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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冰凉如玉,稳静如石。侧侧浑身一颤,仿佛回到了那日,凤笙对她说:“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等这些人全走了才可上来。”凤笙去了便没有再回来。紫颜会像凤笙那样,一去无踪吗?

她忍不住翻转了手,紧紧箍住了他。和这个少年会有以后吗?旧日心思重回心底,这一刻握住了,就不想放手,永远不想。三月转眼即至。离别那日,姽婳收拾了行李,牵出紫颜那两匹马,等着紫颜一同出发。他却在屋子里久久不出,让本来伤怀的侧侧也觉焦急起来,在门外敦促他快些起程。“再不走,赶不上船了!”姽婳高声吆喝。前往露远洲的船一旬才开一回,错过了最近的这趟,两人可就见不着开幕时的盛典了。紫颜慢吞吞地从屋中走出来,把两人看直了双眼。烟丝醉软中走来这少年,仿佛婆娑光影中浮动的魂魄,抓捏不到他姿绝的形神。一袭青织金云雁锦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举手投足宛若鸾鸟轻飘灵逸,若是一不留神转过眼波,就要触不到他的存在。姽婳不由地想,他是最捉摸不透的那一柱香,世间色相袅绕地燃在他眉梢眼角,看不尽的红尘秀色。不枉她一番心血雕琢成器,此去十师会必将青史标名,风流陌上。“要走了。”紫颜对了侧侧,只得这一句。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想到初见那日,如何而来,此刻如何而去。“早点回来。”侧侧说的亦是寻常对白,然后,在他手心塞进那只冰绮香囊。触手的温柔仿佛要融进他掌里去,紫颜珍重地贴身收好。两骑绝尘而去。到头来,幽幽谷中又剩了侧侧一人,像从前没有捡到紫颜时一般落寞。她在谷口目送两人远去,直到暮色斜阳,尘间诸色都成了浓黑。走到紫颜的屋外,侧侧顺手进屋拨亮了灯,多一点光华会不那么冷。等她一转身,眼前突如其来现出紫颜的身影,唬了她一跳。细看去,却是一个与真人无异的布偶,一张面具栩栩如生,弯弯地勾起一道笑容。她眼前仿佛闪过紫颜淘气的影子,向她扮着鬼脸。这是紫颜的皮囊呢。侧侧这样想着,刚向它走了一步,忽地看到另一张脸。心中轰然一响,凤笙,是凤笙的人偶,悄然立于床幔之后,凝视她红晕满面。她定了定神,想到姽婳强迫紫颜易容的玩笑,他是因此留了心么?知道她不可忘却的是这人。侧侧轻咬着唇,向凤笙走去,一样的眉眼,为什么如今看来失却了颜色。她忍不住回望紫颜的人像,说到底,放不下的仍是他。凤笙背后的暗处,有什么东西突兀地耸立着,晃她的眼。走过去,摸到一张黄桦劲弩。

时光停顿。这是她未曾与任何人提及过的兵器。侧侧盯着它,冰凉的弓木如他冰凉的手。轻轻拉动,弦响,一道声箭刺中心扉。他没有武功,有的只是胆魄勇气,只是事到临头豁出命来的决绝。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侧侧怅然地眺望远方,绮陌香尘,离人渐远,来日相见不知会是几时…

(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篇为十师会,正在写作中,估计要有一阵才能更新啦。先告诉偶对眉妩的读后感吧!

魅生·流云

调朱(上)

作者有话要说:《九州幻想》第9期刚刚上市,因此,这文也不能贴太快了,偶慢慢贴,大家慢慢看。柳丝如雨,细细荡下一段段翠绿的枝条,飘拂在芃河岸上空。堤边桃花盛放,娇黄嫩紫,一树树喧闹地张扬着春意。晴朗丽日下有一家小酒肆,粼粼春水自门前迤逦而过。店外立了手臂粗的竹竿,挑了红色酒葫芦,两缕红绸顺风招展。进得门去,堂壁上“酒中仙”三字落笔恣意狂放,似要破空飞去。

