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葬眼中大放精芒,“你…想的竟是…”紫颜做了一个悄声的手势,耸肩道:“不过是釜底抽薪罢了。”
诸师对这些权谋平衡之道并不上心,见紫颜后计不断,玉翎王前途无忧,便不再追问。
姽婳星眸闪烁,与侧侧咬耳朵说道:“他心机如此之深,你怕不怕?”侧侧吃吃笑道:“你陪他行走三年,还来问我作甚?真要动鬼心思,怕是他卖了你我,还要替他数钱。”姽婳弯眉一想,笑道:“只有我捉弄他的份,他敢欺负我?看我不把他迷倒!”说完自觉有语病,忙道,“用蒙汗药是便宜的,心狠点就用毒药。”
侧侧忍俊不禁,“你放心,他打不过我,不会乱用心机。”
姽婳随口说笑,与她嬉闹在一处,傅传红在一旁听了插嘴道:“紫颜的心思,就像他的易容术,你心存良善,他就忠诚以对,你若用诡计,就会自讨苦吃。”姽婳眼珠一转,笑道:“是,他是照妖镜。”
这话被紫颜听见,晶指遥遥对了姽婳,“呔,妖孽还不现出原形!”侧侧顿足大笑,姽婳玉靥含嗔,纤手一扬,早有香粉兜头撒去。紫颜慌不迭起身相避,琴室里乱做一团。
霁月独自坐着,远观他们如孩童嬉戏,只觉久违的暖意笼罩,难怪这阵从不想弹幽怨的琴曲。萤火此时方有暇开口,说道:“说也奇怪,没见到八音的人,他几个徒弟在园子里指点江山,我便回来了。”
霁月知他用心良苦,亲手倒了一杯茶与他,“不必在意此人,他不来烦我就好。可惜你没听我奏曲,不过,有傅大师这幅画,足以知我琴意。”萤火一呆,她知晓他身份后,依旧待他如常,此刻言语里多了亲近之意,像是把他当知己看待。
茶汤霏霏如雪,香气澹然如兰,他慢慢细品其中滋味,枯肠如沐甘雨,凝看画卷时已然痴了。
一时无事,丹眉与墟葬、娥眉、皎镜与蒹葭先向霁月告辞,丹心欲拉了元阙一齐走,却见元阙与艾冰在一旁窃窃私语,只得跟了老爹去了。紫颜拖了侧侧护驾,傅传红与姽婳紧随其后,四人笑语春风,一路说笑散了。
元阙拉了艾冰,避在屋外一角,肃然问道:“我听长生说,你大哥是照浪城的?”艾冰想了想道:“他与我早无关系。”元阙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相识一场,可愿助我?”艾冰望了他激动的眼,叹气道:“牵扯上照浪,就再无安宁的日子。你既有决心,我不敢说其他,若有好机会出手,我会立即知会你。”
他的妻子红豆曾是照浪的小妾,被照浪弃如敝屣,生不如死。对照浪,他不是不忌恨的,一直却无下手的良机,如今眼见对方送上门来,元阙又与照浪有血海深仇,掩埋多时的恨意不觉泥沙翻涌,搅得心中混乱。
元阙与艾冰约定后,向霁月告辞,漫无心思地去了。霁月望了他萧索的背影,戚戚地道:“若我执意复仇,也会落得如此。”萤火道:“你们都没有错。”霁月瞥他一眼,萤火眉间仍有隐约的愁意,便道:“你也没有错,何须太过介怀?”
萤火低首看画,“可否容我观赏两天?”
