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浪一招手,即有黑衣童子搬来两个肖似真人的泥偶,一模一样的面目,身上着了锦衣。长生悄然探手一捏,泥竟是软的,滑腻却不沾手。见他下足功夫,圣手先生再无推托,叫余下的青衣弟子洗手预备。

这期间长生留意看紫颜,端容不语如在沉思,猜不透心思。

"两位可从容查看对方指掌,摸骨看相,尽展所学。看完,就请在这两副泥人脸上落刀,倘若不会捏泥人,只管吩咐这些下人动手,说清分寸轻重即可。"

第27节:偷天(12)

长生盯了圣手先生,这人事先画像事后易容,莫非并无摸骨断容的本事?他手心发汗,内心委实矛盾。

圣手先生摊开了紫颜的手掌,照浪侧身窥视,紫颜含笑收手,对了他道:"城主也想入宫去么?"照浪骄傲一笑,摇头道:"你还是这般小气。"走到一边,悠然挑了最近的位子站了,那椅子上的医师立即弹起,恭敬请他坐下。

圣手先生与紫颜互视对方的手掌。鲜有人易容连掌纹也换去,这是推断对方命运性格的最好切入。圣手先生看了一眼,骇然叫道:"你怎还未死?"连退三步定了定神,一脸惊恐。众人齐齐站起,无不好奇地想一看究竟。

以他之所学,紫颜的掌纹预示其多灾多难,命不久长,尤其是一条断纹,凶险无比。紫颜眼波流转,轻笑道:"既是同行,当知"相形不如论心"。阁下命纹虽长,心术不正,在我看来亦是大凶之相。"照浪遥视紫颜的手,兀自出神思忖。

圣手先生明白他看不出根底,只得按上紫颜面颊,揣骨摸相。紫颜一双妙目清莹流盼,待对方参详半晌,手指仍搭在他脸上,终于用手推开。圣手先生一怔,倏地脸面一窘,默默坐下。

紫颜只伸两指,自圣手先生的天庭逐一点去,有如萱草的淡香随袖广舒。那易容师便如被施了定身法,在他指下动弹不得。

"生来薄命。"紫颜嘲讽地一笑,撇下他走到泥人面前。

圣手先生愣了愣,心下一片混沌。他辨不出面皮下那些均匀骨肉里,到底被紫颜修改了多少容颜,他甚至没有把握,说真有面具遮在紫颜脸上。人皮如丝薄,活气儿从万千毛孔透出,除非当场揭了去,又或有一双通天彻地的眼,才看得穿纹丝合缝面皮下的虚实。

若无画像为凭,谁能将烧伤者复原本来,庸人以为世上真有奇迹。圣手先生冷笑,这等空中楼阁痴人说梦,合该成他直上青云的踏脚石。从一开始,他就觉得照浪的命题可笑,届时分不出胜负,也是伯仲抗衡之局,他不吃亏。

他不信,一捻指工夫,紫颜能明辨真假,还他容颜。

只因过去的脸,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

十指玲珑,拈泥剜膏,挟刀按尺,易容师成了泥塑匠。不多时,圣手先生的泥像上额头窄而有痣,眼尾处稍稍凹陷,脸颊尚算平满,到下颏方略显圆润。众人两相比较,圣手先生不知何时将五指遮在脸上,惶惶惊惧。

"只得七八分神似。"紫颜叹惜收手。

"你是…那个害我姐姐投河的人?"圣手先生手下一个青衣童子半信半疑地惊叫,愕然地呆了良久,对了圣手先生道,"我记得这颗黑痣,那时我还小…可我记得。我…我以为你是捡到我的好心人。"

青衣童子两行泪夺眶而出,无力地蹲在地上啜泣。长生黯然地想,为什么被隐去的脸孔背后,都有凄惨的过去?他不禁庆幸地望了少爷,情愿不知道,也不想见紫颜有如此神伤的一刻。

圣手先生默然无语,这是错觉,他仅仅是堕入了迷梦未醒。

"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紫颜问。

是为什么呢?有一双操纵命运的手,可瞒天过海呼风唤雨。他屡屡得偿所愿,只因容颜变幻,世人就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他成了江海里自由游曳的鱼,哪里都能游刃有余。

圣手先生斜睨紫颜,这个传说中神样的男子,易容业中流传太多沉香子和他的异闻,这会儿居高临下地想来教训自己?

