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砍头的大事!”照浪喝了一声,寻了乌木镶大理石的椅子坐下。侧侧见他规矩了,横眉冷眼叉手站在一旁监视。照浪静下来,瞧她满是戒备的俏模样,哈哈笑道:“放心,我和他商议的是国家大事,不必你护着。”
侧侧凤眼一瞪,道:“你与我家仇怨未解,谁知你安的什么心?”照浪叹道:“唉,又提起前事…。怪我少年意气戏弄令尊,并非有意害他。不想他心气太高,受不得委屈。”
勾起了心头旧怨,侧侧怒目而视道:“你忘了你家管事当年如何舌灿莲花诱我爹出谷?说是化解我爹于人的结怨,没想到你却让他,让他…。”心中凄怨,说不下去。照浪神色淡然的道:“他当时输的心服口服,你没资格找我报仇。如果一定要无理取闹,我奉陪便是。”
侧侧恼怒之极,她知照浪说的是事实。昔日不明沉香子为何而输,在紫颜与照浪比试后,方知爹爹也有过不去的沟坎。幼时心中神话了的爹爹,因过分自负造成了悲剧,侧侧每每想到便黯然神伤。
没多久紫颜出来,松松的披了棕罗洒线绣流水纹夹衫,磊落如松玉立。他拉她走到一遍好言安慰,侧侧眼圈一红,存心间万缕恨愁,道:“见到照浪,总会想起爹爹。”
紫颜心下叹息,侧侧道:“不用管我,你且听他要说什么,倘有一丝不满意,叫我一声,我就把他打出门去。”说完出了房门,穿越屋外婆娑树影中的花径,点滴往事如光影扑面,几番欲断还连,在眼前明灭难消。
待屋中剩了他们两人,照浪凝视紫颜良久,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有事求你。”语气里别有一种隐忍退让,是先前绝难见到的妥协。
“你居然肯求我?”紫颜玩味的望了他的眼。
“不错,今趟为了一桩极紧要的大事,非求你不可。”照浪正色敛容,冷寂的面孔背后藏了一缕淡淡的温情。紫颜却一笑,浑不在意的随口道:“你若肯欠我一条命,再开口不迟。”
“好。你助我得手,我就还你一条命,任凭你处置。”
紫颜终于动容,细辩他眉目间郁碧停云的心事,沉吟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容得你这般舍身忘己?”昨日豪情万里、摩空劈荒的猛虎,如今肯放下颜面功名,紫颜不禁觉出苍凉的意味。
照浪字字生寒的说道:“帮我救熙王爷。”紫颜眼中神采飞掠,微笑道:“城主在说玩笑话。”照浪冷冷道:“你心知肚明。”忽然伸手箍紧紫颜的手腕,神色肃然,“我已查到他的下落,需你一臂之力,让他重现人间。”
真是经纶手,擎天剑,紫颜长长叹出一口气去。
“原来你都知道了。”那样的面相本不是短命人。紫颜默默的想起初见熙王爷时,沉香谷斯人犹在,苍露湿苔,而后消磨的这些日子,韶光流水中香竭尘尽。
照浪虎目含恨,似怨他不曾交心,刻意瞒了这许久。
“我跟他多年,怎不知死去那个是替身?该是你师傅为他量身定做。”照浪提及沉香子,避开了紫颜的目光,“或许你师傅洞悉将来会受王爷胁迫,特意在那人身上埋下一根反骨制衡王爷。枉我以为在易容术上赢过了他,竟不曾看出丝毫破绽。”
虎口余生,前缘早定。沉香子从未对紫颜细谈过个中恩怨,他闻言苦笑,“我师傅隐居深谷避祸,必是察觉了王爷想谋反的意图——他十多年前就训练替身,看来当年就想用大皇子之计。你学易容术,也是他的主意吧?”
照浪脸色煞白,默默的点头。他确是在熙王爷鼓动下修习了易容术。
最初,他是太后安插到王爷手下的一枚棋子,筹谋至今,不想会为熙王爷动心。照浪有些怨恨的想,太后为什么要在那人临死前多说一句,她对熙王爷的恨当真如此刻骨,要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紫颜神光清冷,漠漠的道:“有了替身,他依旧多年不曾举事,这又是为了什么?那时,他遇见了你。”还有伊心柔。紫颜想到她不由叹息,好在那场春梦已逝,不必再回首悲戚。“他想杀我师傅追到谷里来,如此心狠手辣,我何必再帮他再现人世?”