店中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披了一件木兰盘领杂花葛衣,一手托腮一手持笔,念念有词地对了空白的桌面发呆。桌上摆了八只歪歪斜斜的空酒盅,少年头发蓬乱,随意拿起一盅往嘴里倒,忽地哇哇叫道:“啊呀!画不下去!上酒,上酒!”店老板是个瘦脸的憨厚汉子,闻言老老实实端上一盅酒,笑道:“今日辰光还早,小哥慢慢画就是了。”店堂中少年写的条幅赚得不少客人的夸赞,老板因而也敬重起他来,由他每日摆出笔墨作画。开头几日,少年画了不少花色春光,全数卖给来往客人,把银两算作酒钱。近三天来,店中好酒喝饱,店外风光看够,他竟笔下生涩,绘不出半处佳景。店老板虽不通文墨,却是惜才之人,舍不得就此放他去了,宁可饶上好酒,叫他在店中多盘桓几日。少年也不觉愧疚,每日里和店家同吃同住,高兴起来吟两句歌,帮忙炒个下酒菜,闲时就铺开白绢,落落几笔写意山水。怎奈他自视甚高,往往一幅画绘了大半,店老板刚想叫好,已被他剪开画作,颓丧地自怨了事。店老板先是大叫可惜,后来瞧得多了,唯有摇头叹息,任少年糟蹋去了。

葛衣少年兀自烦恼之际,河堤上一阵香风裹着一双冰雪儿女,来到了酒肆前。两人皆骑了白如霜雪的骏马,加上粉妆玉琢的样貌,令人见之一喜。店中客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画画的少年瞥了一眼,突然从椅上跳起,喃喃说道:“有了,有了!”他奔到墙角,从藤箱中取出一卷松玉色细绢,下笔如神,速速描绘。只见他先用画笔沾墨染出乌云秀发,后用烟子排渲,使缕缕青丝如陷云霞。再以燕支粉勾面,薄粉微笼,淡檀墨水斡染。不多时,来人中的少女俏面活脱脱呈现画上,轻颦浅笑几可乱真。另一桌上,那双锦绣男女正叫唤店家备齐酒菜。当中的少年身著闪色绯绫罗衫,眉眼嫣然如绣,抟雪作肤,镂玉为骨,一派富家少爷气象。那少女则绾了双髻,斜插一把帘梳、一支金素钏,披了桃花纱短袄,下著胭脂红百褶长裙。两人相携而坐,神态天真无邪,惹得作画的葛衣少年恨不得双笔落墨,立即绘尽这诸多妙态。等隔壁桌上叫好酒菜,葛衣少年大致勾勒出两人容貌,柔姿绰态,神韵齐备。店老板凑近了看,讶然惊艳,直觉这画如神仙法器,收了两人的魂魄在此。葛衣少年却紧蹙了眉,喃喃说道:“怪也,当真希奇古怪!”轩眉一挑,电目瞪向两人,像看妖怪也似。少女察觉到炯炯目光,轻唤罗衫少年:“喂,有人在画我们呢。”罗衫少年抬起手,曳曳地掠过一道幽香,性灵地穿堂而去,袭向葛衣少年。持笔的手不觉松了,一星墨迹洇在绢上,正点在少女的眉间,化作一颗美人痣。葛衣少年忽地一震,想到什么,径直向两人走去。“你们从哪里来?”罗衫少年嗤笑道:“为何要告诉你?”瞥了一眼他桌上的丹青,站起身靠过去看了,招手叫那少女:“来,你瞧他画得好不好?”少女扫了一眼,提起桌上的笔,在另一卷绢素上刷刷几下,竟把葛衣少年的神态勾了个惟妙惟肖。罗衫少年拍手道:“好,不愧是紫妹!依我看,和他画得也不相上下。”少女莞尔一笑,瞥见葛衣少年涨红的脸,丢下笔道:“糟糕,我太胡闹,倒叫人笑话。”向葛衣少年欠了欠身,坐回原位。

