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均未想到蒹葭一身少女打扮,见了两人就招手:“来,皎镜在教我轻身的法儿,你们也来听听。”她容貌灵慧可喜,颇像比姽婳略大一、两岁的姐姐。制香师常年以香料驻颜,紫颜乐得不把她当长辈,接话道:“我看大师面相荣润,体态轻盈,绝无肥腴之虑。何况胖人多虚、多湿、多痰,蒹葭大师理应无此异常,大可不必听人危言耸听。”皎镜耳环一晃,故作凶恶地瞪他一眼,墟葬抚掌笑道:“紫颜你错了,现今的女子,哪个以胖为美?一个个越纤瘦越以为荣。你去问传红就知道,后宫那些娘娘们,无不把束身少食视为乐事,不就是想轻如掌上燕么。”傅传红摇头道:“她们没一个正常,要不是应付官差,我才懒得画那些女人。人美在匀称合度,刻意减重求瘦,便不像个人。”想了想对蒹葭续道:“在我眼中,大师与令高徒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只要每日心境开朗,那些个外在雕琢尽可省了。”墟葬道:“啊呀,你毁了皎镜的生意不说,连让紫颜开美容方子的财路也断了。不过蒹葭大师确是天生美人,即便不敷粉染脂,一样光艳动人。”被众人交口相夸,蒹葭并无太多喜色,秀眉一蹙,煞有介事地道:“你们说我好看,可我偏偏没嫁掉!定是常年留在霁天阁不见外人的缘故。这回你们来得好,皎镜,我先去你的无垢坊住半月,再到墟葬的遁星福地,加上玉阑宇、吴霜阁、沉香谷…少不得能玩上半年。你们须带我多见识,嗯,就算安排相亲也可…要是你们不管我,将来我老来孤苦无依,就是你们害我的!”
紫颜和傅传红面面相觑,墟葬熟识蒹葭的脾性,笑道:“我早算过,你尚有两年才会红鸾星动,如今不如随心所欲,将来多个人管你,想快活都不能。”皎镜也笑道:“你想嫁人,不如考虑我,无垢坊缺个少奶奶…”墟葬与蒹葭听了,笑作一团,并不理他。紫颜咳嗽一声,心想再听蒹葭的私事总不妥当,况且沉香谷就侧侧和他两人,无论如何也难帮她觅得佳婿,当下说道:“大师请容在下先行告退,姽婳找我俩有事,我们去去就来。”
从敬香亭走出,两人一路无话,快到藏香房时,不约而同大笑。与傅传红纯是大出意料而笑不同,紫颜隐隐在担忧,蒹葭不想留在霁天阁,姽婳恐怕无法辞去阁主之位。他暗自筹算,连傅传红惊叹刚才种种也没入耳。有其徒必有其师,见面前对蒹葭的假想太过正常严谨,紫颜心中一动,如易容前先有古板成见,必难以抓住其人的神韵。傅传红叹道:“好在我没冒失替蒹葭大师作画,否则,往端庄、娴雅处落笔,就要落了下乘。”紫颜道:“你作画前,不和人交谈的么?”傅传红无奈摇头:“画寻常人有这工夫,如在后宫,怎能和妃子们调笑?每隔一阵就要入宫受罪,恨不得学你们,找个奇山异水隐居。”
“是谁要隐居?”姽婳朗声迎面走来,傅传红立即收声,上下打量。怎样也看不腻的容颜,每回皆若初见,被她眼中那分璀璨惊艳。像是天地间神妙的乐音,姽婳眼底有最吸引他的明媚,双目相交,便“铮铮”地敲中他的心。傅传红不能自已地凝看,紫颜知他见了姽婳就成呆头鹅,代他答道:“某人闲极了乱说,要是你跟我四处游历,他马上就放弃隐居也说不定。”此时,一群男女弟子跟随姽婳来到房外,夙夜和青鸾各持了一捧香料在手。傅传红嗅着香气撩人,不免艳羡,对姽婳道:“他们求了什么香,我也要。”姽婳指了藏香房掩上的门,挑眉说道:“我身后有二十五名弟子,其中五人各有一把钥匙,合起来就能开启这道门。你要有本事进去,就从中找出这些人来。”傅传红放眼一看,美貌的男女制香师们衣著面容相近,无不看好戏似地等了他。紫颜问:“算上我么?”姽婳道:“你要帮他也成。”紫颜嘻然一笑,朝她欠了欠身,走到夙夜旁边,小声说了一句。夙夜微笑着拍拍他的手,姽婳嘀咕道:“你们不许作弊。”夙夜举起两手,示意无物。
