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般的香来时猝不及防。成也薰香,败也薰香,众人嗅到香气,爱不是恨不是,心境缭乱复杂。他们知道,若紫颜还在,必不会怪罪于香,反而笑他们拘泥。
台上一个伶人罗袖凤锦逐风俏立,一身香雾,陌生的笑容里挟了熟悉的韶秀温雅。
他去了,洒然的身影像是从未离开,令人生生要望到眼瞎。
“光阴似流水,日月搬昏昼。尘俗一笔勾,世事都参透…”泠泠乐音起,悲欢离合渐次上演,红尘内外众生相,一声声委婉啼转。众人投进戏梦人生,玉箫锦筝,对景伤情。哭一回,笑一句,悲极了反而收了泪。侧侧咀嚼每一词曲,心事逐歌扬尘,仿佛炭火消冰,抑压多时的哀思稍减。
及一出戏终了,余音未绝,众人只想再看一回,无憾于紫颜良苦用心。那个扮演易容师的伶人甚是乖巧,特意走到侧侧、姽婳面前,奉上两双绣鞋,“这是先生为排戏缝制的,大小却是谁的脚也不合。”侧侧与姽婳拿起看了,分明和她俩的鞋一个模样,默默收下了。
姽婳看了看台上,蓦然说道:“他既往生,我也要去了。”
“你要走?”侧侧愈加戚然。
“京城这铺子已盛名远播,我要带心柔去别处再开十几家分店。蘼香铺必要超越霁天阁,那是我对师父和紫颜的承诺。”姽婳说着,脸上流出憧憬的莹光,跳出了一时的悲伤。
侧侧明白,她不想久留这伤心地,失去了紫颜这个羁绊,又可如从前的自在。
“你要保重。”侧侧不知再说什么,寥落的心情一如爹爹去后那时。
傅传红忽然牵了牵姽婳的衣袖,拉她去到一边堂内。红炉畔两人并立悄话,侧侧迢迢相望,摩娑手中的绣鞋,百感交集。
傅传红凝视姽婳半晌,坚定地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姽婳眼前浮起紫颜的影子,那时她千里相随,为的是要让两人更上层楼。如今,若与傅传红一起,前方会否有别样天地?她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忙碌的日子里,鲜少有时候停下来想一想,探问内心中,究竟把他视做了什么?
“你肯丢下宫里的差事?”
“逃还来不及,怎会不肯?没什么事比陪伴你更重要。”傅传红顿了一顿,“只要你不嫌弃。”
姽婳轻声道:“呆子,我对你一直不够好,为什么你还要…”傅传红目不斜视望了她,“若有天我也突遭不幸,只想有你在身边。”
姽婳定定将目光停留,这一句的分量她感同身受。倘有一天,她自己倒下,想看见的又是谁人,方能安心闭目归去?她猜不透自己的心,但,也不忍推开他的好意。
他憨笑的模样多年未变,她不禁好奇,想看看支撑他痴爱至今的那颗心,想明白若更进一步,她是否也会陷落,一如侧侧对待紫颜。倾心付出是很累的事,如同全心调弄香料,她明白投入的苦。然而,那煎熬之后,会有动人的芬芳,补偿每一段深深的凝眸。
傅传红揣测不安地等她回复,姽婳点头说了句:“好,我们一起走。”用手牵住了他。暖暖相握,傅传红的神情庄重起来,目光里似是许下承诺,再不分开。她看出他眼底的快活,微微有一丝甜蜜渗入了心里,这是紫颜离开后,她初初有了一些安慰。
姽婳安定了心事,抽回手道:“既然要走,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夙夜那妖怪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转往积石园去了。
等姽婳回来,又像是哭过,傅传红不知夙夜怎么惹恼了她,索性拉她出门散心。姽婳径直拖住傅传红去到一家酒馆,喝得大醉不醒。等两人转回府里,侧侧又是怜惜又是羡慕,着长生为两人煮了醒酒汤服下。
次日,姽婳与傅传红告别侧侧等人,将铺子交付给长生,与尹心柔一起驾马离开京城。他们并无目的地,这一去也不知几时会再回头,侧侧想到这里,只觉人生寂寥,生无可恋。
紫颜下葬的那日,侧侧哀若心死。绮玉此时已进京,入宫赴任前转到紫府,陪侧侧住了两三日。侧侧自称伤心人无力打理文绣坊,绮玉却劝她,寄情他事或能忘却忧愁。
侧侧知她不能忘,仍把继任的事暂时放下了。
大雪纷飞的某个午后,紫府来了两位客人,执意要见此间主人。童子拗不过,只得请出了一身丧服的侧侧。
“贫僧法号平常。”
换作往日,侧侧会娇笑道:“这也能做法号?”此刻她淡淡点头,强撑了道:“不知大师为何事前来?”