圣手先生冷笑,直视他道:"别想用大道理压人,我不信你没用易容术做过利己的事。技艺只是工具,我们既靠这行吃饭,也能靠它翻云覆雨、平步青云!装清高没有用,是人就概莫能外。今次我运道不好输了,下回…"

"没有下回!"照浪冷不丁一把扼住圣手先生的喉咙,他张大嘴呼叫,喊不出声,听到众人倒吸冷气退开。

照浪的手扣得越来越紧,像抓住猎物的恶魔嗅到甜美的血腥,脸上渐露出狠戾的笑意。

圣手先生哀求地望着他,想扳动致命的那只手,浑身却是乏力。他目光流出恐惧之意,喉咙咔咔响着,如同被操纵的玩偶。照浪眼中杀气蒸腾,迸出几个字,刀击般撞在他胸口,"你输了,任凭处置。"圣手先生瞳孔一缩,再无先前的神气。

第28节:繁花(1)

紫颜按住照浪的手,正色道:"他是小人,但你杀他不得。"

"你这是慈悲杀人。你用钝刀,我用快刀,都置人于死地。"照浪眯起眼看他,勒紧的手又用多了力,直让圣手先生脖上流出血来,"这人无视玉观楼的规矩,为扬名不择手段,我是此间主人,奉命行事,当然生杀予夺。"

"何必脏了你的手?他自有官府处置,下辈子都会在牢中度过,血溅楼内毕竟不祥,莫吓着你召来的客。"紫颜回望圣手先生,凝视他苍白的脸,"你说得没错,易容术是利己之术,但你忘记了利己不能害人,否则与强盗何异?圣手,也偷不来好运。"

圣手先生脸色青紫,就差了一步,如果能再耐心再稳当一些,迟点出手,这对头就不会看穿他的底细。这是命,他执拗地想,眼里的悔意只为行差踏错的一步。紫颜像是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默然转过头去。

他不是神,他的易容术救不了所有迷途的人,甚至无法涤荡人心的混乱。紫颜的两手清寒如冰,缓缓握紧了,仍有涓涓凉意从心头涌出。

照浪闻言,墨黑的瞳子亮了亮,"真不知你心疼谁。"直手一扔,将圣手先生掷在楠木金柱上,受此一撞,那人登即晕了过去。

"这是孤稚院的纵火犯,移交有司问罪。这四人一并锁了。"照浪一扫他几个徒弟,此刻沮丧失神,早没了倨傲的模样。

众易容师与医师面面相觑,惊魂未定,未曾想最后是这样的收梢。他们再度望向替代紫颜的泥人,猜测该是何等英华茂秀的容姿,方有今日上窥神冥的睿智。

正好,一齐断了与之相较的念头。

照浪为医馆大夫安排歇宿,命他们重新查验所有伤患,交代完毕后,亲自送紫颜与长生步出玉观楼。月影婆娑,紫颜如灵狐钻入车中。长生放心不下,屡屡回头望向楼内,惦念瞿嬷嬷和众人的伤。

照浪掀开车帘子笑道:"这两月你仅出手两次,要我如何向宫里交代?"

紫颜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何况,太后不是短命的相,你怕什么!"

照浪躬身贴近紫颜,轻声道:"你至今运气太好,不怕老天嫉妒?我想你终会输得很惨,连命都要输掉,到时只有我能救你。"紫颜像是被这笑话呛住,连咳几声,道:"真有那么一日,轮不到你救。"散下帘子,将照浪隔在外面。

长生大觉照浪惹厌,嫌恶地瞪了他一眼,特意坐车夫位,盯紧车夫扬鞭离去。

之后几日孤稚院重建,紫府并街坊们捐出钱粮,使院里新雇了几个嬷嬷照看幼儿。起初紫颜天天带了长生去玉观楼为伤者换药,慢慢绝迹不来,只长生陪了谭大夫等医师忙前忙后。

长生对瞿嬷嬷最为上心,给她修容换肤时,紫颜特意要他动刀。长生知有紫颜护驾,毅然接下重任,一连十几日连续施术用药,终将她伤痕褪去,变得与常人无异。

瞿嬷嬷康复那天,长生亲自送她回到孤稚院。阿融和其他孩子惊喜地发觉,她比原先更年轻了,皱纹少了几条,只是背脊仿佛更弯。他们叫得一声"龟嬷嬷",就忍不住倚了她哭起来,瞿嬷嬷呵呵地笑着,拍着他们的头。