傅传红拉过紫颜,两人簌簌低语,姽婳和青鸾好奇望着。这两人眼力再好,毕竟无法通灵,决计看不穿谁身上带有钥匙。傅传红和紫颜商量片刻,居然哈哈一笑,面露得色地扫视那二十五名子弟。众弟子满腹悬疑,见画师独自悠然地走近,向每个人微笑招呼。众弟子慌不迭拱手,傅传红跟每个人寒暄完毕,走到姽婳身边,掏出五把钥匙,道:“你要的是这个吧?”众弟子无不惊慌失措,姽婳和青鸾也诧异不已,心想傅传红几时学会了空空妙手,不露痕迹地把钥匙偷了来。傅传红两手一合,收起钥匙,回首问紫颜:“可瞧清楚了?”紫颜笑道:“再明白不过。”走到藏有钥匙的五人面前,一一指了出来。这几人乍见傅传红手中有钥匙,立即摸遍身上确认钥匙是否被盗了去,紫颜目光如炬,自然一眼就看破。傅传红对姽婳道:“喏,这下可以求香了罢。”摊开手,是五片树叶。夙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像是与此无关。姽婳道:“又被你们骗啦!”傅传红不知她言中说指,忙摇手辩解道:“我绝无骗你之意!是你的香好,我们定要讨上一份。”紫颜道:“若算我们作弊,我无话可说。”想刁难,不过想看尽更多眉梢眼角的变化,一个,两个,心却会乱,不知哪边更重。亦不能分多一丝留意,夙夜的眼,如针,擦到一点,就刺到心里去。不让人洞悉,只有装作都不上心,姽婳淡淡地道:“算你们聪明,跟我进来吧!”青鸾道:“我们回去见蒹葭大师,就不陪你们了。”夙夜不置可否,等青鸾一人走出丈外,向众人微一点头,飘然相随去了。紫颜和傅传红跟了姽婳,走入藏香房一间宽阔的屋子。抬头看去,梁木高不可攀,气势华美庄严。内里安置的藏香药架足有三丈高、十余丈宽,幽深莫明,更有百余盏长明灯自半空垂下,仿若星斗,终日灿烂如昼。
迷楼(下)
密密麻麻的香料名。长宽不一的藏香格。紫颜漫步走进,香气如二八娇羞的佳人掩去容颜,从容无息。他大觉奇特,听姽婳道:“霁天阁不少房屋用香木建造,通体皆香,唯有藏香房用了敛香的镇断木,若不打开这些格子,半点香气也闻不到。炼香的静室更是如此,务必隔绝气味,以免配错了香料。”傅传红信手抽开一格,由此,入了一座香山。脚下虚浮浮的,像是有云朵盛着,人被熏成了轻烟,混合了香味一齐在空中舞着。飘飘然,大红丝绸般蜿蜒缱绻地绕柱盘了,如龙,又像茑萝,想要羽化升天。心头袭上一团火,生生地烤,最后余了一束丝,柔弱地跌落尘埃。生涯有尽,欲念无穷,却又是一阵风托了,丝如长袖,玲珑地甩出风情。自忖顾盼生辉,悠然自得,那边一记轻咳,魂灵突然回了窍。傅传红愣愣地看着姽婳,“哎呀!”知道中了香的埋伏,四肢百骸的舒坦如酒醉酣然,连忙把抽屉关上。姽婳道:“你们想要什么香?”紫颜略略一数,竟有几千格之多,想是霁天阁多年来悉心搜罗所致,昔日姽婳教给他的不过百分之一。姽婳知他所想,又一指香架对面的多宝格,无数香器赫然其上,古朴奇雅,巧夺天工。不同的香,配各异的器,如英雄美人相见两欢。姽婳见两人痴迷凝望,随手抽开一格,取了一味合香,又从架子上端来一只镂空三彩琉璃釉香炉,将香点燃。甘松、郁金的香气慢慢散逸,仿佛见少女身披锦绣,脚踏莲花而来。近了,笑颜如画,是豆蔻和丁香清新的气息,暖暖的呵在人脸上。待伸手,想抓住她飘拂灵动的衣角,天木与地夜如不苟言笑的长者,冷冷地挡于面前。一腔的痴慕,化为遥遥凝望,像星与星恒久地相守,纵赔尽这一生,也是不离不弃。