“贫僧听闻天下易容师齐聚京师,特意赶来向紫檀越讨教。”
侧侧想,这是几时的旧闻了,耐心地回绝道:“我家先生不幸中毒昏迷多日,前阵突然不治,已经入土了。”
“紫檀越竟…”平常和尚难掩失望之意,低首念了声佛号。侧侧正想叫人关门,和尚又逼近一步,“我修习易容术多年,最大心愿就是与紫檀越比试,没想到…”
“凡种种相,皆是虚妄。和尚学易容做什么?”
平常道:“众生种种色相,贫僧都想明见。况术无善恶,用在人心,以易容术救厄解难,未尝不是慈悲。”
侧侧涩然一笑,“原来和尚也有放不下的尘世疾苦。”她顿了一顿,“大师请回,这里不再有大师想见之人。”
平常和尚念了声佛号,一步跨进门槛,“听说紫檀越有个徒弟…”
侧侧蹙眉,长生失去师父,能遇上高明的易容师斗艺自是修习的大好机缘,可他会有闲情与人比试?她犹豫不决间,听见身后传来清亮的语声:“大师若想见识我师父的易容术,长生不才,愿抛砖一现。”
长生用了紫颜的一张脸,侧侧回眸时几乎呼吸停顿。她怔怔望着,少年在她面前俯身一拜,“请少夫人原谅长生冒昧。”侧侧缓缓摇头,看不够呵,哪里舍得责怪,只要这副身躯样貌仍在人间兜转,仿佛他从未离去,就是最大满足。
紫颜执意教他易容术,是否也为了这一天?
平常和尚带了小沙弥踏入瀛壶房,长生神色凛然,先去案上点燃一炷香。侧侧不忍再看,目光却不舍地跟随,他的举手投足无不令人怀想,剜心的疼。香气仿佛有灵,轻抚她的衣袖,蜿蜒地缠身上来,绸缪缱绻,令她痴痴沉溺其中。
她斜倚了门,远远地望着。
“大师想比什么?”
“就比扮女人。”
长生处变不惊地一笑,“和尚心中,也有男女之分?”
平常和尚下意识地摸头道:“牲畜扮不像,只能分男女。”
“二八处子,半老徐娘,还是垂暮老妪?”
平常和尚指了长生道:“你年轻,我老迈。”
长生想了一想,忽然狡黠一笑,“大师可愿移步,随我去到外边开阔地,咱们换个有趣的比试法子。”
平常和尚愣了愣,随他走了出去。
临阵用兵,挑选熟悉的战场,胜算就大得几分。长生深知这个道理,特意选了天一坞,那班伶人停了歌舞多日,浑身正没个力使,闻言皆有了精神。一个个穿将起来,烟花雪柳一般,又都戴了白花,凭吊紫颜。
侧侧触景生情,低下头去凝视筵上的青玉茶盏,千般隐忍愁绪。长生遥遥向她行得一礼,静问平常和尚:“在此间比试可使得?”