衬了她欢喜的笑容,鬓角处露出两截线头,徐徐地迎风招展。

繁花

"旖媚脸海棠灼灼,舞纤腰杨柳丝丝。高盘凤髻销鸦翅,绿云堆里,初月参差。南威绝代,西子倾城。蒙东君花正当时,恍疑猜洛浦天姿。锦灿烂绣织仙裳,金错落琼垂凤子…"

兰膏明烛,丽管雅弦,天一坞里笙歌动天。

紫颜等人摇了画晴扇,坐看翻飞舞裙下的碌碌众生。但见帘卷香风,台上伶人翩然飞袖,步步生莲。启朱唇,歌婉转,引商刻羽,吐徵含角,更兼得霓裳乘霞,玉艳容光,看得人痴痴如醉。

圣手先生出事后,玉观楼人迹罕至,凤箫巷又有门庭若市的迹象,惹得紫府大门紧闭,一干人等昼夜听曲为乐。云渚楼外建了戏台,凡翠冠绣袍、明珰锦靴,无不价值万钱。长生却改了贪玩的性子,不是去养魄斋读书,就是在雅荷水榭练手,偶尔陪听一曲,又嫌辨字听句太过吃力,总是心不在焉。紫颜由得他去,常设曲宴邀姽婳、尹心柔二女陪侧侧把酒听歌,闲时亲自操弦弄曲,过着逍遥的日子。

第29节:繁花(2)

当夜的皎皎月色下,蘼香铺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织金披风在他身上宛如豹皮,断续耀出粼粼闪光,伴随他虎踱龙行的雄迈气概,不一会儿立在店门外。主人早已打烊,蔷薇木门深锁,那人扣住门环敲了敲,一阵香气即从木板上飘浮而来。

他抚门而笑,静静伺立良久。直至远处的紫府乐音渐消,一只五色琉璃灯横过巷子,湘裙轻荡,环佩齐鸣,姽婳和尹心柔行至铺前,发觉了他的身影。

"城主也来买香?"姽婳微凝黛眉,挡住了身后的尹心柔。照浪知道尹心柔的下落,却始终未揭破,虽然如此,也无寒暄的必要。

照浪晃着身子靠近,对尹心柔视而不见,直直望了姽婳道:"久别重逢,你不请我喝一杯么?"那年在京城,照浪出入紫府多回,与她并无交集。但多年前,两人同是熙王爷座上客,这张狂傲的容颜姽婳不会忘记。

照浪见姽婳不语,又贴近她耳语道:"王爷死得真惨,他不知道巷子口的卖香人就是你。如果早知有你在,或许就不会有血光之灾。"

姽婳恍若未闻,秀睫一眨,嘻嘻笑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寻我,说吧,有何吩咐?"顺手将铺门开了,引照浪入屋,又对尹心柔道:"点灯。"

照浪自寻了上座,又斟茶饮了,"你能让紫颜出落得那么香,我也想来消遣一番,看能否多些人缘。"顿了顿又问,"令师可好?"

"师父不在京城这种沆瀣地,焉能不好?"姽婳罗袖一招,照浪顿觉置身缤纷花海,春风自她指尖而起,旖旎缠绕。

灯火初妍,照见光影下的她螺髻堆云,娥眉细细如弯月,淡妆素颜,清丽不可方物。照浪深深一嗅,凝望姽婳赞道:"好香。"姽婳不理他,兀自翻弄香盒,沉吟道:"你为人酷虐,性情暴戾,借用香料清心悦神再好不过。唔,灵猫香腥臭无比,最合你用。"

"好!"照浪丝毫不以为意。他博闻广识,知香品原料多郁烈浓熏,并不好闻。但腥极反馨,灵猫香亦如是,取少许调入其他香料,则香气盈室,令人动情而弥远。

姽婳当下经手调香,从天青釉瓷瓶里取了封浸百日的沉檀,并灵猫香油及灵犀、乳香、龙脑等香末,闭目轻嗅。

照浪豹子般锐眼盯紧了她,道:"紫颜在北荒得来的獍狖香,我可买得?"

"你怎知他送了我?"姽婳秀目微张,自知失言。

照浪笑道:"果然如此,配入合香中,权作表记。"又扫视她身后香格中所藏之香,"你的香,可有特别的?"

"城主所言特别,是惑人心神,迷人心智?"

照浪大笑,拍着香案道:"算你明白我。"

香炉里的灰震了一震,姽婳抬眼,神色平静地道:"有,非千金不卖。"

"我便用千金来换。"照浪认真说道。

姽婳一怔,嗤笑道:"城主想害人法子多的是,何必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