葛衣少年惊喜地睁大眼将那幅画端起,反复看了几遍,叫道:“妙极!有天赋,有慧根。”抓起自己刚绘的那幅,用墨全涂黑了。罗衫少年在一旁大叫可惜,他却不理会,转过身来对少女道:“小姑娘,我收你做徒弟如何?”罗衫少年一惊,捂了肚子笑个不停,指了他道:“你才多大岁数,就敢收徒弟?大言不惭!”少女只是羞红了脸不答。葛衣少年认真说道:“我是芒州傅传红,略有些名气,拜在我门下没有坏处。”罗衫少年猛然站起,抢身跨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两人相距不到一尺,傅传红也将这少年看得更清楚,上挑的眼梢里藏着一抹明艳,直让人想把这少年捧在手心里呵护。罗衫少年蓦地脸一红,转头回位,招呼那少女道:“赶了半天的路累着了,我们好好吃一顿再说。”傅传红顺势扫了眼少女,正好碰上她清亮的眸子,如冰水透进心里。他激灵地一抖,仿佛被什么震了一下,想再凝视她眼中迫人的美。不知怎地,少女的眼忽如一泓茫茫秋水,傅传红只觉慢慢陷落在其中,没顶时,魂不守舍。他立即从袖中抽出一支象牙竹管笔,朝额头的印堂用力一戳,神智顿时清明。此时少女的目光早已拉开,温婉地喝着米酒,像坐在自家庭院闲适地品味。傅传红兀自愣愣地瞪着她,脸上忽阴忽晴,喜怒莫变。店老板看得糊涂,走过去朝他使了个眼色,谁知他视而不见,就像被少女迷住了一般。

罗衫少年两口热菜下肚,有了精神,瞧着傅传红嘻嘻一笑,拍了桌子说道:“喂,什么什么红,你画画的本事真的很好?不是自己大吹法螺?”傅传红认真地点头:“我十年前就进宫画过画。”罗衫少年一撇嘴,道:“你羞不羞,如今才多大,敢说十年前。”傅传红皱了皱眉道:“你没听过‘芒州有神童,姓傅名传红’?我两岁学画,四岁名扬芒州,七岁入宫,骗你做甚!”

罗衫少年哈哈一笑,拍着手对少女道:“你看,我随便说一句,他就把年纪告诉我了。” 傅传红也不在意,倾下身向了那少女,柔声道:“我做你师父,花个一年半载,你就能像我这样,画可通神。”少女嘻嘻一笑,浑不在意地道:“通神?可改人生死么?可救人性命么?”

傅传红搔头,想了良久颓然道:“不能。”少女道:“最多不过以假乱真,又有何用?”傅传红被她问住,喃喃地道:“是啊,又有何用?我学画至今,却有何用?”一个人自言自语,倒退到一旁坐了,被她一问勾出无数迷乱,痴痴地想着心事。罗衫少年眨着眼,轻声对少女道:“紫妹,你了不得,几句话居然把傅传红问住。不过我忽然想到,不如就借他的名头赴会如何?”少女星眸一闪,立即了悟,掩口笑道:“你真会戏弄人。好,我依你便是。”

罗衫少年走到傅传红面前,推了他一把,傅传红醒神道:“呀,我失礼了,好好跟你们说话呢,怎么跑到这里来独坐。唉,她不肯拜我也就罢了,我不勉强。”罗衫少年回望少女一眼,朝傅传红笑道:“在下姓桂,这是表妹紫衣,我们原是出来游山玩水增长阅历。承蒙傅先生不弃,要收我妹子为徒,我们自是感激。只是我这做哥哥的,也须一起拜到门下,不然舍妹无人照拂,我可放心不下。”傅传红一听那少女肯拜他为师,哪里计较得了其他,连忙点头:“使得使得,一起拜就一起拜,反正我门下有一个传人足以。”桂公子眼珠一瞪,被紫衣吃吃一笑,心想无须和这画痴生气,叫上紫衣,两人一起朝傅传红深深一拜。

调朱(下)