“我如今一无所有,就剩你这个朋友。”霁月静静地道,“你拿去便是。”
“紫先生和夫人他们,也是你的朋友。”萤火凝视她。
“是,师父想得周到,苍尧此行,我很满足。”霁月恬静微笑。
萤火垂眼端详画卷,展颜道:“明夜一曲,必将惊艳,我洗耳恭听。”
次日下午,无论是天渊庭的诸师、迎宾馆的使团还是芳华园的王宫乐部,各得了上好的宫宴席面,用膳后前往长胜宫流霞殿,以候御览。
流霞殿外有两排锦乐廊,供乐工舞伎行走。殿前广场尽头有太渊池,山石掩映,水波清丽,四面角上各有一处舞亭,亭下遍植瑶花琪草,看去就如云端仙宫一般。
此处近日正好完工,沿池摆设宴桌,权且充作其他观赏的宾客。正殿内另有锦绣桌椅铺排好,除了玉翎王与王后的宝座外,还有紫颜等人和特邀的使臣观赏歌舞百戏的坐席。百官并未到场,仅太师阴阳与侍卫首领轻歌两人伺立在宝座下,一静一动。
天色微暗时,太渊池及四角舞亭上挂上琉璃灯盏,香花玉树熠熠生辉,四下里轩亮如昼。亚狮、琉古、阿罗那顺、于夏四大国使臣先行入席,继而诸师到场,罗绮金翠,衣香鬓影,隔席对望。
于夏席中不仅有照浪,还有一个西域人氏打扮的小胡子,正是梵罗二王子阿尔斯兰。璇玑狠狠剜了两眼,恨不能与他同桌,把他踢出席去。丹心冷眼端详片刻,转头问墟葬:“那桌可有奇怪?”墟葬眯了眼,看了半晌,“只有那桌后面,侍卫多了一倍。”璇玑不服气地道:“梵罗王子就如此矜贵?”元阙静静开口:“或许,是保护照浪的人。”
一时无话,气氛颇为沉闷。墟葬看出点别的奥妙,朝丹心歪歪嘴,两人借口喝茶,悄然说了几句。丹心放了心,想安慰元阙,墟葬摇了摇头,叫他耐心先看歌舞。
这回排演歌舞百戏,礼数较简,待玉翎王和桫椤升座受礼后,八音领乐工奏响燕乐大曲《伐虏乐》。
殿前空地上,八音一袭黑衣,飘然独奏,大曲的散序悠悠展开。
霁月蓦然色变,萤火怒目而视,诸师面露疑惑。随着曲调声声流转,众人讶然望了霁月。这分明就是她在天渊庭所谱的《钧天曲》,被八音稍加改动拿来弹奏,手法上更是稍逊一分,登时高下立判。
他的琴音如玉磬敲击,清实细润,空灵回响,比起霁月苍劲雄壮的雷霆之声略逊,却特别契合这雍贵雅致的宫中舞宴,韶景清乐,相得益彰。
乐曲进入中序部分,在竖箜篌、卧箜篌、凤首箜篌、大小琵琶、筝、箫、笛、笙、筚篥、吹叶的伴奏下,一名少年歌者劲装箭袖,身背弓箭,欢歌跃然而出。皓齿编贝,眉黛远山,一声声嘶风咽雪,唱起玉翎王平生功绩。
使臣皆做钦慕状,或摇头晃脑,或闭目沉醉,诸师却都蹙眉敛容,神色不豫。
千姿冷眼看见,示意桫椤。王后盈盈望去,明媚的目光流转片刻,低声细语道:“这曲子怕是不妥。”千姿留意霁月的神情,冷眼看透因果,自忖八音虽有统帅之才,却无容人之智,他想逼走别人就罢了,十师是他的贵客,居然敢动心思,不免动怒。
他因紫颜与元阙之故,对诸师极为优容,霁月更是为他训练乐工多时,此刻只觉对她不住。
然而这歌者引歌高亢,金石之声响彻宫殿,渐渐抚平了霁月与诸师乍闻乐曲时的不平之气。偌大流霞殿内外,仿佛空无一人,只余歌声广绝。
八音狷傲的眼神徐徐扫过席上,是了,他每日遣人悄然在天渊庭中打谱,抄来霁月的心血,揉和在这大曲中。他不敢说能赛过她的琴曲,可是,他自信这清歌健舞定能惊艳四座。最为紧要的是,他既已用了此曲,霁月精心准备的琴曲就成了一个笑话。
若她仓促临阵换曲,他不信能超越于此。到时,她再也争不了这第一乐师之名。
他绝对的权威不容有失。八音按住琴弦,冷笑着想,这不是他最擅长的乐器,可如今,他用它轻轻把她击败。纵然王上追究起来,他也有辩驳之词,何况他有把握,待到舞队上场,玉翎王会为之倾倒,再不会有任何微词。