“故我以一命相抵。”照浪冷冷的说道。
紫颜斜睨他一眼,笑道:“那替身不是省油的灯,换作我,一定会杀了王爷灭口。”
照浪不知缘由,摇头沉思,如今那人已死,唯有寻到熙王爷才能知道来龙去脉。
紫颜见他沉默,心中一软,“你既知他下落,自去救他便是,何必今日对我和盘托出?”
“太后梦见了王爷。”照浪想到事已至此,长舒了一口气,“她派人掘出尸骨,找宗正室的高人摸骨看过,你师傅虽能易容改面,毕竟无法连骨头也捏出一般模样。太后终于知道死去的熙王爷是西贝货色,着我即刻寻出真人下落,还让我来问你当日真假。。。”
照浪嘿然冷笑,不再说话。他记得太后在熙王爷临死时所说的话,如果他真是真正的熙王爷宠姬之子,那么幸得一傀儡,令他不致亲手弑父。他知道,每段路都是真正的熙王爷一手铺就,替身反客为主不过先行一步,试图欺天瞒地。
“熙王爷有替身之事,还有谁知道?”
“唔,那个帮派被我灭了,你听过玉狸社之名?”
“听过。”
“熙王爷有位侧妃叫晴夫人。。。”
紫颜心神摇簇,难得有一丝波纹慢慢漾开了去,露出郑重聆听的神色。
“她是玉狸社的人,是个间者。自幼养在长公主府,直到嫁给熙王爷…那年,好像是嘉禧二年。她极得王爷宠爱,就背叛了间者的身份,将玉狸社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王爷怕有关他替身之事会外泄,下令照浪城摧毁玉狸社,斩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
当年的宠爱,早已过如云烟。紫颜知道,那之后晴夫人的背叛没有停止,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大的奸细竟是她。假熙王爷失势后她去了何处?原是无人关心。想来,这也是她的悲哀。
“玉狸社死了很多人,虽然没能如王爷的愿不留活口,但整个帮派被连根拔起,纵然有人知晓王爷的秘密,未必有胆气令真相大白天下。”照浪冷冷的说道。
“如此甚好。”紫颜按下心事,从容说道:“你记得欠我一条命,到时我会来取。现下,告诉我该如何帮你?”
“自那替身死后,我跟随你到北荒,原是要打听王爷的下落。他避走边疆,曾有人在那里见过他。不想几番周折,当真让我查到蛛丝马迹,只是我无法确认到底谁才是他。凭你与玉翎王的交情,或可令熙王爷在北荒现出原形。”
提起千姿,紫颜笑意微盈,扬眉问道:“近日有玉翎王的消息?”照浪点了点头,拍案赞道:“北荒十九国都是归顺投诚,只打了几回硬仗。死万把人就能有这等骄人战绩,难怪太后愿与他联手。”
紫颜想到骁马帮的人浴血沙场,不复有身在江湖的洒脱,将来缨封万户之时,是否能回首一笑?
“告诉我熙王爷在哪里,我修书会请千姿寻他出来,再遣人护他南归,演一场认祖归宗的好戏。”
照浪带了紫颜的书信离去后,紫府恢复绣诞笙歌的旧貌,但见梅粉华妆的伶人歌咏绕梁,鬓影钗烟动人心弦。紫颜度了新曲,整日宫商不离口,丝弦代了刀针膏粉,在他指下峥嵘生艳。
少爷既流连声色,长生便成了瀛壶房的主人,偶有上门易容的访客,他牛刀小试倒也令人惊喜,一来二去,出手俨然有大家风范。有时意兴来了,到玉观楼向诸师讨教,那些前辈不欲让紫颜门徒小瞧,多少炫耀所得,反倒被他缠了教授,骗取了好些技法经验。
紫颜屡不应约,镜心也不相催,玉观楼众师独她不曾当众露才,无人知其底细。只是那师侄石火对她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有所违逆。长生几次去玉观楼,望见他绰约的玉容从来不苟言笑,仿佛姑射仙人于云端俯瞰人间。
于是长生造访蘼香铺,这是初次为了紫颜之外的人求香。
进屋时熏风扑袖,整间铺子如月上的宫殿幽香满泻。长生精神为之一振,乐呵呵地朝姽婳行李。姽婳从香架槅子后走出,道:“你来的正好,这盒香料替我交给紫颜。”
长生接过,沉沉的一只紫檀八宝纹盒子,里面的物事少说价值白金,笑道:“噫,少爷屋里的香多的用不完,老板你又制了新香,能不能分我一些用?”