紫颜、傅传红不知觉盘膝而坐,对了香炉冥思多时。直到香燃成灰烬,幻梦停歇,两人心头始终在想:究竟自己想要什么香?“难得来霁天阁,你们最想求什么香,我就帮你们配一味。”可是心之所想,往往说不分明。傅传红道:“我不求什么特别的香,只想今后焚香作画,能令我想到今日。”姽婳瞪他一眼,画呆子似有所指,只是她不愿推敲。浮生如梦,今日过去,岂是一支香挽回得了。姑且当作考题,姽婳蹙眉凝神,对了香炉陷入沉思。傅传红小声道:“很难配么?”紫颜望了姽婳明艳的玉颜,她是林间欢飞的雀,来来去去,并无牵绊。但人心如无挂念,未免无情无趣,不如推波助澜,让香火烧快一分。便道:“却也不难,拿她随身的香料,和你住处的香料混在一处,保你日后一闻到就想起今日。若嫌不够,再加上刚才这味合香,就更万无一失。”
傅传红双眼一亮,喜道:“对极!这样简单,我倒没想到。”她举棋不定的心事,已经够烦,还被人插进一脚添乱。姽婳没好气地道:“胡说,这算什么配法,我才不会。别耍嘴皮,我给你们什么就是什么,不许挑三拣四。就你们这样老占便宜,休想我用心花辰光炼香。”说完,也不看两人,径自打开格子,抓了两味香揣在怀里,走回来时,一人丢了一种。紫颜拿到手中,不敢收起,好半天见她面色稍豫,方道:“不会是蒙汗药吧?”
姽婳诡谲地一笑,紫颜仿佛看见夙夜取出那道“不可说”,于是打定主意,绝不在自己身上用这味香。傅传红不知死活,喜不自胜地捧了香,珍重地收好。姽婳赠完香,送两人出房。临到门口,目光复杂地扫视两旁格架,从混沌无知,到如今每样报出名目根底,这是她最为留恋的地方。理应代师父看护好这里,她却想走出去,遍看天下,直至她有信心炼出一炉超越师父的香。不单是为了超越你,师父。姽婳掩上房门。更为了走出这里千百味香料的束缚,去看更高远的天地妙景。当日午后,姽婳用完膳便去藏香房炼制新香。以傅传红的眼力,自然觉出不对,向紫颜问了事情始末。听完方知棘手,她职责所在,按理不该推卸,但朋友一场,又该怎样帮她才好。
他为何只懂画画。将草木山石画下,将云水楼阁画下,抵不过人间一颦一笑,来得全无用处。一笔丹青,不过是修身养性的余兴,见了他人烦愁,助不得一臂,担不上分毫。眼睁睁任她心内忧虑,他既看不破,也帮不了。傅传红一脸落寞,越想越觉忧愁,叹道:“可恨我不是夙夜,什么也不会变。”紫颜道:“事在人为。不过蒹葭大师那一关,确实不容易过。”两人想到蒹葭的脾性,顿时头大如斗,宝物易求,可天造地设的郎君,有人终一生不得。傅传红皱眉道:“难不成真要帮蒹葭大师觅一位好夫婿,才能换得姽婳自由?”紫颜道:“如果蒹葭嫁得佳婿,更不会留在霁天阁,所谓出嫁从夫,姽婳越发走不掉。”傅传红苦了脸道:“我头回遇上这种麻烦事,简直比十师会上救活湘夫人更难入手,唉,女人!”两人少年心性,不知该如何应对,相对傻眼,干坐良久。傅传红慢吞吞地道:“你说,夙夜会不会有办法?”紫颜道:“他们灵法师不许嫁娶,怎会懂世俗男女之事?问也白问。”傅传红左思右想,青鸾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墟葬和皎镜亦未娶妻,看来只有去询问阳阿子、璧月和丹眉这三位长者,但贸然相问,涉人隐私,也是大大不妥。如今十师俱在,却寻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傅传红一筹莫展,苦笑心想,谁说他们无所不能。闷坐一阵后傅传红摊出笔墨作画,烦愁既消解不得,唯有借山水寄情。