曲调一转,歌者声如裂帛,忽然而断,一阵急鼓簌簌落落传来,但见他翻身如旋风,蓦然隐在了乐工群中。随鼓声走出百名黑衣铠甲的舞队,刀戟相交,气势恢宏。腰鼓、羯鼓、铜鼓、答腊鼓、鸡娄鼓敲出层次分明的乐音,仿佛看到漠漠草原之上,铁骑如飞,旌旗飘扬,大军浩荡开拔。
千姿双眼一亮,又见一支舞队着五色衣陆续走出,分列数阵,竟有四百人之多,整齐而立,剑戟森然。众人心眼通明,皆知这是暗指西域五国联军,紫颜遥看八音一眼,“此人真会做官。”霁月两眼无神地凝望,似乎在看虚空处,魂不守舍的模样。
侧侧忧心地道:“这可如何是好?”姽婳拿了香囊,在她鼻下轻晃,萤火忙道:“无妨,这是在构思曲调,每日里打坐静心,常是这样的。”诸师放了心,再看过去,场上两支舞队踏乐而行,刀剑杂陈交替,厮杀呼喝,声响动天。
众人目不转睛,霁月看似不在场似的,这一声声乐鼓却击打在她心头,仿佛千锤百炼,要逼出她潜藏的激昂血性。一种曲调有不同的演绎,八音这番卑劣的竞技使她思如泉涌,她的钧天曲不曾成形,此刻,又有了更多灵性的篇章。
《伐虏乐》之后,就是她的曲目,八音想把她逼到绝境,她偏偏要逆流而上。
这一场辉夜盛舞,如星移月转,明艳的灯火下,暖香飘扬数里,劲捷的舞姿如狂放的草书,龙蛇起舞挥洒热情。利如刃,疾如风,巍如峰,铁衣横戈,杀气凌云,千姿不由拍案而叹。诸师虽鄙薄八音窃曲之举,对这些舞者决然肃杀的舞姿也唯有赞叹。
王师以少胜多,彩衣惨败而归,众人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玉杯欲饮,才发觉茶已凉透。
舞乐终了,八音伏地领乐工与歌者舞伎拜谢王恩,神情自若地退下。千姿玉颜如雪,不辨喜怒,当了诸国使臣的面,只点了点头。这一曲顺利过关。
霁月卸下披风,露出一身夜光绫衣,如月华莹莹闪亮,清丽绝尘。流霞殿中一片寂静,不著胭脂自风流,便是此刻玉人琴曲,喝破春夜。
霁月愤然扬指,弦音陡然而起,如雷霆震宇,一声声高遏行云。她心底淤积的情怀,汇聚成浩瀚之声,质问苍天。
天地亘古无情,吉凶不分皂白,无常人生中,偏又是欲壑难填,贪心不足。琴音飒然,声声天问,令听者悚然而惊,人生如白马过隙,匆匆而去,究竟留下了什么?盛名在外,生时尽享荣华,死后人灭灯熄,难道不会无憾吗?碌碌无为一生,倘若问心无愧,又怎能苛责曾经的平淡?
千姿动容地听着,他要的是生前身后名,可是怎样才算够?这一生功过,一辈子喜乐哀伤,是凭心而论,还是要万人景仰?
爱之难言,缠绵悱恻,情之深长,暮暮朝朝。情爱两字,恍惚使人愁,要如何界定得失?岁月催老,思君亦老,一场春来春去,便谢尽韶华,要怎样留得君心,知我心?
桫椤心神摇簇,偷瞥千姿一眼,与上一曲时的神采飞扬不同,他竟似在出神回想。她默默伸手,千姿没有抗拒,任由她握住了。
成王败寇,世人的眼光永聚在胜者身上,从来胜者才是强者。争强好胜有错?不择手段就可耻?天赋不如人,要如何取胜?运气不如人,又要怨谁不公?一旦失败再无转身余地,要怎样东山再起?
锦乐廊下候着的八音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霁月尚能青出于蓝,在原曲上推陈出新,如点石成金,又如狂涛骇浪不断挑战极限的高处。她是大师,而他仅是乐师,即使搜肠刮肚东拼西凑,他的才华也敌不上她妙手偶得的一曲。
情义无价,恩怨难了,是背负过往毅然前进,还是忘却从前焕然新生?若天命定下惩罚,是不理会因果循环我行我路,还是偿还旧债轻身前行?