那和尚眼也直了,未见过有这许多娉婷环绕身边,呆呆扫了一遍,呐呐地道:“这…使得使得!只怕人多口杂。”
长生微笑,嘱咐众人不可絮语,伶人们屏气伺立,再无声响。长生点头,嗅了一口浓润香气,陡然有了精神,翻开青金玛瑙宝钿匣子,紫颜遗留的器具珠彩耀目。仿佛与少爷的手合璧伸向匣中,长生姿逸风流,夹出一柄木刀,裹了胶脂提起。
“大师请——”
他傲然出手,堂而皇之地偷却春光,侍弄在脸上。一班伶人在他身边袅绕,莺莺燕燕,长生平添了几分女气,贴合了众人的娴婉气度,仿佛姐妹花一般。
侧侧细看长生举止,宛若紫颜再现,一腔思念再止不住,当下泪流满面。
平常和尚手脚也快,一会儿变出假发,一会儿捞出皱纹,面容虽不能丝丝合缝,远看去也似模似样。侧侧也不留心看他,满腔心思都在关注长生。不多时,平常和尚妆成,发丝如蚕簇,一脸烂皱橘皮。他弯腰学样,枣核般的老脸凑上来,咳咳清笑。长生就如他隔代的孙女,顽皮地调弄了脂粉,化成粉蝶般的容颜,鲜妍地绽放。
人生如此。鲜嫩或衰老的皮囊,眨眼就消逝的流年。侧侧拭泪细看,竟如在开解愁怀,劝她忘忧。
平常和尚盯了长生看了半晌,“紫檀越有徒如此,难怪走得安心。”
长生束手微笑,“大师分明不是和尚,易容术实在太半吊子,不像正经学过。”
那和尚古怪一笑,问:“何以见得?”
“大师身上有药香,这位小师父也是,长生虽然很少制香,鼻子却也不差。”长生说到这里,灼热的目光凝视平常和尚,“在下冒昧,敢问大师可是皎镜?”
侧侧浑身一凉,茫然望去。
那和尚摸了摸光头,唉呀叹气:“名师出高徒,我这张面皮瞒不得易容师。”扯去面皮,又掏出一只硕大的耳环戴了。长生仔细瞧了瞧,赧颜道:“大师过誉,在下只学了少爷的皮毛。”想到皎镜终晚了一步,忍不住流下泪来。
皎镜身边那个沙弥抹去脸上易容,叫道:“长生!”
长生转头一看,是久别的卓伊勒,少年眉宇间坚忍依旧,但双眸跳脱,比先前多了分慷慨情志。长生乍见故人,一腔感伤尽数发泄,沙哑的嗓子带了哭腔道:“你们来晚了,少爷他…他…”
卓伊勒走上前,抱住他的肩头,“别哭,慢慢说。”
皎镜皱眉,耳环晃得流光四溢,长吁短叹地道:“他居然不等我就去了,真该死!可是不对,紫颜这一难虽然凶险,命里未必躲不过,当年夙夜也这么说。难道是这小子自己寻死?”
一提夙夜,长生哭得更响,断线珠子般的泪滴滚滚而下,手腕上砂蓝色的碎石串依依闪烁。卓伊勒扶住他,小声地劝解。
“夙夜大师也没能救他。”长生细细说了前事,用袖子抹去泪痕,又有新的眼泪涌出来。
侧侧始终在一边静听。她常会失神,恍若紫颜还在身边,一幕幕都是从前景致。皎镜只是不信,焦急地在戏台上走动,踏得砖木蹬蹬地响,无视长生的眼泪。
“紫颜不应该会有事,再等半日,墟葬来了,我来问他。”
卓伊勒看侧侧神色僵滞,把长生拉到一边,与他一起去倒茶。长生止了泪,两人走开了几步,听到皎镜对侧侧道:“别的不说,夙夜有渡血疗伤的法力,就算一时救不好他,也决不会让他死掉。”
众人等到夜里,墟葬悠悠然坐了青顶轿子而来,长生忙将他迎入玉垒堂。
听完各人所述,墟葬问清了紫颜去世的时辰并停柩方位,疑惑地道:“奇怪,既生又死,难解之相。”皎镜道:“你多算几回,有夙夜弄鬼,小心被他骗了去。”墟葬沉吟良久,“我须去墓地看个究竟。”
顾不得冷夜孤清,侧侧领众人赶到墓地,当时轻寒盈袖,昏月隐云。
“挖坟!”墟葬掐指后如是说,语气坚决。侧侧颤声道:“莫非他真的没事?”墟葬疑虑重重地问道:“这墓地风水甚怪,是谁选的?”
“夙夜。”
“怕是你们都上了他的大当。”皎镜大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捂了肚子前仰后合,指了众人笑得喘不过气。
侧侧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请大师指点。”