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眨了眨眼,道:“没起名呢。”看着紫颜弯弯笑眼,如眉新月,遂道:“叫它‘眉妩’如何?”眉妩。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紫颜心中流过这一句。他的一双手,到底能修补什么?青黛色的香静置在熏球中,等待他的答案。“从今之后,我将不离你一箭之地。在你未曾神乎其技之前,不会离你而去。”
姽婳如是承诺。此后轻红腻白,步步薰兰泽。锦袍男子一众苦寻不获,各自颓丧地回到原地。姽婳脚边躺着昏迷不醒的樗乙,据说被陷阱中的迷烟伤着,要过几日方能苏醒。被姽婳迷倒的男子莫名地发觉他抱了一株老松睡着了,醒后狂奔过来,根本不敢提起自己的遭遇。“这蠢人一点用处也没有!”锦袍男子嫌恶地瞟了一眼地上的樗乙,隔开丈余,像是怕沾染他的俗气。“如果我没猜错,此间并非沉香老人的居处。”姽婳玩着鬓角一缕长发,心不在焉地分析,“这里的陷阱粗劣简陋,一望即知是当地猎户铺设,要不加些迷烟,也伤不了人。四处找不到有人住的痕迹,想来野兽捕光,猎户也跑了。这个家伙…”她踢了踢樗乙,不屑地道:“想是和我们一样,听说了沉香老人的行踪,抢先赶来,可惜本事太低。你们带他回去,问清他这一路看到些什么再做打算,这荒郊野岭的,王爷是何身份,不必屈驾在此。”那王爷嘿嘿一笑,沉吟道:“可是…如何才能找到沉香老人?”姽婳咭咭笑道:“我且在这谷里多留十天半月,看能否寻到蛛丝马迹。之后若未向王爷禀告,就是没找到人。”“你是要回去了?”王爷隐有怒意,含而不发。他身后几人均有庆幸之意,一个小小丫头得到太多宠信,终非善事。眼见她自甘在这幽谷留下,免却他们奔波辛苦,如何能不喜。
“是。此间事了,我要回去向师父复命。我师父,不愿徒弟老是抛头露面。”姽婳低下头,嘴角转出一朵浅笑。听到姽婳提及师父,王爷的脸色稍豫,烦躁地挥手道:“罢了,你留下就留下。哼,我就不信他能躲到哪里去,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挖出来!”向身后随从吩咐了两句,为姽婳留了几袋干粮和水,不耐烦地命人背了樗乙,率众离去。
翔舞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五一快乐!劳动节啊,继续在家填十师会。看文的筒子就在这里签个名吧,让偶知道谁在关注魅生。^^姽婳伸了个懒腰,咦,不知不觉日当正午,可是干粮好难下咽。她溜溜的眼珠儿一转,用脚在地上点了点。雪浪翻飞,地面涌出一个披了素白绢衣的少年,向她扬手道:“哟,饿了就下来吃东西。”好玩,姽婳瞪大眼睛,看紫颜换过衣着妆容,淡月微云,超然无争。“你怎知我饿了?”她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像对待熟稔的玩伴,“难道我面有菜色?”“紫颜,她是谁?”侧侧跟在紫颜身后,问完左右四顾,想寻觅凤笙的影子。
“一个来帮忙的朋友。”紫颜略蹙眉头。“我叫姽婳。”招呼完毕,她朝草头藤根处望去,轻车熟路地找到入口,一躬身人就不见了。
侧侧大惊,忙跟了上去,见她一路走到沉香子床前。老人此刻已能下床走动,蓦地里瞧见姽婳亦是一怔。香檀如波,曼妙地斜穿整间屋子,沉香子豁然开朗,微笑道:“是蒹葭大师门下?”