姽婳欲言又止,一抹忧色转瞬即逝,转眸笑道:“你这小猴子,这盒不是凡香,乱用不得。你好久不来,我叫心柔配些好香给你。”
长生摇手,半是恭维半是相求的道:“我要的也不是凡品,须老板才配的出。”
“和紫颜一般讲究。说说看,你要什么?”姽婳托腮望他,像一缕解人心意的香,蜿蜒袅绕往心底钻去。
长生出神的想了想,道:“不好说。”姽婳是精灵剔透的人,狡黠笑道:“你待送谁?”长生眼角盈笑,还自强辩:“你怎知我是送人?”
“少年情怀,一见便知。”姽婳含笑用纤指拨弄香片,“蜂寻蜜、花扑蝶,总是风流事。”
长生兀自偷笑,哎呀叫道:“老板,你这话说的,咳咳…我想寻愉悦心神,让人开怀一笑的香,不知道铺子里可有?”
“让人微笑的香…”姽婳侧首想了想,引他往园子里走去,香气如游丝细线曼曼随他行走。到了香绾居前,满园锦树霞花开遍,步步兰清芝芳,令人只想醉卧尘茵做个好梦。
“此间花气袭人,任他是何种香,随意蒸煮都是妙品。你巴巴的来求,可见对方不是个爱笑的人,唔,倒是要好好想想。”
长生在花丛中梭巡,细想镜心的玉容举止,柔声的道:“她看不见,这香要是能把世间色相涵盖尽了,叫她打心眼里看见了方好。”
姽婳听了,返回屋拿了一只彩釉瓷盒,“摘你喜欢的味道。”
长生两袖生香,徘徊林荫间花树下,摘取甘馨的花蕊香叶收在瓷盒中。春夏秋冬,晨昏子午,日月星辰,朱颜白发。他在曼曼流年里舀一瓢光阴,将散至天涯地角的思绪汇拢在这些芬香的花草里。
他也曾有不见天日的岁月,溺水的人需一根救命的草。他想,浮世中既盼不到老天的救赎,就唯有用烟雪枫莲诸般声色,添一道滟滟波光射入心底。
长生采了偌大一盒花叶交付姽婳,她逐一看了,挑出其中几样放在一边。长生奇道:“不能一齐制香么?”
姽婳心道,不如稍加提点,以免将来他和紫颜一样逞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制香师每用香料,都是千方百计求小心,不使乱了配伍。炮制时取利避害,否则香药有相生相杀,四时用药、五方地气又各有讲究,若强弱不当,入人灵窍反而致病。这些合香的道理,多是前人口传,想要推陈出新就不免诸多尝试。好在我师傅与皎镜大师时常走动,深明个中医理,霁天阁百般求索终于略有寸功,将诸味香药的药性分门别类归纳。但饶如此,每回配置新香,总是用药如用兵,刻意选材、明辨虚实、知己知彼之后,才敢调香。”
长生听得一身冷汗,姽婳又道:“以你熟悉的香料来说吧。譬如沉香辛温助热,阴虚火旺者徐慎用。乳香辛香走窜,无气血淤滞者慎用。生姜辛散燥热,心劳神耗者慎用。用在薰香时,取少量闻嗅不会致病,若是日积月累下去,积少成多后恰是慢性的毒深入紂里。制香如此,易容用药也是如此。”
姽婳回望屋中,那盒要交给紫颜的香,正是解救他呕心沥血易容的药。长生苦了脸叫道:“呀,少爷怎记得那许多规矩?”姽婳温婉的道:“像他那般学成了精,不知有多少血汗没被你见着。你要不想步他后尘,学个半吊子也罢。”
乍听到姽婳劝他打退堂鼓,长生愣了一愣,初觉这莫测高深的老板值得亲近,像雪夜里一树落梅飘在地上,散落一地浅浅的温柔。
等花香蒸入沉檀,一味香配好时,天色已然黑了。
姽婳取了珊瑚色牡丹瓣剔红盒子,放在长生手上,淳淳嘱咐:“燃香与烹茶相类,香境不仅来自香料本身,也饱含供香人之心意。你须亲手为她熏染此香,方能品尽香中涵义。切记。”
长生谢过,匆匆捧香出了铺子,先回紫府交上姽婳给紫颜的香,又急急叫了一辆翠盖宝车,往玉观楼去了。
“镜心大师不见外客。”拜帖递进门去,被扔了出来,拒的干脆。
长生转念一想,重新拟了拜帖,递到照浪手里。
新帖子送进去不多时,即有童子领他径直到了照浪房外。玳瑁灯下清光盈盈,迎门即见红木雕案,上置两尺高的铜方鼎,旁边是三扇花梨木镶百宝围屏,壁上悬了青绿的古剑。照浪从屏风后现出身来,穿了水红妆缎袍,似笑非笑的道:“居然是你求见我?”
