无依凭的飘着,轻妙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你要送他进宫,还是想另找傀儡去送死?”
照浪沈吟不答,紫颜端眸看去,何时他的鬓丝染了霜白?而立之年劳心如此,风口浪尖的滋味想来不好受。微微起了怜悯之心,紫颜神色一缓,不再步步相逼。
“他的生死由不得我。”照浪茫然说了这句,张眼瞥见熙王爷攥紧了拳头,站在堂屋的门槛内死死盯着他。
他走至熙王爷面前,正要下跪,一掌挥至,颊上多了五个指印。
“蠢材!为何今日才来寻我?”
照浪桀骜的脸孔像神器上凝铸的斑驳纹饰,每根线条劲拔刚烈,只是窒在冷却的铜液金水中,再无飞扬的可能。他神情木然的跪在地上,将魁岸的身子俯下去,肃然道:“在下始终不能探到王爷消息,直至近日…。”
紫颜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哼,哪孽障死了一年半,你才找到我,可见白疼你一场。怕是我今时失势,你眼里没我这个王爷,故意拖延时日。”熙王爷咬牙瞪目,脖间青筋暴起,异常的恼怒。
“王爷严重。在下去年特意前往北荒探求王爷消息,可恨未有多少线索。前日里终于找到了王府旧人,若是他早些寻我,或许…。”
熙王爷粗暴的打断他道:“罢了,前事休提,你速速带我进宫面圣。”
照浪一怔,徐徐说到:“皇上不知王爷尚在人世,这回要见王爷的是太后。”
“太后。。。我一定要先见皇上,才能。。。才能…”熙王爷无力的说到,想到最毒妇人心,浑身一阵冰凉,瞥了一眼在旁伺立的紫颜,挥手道:“你且退下,我和照浪有话说。”
紫颜绣袍一闪,没进良风夜露中。
照浪想了想,将那时蓉寿宫的种种和盘托出,只隐去了蝶舞那段。
熙王爷听出一身冷汗,斜睨道:“你竟狠心想毒死我。”照浪道:“那人虽像王爷,我知道他不是,一心想为王爷报仇,故此下手。”熙王爷试探的道:“你不帮我在太后面前解释,是怕她再对我下手?”照浪望向别处,淡淡的道:“今次王爷如果不想回宫,我回太后一句没寻着,也就是了。”
“不,我要回去!”熙王爷沉声说到,眼中突然跳出两簇火焰,汹涌的煎熬。
照浪垂首,一枕春梦未醒,熙王爷还贪恋着高高在上的风光,无视暗里的凶险。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既是如此,请王爷准紫颜易容,将容貌收拾的苍老几分,换一副太平的面相,也好却了太后心头之恨。”
“能多博几分同情自是大好。你放心,太后那里我有容身之道。今日乏了,明早再让紫颜过来,我要好好瞧瞧他的手段。”熙王爷狡猾一笑。
照浪遂领他去厢房安置。金炉香暖,灯烛下熙王爷一脸恹恹,困倦的睡去。照浪替他掩上房门,在空阶上伫立了半晌,忽觉可笑,疾步走出院子,身后竹声如涛起伏。
池上生风,紫颜抱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侧侧与萤火已回凤萧巷去。照浪大踏步走近,冷笑道:“你有什么愁可浇?”劈手夺去那壶酒,扔进池塘里。
紫颜笑道:“你为他欠了一条命,可觉不值?”
“轮不着你管。”
紫颜从身后又摸出一个酒盅,递与他道:“这酒更烈,丢了保管你后悔。”
照浪凝视酒盅,随即一言不发灌在喉中,辛辣的酒水呛得他眼中盈盈光闪。紫颜也不看他,对月轻哼道:“叹荣枯得失皆前定,富贵由人生五行,花花草草煞曾经,不恋他薄利虚名。”
照浪眼中一黯,心头流水般划过剩下的句子——则不如盖三间茅舍埋头住,买数亩荒田亲自耕,或临溪崖,或是环山径,受用些竹篱茅舍,拜辞了月馆风亭。
退一步的从容,不是人人都明白。他深吸口气,自觉太过拘泥于心事,神情自若的转了话题,道:“没想到,长生的样貌竟然是…”紫颜嘴角跳出一抹戏谑的笑意,知镜心堪破了长生的本来面目,点头道:“那姑娘的摸骨术精湛如斯,可喜可贺。”
照浪轻笑,紫颜也有猜不出的事,顿时愉快了两分,道:“不仅是摸骨,还有听声,人之相法,在面骨、手足、行步、声响,你能依相拟音,她可听声辨容,甚至绘影摹形。这功夫世上只得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