萤火依旧疑惑,可听到琴音如圣洁的光芒,涤尽往日尘埃,他不由为她欢喜。能目睹华丽绽放时的霁月,自身的些许情怀,又算得了什么?
听者默默,各怀心思。这琴曲超越了技巧,即使其中尚有不纯熟之处,却因其击中人心,反而有了返朴归真的诚意。大音希声,大爱无言,众人融入曲中,每一音节弹的不是曲调,是人生。
霁月玉指疾飞,桐琴如神秘宝藏,引她神魂飞动。因心而起的弦音,骤生骤灭,春水似断还连,仿佛匣中有一位知己,会心而歌。以丝为声,以指为心,脉脉相诉,一时身如妙音,缭绕不绝。
天地悠悠,多少春秋。
千古兴亡,日月洪荒。
时光在她指尖流转,年年岁岁,长情短恨,唯有琴心可传。她恣意倾弹着,任由琴弦牵引,乘仙槎游天河,揽九天之星月,洗岁月之尘沙。
良久,霁月从空灵的梦境中清醒,指法转为吟猱,曲声渐渐清微飘逸,让人复归平静。
待此曲袅袅而止,久久无人动弹,席间诸人想起太多过往,多在偷偷抹泪。霁月亦凝神独坐在殿前,忘却了天上人间,仿佛一生匆匆过去,寄身在乐曲中,竟不知今夕何夕。
桫椤松开了手,千姿蓦然惊醒,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此曲足可传世!钧天,好一曲钧天!”
八音颓然跌坐,他心底再不服输,终是明白自己比不过霁月,不禁显出灰败的神色。身边的乐工噤若寒蝉,见他神色难堪,暗自退避三舍,无人敢靠近八音。
紫颜不知何时出现在锦乐廊中,望见他颓丧的样子,轻轻开口道:“胜过你自己便好。”八音矜持一笑,辛苦地压下心中恼怒,“我是北荒最负盛名的大乐师,我不能输。这不仅是我的颜面,也是王上的脸面。”
“纵然你比得过她,也未必是天下第一。”紫颜斜睨了眼看他,“人外有人。”
“你难道就输得起?”
紫颜微微一怔,如一株迎风笑的夏花,眸中皆是朝气。
“从前不想输,如今,输赢不在我心中。胜又如何?败又如何?若能游于艺中,恍悟真趣,则胜负如浮云。”
“你不做官,自然说得轻巧。”八音想到玉翎王,变了颜色。
紫颜肃穆的脸上,有哀悯之色,“你也知道你是王上的臣子,而她,是王上的贵客。”
八音瞳孔一缩,知自己懵昧中犯下大错,冷汗淋漓。想到紫颜特意过来招呼,强整笑容道:“多谢先生指点。”紫颜拱手相辞,八音恭敬送他半程,容面恢复了光彩。
殿前有伎人吐火为戏,宝焰冲霄,吸引各席上视线。诸师看得喜乐,只侧侧留意到紫颜走回,悄然相询道:“你去骂那乐师了?”紫颜微笑,吐字生香,“我是那样的人吗?”侧侧斜睨他一眼,“是,你是厚道人。”
紫颜轻笑道:“盛典未至,我不想霁月与人结怨。”侧侧偷眼瞥了王座上一眼,“你是不想千姿难堪吧?”紫颜笑而不答,侧侧想起旧日,他从不怕沾惹恩怨,凡事凭心而为,如今却像是桃源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一味要和解为上。
八音那个人就算恶惩也不过分,如今这劝诫,是否能让他回头?
此时,霁月翩然落座,诸师纷纷称赞琴曲玄妙。霁月强不过众人打趣,饮了两杯,萤火便来替她挡酒。席上热闹之极,殿前也铺排开浩大场面,西域塔穆措的使团上场。
一个衣饰宽大古怪的胖艺人,站在一张白色大幕前,鞠躬为礼。一声鼓响,他右手点在白绢上,一道红色的细流自指尖涌出,妖娆地在大幕上流动穿行。
桫椤讶然掩口,“这是幻术?”千姿爱她颦眉思索的样子,难得她也有不知悉的事情,故意卖关子道:“不是,你且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