几下墨染一片,眼前的小屋流水,正是初识姽婳和紫颜时芃河边的酒肆。傅传红画到这里,眼中渐有了神采,对紫颜说道:“我没什么能耐,也不识人情世故,仅有画画是我所长。等我绘几幅丹青,如能稍稍让她忘却凡俗哀乐,浇去心中块垒,也算尽了心意。”紫颜知傅传红要精心作画,告别他走回自己屋去。午后阳光正好,照得整座庭院亮灿灿的,连灰白的假山也有了枯劲的气力,撑起崎岖的躯干向上耸立。他停下,面对太阳闭起眼,阳光射红了眼皮,人如一枚棋子,站在霁天阁八卦阵中的离位。阳极生热,热乃生火,心火难熄,才会看不穿来路去处。紫颜在院中静立片刻,直至心无所念,重新提步。路过青鸾房外,由窗子望进,她正一针一线在刺绣。他想到侧侧,略一出神,被青鸾看见,迎他入内。青鸾手上是一个金丝线绣的首饰盒。簇新的盒子闪了光华,一只飞鸟横波,掠过如镜湖面。紫颜忽有所感,问:“送姽婳的?”青鸾点头:“我瞧她喜欢我的盒子,给她重做一个,来霁天阁叨扰几日,须有所表示。”“嗯,你费心。你不是和夙夜陪着蒹葭大师么?”“蒹葭大师拉了他们三个研究驻颜之术,我不爱听,先回来了。这是你易容师的强项,你要是赶去,他们一准洗耳恭听。”紫颜笑道:“哦,竟有女子是不爱驻颜术的?”青鸾继续绣飞鸟的翅膀,漫不经心地道:“我不想一辈子装嫩,到老了,慈眉善目的,不也挺好看?与其顾了脸面风光,不如多留些传世绣品,百年后,看谁又记得谁。”野心奠定成就,紫颜微笑:“呀,都如你所想,我们易容师就没生意啦。”
青鸾道:“你们易容又不止是驻颜一术,难道不会把人变丑、变特别、变奇怪?放心,世上需要这手艺的大有人在,你们饿不死的。”紫颜细想她的话,喜欢自己本身的容颜,不是所有人能做到,青鸾年纪轻轻有识如此,确可当侧侧的师父。“你说得对。只是人皆贪心,连你的生意我也不想少了。”紫颜说笑完,郑重地行了一礼,“三年后我师父之女侧侧会来文绣坊拜你为师,到时还请姑娘多指点。”青鸾停下活计,道:“你是当真的?”紫颜道:“她自幼喜欢织绣,有心以此为生,请姑娘成全。”青鸾道:“学一门技艺,登堂入室并不难,难的是突破前人。她没继承沉香大师的易容术,却想来学织绣,如真有天分且用心,我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紫颜喜道:“我替她谢过姑娘。”拜谢完青鸾,他沿了长廊走,藏香房掩映在林木间露出一角。姽婳,你想到要炼制什么香了?那一支香,会说尽心意抱负,让一个人懂另外一个人。
真是很难。想到傅传红和青鸾,紫颜觉得,他该为姽婳做些什么。
结香(上)
姽婳在藏香房静坐了一个时辰。出龙檀院,进霁天阁,一幕幕流水心头。当时年少气盛,初见蒹葭不服气,花了一日辰光跟她斗香。反复腾跃,跳不出蒹葭的手掌心,这才心服口服拜了师父。而后,不知今夕何夕,在这里无忧虑地过日子,哪管得了人间岁月流长。是见了紫颜后,千红万紫,动了凡心。以前,只顾聆听香语花言,与香料呼吸缠绵。轻嗅了,心暖了,人酥了,诸香之味是她最熟悉的语言,以香与天地万物交流沟通。而今,去到十师会上,目眩神迷的众师之艺,让她骤见天光云影,再难困于一隅。香料之外,尚有其它迷恋值得追寻,而放宽了的视野,会还她一个海阔天空的境界。
姽婳心中响起一曲闲歌,悠扬乐音入七窍,循五脏,徜徉四体。顺了所感走到香架前,不假思索地拣取香料,一味,两味,并不看品名。呼应了乐音,击打着节拍,手中便多了一味香品。