“不敢。姽婳参见沉香大师。”姽婳作势要跪拜,膝盖微弯意思了一下,就被沉香子扶起。
“无须拘礼。听紫颜说,是你支走了来人。”沉香子顿了顿,涩声道:“那个…他…果然来了?”姽婳知他说的是王爷,偏歪了头道:“大师说的是谁?”沉香子的眼掠过侧侧和紫颜,再看着巧笑嫣然的姽婳,他竟成了四人中最拘泥的一个,不由把千般烦恼化作坦然一笑。罢了,放下罢了,一旦想通,他温言道:“令师可好?明年三月,又可以见到她了。”“不好,我师父一点也不好。大师若是想来年三月见她,恐怕要亲去霁天阁。”姽婳说到这里,故意隐去了得意,漫不经心地道:“十师会上去的是我这不成材的弟子。”
沉香子难掩惊讶,瞥了一眼镇定自若的紫颜,猝然觉得衰老是易容无法阻挡的事。他老的不仅是面容,更是心态,想与人争短长的心现已枯死,而手中的易容术也逐渐退化成了一门手艺,仅仅是一门巧夺天工的手艺,不复有当年的魂魄灵气。姽婳的下一句话更是击中了他的心事。“紫颜说,来年三月他想代师出行,我就为了此事留下。如果大师肯成全他,就请早日倾囊相授,不许藏私哦!”姽婳的一句话令紫颜俏面窘红,头回像被踩着尾巴的狐狸,求饶地望了沉香子。捣乱的丫头却幸灾乐祸,乐呵呵作壁上观,想看此事如何收场。她早就打定主意,要想在谷中长伴紫颜,督促他日进千里,必须得到沉香子的认可。这事瞒不过去,倒不如说开了,若是沉香子像她师父一般懂得功成身退,该放手时放手,也算成就了紫颜。侧侧本在芳心摇簇,想着如何向姽婳打听凤笙的事,闻言一惊,埋怨地瞪紫颜一眼,道:“我爹在养伤,别惹他不高兴,十师会不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去的地方…”说到这里又觉辞穷,明明姽婳亦是同龄。她心绪不宁,蓦地想起与紫颜要好时,任他如何放肆也不会着恼,今次恼他,怕不是转了心思。想到此处,粉颈一弯,悄然羞红了脸。紫颜也不辩解,静立在沉香子身侧,像是想得到他的承认。沉香子不回答,凝神在想些什么,灯光却在这一刻尽灭。黑暗里气氛僵持。侧侧忽然后悔,想到紫颜粲如春容的一张脸,此刻想是灰了,暗暗地又心疼。暂时把凤笙缥缈的影子从心里挪出去,侧侧向了紫颜的方向伸出手。落了空。是他有意避开了,还是这暗如黑夜的颜色,成了他们之间的墙。
一星光亮在紫颜指上绽放,依旧是他擎了灯火,插到了灯台上。侧侧眼前仿佛又见早间陷落时他擦亮火折,让她在惊恐中抓到一根稻草。是紫颜的话,爹爹一定会成全,她期盼地望着沉香子,等他说出赞同的话。“嘿嘿,地下果然憋气。”姽婳打破尴尬,径自指手画脚,“墟葬做的机关应该可以还原,就请大师把屋子升上去,见见天日。”沉香子摇头道:“没人有这气力再拉得动那个石磨,须用药弄醒那两匹马,或是过个三五日,等我身子好了。可惜玄麻汤的解药用完了…”紫颜眼睛一亮,欲言又止。沉香子笑道:“你想到什么就说,师父不是小气的人。”他忙道:“那解药的方子我看过,里面的七味药安神堂里都有,只差一味零陵。零陵亦是香料…”“哈,零陵我有,谁去配药?”姽婳斜睨沉香子一眼,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堆色泽不一的香块,挑出一块递与紫颜,“这是我用零陵做的散香,你拿去和在解药里。”零陵又称芸香,据说可令人死而复生,香气异常浓烈。紫颜捏住它一溜烟往安神堂去了,姽婳大大咧咧往沉香子的拔步床上一坐,执拗地等着老人的答复。“不是我不想传尽一身本事,而是欲速则不达。”沉香子轻抚左手腕上的一道伤疤,神情澹然,“易容一道比制香更凶险,要接触的药物太多,乃至使人乱性迷神,并非妄言。我本想好好琢磨他三年,以这孩子的才智,三年后就可成材,五年后必成大器。若是一味求快,短短半年多就让他出师,是…委屈了他!”姽婳不以为然:“我明白,他也明白,因此我才来助他一臂之力。大师莫非觉得霁天阁不是皎镜大师的无垢坊,没神医的手段就帮不了人?未免太小看我们。”沉香子凝视姽婳,霁天阁的制香师常年以香料驻颜,谁也看不透其真实年龄。此女看似年幼,老练处百倍于紫颜。是否他该放手一搏,任那孩子自由翱翔于碧空深处?这时紫颜自外折返,拿了配制好的解药滴进双马的口鼻中,没过多会,两匹马站了起来。