“带了一点香给镜心大师。”长生开门见山的将香盒奉上,面容熏红了也似,仿若霞生。
照浪揭开盒盖,“好香。姽婳配的?”长生见他不由分说就开了盒盖,按下恼怒道:“是。城主可否容我拜见镜心姑娘?”照浪的嘴角玩味的翘起,笑道:“想见她,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模样?来人。”
他叫进一个黑衣童子,指了那人对长生道:“把他易容成镜心的样子,能有八分相似,我就允你拜会她。”长生朗声道:“这有何难!”
照浪拿了易容工具来,长生凝然的在素面金盆里洗净了手,端详那童子良久。待他双手印了兰膏脂粉,将冰凉的指头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照浪径自从长生的香盒里捻出一星香片,在竹炉里薰了起来。
长生专心致志,虽嗅见异香扑鼻,并未擅动,倾力把童子棱角分明的骨相化的柔和。
果然是好香,照浪出神的想,紫颜自去北荒后施术不再特意燃香,却是氤氲销骨,遍身润香环绕。虽不知香料与他易容到底有何关联,在长生身上或可试的出。
如与春风相遇,黑衣童子渐渐有了丽姬颜色,画眉霞脸贴娇细,朱唇浅注小桃红。长生兀自销魂,移开目光不忍对视。
“点了香,还是不如紫颜有灵气。”照浪望了桃黡梨腮的童子下断语。长生毫不气馁,他从未想过会赢少爷。照浪看出他眉宇间的认同,嗤的冷笑:“就连这份志气也差的太远。你如果没超越紫颜的勇气,趁早绝了易容之念,不要再当他徒弟。”
长生一怔,不知照浪何故生气,若说他是担心长生,又无这交情。他收起心事,指了黑衣少年道:“城主答应我的事,可允了?”
照浪点头,领长生亲往镜心房里来。有妇人拦阻,照浪无视掠过,长生不安跟上,但见翠幕蕙帏拂动,丽人身披鲛绢缓步而出。
“镜心见过大人。”
照浪素知她听脚步声既知来者何人,笑道:“有礼。”
镜心雪肌云鬓,一双瞳暗如黑晶对了长生,“你带了一味好香,是给我的?”
长生喜道:“是。”心想莫不是心有灵犀,忙把剔红盒子递去。镜心不接,指了香案上的一只莲瓣透雕如意纹银熏炉,道:“那炉子烟气交飞,据说很是悦目,你去替我薰香。”
长生甘为驱使,点了香煤拨动炉灰燃起香来。镜心身边的妇人虎视眈眈,上茶后始终盯了他一举一动,照浪闲坐在短榻的锦覃上,也不喝茶,取了雕几上一支金管羊毫笔漫不经心的把玩。
镜心摸了桌沿坐下,问:“你叫什么?”
“长生。”
“好名字。”
长生只觉香炉渐热,隐约有香气欲出,忙用银著撩动炭灰,俊脸儿炭火一般发烫。不一会儿缓缓有极淡的烟涌出,镜心问道:“那烟气是怎样的?”
“嗯,像抽丝…细如丝缕。噫,这几个口也冒出烟来,竟像七窍玲珑的假山石头,曲绕盘旋,气势越发大了。等等,这会儿烟气宛如晴岚连绵飘渺,有几分世外仙山的气象…呀,可惜。”长生口若悬河的说来,忽见细云渺然散逸,怅然若失。
又几缕香烟盈盈提步,自熏炉镂空的花纹里走出,顾盼神飞。长生有了精神,续道:“这回的香绮丽妖娆,无一分是直的,像舞姬歌扇生尘,张袖如云。”
镜心噗哧一笑,“如此说来,这烟气的步子急的很?风过的时候,它又如何回转顿挫?”
她笑了,长生心中有如莲开,洋溢圣洁的喜悦。他耐心端详烟气的性情品貌,道:“它走的轻盈,踮了脚飞似的,不若刚才那缕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轻点螓首,辨析烟蕴香沉,说道:“这道香煞费苦心,竟有七气浮升、六味降沉,香步里又分了里外缓急。。。配香人的心好生多情。”镜心扬起微笑,像是体会到香料背后的款款深情。
长生震惊的想,这香气明明刚才在照浪的房里闻过,为何她嗅的出诸般层次?直如看见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久未开口的照浪忽然笑道:“香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