等一曲终了,手上集了三十六味,围在周身。或草叶、或果实、或膏脂、或种子、或根块、或树皮、或香腺,它们形态各异,七色杂陈。姽婳盘膝而坐,俯下身去,一味味地闻取香料的真髓。辛香、芬芳、清新、浓烈、郁芬、素雅,香料与她交换心声,诉说前世今生。它们各有来历故事,潜伏在格层中多时,突然见了天日,不觉倾力散发气味,好叫姽婳看重自己。她闻了很久,听了很久,它们从山川林木中而来,有尘土岩泥的气息,阳光青草的素朴,触手可及的韶华。那些香气,像无缰野马,犹带了山野里不驯的骄傲,活泼泼地展示性灵;又如一树雪后腊梅,在俗世里矜持地洁身自爱,不肯向风霜低弯了枝桠。明白了它们的故事,姽婳仿佛化成了一缕香魂,悠游在香气中,不分彼此,混为一体。于是,它们安静了,接纳她成为其中之一。姽婳便用心讲述她的志向与困惑,当意念里出现蒹葭的身影,她又是微笑,又是烦恼。亦师亦友,亦姐妹亦母女,蒹葭和她之间有着奇特的萦系,要对这样一个人说出违背对方心愿的话,她无从启齿。她知道应该明说,蒹葭从不懂何为淡漠,能力排众议让她出席十师会,就证明师父对她超越名利的关怀。而今,当师父需要她挑起大梁,她却想一走了之,这个决定是否仓促和自私。姽婳心头不无愧疚。香料们似乎看到她深锁的眉间,有难以释怀的愁,几味醒神的香料,袅袅地端了身子飘来,善解人意地轻拂在她的额头。是了,蒹葭不世故,却依然洞明洗练,也许师父早察觉她的异样,只等她坦诚相告。就等这一支香炼成,等她原原本本将婉转的心事告知。
沉思完毕,她伸手取香,将已劈碎或切薄的香片放入羊脂白玉钵,细细研磨。钵沿剔刻了八样吉祥图案,捣杵上则雕了灵芝,持在手中,如月宫里捣药的玉兔。一杵,两杵,心愿化在这香粉烟尘。直至天黑,姽婳依旧守在藏香房。蒹葭带了墟葬、皎镜,来寻众人。傅传红一心作画,不愿出房门半步。青鸾在织绣,也谢绝了她的邀请。夙夜不知所踪,唯有紫颜,不知转了什么性,笑呵呵地赶来陪同。“璧月大师做了一桌好菜,那些没口福的不用管了,我们去吃个痛快吧!”蒹葭眉飞色舞,一马当先地领了三人直奔璧月的客房,墟葬和皎镜摩拳擦掌,一副馋涎难耐的模样。
紫颜道:“璧月大师会做菜?”墟葬道:“岂止会做!每种食材经过他手,烹制出来后,无不精雕细刻,跟他造的庭院不相上下。”皎镜道:“哎呀,别说了,一会又舍不得吃,光顾看。上回看到他露手艺,已是前年除夕,唉唉,多亏蒹葭你面子大,璧月大师才肯下厨。”蒹葭笑道:“你大过年的跑去大师府上骚扰,莫非饿惨了么?”皎镜笑嘻嘻地摊开两手,赖皮地说道:“谁让我家里没个当家的,过节只好一个人溜出来捞白饭吃。”蒹葭本想打趣两句,再一想,他人阖家团圆时,他独自在外漂泊,未免起了怜惜之意。她轻轻一声喟叹,墟葬在一旁偷笑不已,紫颜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蒹葭顿时醒悟,啐道:“死光头,你又骗我啦!”墟葬道:“皎镜你这老饕,无垢坊的厨子只怕比医师还多,竟想来讹蒹葭。”皎镜大笑不言,蒹葭便叹道:“你们欺负我没出过几回远门,见识少。无垢坊真有那么多厨子,我倒要尝尝看,究竟比我霁天阁的手艺好到哪里去。”皎镜连忙殷勤地道:“你若有闲,我陪你吃遍天下,无垢坊自然不在话下。”蒹葭的微笑如夜晚的春风,悠然穿越了长廊,在远处和应。紫颜陪笑在旁,想起与姽婳、傅传红在一起的情形,和他们三人类似。有性情相投的好友,举止言谈随意而为,这般自在如意多么难求。蒹葭见他沉默,笑道:“别担心,少不了姽婳那份,动筷前你挑她喜欢吃的备好送去就是。”皎镜斜睨了紫颜一眼,哈哈大笑,一双眼溜溜地,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紫颜忙道:“不知她还要炼多久。”