紫颜轻拍马臀,却纹丝不动,双马只管低头咴咴哀鸣,想是先前吓破了胆。姽婳见状,慢悠悠地走到它们面前,纤手一招,飘过丝丝香气。白马顿时有了精神,像是遗忘过去种种,奋然蹄踏如飞,将石磨重新转动。轰鸣声中四人随同屋子缓缓上升,骤见天日,眼前豁然开朗。午后阳光如黄金耀目,耿耿光芒遍洒谷中,那盏青釉镂孔灯黯然失却光华。沉香子注目灯盏的疲态,如日中天的已不再是他,默默地把它吹熄了,转身对屋外的紫颜道:“小子,你过来!”紫颜走进屋子,眉眼含笑,无论地上地下,他永是容光夺目。沉香子思忖良久,终于说道:“要学我所有本事不难,师父当言无不尽,领悟多少看你造化。只是来年三月…”他顿了顿,铿锵地道:“想代我赴十师会,你须有能耐赢过为师!”紫颜恭顺施了一礼,站直身躯时,侧侧仿佛听到一曲激昂如战的琵琶,弹破云天。
姽婳自此在谷中住下,与侧侧同一间屋,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起身了也不来寻紫颜,径自入山采花,所过处冷香浮动。有时她兴致好,就约了侧侧梳妆打扮,螺髻凝香,金霞拂面,瑶钗罗帔,彩缕花衫,招摇地自紫颜面前一闪而过。紫颜每每瞧了眼热,取了自家的锦袍穿上,绣盘龙凤,金织日月,如云霞锦灿,明媚不可方物。两女被他比了下去,皆不服气,各自寻思妙计想赢过他,却终没能成功一回。侧侧趁了空隙问起姽婳,来谷中时是否见过蓬瀛岛之人,姽婳断然否定,又道:“那日谷里共有十四人的气味,除却我们那十个,就是你们三个和陷阱里那个,此外再无他人。”
侧侧心头百转千回,凤笙明明迎着他们去了,为何会不见踪迹。当日之事恍若春风吹面,拂去便了无痕迹,只留得心尖一丝暖,仿佛梦幻。她放心不下,找紫颜又问过,也说未曾见着这神仙般的少年。他更嬉笑说道:“那人说不定是我假扮的,你要谢过我的救命之恩。”侧侧啐他一口,想他弱不禁风,怎及得凤笙英姿飒飒,强健有力。依恋那一分怀中的温暖,甚至,想念他冷淡的神情。她也曾向沉香子提到凤笙,爹爹并不在意,只说蓬瀛岛所收子弟全是美少年。他想了半天,记起曾为蓬瀛岛一位少年接过断指,因此结缘,没想到事隔数年会遣人报讯,称许了几句,也就不再说什么。侧侧问不出更多关于凤笙的消息,自此闷闷不乐。紫颜却在此时突飞猛进地成长。他白天随了沉香子修习易容术,晚间则被姽婳拉去关在房里,神神秘秘不知做什么。侧侧被他俩赶出屋来,有时好奇想偷看,窗户全被姽婳用软烟罗帐子蒙了,凑近更闻到昏昏欲睡的气息,让人神思不清。等她熬到亥时回屋歇息,房门大开亦散不尽那檀粉腻香之气,好在熏香有诸多妙处,一沾枕头便大梦周公。时日长了,侧侧忘了抱怨,只得由他们去了。
间中仍有三三两两的江湖人马前往谷中打探。姽婳埋伏的暗香发挥了奇效,在谷口如瘴气迂回弥散,掩住口鼻屏气而入只能前进数十丈,再厉害的高手,行了两三里后也不得不放弃。唯独香料花费甚快,紫颜和侧侧闲暇时便被姽婳差遣上山,一来二去,两人多少学了些霁天阁制香的手段。
但依旧有人掠过重重阻挡找到了沉香子。一天晚上,夜风轻寒,一位窈窕弱女避开谷口翻山越岭而至。她到达屋前时衣衫褴褛,双手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侧侧连忙为她包扎伤口,她却只是跪在地上,求沉香子为她易容。在紫颜眼中,她已有无瑕的一张脸,娃娃似的惹人爱怜。他难得开口劝了两句,编派了许多吓人处唬她。她无动于衷,一味挣扎着把一块家传古玉放在紫颜手中,恳切地说道:“求求你!帮我在大师面前美言几句,我想要倾国的容貌,一定要…”紫颜把那块玉握在手心,记住了她的名字,蓝玉。她眼里有一簇火在跳动,再苦再痛,她只求那一张容颜。紫颜默默地想,而她舍弃的面庞,会不会有人惦记,有人想念?当沉香子为她诚心所感,抹去蓝玉的过去时,紫颜隐隐地预感,那一段过往只是暂时沉入了水底,他日还将卷土重来。
这是第一回看沉香子为他人施术。紫颜伴随在旁,听他一一口述心得。姽婳好奇地观望了一阵,看到刀下脸破,“呀”地怪叫一声躲了出去。隔壁屋里,侧侧早已遍点油灯,一心一意为蓝玉缝补衣裳,绝不敢踏足半步。易容,是刀针并用的绝妙医术。紫颜目不转睛地盯着沉香子,仿佛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吞到心里去。血光弥漫中抹去前尘过往,而后,竟能浴火重生。如此奇妙的魔幻之术,怎能不让人沉沦。