傅传红不是讲究的人,吃了两人敬上的三杯水酒,受了三拜,徒弟就算是收成了。他拿起为紫衣所作的画,沉吟片刻,忽道:“紫衣,你小时父母是否把你当男儿养大?”桂公子飘在表妹身前,暗香疏影,亭亭如直飞的孤烟,迎了傅传红道:“咦,师父说得好古怪,紫衣美若天仙,哪里像男人?要说我像女人,倒有几分形似。”傅传红瞪他一眼,不知怎地竟是一窘,咳道:“你要是女子,定是鬼灵精怪的丫头!”紫衣掩口轻笑,傅传红便把问话忘了,忽然想到什么,收了笔墨招呼两个徒儿:“走,陪我去个地方如何?为师本来想不好送什么贺礼,如今有了主意,你们无事就陪我走一遭。若有事也无妨,一个月后仍在这里相见便是…”说到此处忽然摸头,“对了,忘了问你们要往哪里去?”他为人甚是一根筋,匆忙收了两个弟子,连对方底细也不知晓。桂公子暗自窃笑,眼珠一转道:“今岁徒儿本命年,相士说命里有灾,须离血光之地,因此携表妹出来游山玩水。师父既有安排,我们自当鞍前马后跟随师父。赶了一路腿酸脚麻,请师父先行收拾,我们喝点水歇息会儿就来。”傅传红也不在意,点点头把行当在肩上一搭,悠哉游哉地荡进酒肆里屋去了。他步子一脚高一脚低,像是若有所思的不倒翁,桂公子与紫衣相视而笑,皆松了一口气。桂公子压低声音,伏在桌上道:“诶,他的眼真毒,居然看得破你的易容术。”紫衣用袖子遮面,只是偷笑,眉眼中的妩媚惹人心乱。桂公子多看了两眼,又道:“你说我们这一路易容改装,见了那几位大师,会不会全被看穿?那却也无趣得紧。”紫衣凝想道:“既有十师之誉,一定不是寻常人,能瞧出我易容的破绽,也是情理中事。”

桂公子浅笑道:“早知你本事不济,我们就该以本来面目进山。”紫衣无言,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谁说我不济,傅传红也没真的瞧破。你说要易容又反悔,原来‘姽婳’之意,就是鬼话连篇!”桂公子闷了脸狂笑,眼中完全是女儿家的娇俏——这正是接了十师会请柬后易容赴会的制香师姽婳,她身边的则是易容师沉香子之徒紫颜,被她逼了以男儿身扮成纤纤女子。两人皆是贪玩的心性,不顾深浅轻重。姽婳初入十师之列不知个中规矩,兴起念头想旁观盛会,紫颜代师出行本就无甚规矩,一拍即合。最终两人易容换装,谁知机缘巧合,竟提前遇到十师之一的画师傅传红。

紫颜展开傅传红为他所作的图,画虽毁了,绢上那俏影仍留在心,如同照镜纤毫毕现。他叹息道:“傅传红的画虽好,人却无大师风范。”姽婳道:“咦,莫非你以为十师都是正经的老头子?我们这班小辈入选十师的,初一看谁会像大师?”她眉毛轻扬,紫颜瞥见眉尖上细微的一个缺角,像兰花凋了一瓣,便摸出黛石研成的细笔极轻地点在上面。黛眉抖成一条柔和的弧线,自然地往鬓角蔓延,姽婳的脸立即有了俊朗生气,双眼也愈加明亮起来。紫颜听见傅传红出来的动静,合掌收去眉笔,如藏起了点金的棒,若无其事地正襟坐好。

傅传红收拾完行李,寥寥数件用两个青布包裹扎了,拎在手上。店老板闻讯牵来一匹瘦弱的骡子,紫颜使个眼色给姽婳,她三步并两步牵来坐骑,把缰绳塞在傅传红手中。傅传红哈哈一笑,丢开骏马径直坐上骡子,道:“这骡脾气不好,你们俩上去都得受伤,不如我来骑。”说完脚下使劲一蹬,骡子呼应似的不理会,闹了他一个大红脸。姽婳忍了笑,与紫颜各自上了白马,慢慢跟在傅传红身后,往长堤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