蒹葭想了想道:“少则一日,多则十几日也是有的。你随她多时,竟没见过她炼香?”紫颜缓缓摇了摇头,神情里颇有遗憾之意。蒹葭道:“想是她未及传你。”紫颜一怔,不知姽婳是否将他们的约定告知了蒹葭,她慧眼一闪,笑道:“你周身暗香弥散,若我没估错,当是姽婳那丫头花费了数月的辰光,让你浸在三九香汤里得来的。”在沉香谷,每夜泡在木桶里,三九二十七味香料结成的菁华,沐浴百日,方炼就清华之体,呵气如兰。每桶香汤蕴积的心意,姽婳悉数无保留地赠与了他,这是他欠她的。蒹葭温柔地注目紫颜,姽婳生性跳脱,初见她对外人有此呵护,这大概就是缘分了。
四人来到璧月屋外,丹眉一手抱了一坛酒,两个徒弟寰锵、镇渊忙着上菜,阳阿子与明月摆放碗筷。蒹葭一进屋便笑道:“看来没我们的事,捡了现成便宜。”紫颜匆匆一扫,菜色鲜翠如玉,流灿若金,香气与焚香别有不同,勾起人心底食欲。丹眉掀开酒坛封盖,刹那间酒香层叠而至,又与饭菜之香有别,醇厚浓郁,充斥鼻端,熏熏然中人欲醉。紫颜见了一桌好酒好菜,更舍不得姽婳不来,坐立不安。皎镜斟了一杯酒,酒色净如雪水,尘滓不现,他放于鼻尖嗅了嗅,一脸陶醉地道:“紫颜,你别东张西望不识货,这是蒹葭集十种香花酿成的美酒‘滴水冻’,寻常人可喝不到。”纯净的酒水,仿佛照见紫颜心底迷惑。他直视熏人酒色,对蒹葭道:“若还有一坛,给他们四个没来的留着吧。”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忽然停住,美酒滋味似曾相识。蒹葭盯住紫颜,嘴角儿一翘,悠然笑道:“原本酿了两坛,适才发觉空了一坛,不晓得被谁馋嘴偷了去。”紫颜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好酒,换了我早知大师会酿此酒,一定央姽婳讨了秘方来。”蒹葭淡淡抿嘴一笑,没再追问。
席间酒香四溢,璧月所做的菜肴尤重刀功,无论冷盘热菜,小桥流水明月人家,雕镂得纤毫毕现,令人不忍下箸。精致的手艺让紫颜想起织绣技法,也是一般细致入微,筷子捏在手里,恍惚出神。由青鸾复又念及姽婳,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全无心思。余下几人兴致颇高,干完一坛酒大觉不过瘾,又拆封其他老酒,行令比拼。蒹葭留意到紫颜心不在焉,趁他人觥筹交错,道:“喝酒吃饭,是人生一大乐事,为什么不尽情享用?”紫颜心知瞒不过,道:“大师的师父,是什么人?”蒹葭一怔,不想他问起此事,一时回到昨日,时空错乱倒置。紫颜道:“若有不便,大师不说也罢。”蒹葭摇头,一念间山是山,水是水,还原到眼前。她沉吟道:“我没有师父。”
皎镜醉眼朦胧地走过来,嘻嘻一笑,拉紫颜道:“来,来,不灌醉你,我誓不罢休。”紫颜尴尬朝蒹葭陪笑,蒹葭推开皎镜,把他往墟葬那里送去,道:“别带坏他,你自己喝去。”皎镜认真看她一眼,乐呵呵去了。她眼中,并无对往事的芥蒂。“我出身龙檀院,那时,院中七长老想破例收我做入室弟子,但我没有答应,反而建了霁天阁。”提及过去,蒹葭云淡风清。今时今日,霁天阁男女兼收,推陈出新,广蓄前人之学,宽纳众家之长,种种开明的举措,使其声名凌驾于龙檀院之上。以蒹葭一人之力,造就这般成果,无怪乎从十年前起,十师会便不再邀请龙檀院的制香师。“龙檀院与霁天阁,是否还有往来?”紫颜问道。蒹葭露出迷人的微笑:“自然是有的,不然我怎把姽婳拐骗过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