蓝玉养了半月的伤后直奔京城。她走时,侧侧和姽婳都觉那面目艳丽无匹,各自动了动易容的念头,又怕真的吃刀子,说说便罢了。紫颜的眼前,依旧晃动那张无邪的脸,有时候人舍弃自己的本来,会是那般容易。但要拾起时,千艰万难。在蓝玉之后,又有一对夫妻偷进了山谷,亦是翻越山岭而来。两人是沉香子认得的神偷——冰狐和雪狸,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不得不上门求助。沉香子为他人易容只收骨董,两人知道规矩,带来一面数百年前的青铜星云纹镜。沉香子隐居后早已收山,但心下难舍古镜,左思右想犹豫不决。紫颜看出师父心意,说道:“徒儿想再亲眼看一回师父的本事。”沉香子故作为难,踌躇再三,方答道:“好罢,你入我门下,难得见我亲手施术。”一桩生意成交,紫颜便有机缘再次目睹沉香子弄脂沾粉,割皮瘦骨,把两个人彻头彻尾地改造。风起指上,刀横眉间。这一趟,他确信完全摹熟了师父的手势动作,甚至眉眼动静,呼吸快慢。面部血脉如阡陌纵横,当沉香子掀开面皮给他看到皮肉的本相,紫颜眼中只把它当成了一幅画。
他心无杂念,亦无惧意、彷徨、错乱。只有一张张即将被替换的容颜。冰狐和雪狸去时老毛病发作,偷走了沉香子心爱的佩剑,老人怒急攻心,伤势又有了反复。累得姽婳只能重新布置机关,将迷香遍及山谷各处,之后再无人来滋扰。紫颜没了活生生的摹本,不得不扎了许多人偶,为它们修眉毛、敷脸蛋、隆鼻子。秋声露结之时,沉香子身子渐渐康复,越发加紧敦促紫颜炼药、制皮、切骨、削肉…诸多原本血淋淋的技艺,凝于紫颜手上竟除却了腥秽的意味,风雅得犹如筝弦破冰,低吟浅唱。而他整个人与姽婳处得久了,气质愈加绝尘英秀,骨清肌嫩,宛若姑射仙人。侧侧平素见不到紫颜,心里挂念,编个借口路过爹爹房中,找他说话。见他腰佩姽婳送的熏球,又特地用冰绮绣了香囊,满心想送给他。引线停针之际,想起凤笙,不自觉在香囊上描了一只劲弩,怪里怪气的不成样子。两人的影子明明灭灭,如花争发,绣到后来竟自痴了。
姽婳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话套她,三下两下问清了原委。她有心戏弄,故意说道:“不如把你说的那人画下来,许是我见过忘了。”侧侧被她逗起心事,落笔如飞,转瞬在罗纹笺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风姿正是别后心头那少年。她织绣技艺超群,手绘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画完,怔怔发会了呆,被姽婳劈手抢过画去。“呀,呀。”姽婳捧了画,笑着往沉香子屋里去了,不多时拉回紫颜,把画塞入他手中。“来,给我照这个人易容看看。”紫颜眉尖轻皱,像是意识到她不安好心。侧侧兀自脸红如染脂,娇羞之下颇为心动,想再看一次凤笙的容颜。多一次也好,胜过梦中相遇。侧侧这样想着,触到紫颜深如点漆的眸子,倏地一痛。这对他而言不公平罢,要扮她心上的男子。“若是我扮得像,姽婳你用什么赏我?”紫颜无视侧侧蟠曲的心事,一径与姽婳讨价还价。
“你要什么且说说看。”“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没宝物,就要你那块黑龙涎香。”“啧啧,真是亏本生意。”姽婳嬉笑间瞥了侧侧一眼,“成交,你速速扮来,不得有误!”
而后,便见玉人踏风而来,单衣如舞,阔阔招展。侧侧怦然心动,未想到紫颜能拟得如此酷似,被他搅乱芳心,怔忪不能言语。究竟当日所见是不是他?姽婳直言并无第十五人的气息,是姽婳说的一定错不了,那么此时的相见,又有几分真实?他却冷淡如昔,离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寻我来有何事?”“我…”侧侧自觉无话可说,抬眼看到紫颜深邃的星眸,更是方寸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